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士为知己者死:刺客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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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移动的黄花 (2)

次日白天,在仔细察看了连桓的伤情之后,豫让鼓动他说:“兄弟,你得赶紧逃啊!如果再不救治,你这条胳膊就保不住了,甚至还会危及性命!不等赵家军砍你的头,你自己先就没命了!”到了下午,果然得遇昨日豫让逃进来那般的良机,关键在于有豫让做过示范,连桓便知道该如何做了,匆忙撇下一句:“兄弟不死,必有后报!”然后拔腿就跑,像兔子一样,一溜烟就没影了。

待到黄昏收工时,那位士卒戳戳点点之后,又犯糊涂了,嘟囔道:“如何又少了一个?那就正好,不多不少。”

工程后期的活儿主要是室内装修,豫让混入的这一组担当的是油漆匠,几口大锅里的各色油漆已经熬制好了,他们的任务是油漆宫殿里外各处。组内分工时出现了奇怪的一幕:刑人们将宫中大殿这至尊之地留给他们的“豫将军”,可是豫让却拒不接受,偏要挑拣厕所这个卑贱之地。刑人们拗他不过,只好如此。

赵宫以奇迹般的速度落成了,刺鼻的油漆味尚未散尽,赵毋恤就迫不及待地从原先不起眼的府第搬入如今胜过王宫的宫殿之中。搬入当晚,乔迁之喜,大宴宾客,尊贵的主宾自然是他在结束未久的晋阳大战中的两大同盟者:韩康子韩虎、魏桓子魏驹。待到此时,三卿分智已告完成,此次盛宴亦有庆功之意。

为了不使油漆的气味刺激到客人们的鼻子,赵毋恤命令士卒四下尽洒老陈醋——醋味乃晋人最爱。此举的另一个目的是为了掩盖浓烈的血腥味——就在前一天,他下令将刑人中的原智家军战俘悉数斩首,一个不留,斩杀地点就在大殿前的台阶下……连桓逃跑前的预言终于变成了血淋淋的现实!

此时的赵宫庭院,一轮明月高悬。大殿之内,乐声大作,醋味弥漫,一坛坛启开的酒坛里所冒出的杏花酒香,让空气变得更加复杂……赵、韩、魏三公频频举樽祝酒,共庆胜利。在对智氏封地、财产的瓜分中利益均沾各得其所心满意足的他们,于欢声笑语中反复提及的便是晋阳大战那极具经典性的反戈一击——赵毋恤是在回味起死回生惊心动魄的快感,韩虎、魏驹则是在强调他们在其中所起到的决定战局的重要作用,接下来便有如下一番交谈——

魏驹:“赵大人,战后智氏的人可都是依照你的要求交给你们赵家军来处理的——果真做到九族俱灭了吗?”

赵毋恤:“只要姓智,一个不留!不过,还是放过了一个——就是早年对智伯这厮下过‘贪残不仁’之断言的智果,一来是因为他说过这句名言,二来他早就擅自脱离了智氏而改姓为辅氏。”

韩虎:“如此甚好!晋阳大捷后,韩、赵、魏三足鼎立。赵大人已经取代智伯而成晋国的枭雄,智伯‘贪残不仁’终遭灭门之祸的教训可是要记取的哟!灭其九族,实属应当,至少我等夜里可以睡得踏实一点。至于那些帮你盖此宫殿的残兵败将,我想就不必砍头了吧?”

赵毋恤:“韩大人的消息可真够灵通的呀!不知在我赵家军中有多少你韩门的眼线?哈哈哈哈,开句玩笑!但此番你的消息却有不实之处。是有个把智家军的俘虏被我砍了头,不过原因嘛,是他们想要替智伯报仇而谋反!”

魏驹:“赵大人,你四处通缉的那个豫让抓到了没有?”

赵毋恤:“尚且没有。”

魏驹:“有线索吗?此人不除,叫人不安。两年前,他随智开那个死鬼到我府上索地,真是一脸的凶悍和傲慢……”

韩虎:“到我府上亦是如此!”

赵毋恤:“与二卿有所不同,我倒是会欣赏一个胆敢在我面前拔剑而出的人。实不相瞒,我到处抓他,不是为了杀他而是为了用他。据我所查,他原本是范氏的食客,待我等灭了范氏,他便转投至中行氏门下,待我等灭了中行氏,他便又转投至智氏门下,如今我等又灭了智氏,他不得再次转投吗?没准儿还会投到咱们三家谁之门下呢!这是一个典型的职业食客,谁给饭吃就替谁卖命——我就喜欢用这样的人!”

魏驹:“这豫让倒也算个人才!骁勇善战,冲锋在前,是为智家军的一员虎将。君不见那智家军,因为有了他倒也平添了几分虎气嘛!”

韩虎:“智伯虽极度自负,但看人还是有眼光的。豫让在范、中行二氏门下不得重用籍籍无名,到了智伯手下便成名将。智伯之败在于相信武将而不信文臣,他当时若是听了絺疵的忠告,今日在此把酒言欢的恐怕就不会是我等三人了。”

赵毋恤:“此话有理!我等三人能有今日,正在于人们所说的:赵襄子有张孟谈、韩康子有段规、魏桓子有任章——我等之胜,胜在人才,胜在识人善任尔!”

此时此刻,张孟谈、段规、任章这三大谋士亦在宴席之上,从赵襄子的话语里听到自己的名字及美言,便一齐举樽,向三公敬酒,主仆共饮尽欢。

正如智伯早年所嘲笑的那般,赵毋恤虽为狄女所生,有一半狄人血统,但却与酒缘薄不善饮。今日乔迁之喜,他又饮酒颇多,肉也吃得不少,到了此时,来状况了。不在头上而在腹中,只听里边咕噜噜直叫,然后一阵紧似一阵的疼。他自知情况不妙,已经无法熬住,便喊贴身侍卫将他扶去厕所,行前还不忘礼节,对韩、魏二公曰:“略有不适,自去方便……”

大殿内唯一的厕所就在大殿的一侧,到得门前,毋恤命侍卫留在门口把守,自己便一头扎了进去。厕所里只挂着一只灯笼,光线自比灯火通明的大殿暗了许多。毋恤已经顾不了许多了,先到一个茅坑边大吐一通,然后锦袍一撩,蹲了上去……

一通洪水猛兽般的上吐下泻之后,毋恤感觉好点了,这才有心注意到周遭的幽暗,这令他顿失安全感,心中猛然一乱,犹豫着该不该叫侍卫进来……正当此时,他感到自己的屁股尖上猛然一凉!接着是针扎似的剧痛!他还以为是蚊子呢,口中斥骂道:“狗日的蚊子!”然后,条件反射般地给自己的屁股来了一巴掌,顺带朝茅坑里一看,竟看见一张满是胡须的野人脸和一把寒光闪烁的匕首朝上刺来!说时迟,那时快,毋恤以蹲姿猛然跃起,跳离茅坑,大叫一声:“有刺客!”

门口侍卫拔剑而入,虎视眈眈,望四下而茫然,问一声:“在哪里?”

毋恤手一指:“茅坑里!”

侍卫挨个茅坑看去,不见有人。

成群的士卒闻声赶来,一屁股稀屎提溜着锦袍不知该不该放下的赵毋恤已经恢复英雄本色,犹如在晋阳决战中一般,对士卒下令道:“速去厕后!包围粪池!”

危险尚未解除,贴身侍卫将毋恤护送出厕所,返回至大殿——大殿之中的人,已经知道了这里的突发事件,原本守在殿外的韩家军、魏家军士卒已经拥入殿内,将主子韩虎和魏驹团团护住。

毋恤受此一吓,惊魂未定,加上一屁股的稀屎未擦,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未久,只听有人来报:“主公,刺客被擒!”

毋恤这才将心和屁股一齐放下——落了座,下令道:“带上来!”

随着一股浓烈的大粪的气息袭来,众兵带上来一个满身粪水的“屎人”,除去高大魁梧之身,其他无从辨认。

士卒强摁其跪于地。

毋恤掩鼻曰:“下贱刺客!我问你话,你须从实招来,方能死个痛快!”

“屎人”吐出一口粪水:“呸!”

毋恤审问其曰:“你姓甚名谁?”

“屎人”痛快答道:“我姓豫名让。”

毋恤大惊失色,众人皆惊于此,殿上一片哗然。

毋恤下令道:“去!去提两桶清水来,把他给我泼干净!”

士卒照办。将面前这个“屎人”泼成了个“刑人”兼“野人”的形象。

有人认出他来,叫出“豫让”。

毋恤亦认出他来,是豫让无疑!遂继续审问曰:“豫让,你欲刺何人?”

豫让傲然答道:“明知故问,何饶舌尔!我欲刺你——赵毋恤是也!”

毋恤:“你为何刺我?”

豫让:“为智伯报仇!”

“智伯欺我,晋人皆知。况其非我亲手所杀也!”

“我知智伯为韩虎所杀,然士可杀而不可辱!汝漆智伯头以为亵器,当诛!”

“嘻嘻!智伯不是总耻笑我为狄女所生之杂种乎?狄人对其敌首向来就是这么干的,有什么辱不辱的……”

“我闻狄人以敌首作饮器,未闻以敌首作亵器——此非大丈夫所为!”

“死到临头,你就甭跟我掰扯了!我感兴趣的是,你是如何能够潜入我殿内来的?”

“我自石室山中潜回绛都,混入替你修造宫殿的刑人中间,你的厕所还是我给你漆的呢!手艺如何啊?颜色漂亮吗?你的士卒屠戮刑人之前,我就潜伏到粪池之中了,我料你大宴之时必来如厕,因为这是大殿之内唯一的厕所……可惜啊可惜!我手臂不够长匕首又太短,如果有一把剑,你的肠子肚子都已经被我捅漏了……好了,我说得已经够多了!大丈夫何饶舌尔!要杀要剐随你便!”

毋恤凝视豫让良久,目光极其复杂……这一刻无人知其心中想的什么,只是他接下来的表现大大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毋恤向以手缚住豫让的两位士卒做了一个潇洒的手势,曰:“放了他!彼义人也,吾谨避之耳。且智伯亡无后,而其臣欲为其报仇,此天下之贤人也。放他回家去吧!”

士卒满面狐疑地放开豫让,豫让站起身来,面向毋恤拱手道:“赵毋恤,明人不做暗事,我现在明告你:你今天放了我,我今后还会寻机刺你!你若后悔,可派人到我家杀我!”

言毕,豫让于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兀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