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桓从韩家军的旧识口中获取的情报实是不虚:豫让首刺赵毋恤的次日,受到惊吓的赵便带着大队人马离宫去了晋阳。与此同时,张孟谈自己要求并获准上门去招降豫让,结果吃了闭门羹。赵毋恤在晋阳被围水深火热的两年中,屡屡被城中百姓宁肯饿死誓不投降的精神和行为所感动,多次发誓只要赵门不灭定当回报百姓。战后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誓言,在为自己大造宫殿的同时,也在其封地上着手基础设施的战后重建——在晋阳城外智伯占领时开挖的水渠(百姓口头上称其为“智伯渠”)上造桥,便是其中首先动工的一项工程。
这一年——晋哀公四年(公元前453年),冬天到来的时候,被赵襄子赵毋恤命名为“赤桥”的这座桥正好竣工。照他原先的想法,是想办一个隆重的落成典礼,将韩康子、魏桓子都请来,就像赵宫落成时那么热闹一下,他连请柬都提前发出去了。但是张孟谈这位大功臣却三番五次劝他不要搞,说是为安全起见,曰:“如此热闹的庆典,便是给豫让这种贼心不死的刺客提供机会。”
孟谈之言,不可不听,毋恤放弃了,改成悄悄而去,欲在建好的桥体上,亲笔题写上“赤桥”二字——连这个缩水的计划,张孟谈都认为是多此一举,但又不好太扫主子兴,便要求亲随前往,不离左右,还建议主子不坐车乘而骑宝马。
对于这项建议,毋恤自是心领神会。他有一匹千里挑一的汗血宝马,已经随他征战多年,再加上他本人又是一名好骑手,说是“晋国第一骑士”亦不为过,由于年轻时他曾师从晋国的驽马大师王子期先生,血管里本来就流着狄人的血!所以,骑在马上,一来他会有更大的安全感,二来应战的能力将大为增强。
这天上午,天气晴朗,阳光淡淡的。
赵襄子毋恤带着谋士张孟谈和一支精锐的士卒,从晋阳城北门出,向着城北四里处的“赤桥”而去。
一路无话。
当那座崭新而雄伟的“赤桥”远远地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毋恤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伟哉!美哉!”他见四下并无人迹,便放松了警惕,英雄本色毕露,挥鞭打马,驰马狂奔,冲向桥头!孟谈的马以及步行的士卒都追赶不及……
就在毋恤驰马将要跃上桥头的一瞬间,那马却前蹄腾起,一声长嘶,犹似悲鸣!凭借以往的经验,毋恤在心中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坏了!定有情况!良马不陷主人于危难之地……”他刚要掉转马头而去,却见一个鬼一样的人儿,自桥下一跃而起,自腰间抽出一把耀眼的长剑,刺将过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马却再次腾起前蹄,自半空中将那人蹬翻在地。与此同时,那人的长剑也插进了马的脖颈处……当此时,孟谈率众士卒已经杀到,将地上的刺客团团围住,用绳子绑缚起来。脖子上插着一柄长剑的宝马还知道掉转头去,跑出百米以外方停住。
孟谈指挥众兵将那鬼一样的刺客押至毋恤马前。
惊魂未定的毋恤审视其良久,还是不敢断定,问之曰:“子为豫让乎?”
刺客慨然答道:“诺!”
其声微弱沙哑,马上的毋恤未能听清,又问:“子为智伯之臣豫让乎?”
刺客提高声音,坦然作答:“正是在下!”
孟谈对其主曰:“是豫让无疑!”
毋恤再望之,哭笑不得,曰:“豫让啊豫让,子之美髯何处去也?子之堂堂相貌何处去也?为了刺杀我,你真是挖空心思机关算尽啊!先把自己搞臭,现在又不惜做鬼,你就这么想要我死呀!你不也曾事范、中行二氏吗?难道你不知道吗?是智伯牵头灭此二门,你非但不为他俩报仇,反而投到智氏门下。智伯今已死,你为何单单只为他而报仇,并不惜残身苦形从人变鬼?我实是不懂也!”
豫让之声又小又哑,吐字却异常清晰:“汝不闻君臣聚合,以意气相投为先?君待臣如手足,则臣事君如父母;君待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路人。臣事范、中行氏,此二氏皆犬马待我,我故路人视之。至于智伯大人,国士遇我,我故国君报之。”
马上毋恤听得一清二楚,喟然叹息而泣曰:“嗟乎豫子!子为智伯,名既成矣,而我赦子,亦已足矣!子其自为计,我不复释子。”
孟谈领会其主之意,对众兵下令道:“将刺客拉至桥下,砍了祭桥!”
士卒刚要动手,只听一声大喊:“且慢!”豫让曰,“我有话说。”
毋恤慷慨道:“让他讲完!”
豫让拼尽全身气力高声曰:“臣闻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前君已宽赦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今日之事,臣固伏诛,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焉以致报仇之意,则虽死不恨。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
孟谈听得真切,斥之曰:“大胆狂徒!你都死到临头了,还敢胡言乱语?”
“不!”马上毋恤——赵襄子却道,“豫子义士,言之有理!不就是区区一件衣裳吗?我脱给他便是!”言毕,自脱锦袍,抛向空中。
当其时,被士卒紧缚的豫让大吼一声,猛然挣脱,麻绳尽断,拔毋恤汗血宝马脖子上的长剑,一跃而三刺锦袍,身姿与动作绝美!
在场者目瞪口呆,以为豫让将趁此机会三刺襄子或逃之夭夭(这都无不可行),却见他仰天大笑道:“豫让去也,去见智伯矣!”言毕,挥剑自刎,倒地气绝。
与此同时,襄子之汗血宝马也轰然倒地,流血而死。被摔于地的襄子抱住马头,欷歔不止,曰:“义士报主,良马救主!”
孟谈从地上将被豫让刺过三剑的锦袍捡拾起来,掸落灰土,交还与襄子,襄子竟大惊失色,丢弃于地。原来锦袍竟被刺出血来,成了一件血衣!
孟谈进言道:“此不祥之兆也!主公休要题字了,骑臣之马,速速回城!”
“不!”襄子曰,“先将义士与良马归葬于桥下,我再题字于桥头。”
众兵在桥下渠边挖出两坑分别埋葬豫让和宝马,豫让以其佩剑作陪葬之物,宝马以其主人流血的锦袍作陪葬之物。
襄子以红漆题字于桥头:豫让桥。
渠为“智伯渠”,桥为“豫让桥”。
一年以后,豫让桥下。
题有“义士豫让之墓”的碑前正烧着一堆纸钱,供着一坛杏花酒、一罐老陈醋、一碗刀削面。双膝跪地的豫妻怀抱一个婴孩,喃喃自语道:“夫君!今日是你周年,妾身从绛都来看你,有件大喜事想要告诉你,唯愿你地下有知:两月以前,孩子顺利地生下来了。是个男孩!豫让,你有儿子了!你们豫家有后了,你去的时候不知道这些,你总说生为食客不该有后,现在你在地下高兴吗?豫让,你的儿子叫‘豫郎’——那是连桓的父亲给起的名字,希望他平平安安地长大,长大以后,再不做食客,再不从军打仗,而是像他老人家那样做一名救死扶伤的郎中!我想对你说:连桓只能做豫郎的义父,永远也不会成为他的父亲,豫郎将永远姓豫!你走前对连桓的托付,他都如实告诉了我,但这是绝不可能的,你怎么能够替我做主?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倒还不是‘一女不嫁二夫’的古训难违,谁叫我此生碰上了一个有情有义的大丈夫和这么好的姻缘呢?那便不可能再有别的男人了!是我心里满了再装不下!你说男女各自有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你的知己者死了,你还要为他报仇;我的悦己者死了,我还要为他而容,我永远都是你最美丽的女人……”
豫妻一身缟素,头上有一朵凄美的白花。
豫妻回到绛都变卖掉所有的宅院家产,带着儿子豫郎回到乡下的娘家去了。
连桓拒绝了韩家军的召唤,继承祖业而行医。三十岁上,他接受了父母定下的一门亲事,娶本城一大户人家的女儿为妻,婚后育有一儿一女。
此后,晋国的局势仍处于四分五裂的动荡之中。
公元前437年,晋哀公去世,其子柳继位,是为晋幽公。此时,晋公室已毫无权威可言,幽公非但不能号令韩、赵、魏三卿,反而自己得去朝见三卿。公室只保留了新绛与曲沃二邑,其余国土全被三卿瓜分殆尽。从此,韩、赵、魏称为“三晋”。
赵襄子怀着对豫让的复杂情感,继续执政。一方面,豫让成为他一生的噩梦,他经常在睡梦中看到豫让最后的鬼样而被吓醒;另一方面,他为豫让竖碑建祠,将豫让树为众臣的楷模,寻求豫让般的忠臣而不得。襄子因早年取代了伯鲁的太子地位,于心不安,立伯鲁之孙赵浣为后继者。襄子在位33年无疾而终,临终前高呼豫让之名,遗言曰:“吾欲豫子为吾守陵耳。”襄子死后,其弟桓子驱逐赵浣而自立为君。桓子短命,一年后去世,赵氏之人杀其子,迎赵浣即位,是为献子。献子之子赵籍后来继位,即是赵烈侯。
魏桓子之后由其孙魏斯继位,是为魏文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