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士为知己者死:刺客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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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贫民窟 (2)

连桓:“嫂子不说,我自会找。这不是嫂子的事,是我自个儿的事!而且,我现在便可以告慰嫂子:我有十足的把握很快找到他——你就待在家里等我的好消息吧!”

酒饭用完,天亦黑透,连桓身披夜色,潜回父母家去。

连桓如何敢对豫妻许诺他有十足的把握很快找到豫让?其言实是不虚。当着嫂子的面,他不好将自己的右臂从袖管之中抽取出来,上面被漆毒灼伤腐蚀后所留下的触目惊心的疤痕说明着真相:豫妻所讲到的那个声若豫让的麻风乞丐定然是豫让本人!他是有意乞讨到其妻面前来的:看看她是否还能认出他?他是用托她买回的那桶黑漆,把自己变成这样的……但是当着豫妻之面,他没有将此说破,以免她自己疯也似的满城去找——由她去找便未必能够找到了。

连桓次日清晨即起,到绛都城中去找豫让。他所看到的一幕蔚为壮观的景象皆由他也曾参与其中的战争造成:街边檐下倒卧着数不清的难民乞丐,尚在不知是甜是苦的梦乡之中。连桓没有盲目瞎找,他知道该上哪里去找——他一直走到新落成的赵宫附近,方才一一察看,仔细找起。

作为豫让从士卒中亲手提拔起来的副将,连桓深谙豫让一门心思一根筋的禀性——他是个做起事来紧盯目标不放的人,现如今在他眼里恐怕只有一个目标:那便是杀了赵毋恤这个杂种!盖因如此,他白天一定会在赵宫四周活动(豫妻正是在那里遇上他的),到了夜里他一定会选择在赵宫四周睡觉,恨不能睁着眼睛睡觉,盯住他的目标!

对连桓来说,他所要找的只是一个面如他右臂的乞丐。其实这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困难:即便有些乞丐面朝里睡,甚至面朝下睡(仿佛死了一般),无法辨认,他也不必将人家逐一扒拉起来,因为像豫让这种身长八尺的大汉原本就不多见,在乞丐里头更是显得突出。果不其然,他很快便发现了一位疑似豫让的大个子,在赵宫广场的边缘地带,独自一人,直挺挺躺在那里,以一顶破旧的草帽遮颜。待他稍一挨近,尚未近身细察,那人便一跃而起,自腰间抽出一把雪亮的长剑,如闪电般耀眼,在落地之前,将连桓头上的斗笠一剑挑落……

两人的脸全都暴露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只是连桓已经认不出来或者说不敢认豫让了——他对自己的伤害程度已经完全超出了连桓的想象!

豫让——唯有声音还是豫让的:“是你……”

连桓登时泪下,跪了下来:“豫将军!”

豫让压低了声音:“你到此做甚?”

“我来找你啊!”连桓说着,站起身来,“此地不便说话,只管跟着我走!”

两人一前一后地行,来到连桓父母家。

仲秋早晨天气凉,父母尚未起床。进了院子,连桓将豫让径直领进自己的屋子。

关起门来,坐下之后,连桓感慨道:“豫将军!你这是何苦呢?我听嫂子说赵、韩、魏三家都派人上门来请你——这才是机会啊!你何不答应赵毋恤,假做其臣而事之,以将军之才干,必得其近信,乃为所欲为,乘机刺之,易如反掌!何至于残身苦形?反倒难乎其难!”

豫让沉默片刻,曰:“既做其臣而事之,而求杀之,是怀二心以事君也!我现在这么做,的确难乎其难!我之所以这么做,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

连桓:“恕下属直言,将军迂腐了!要离刺庆忌,不就是这么干成的吗?将军亦尝以孙武兵法之言教导于我等,兵不厌诈。”

豫让:“前吴之专诸、要离,皆不入我豫让法眼,前者刺王僚,为的是封妻荫子,实乃功利之徒尔!后者更为我不齿,借庆忌之识而杀之,实属小人之举;不惜牺牲其妻,非大丈夫所为!豫让之行刺,不以刺成为目的,只求问心无愧、安我魂魄!我之为刺客,不与天下刺客为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孙武‘兵不厌诈’乃兵家之道,刺亦有道,乃为人之道。我意已决,兄弟夫复多言!”

连桓“咕咚”一声,双膝跪地,拱起双拳,曰:“连桓才疏学浅,德薄志微,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将军志在名垂青史,小弟不再多言妄议!”

言毕,闻听院中有响动,想必是父母大人起来了,便走出屋子,说有贵客驾临,央告二老杀鸡宰鱼、打酒造饭,款待贵客。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连母进得屋来,在桌上支起了一只碳烧的黄铜火锅,里头是炖好的鸡块和鸡汤。不过,豫让的模样着实将老人家吓了一跳!

连桓斟满一碗杏花酒,以双手呈给豫让,曰:“将军先饮下此碗!小弟有话说。”

豫让一饮而尽,道:“兄弟请讲。”

连桓亦自饮一碗,曰:“将军刺赵,请带上我,我仍为将军副手!”

豫让撂下酒碗,道:“胡言乱语!智伯识我,待我甚厚,我故报之,与你何干!”

连桓:“小弟刺赵,不报智伯,只为智家军的弟兄们报仇雪恨!”

豫让:“此言差矣!智家军亡,乃为战事所败,唯有战事可以报之,刺客无以为报。兄弟父母尚且健在,万望断绝此念,此生休提报仇!”

“我总要为将军做点什么啊!不能如此袖手旁观……噢!对了,有个重要情况。将军有所不知,是韩家军的那位兄弟说与我听的:赵毋恤其实不在绛都,更不在赵宫之内。他被将军用刀尖扎了屁股,受了严重的惊吓,次日便跑到晋阳的封地上去了。也许是那个我们围困两年都没有将他搞死的城邑让他感到更为安全,他视之为福地,当然也是为了躲开将军……”

“这个消息可靠吗?”

“十分可靠!有人亲眼看见赵毋恤在晋阳城外察看智伯围城时所开之渠,并派赵家军在渠上修建一座桥,并将此桥命名为‘赤桥’。赤为火色,火能克水,以此纪念晋阳之战取得大捷。韩家兄弟说赤桥落成之日,赵毋恤必来亲手剪彩,韩虎已经提前得到了他的邀请……”

“太好了!兄弟这就是在帮我!我就说嘛,我在赵宫门外蹲守月余,却从未见其车队进出。”

门开了,连母端鱼而入,让连桓出去一趟,父亲与之有话说。连桓走出此屋,在堂屋见到面色阴沉的父亲,责问其为何将麻风病人领入家中又吃又喝,不顾家人死活。连桓赶忙告知父亲客人所患并非麻风病,是与其一起修造赵宫时的难友,与己相似,亦为漆毒所害,并且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父亲听罢,面色大变,立即动手为之调制膏药。

连桓重返自己那间屋子,眼前的景象令他悲喜交加:桌上的全部酒菜已被豫让一扫而光!很显然,刚才那个可靠的情报一下子打开了他的胃口!连桓赶忙到厨房去抱酒,并嘱母亲再做上一大盆刀削面。

酒来了,豫让主动上手,为连桓斟酒,并以双手呈上,曰:“兄弟,饮下此碗,我有事相托!”

连桓以双手接过酒碗,仰脖喝了个一滴不剩,催促曰:“将军快讲!”

豫让:“此非将军所托,而是哥哥所托!连桓,你今年多大了?”

连桓:“二十有六。”

豫让:“仍未娶亲?”

连桓:“哥哥知道。”

豫让:“父母大人就没有给你这独苗相上一门亲?”

连桓:“落难避祸之时,哪里顾得上啊?”

豫让:“那……我就把你嫂子交给你了!”

连桓:“……哥哥,这是何意?”

豫让:“你知我意!”

连桓:“不,不,哥哥,兄弟实难从命!”

豫让:“从不从是你的事,托不托是我的事,此事我不勉强你,你嫂子是我在世上唯一的挂念了!”

连桓:“万一……哥哥刺成生还……”

豫让:“兄弟啊,你又不是没长眼,你瞧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能站到她面前去吗?!”

门开,连母送上面来。

豫让托完此事,情绪更加松弛,把个老陈醋倒了半瓶入盆,然后呼噜噜大吃面条,还曰:“说实话,叫我割舍不下的还有咱们晋国的这个刀削面,吃了一辈子,但愿地下有的吃!”

连桓泪流满面。

豫让吃完整整一盆面,一抹嘴,曰:“那件事你可以不答应我,这件事你却不可以不答应我——让我见她最后一面!”

连桓哽咽道:“这有何难?”

豫让一字一顿曰:“明早日出之时,你把她带到赵宫广场上来,咱们不见不散!”

门开,连母送上茶点。

连桓曰:“哥哥如还未饱,再吃些点心。”

豫让道:“代我转谢令堂大人,这是我此生所吃过的最好最饱的一顿酒饭了!不过……我还是要吃块点心!”

隔着一张桌子,连桓所看到的景象是:豫让流脓的烂手伸了出来,但却并未伸向盘中的点心,而是伸进了尚未熄灭的炭烧火锅中,两指夹起一块烧红的碳,像吃点心一样丢进口中……说时迟,那时快,连桓扑上去阻止,却还是晚了一步,只能顺势抱住豫让那受难者的脸,呜呜大哭!

豫让起身便走,出了屋子,来到院中,连父让其稍等,拿上膏药再走不迟,他“呜!呜!”两声,说不出话,摆一摆手,便头也不回地去了……

翌日清晨,没有日出。

连桓与豫妻还是早早来到了赵宫广场,连桓对豫妻称有两个可疑的乞丐需要豫妻与他一起辨认。

这时候,睡在广场四周的乞丐们都已经醒了,在秋凉中睡了一夜,肚子饿了,见着行人便上去乞讨。他们两个顿时被乞丐所包围。

“大姐,行行好……”——有个声音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微弱沙哑到几乎不存在。

豫妻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低头看时,却见一个人双手捧碗,正抬头看她。她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上回所遇到的那个声似豫让的麻风驼子!

他就那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再次发出又小又哑的声音:“大姐,行行好……”

“他的声音怎么变了?”豫妻喃喃自语道,“也许是我上次听差了……”然后叹了一口气,摸出几个碎钱丢入碗中。

“谢过大姐!祝大姐多子多福,长命百岁!”这麻风的驼子艰难地说着,说罢,转过身去,又像螃蟹横行消失在丐帮的大队中。

“兄弟,上回那个人又上来讨,他的声音跟豫让一点都不像,是我思夫心切……听错了!”相隔几米远,豫妻对连桓说。

连桓没有应声,只是踮起脚尖,望着驼子消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