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士为知己者死:刺客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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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移动的黄花 (1)

豫让独自一人,在石室山中待了下来。

他就住在山顶的那个岩洞里,喝的是山泉溪水,以树上野果和捕获的小动物充饥,过着野人一般的日子。

时间过去了多久,他已经记不清也懒得记了,只见春暖花开在眼前:漫山遍野的各色野花全都开了,把这石室山变成了一座五花山。他感到衣不蔽体的身上不再那么冷了……

在天气晴好的时候,他喜欢爬到最高的一块山岩上躺着晒太阳——从那个制高点可以俯瞰山下,将从山下通向山顶的唯一一条小路尽收眼底……这令他感到安全,在难得的安全感中美美地睡上那么一觉。醒着的时候他会无法自抑地想起一些事情:回想自己这两年来所经历的生活变迁(就像做了一场梦),并由此上溯到十多年来的食客生涯。他感到老天爷对他有点不公,硬生生地将他生命中最好的一段时光拿走了,留下这无边的空虚落寞。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命不好啊!他有些抱怨:为什么要赐给他这一段富有尊严的人的日子?如果没有如此鲜明的前后对比,他也就会满足于庸庸碌碌的人生。原本,他就不是一个非要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的主儿(这与要离是多么不同)……现在,他甚至觉得在范、中行等几家甘做一名混饭吃的无名食客倒挺幸福!他还记得中行家惨遭灭门的那一日,他脚踩着地上黏稠的鲜血,与众食客站在智伯面前等待生死裁决,心里盘算的是如何活命怎样生存:他的下一只饭碗在哪里?他每天的老陈醋与刀削面在何处?没心没肺便是幸福啊!可如今他却做不到了……

这日晌午,在溪边吞下两条捕获的活鱼之后,他又爬到山岩上晒太阳去了,又不可避免地陷入思绪纷纭的缠绕之中——剪不断,理还乱,脑子越想越疲惫,躺在山岩上昏昏睡去……

似梦非梦之中,他看见了一条蜿蜒的小路。

小路上有朵花——是一朵移动中的黄花!

那不是一朵孤零零的花,而是一个女人头戴一朵花!

一个行进中的女人,正走在这条蜿蜒而上的小路上。

待她行至近处,他才看出在那朵黄花下面,是一张美人的脸!

好生奇怪的是,那美人的脸似曾相识,好似他娇妻的容颜!

他骂自己:“没出息的东西,端的是想老婆了!”

骂声不曾停息,只听有人喊道:“夫君!夫君!妾身来看你啦!”

喊声并非来自别处,正是来自于这个美人!

她冲着山洞口高呼着他的名字:“豫让!豫让!”

她不是他的娇妻还能是谁?还会有谁这样呼喊他的名字?他的命里只有这么一个女人!

直到这时,豫让方才全醒:梦非梦,花是花!

只见那彪悍的野人自山岩之上纵身一跃而下,将花朵一般的美人掀翻在地,滚作一团……

不知过去了多久,男人拾起跌落岩石上的黄花,重新戴回到女人的头上。

男人云:“哪里来的花儿?”

女人云:“路上采的花儿。”

男人云:“戴在头上做啥?”

女人云:“为了让你看啊!”

男人云——更像喃喃自语道:“我素闻‘士为知己者死’,才知‘女为悦己者容’——此为道,男女之道,男女各自有道!”

女人将一路提上山来刚才滚落在地的一篮子馍馍逐个拾起擦擦干净,递与男人吃。男人狼吞虎咽。

女人又去草丛里将一个葫芦捡拾起来,递与男人,男人打开一闻,嘿嘿笑了:“还有酒?!”说罢,仰脖便喝。

待到馍馍吃完酒喝干,男人才有心发问道:“我说娘子,你是如何寻到这里来的?”

女人答曰:“妾身在绛都城里见到连桓他们几个了,他们打这儿刚一下山,便被赵家军捕了个正着,抓去做了刑人,在城中心给赵毋恤建造宫殿。连桓瞅了一个空子,对我说了几句话,让我快到这石室山顶的洞子里来找你,让我告诉你,千万别下山,赵毋恤正悬赏抓你呢!绛都城门楼上都贴着你的画像——我看见了,画得还真有几分像!智家的人都被满门抄斩了,智家的地全被那三家给分了。听说那个赵毋恤,得到智伯大人的一颗头还嫌不够解恨,便亲自动手把脑浆挖出,把眼珠子剜去,割鼻割嘴,涂上黑漆,给自己当尿壶用——绛都城里的人都在传说这件事,都说这狄女生的杂种也忒狠毒了!智伯大人英雄一世,死后竟要受此奇耻大辱!”

男人听罢,悲愤交加,目眦尽裂,发毒誓曰:“士可杀而不可辱!赵毋恤死期至矣!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在此世上,智伯知我,我必为其报仇雪恨,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

豫让打发女人先行下山,不要再来,自己则暗自尾随其后,下得山去。

且说豫让一路尾随妻子下山,终行至故城绛都。

这一路行来,他见到的景象是:洪水退去,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到处都是战争留下的难民,乞丐成群结队。

在绛都城东门外,他目送娇妻头上那一朵美丽的黄花消失在森严的城门里,而自己正不知如何进得城去。这时,有一列丐帮的队伍浑浑噩噩地走过来,准备进城。他一步跨入其中,混入城去。

他亲眼看见了城门楼上张贴的一张自己的画像,在他看来,画得确有几分像——但像的也是原先国字脸美髯公的豫让!在石室山中的溪水边,他曾照见过现在的自己:不似野人也似乞丐——所以此刻,他混迹于丐帮的大队之中,连乞丐也会把他当自己人。

他看了一眼,但不敢多看,结果留下了一个小小的遗憾:他没有看清赵毋恤为自己的这颗人头究竟悬赏多少。

入得城内,他一闪身便脱离了丐帮的大队,四处去走,也不回家。为了免遭猜疑,他也不去打探,而要亲自去找——找到妻子所述的那座赵氏新建的宫殿所在!

这实是不难——因为这座牛B烘烘的宫殿已然屹立在城中央,向着四下无言地昭示着:绛都与晋国已经易主,再不是骄横跋扈的智伯了,而住在附近王宫中的晋哀公从来只是它名义上的主人!

此一不小的工程进展神速,已至后期,施工现场到处都是能工巧匠——其中多有刑人,干的都是粗活——他潜伏在四周,在这些人里辨识着自己那几个幸存下来的旧部。终于,他在一个正在烧着的大漆锅旁看见了连桓——他正用一根木棍搅动着锅内沸腾翻滚的油漆!其他几人,也在附近忙碌着……

趁着近处那个负责看管他们的赵家军的士卒不备,伏在地上的豫让瞅准时机,猛然站起,向前猛跑,一个前滚翻便翻入他们中间。

刑人觉其奇怪,一番仔细端详,有人认出他来,失口叫出了声:“豫……”

连桓听到一瞧,惊得身子打晃,险些跌进漆锅里去!猛然向后一倒,方才翻落到锅外的土地上。

豫让匍匐前进,爬至连桓身边。

连桓大惊失色道:“豫将军,你咋跑到这儿来了?他们正在抓你呢!”

豫让将一根食指竖在唇前:“嘘!”

此时已是黄昏,夕阳西下,该收工了。那个负责看管他们的士卒用手一戳一戳地清点完人数,对相邻一组的另一个士卒嘟囔道:“咋多球了一个?”

“多球一个还不好?你眼睛花了吧?”那个士卒不以为然道。

一组一组的刑人们被士卒押解到附近的工棚前去吃晚饭。一人一碗米汤俩窝头,排在队伍里的豫让也跟着领了一份,白天吞了一篮子老婆蒸的白面馍馍,他一点都不觉得饿,只是赶路赶得口渴,便将米汤咕噜喝了,将窝头塞与连桓,连桓三两口便把它们消灭了。到了夜里,睡下之后,挨着睡的他俩才得到悄悄说话的机会——

连桓:“前几天,我们出去搬运木料,在路边看见嫂夫人。瞅了个空子,我跟她说了几句话,告诉她你的下落,让她到石室山顶去找你,叫你千万别贸然下山。唉!俺们几个就是熬不住下了山,才被抓为刑人做苦役的。”

豫让:“她今儿个上山,告诉了我你们几个的情况。”

连桓:“那你还下山做甚?”

豫让:

连桓:“实在熬不住,下山就下山吧,你跑回到绛都来做甚?嫂子没告诉你吗?东西南北四个城门楼上全都贴着你的画像?画得还真像哩!”

豫让:“我从东门进城时看见了。”

连桓:“那你还跑到这儿来?你这不是把自个儿朝虎口里送嘛!”

豫让:“……这……你有所不知,大隐隐于都,藏在刑人中间,其实最安全。”

连桓:“豫将军,你好糊涂呀!怎么能说这里最安全呢?谁知道宫殿造好我们这些人会不会被集体处决?赵毋恤这个狗杂种狠着呢,把智家的人全都杀了,一个没留,他能放过我们智家军?你好端端地跑到这儿来,岂不是来投死吗?!”

豫让:“嘘!隔墙有耳,不多说了,快些睡吧!”

豫让说完,翻过身去,以如雷的鼾声加入刑人们的鼾声大作之中。连桓却难以入眠,不住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原来,他的右臂在干活时不慎没入漆锅里去了,当时未得及时清洗,现在已被完全腐蚀,溃烂流脓,发出恶臭,到了夜里,便火烧火燎、痛苦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