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士为知己者死:刺客之心
6085700000029

第29章 贫民窟 (1)

虽未刺成,豫让却颇觉快意,竟踏着如水的月光,口哼晋剧小调,大摇大摆地回到家来。

这一路上,他也不时留意着身后,发现并未有人尾随。

在自家门前叩击门环的那一刻,他暗自想道:“如若不是智伯识我,让我在智家军中做了将军,我的家如何能够安置在此深宅大院之中呢?一定还住在城边的贫民窟里吧?”如此想着,门内传来妻子惊恐警觉的声音:“谁……谁呀?”

豫让压低声音道:“娘子,是我,开门!”

门吱一声开了,豫让闪身而入。

“夫君,你这是从哪儿来啊?”豫妻迷惑不解地问,“如何搞得一身臭气?是从石室山上下来吗?上个月我又去看过你一次,你已经不在山上了呀!”

豫让瓮声瓮气地回答:“娘子,休要多问,豫让的事你一概不知为好。”然后径直走向院中的一个大水缸旁,将身上的衣服——不过是几块又湿又臭的破布条子,一一撕扯下来,掷在地上,对妻道,“来,娘子,以桶取水泼我!”

豫妻照办。

豫让:“连桓来过没有?”

豫妻:“没有呀!他不是在赵宫的工地上做刑人服苦役吗?怎可能来?”

豫让:“娘子休问,答我便是。”

宅院之中,明月高悬,水声哗哗,水花飞溅……

次日一早,有人叩门,声音不重,叩之不懈,显得极有耐心,豫让断定这不是赵家军杀上门来取自己性命,便由着妻子去察看。过须臾,妻便回到屋里来了,带回一个名字:张孟谈。豫让不假思索,以强硬的口气嘱妻去答之:“不见!”

到了中午,夫妻俩正吃午饭,又听见有人叩门,豫妻前去察看,又带回一个名字:任章。豫让不加思索,以强硬的口气嘱妻去答之:“不见!”

到了午后,酒足饭饱的豫让在院中的躺椅上小憩,又听见有人叩门,豫妻前去察看,又带回一个名字:段规。豫妻刚要去打发,却被豫让喝止,他从躺椅之上猛然起身,径直走到大门外,照着门外那位瘦小枯干的来客好一通拳打脚踢,打完还要对方明白:“段规小儿!知道大爷我为何痛揍你吗?皆因你撺掇韩虎立斩我主!不打死你也是我守我的道理,捡条性命赶紧滚蛋吧!”

门外这些带着厚礼登门造访的客人,来自于谁家?为何事而来?豫妻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对丈夫不近人情的狂悖表现颇有怪罪之意,曰:“夫君,常言道:不打笑面虎。赵、魏、韩三家虽通缉但却并不捉杀于你,反派人携礼前来登门造访,定是看我夫君是个人才,有意聘请你去做食客呢!现如今智伯已死、智门已灭、智家的人都被赶尽杀绝,你也该另投人家了吧?为何要将访客拒之门外,还要拳脚相加毒打人家一顿呢?就因为他们三家联手灭了智氏吗?那你先前效力的范、中行两家,不是也为其他几家所灭,你不也转投到智家门下了吗?今天这是怎么了……”

豫让听罢,面色大变,破口大骂:“喋喋不休,胡说个甚!照你这一说,如我今日死了,你恐怕等不到明日就会把自己嫁出去吧!智伯知我识我,对咱家恩重如山,这房子、这院子,还有你手中使不完的金银,哪一样不是智伯大人给的?如今他尸骨未寒冤魂未散,你就如此说道人家?现如今,我已是将死之人了,要你这贱妇做甚?索性把你休了,省得污我家门!”

突然遭此大骂,豫妻毫无准备,跪地哭诉曰:“夫君冤杀我也!妾身不过是一番好意,替夫君前程着想,你却要休了我!好没道理!”

豫让怒不可遏,高声吼道:“滚!滚回你娘家去!再也不要回来了!”

豫妻泪水涟涟,好不可怜:“恩人新死未久,夫君心情不佳,只想一人独处,妾身先回娘家暂避几日便是,但求夫君休要再提这个‘休’字……”

豫让转过身去,硬下心肠:“休要啰唆!快滚!”

豫妻站起身来,行至门口,又回转来,曰:“家中米面无多,我先去市上买些来囤着,不敢让夫君饿着肚子。”

豫让却道:“米面休买!只劳你去市上的木匠铺子买一桶油漆来再走,要黑色的——漆棺材的那种。”

没过多久,米面与黑漆均被买回。豫妻说一声:“金银都在柜子的抽屉里,夫君要用便取。”便走了。

妻前脚刚走,豫让便到厨房里去烧了一大锅热水,拉过一个大木盆子,将水倒入盆中,然后坐浴其中。洗完之后,取来一把剃刀,对着铜镜小心刮去自己的长髯——这位以此为傲的美髯公稍觉心痛,一狠心却连眉毛也一并刮去了。然后,他以黑漆上上下下,涂脸涂身,手艺娴熟,全是在赵宫里漆厕时练就的。

一个黑人从厨房走了出来,左手提漆桶,右手拎刷子,来到厢房,于正面墙壁上刷出一封休书:

吾妻豫王氏,不守妇道,为吾所休,逐出家门,从此与豫家无涉。

豫妻在距绛都二十里的乡下娘家住了三日,满腹委屈,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她嫁给豫让十载有余,身为大男人,他脾气算好但也没少发作过,尤其是在投到智家门下之前怀才不遇的那些年里。然而,却没有一次像这次这般激烈,竟然毫无道理地爆出了一个翻脸无情的“休”字!豫妻越想越觉得像是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在娘家也住不下去了,急匆匆地赶回了绛都。

家门紧掩,但是未锁,院子里被打扫得过于干净了,干净得毫无人迹,豫妻心里发慌,一头扎进厢房,抬头但见雪白墙壁上的黑字休书——那端的是丈夫的亲笔手书。字如重锤,锤在心上,情急之下,眼前一黑,栽倒于地……幸亏,娘家兄弟看她魂不守舍匆匆离去,放心不下,随即跟了来……

豫妻大病一场。

一个月后,大病初愈的豫妻谢绝了弟弟要将她接回娘家去的一番好意,坚持独守其家,为的只是每日到城中去寻豫让的踪迹。

新落成的赵氏宫殿与王宫对峙,形成了本城一个新的中心与热点,赵宫前宽阔的广场是个热闹的去处,也是乞丐云集之地。连日来,她很注意那些乞丐——豫让离家出走,家中柜子抽屉里的金银却分文未少,这令她想到:他或许会混迹于他们中间……她正仔细辨认着一群乞丐,一只边沿残破的脏碗已经伸至她面前……

“大姐,行行好吧!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这声音令她为之一振、惊喜万分:这不是她最为熟悉的丈夫的声音吗?充满磁力与魅力的男人的声音!她转头侧目定睛一瞧,却见一个乞丐,佝偻着背,双手上举,将一只乞讨的脏碗举向她!情切心急之下,她也顾不得男女之礼了,竟一把抓住那枯草般又脏又乱虱子寄居的长发,欲看清那人的面庞……结果却大大地吃了一惊——那是一张典型的麻风病人的脸!还咧着流脓的嘴冲她讨好地笑!

豫妻赶紧丢开那人的头发,道一声:“对不起!我认错人了!”立刻伸手从衣兜里摸出几个碎钱,投入乞丐的破碗之中,口中喃喃自语道:“你的声音……怎么那么像我夫君呢?”

乞丐低头举碗曰:“小人岂敢!感谢好心的大姐!你会长命百岁的!”

“像!真像!太像了!这分明就是豫让的声音嘛!”豫妻心里说着,可眼前这个不堪入目的麻风驼子,怎么会是她那伟岸英武的美髯公丈夫呢?这世上或许有一模一样的声音(既然有一模一样的容颜)?

她眼巴巴地看着这个声音与丈夫酷似的人以螃蟹爬行般的动作,消失在丐帮的队伍里……

这个疑似豫让的声音让豫妻看到了找到豫让的希望,她满城寻找得更加起劲了。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蹲守于北城门口的她,忽然感到眼前一亮:在入城的人流中,一个熟悉的身影令她又惊又喜!

“连桓!连桓!”她冲那人大声喊道。

那人一惊,侧目而视,显然已经看见她,但却并不应答,只是将头上的斗笠拉得更低,向前大步疾走。

豫妻追了上去,紧追不舍,但却无法靠近。一直追入一条僻静的小巷深处,那人方才驻足,回过头来,迎向豫妻,压低声音道:“嫂子!外边人多眼杂,不是说话之处,到了你家再说!”——果然是连桓!

二人一前一后急行进了豫家。

插好大门,进到厢房坐下之后,豫妻先将眼下的情况哭诉了一遍,连桓又将豫让潜入赵宫的那一段大讲了一通。至于他自己后来的情况,也是娓娓道来如此这般:“我从赵宫工地逃脱后,跑回到城中父母家去了。我爹原本就是郎中,知道如何救治我的胳膊,先用净水反复冲洗,然后再敷上厚厚的草药,算是把这条胳膊保住了。听说赵宫落成后,赵毋恤这个杂种下令将刑人中的智家军将士全都就地斩首,我听罢大哭,以为豫将军也在其中。他不仅救了我的一条胳膊,还救了我的命啊!我的那些弟兄如今全都成了赵毋恤的刀下之鬼!我爹娘听了害怕,怕赵家军得到线索搜剿到家里来,便让我乔装改扮成传染病人,将我送出城去,到晋阳去投奔一个本家亲戚。我在晋阳的亲戚家里,也是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待在人家吃闲饭。有一天,我实在闷得慌,便到街上去转转,竟得遇曾并肩作战过的韩家军的一位朋友。他告诉我豫将军潜伏在赵宫厕所里刺杀赵毋恤未遂还被赵放了的确切消息,听得我欣喜若狂:不管怎么说,豫将军还活着!于是,我就马上动身回到绛都来了,想着豫将军一定是在家中静养,我也一定能够见到他……”

两人把话说尽,连桓起身告辞,想早点回家探望替他担惊受怕的父母。豫妻却坚决不让走,非要弄些酒饭给他吃。连桓出于天黑之后回家更为安全的考虑,便留下来吃饭。

酒饭上桌,豫妻倒了一碗杏花酒,以双手呈给连桓,曰:“兄弟,嫂子现有一事相求,你若是答应,就请先饮下这碗薄酒!”

连桓以双手接过酒碗,毫不犹豫,一饮而尽,道:“嫂子,我这命都是豫将军救下的,莫说一件,纵有百件,我也一并接了,快快请讲!”

豫妻:“帮我找着豫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