书城小说士为知己者死:刺客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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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轵县深井里 (2)

话说韩国朝堂之上拔剑相向那日,严仲子大夫心事重重回到府中,浑浑噩噩度过了白天。当晚临睡前,他做了两件事:一、命管家老黄集结所有家丁全副武装地潜伏在院中的各个角落,以防不测;二、他娶有两房夫人,需要一碗水端平。这一晚,本该去二夫人房中睡,但他却临时改了主意,去了大夫人的房中——这也合乎逻辑,遇事他喜欢与大夫人商量对策。患难时去找大的,享乐时去找小的——这就是男人!

这一晚,严仲子躺在大夫人床上,却迟迟未睡。两人熄了灯,于黑暗中一直说着宫中早朝事件,重点讨论的一大问题是,位高权重心狠手辣的韩相侠累会如何报复他?既已拔剑相向,公开冲突,想让他不报复似乎不可能,以何种手段来报复以及报复到何种程度?他将采取何种应对之策?夫妻俩一直讨论到夜深人静,仍毫无睡意,共同的看法是:同朝为官,同为韩哀侯的宠臣,顾忌到韩王的存在,侠累还不至于对他立刻下手,至少暂时还没有性命之忧。两人势不两立的矛盾还将继续以宫廷政治斗争的形式进行下去——如此共同看法与初步结论,倒是暂时缓解了仲子的心头之虑,重新找回了人身的安全感。这安全感一有,困意便袭来了,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呵欠,大夫人关切道:“夫君,不说话了,快睡会儿吧。”

今夜月光如水,倾泻而下,从窗口流淌进室内。仲子在月光之水的浸泡中刚刚盹着,便被窗外的一声大叫所惊醒:“有刺客!”——这骤然爆响的第一声叫听不清是谁喊的,接踵而来的第二声显然是出自管家老黄之口:“抓刺客!”——然后便是一片杂杂沓沓的脚步声,夹杂着相互间的吆喝声,显然是潜伏于院中各处的家丁们行动起来了。

“夫君,刺客是冲你来的!快藏于床下!”大夫人也反应过来了,一边叫着一边用手拉仲子。仲子顺势一滚,翻至床下,爬了进去,再将大夫人一把拉进来。二人趴在床下,竖起耳朵,仔细听窗外的动静——在一片混乱声中,听见老黄又喊了一声:“抓住刺客!别让他溜了!其他人都给我过来,都到大太太房前屋后来,老爷在此,保卫老爷!”接着,又是一片杂杂沓沓的脚步声……

等混乱过去,平静下来,窗外传来老黄的禀报声:“来了一刺客,老爷受惊了!刺客已被乱刀砍死!只是……”

“只是什么?”仲子急问道。

“二太太……遇刺了!”老黄回禀道,“刺客以为老爷睡在二太太房里便直奔那里……”

“孩子……孩子们怎么样?!”大太太急问道。

老黄:“回禀大太太,少爷小姐们安然无恙!”

丧魂落魄的仲子自床下爬出,跑出屋子急赴二夫人房中,从床上抱起胸插匕首面若月光般惨白的爱妾,痛哭道:“她是替我而死的……”仲子心如刀绞,发誓报仇,疯也似的问道:“刺客呢?刺客呢?!”

老黄回禀道:“已经被剁成肉泥!”

仲子厉声喝问:“谁剁的?!”

老黄:“众兵一起下手剁的……”

仲子听罢,心中恐惧顿时压倒了悲痛。他今夜本该睡在二夫人房里,刺客竟是知道的,他临时改变住处,却只有老黄知道(令其通告二夫人来着),这说明老黄是没有问题的,而乱刀砍死刺客很像是事先计划好的,是整个刺杀计划的一部分……这么一想,他不寒而栗!

天亮了,不上朝,但他还是在众家丁的护卫下进了宫,去抓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在那里等了半上午,才见到刚刚起床的韩王——但是,这个他忠心耿耿全力侍奉的韩王令他失望了——坚决不相信昨夜行刺事件是侠累主使。问他有何证据,而他确实拿不出任何证据。此情此景,令他心凉,黯然想道:我这是犯的哪门子傻啊?人家叔侄一家亲!就算真有证据证明是侠累主使行刺于他,这个当侄子的王还能将为相的叔父法办了不成?若无韩王庇护着,侠累岂敢无法无天,睚眦必报?——正是在此一瞬,他知道该如何办了。既无生路可走,便只好逃命去也!

回到府中,严仲子将二夫人的遗体放到车上,命大夫人和管家老黄白天做好全部准备,当夜便悄悄逃回卫国老家去了。家丁和家仆,一个不带,甚至包括马夫,逃亡的马车是由老黄亲自驾驭的。

都在逃。都够快!

从魏国到齐国那一路,聂政、聂荣、聂方氏一路步行,日夜兼程(更多时候是聂政背着母亲在走),总算赶在官府通缉令下达到边邑之前得以顺利出境,成功地逃到齐国去了。走在齐国的大地上,他们的速度才慢了下来,但却并未止步。有一个明确的信念令他们继续向前,那便是,离自己的祖国远点,再远点!如此一来便会获得更大的安全感!他们一路逃到了齐都淄博才停下脚步。

大隐隐于都,但是都城居不易,好在这一家三口全都是有手艺的。聂政受雇于市上的一家肉铺专事牲畜屠宰,聂荣受雇于城中的一家琴行给人制造乐器,还领上一些零活儿回去让聂方氏在家里做——他们在淄博城边的贫民聚居区租了两间房子,建立了一个新家,日子还算过得去。

虎落平阳被犬欺。身上背负三条人命案的魏国官府通缉要犯聂政整日在齐都淄博的肉铺里埋头干活、低调做人、忍气吞声,甭说肉铺老板的吆三喝四,连地位低下的小伙计时不时都敢算计欺负他一小下——在此,不得不提及这位男儿的长相,在恶人和小人看来,他生就了一张好欺负的脸,眉清目秀似女儿家——这一对龙凤胎的孪生姐弟像神了,更准确地说,是弟弟随了姐姐的长相。盖因如此,聂政的外貌便具有一种致命的迷惑欺骗性。那三个命丧深井里的死鬼便是典型的牺牲品。

但是,老虎终归是老虎,时间稍微一长,他的虎皮斑纹以及锋利的爪子便会自己暴露。有意思的是,让虎暴露的是虎。

聂政受雇的肉铺在淄博城中心最大的集市上有个摊位——作为肉铺中地位最为低下的一名狗屠,那里是聂政日常的工作地点,也可谓是:大隐隐于市。

这是开春后一个普通的日子,天气晴好,阳光灿烂,集市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最能吸引众人眼球的是民间艺人的各种杂耍表演——其重中之重是一名齐国著名的驯虎大师,驯着一头泰山猛虎。这头猛虎是用一把极粗的铁链拴在一个大石柱上的,驯虎大师的表演便围绕着它展开,其中最为惊险刺激的一项便是先用双手将老虎的血盆大口掰开,再将自个儿的小脑袋放进去。这天,这个环节进行得不大顺利,训虎大师用手去掰的时候,老虎就不大情愿,多次奋力甩脱——如果此时放弃表演,兴许就没事了,但是人山人海的观众等着瞧呢,驯虎大师便来了气,照着硕大虎头好一通拳打脚踢,老虎貌似老实听话了,乖乖把嘴张开……但是,就在驯虎大师将小脑袋塞进去的一刹那,这头畜生忽然兽性大发,“哇”的一口,嘴里的脑袋便被咬碎了!驯虎大师变成了个无头之人,像个木桩子似的颓然倒在地上。观众发出一片惊骇之声,有嗜血者以为看到了千载难逢的老虎吃人的好戏,却不料这头泰山猛虎的兽性索性来了个大爆发。只见它一声长啸,然后猛一甩头,竟将那条挺粗的铁链扯断,恢复了可怕的自由身,朝着人群猛扑过去,一连扑倒数人。不一会儿,有多人已经变成它的口粮,其中还有可怜的孩子……

聂政干活的肉摊正在老虎的对面,他亲眼目击了这骇人的一幕,身边伙计见此惨状四散而逃,他却纹丝不动,手中握着一把沾腥带血的屠宰刀。那只老虎,嗅到并且看到了肉摊后的一排肉挂,也许是刚刚吃了人,现在想换一换口味;也许是猫科动物的惰性发作了,有现成的便不想再逮活的吃,遂朝着肉摊上的这排肉挂扑将过来……此时此刻,聂政仍然有望逃脱(那不过是一闪身的事),但他就是不跑——不但不跑,还提刀迎向那只正猛扑过来的老虎!

第一个回合,老虎的左前蹄已被剔得没了肉。

第二个回合,老虎的右前蹄又被剔得没了肉。

第三个回合,老虎的半张脸已被揭得没了皮。

第四个回合,老虎的整张脸都被揭得没了皮。

第五个回合——够不成回合,只见一个异常敏捷骁勇的长发男儿将一头又瞎又瘸的老虎彻底宰杀、肢解!

这位勇士也付出了代价。左臂上已基本无肉,露出了骨头,俊秀的脸蛋上还被抓出了一道血痕。

他所赢得的是“屠虎英雄”的美名。一夜之间,名声传遍淄博全城,继而传遍齐鲁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