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孟谈纵有三寸不烂之舌,说韩、魏时所讲的道理亦不过是“唇亡齿寒”的老套。他最为奏效的一招还是向二卿指明了利益分配上的巨大落差:智氏目前所拥有的封地十倍于赵氏,那么在经历了同样的一场消耗巨大的鏖战之后,是“三卿分赵”好呢?还是“三卿分智”好?这是不言自明的——正是这一点,令二卿心猿意马!而最终使其下定决心孤注一掷的是在两个人物之间所作的一番比较:智伯与赵襄子——这实在是一个不难做出的抉择,他们当然愿意在战后与后者打交道。于是,在冒一时之险与一世之险之间,韩、魏毅然选择了赵氏!
于是在这个黑漆漆的雨夜,三人便密谋好了将要在第二天夜里发起的行动。天亮之前,张孟谈于韩家军围城之地安然无恙地返回到汪洋一片的晋阳城中,将行动方案通报给赵毋恤。至于天亮以后,韩、魏二人带上一车好酒好肉和两张堆笑的好脸去到智伯帐之中做一次回请,那不过是想给一贯多疑的他吃上一颗定心丸——事后看来,十分必要!
话说这日絺疵走后,已经喝得酩酊大醉的智伯美美地睡了一大觉,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帐外还在下雨。雨声令其欢喜,静静听上一阵,又感受到了几多寂寞,寂寞中他想起的唯一一人竟是豫让。在此兵营之中,上上下下全都是他的人:有其兄弟智开,有其亲戚智国,有其宠妾一帐,但若说到朋友,他所能够想到的人还就只有豫让一个。兄弟归兄弟、亲戚归亲戚、女人归女人,他们谁也替代不了朋友,而现在他所需要的正是一个能够说说话的朋友,来帮他排遣这大捷前夕莫名其妙的空虚寂寞!
他命士卒到相隔不远的帐中去请豫让将军。
须臾,豫让便到了,一身的雨水尚未擦干,说是刚到城外巡行一圈,见各军严阵以待,“今夜晋阳必被全淹!”
智伯大喜,命士卒摆上酒菜重开宴,欲与豫让对饮。
酒过三巡,智伯生出感慨:“眼看今夜大捷在握,回想这两年中,你曾数度请缨,欲孤身一人,乔装改扮,潜入城去,行刺赵毋恤那厮,说是效尤专诸刺王僚、要离刺庆忌……”
豫让接茬道:“此为食客本分,为其主而急,只是始终未得主公恩准,方才迟迟不发,直到今日。其实以臣之计,伺机一刺毙命,何须苦战两载,劳民伤财!”
智伯娓娓道来:“你的话不是没道理,倘能刺成,或许真能结束战事,否则公子光也不会成为吴王阖闾,但是以我之性情,虽拜专、要为英雄,但还是不喜欢这种偷鸡摸狗的下三烂手段,更喜欢两军对垒于阵前,取其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一般!还有便是将自己的爱将和朋友投入死地,我实是不忍——在此一点上,我不及伍子胥!”
豫让猛然站起,行单膝跪地之礼,曰:“主公爱臣,对臣以朋友相待,令臣受宠若惊、受之有愧!卑臣生为食客,十余载未遇明主,幸而得遇主公,追随主公这二载,方才活得像个人!主公以国士待臣,臣必以国士报主公!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豫让之命属于智伯!”
智伯起身,将豫让扶起,拉至案前,继续饮酒。
又是三巡过后,智伯问:“豫让,你知我缘何欣赏你吗?”
豫让恭敬答道:“卑臣鲁钝,有所不知。”
智伯曰:“你血性男儿,率性而为,与我相类,皆为性情中人,顶天立地之大丈夫耳!我在你身上看到的是另一个我!”
豫让道:“主公以地比天,实在羞杀卑臣!”
智伯:“豫让,你可不要小觑了自己!出身本由天定,你生在食客之家,便是豫让;倘若生在大臣之家,便是智伯!”
豫让:“主公爱臣,高看于我!”
智伯:“你追随于我有二载矣!这二载中,我不免时有疑惑:我实在是搞不懂你的旧主范、中行二氏。其实,在芸芸众生中发现你并非难事,仅凭形象气质便可得见,此二氏却像瞎子似的全然无视,任由你荒废在人堆里——我以为,不能知人善任是导致其终被灭门的一大因素!”
豫让:“何谓‘难’?何谓‘不难’?对主公而言易如反掌的事,对范、中行二氏便是难于上青天。心中有其人方能见其人,身上有其才方能识其才,智伯心中有豫让方能见豫让!好比人称‘伯乐’之孙阳,在马群之中善识千里马耳!”
智伯:“我知此人,曾为秦穆公立下大功。豫让,总而言之,你一定不要小觑了自己!给你一把匕首,你只是一名刺客,所以我不给你这把匕首;而给你一支军队,你就是一员大将,所以我要给你一支军队。待到赵氏就灭,三卿分赵之后,我会交给你一支更庞大的军队!”
豫让:“承蒙主公器重,臣当以死效命!”
智伯:“此战过后,我要封赏功臣,你有何求,但讲无妨。”
豫让:“主公已经给臣很多了,臣不能要得更多。”
智伯:“我会奏请晋王授你爵位,再赐你一块封地,你可在自己的封地上建一座美室,再讨上两房小妾。豫让,我看你膝下无子,老婆可是不会生?那就让小妾给你生一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丈夫必当有后!”
豫让:“倒不是臣妻不会生,是臣不叫她生……生为食客,不知何日将死,能少一份牵挂就少一份牵挂吧。”
智伯:“从今往后,你可以放弃这种想法了!等此战告捷,赶紧回家生个儿子吧!”
两人又喝过几巡,已经喝红了眼的智伯大着舌头问曰:“豫……豫让,你可知……智伯之志乎?”
豫让答道:“卑臣不才,妄加揣度:主公欲以一己之力灭赵、韩、魏三卿,一统晋国,光复文公之霸业!”
智伯长叹一声:“嗟乎!豫让知我志矣!”言毕,心满意足地仰面后倒,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豫让轻手轻脚地将智伯移至榻上安歇,然后悄然退出帐外,回到附近自己的帐中歇息去了。
帐外暴雨如注。
洪水冲进梦乡。
直到连吞了两口苦水,呛了一个涕泗交流,豫让才知这不是梦,而是水一样冰冷的现实!
略通水性的他在汹涌的洪水中挣扎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他本能地朝着他以为是智伯大帐的方向游去,带着一肚子的疑惑:此时尚未下达攻城的指令,这四下何以喊杀声震天,伴随着星星点点的火把的光亮?难道是已成瓮中之鳖的赵家军困兽犹斗,索性一搏,杀出城来,想来一个咸鱼翻生?可这猛兽一般的洪水又是怎么回事?为何朝着我军大营直冲而来?难道是山洪暴发,大堤溃坝?不知智伯现在如何?他昨夜可是喝了不少……于是,豫让一边奋力游着一边大声喊道:“主公!主公……”
可是,一股滔天巨浪忽然砸将下来,吞没了他的喊声与神志……
豫让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是大吐苦水地趴在河岸边的斜坡上——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他抬起头来四下一看,这哪里是河岸?而是在一座山的半山坡上!巍峨的山影就高耸在头顶的上方!他将满腹的苦水吐尽,待到鼓胀难受的肚子瘪了,方才艰难地站立起来,走了两步,却才发现:在此同一面山坡上,还趴着另外几人,一一察看,都还有气,其中一人,竟是他的副将!他大呼其名:“连桓!连桓!”连桓大吐苦水曰:“豫……将军!这是怎么……回事?山洪暴发了吗?”
此时天已大亮,整个水面一览无余,看得豫让身心冷透:水面上尽是士卒的浮尸,锈红色的兵服,一看就是智家军,还有漂在水中的“智”字大旗、兵营帐篷……其状也惨,叫人目不忍视!看来,山坡上这几个人成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浩劫的幸存者!
一个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士卒冲他大叫:“豫将军!水面上……还有活人!”
他大吃一惊,定睛一瞧,确有活人漂浮水上,正朝岸边的他们招手呼救。估计是受了重伤,自己游不过来。
豫让刚欲下令下水营救,却听得喊杀声远远响起,震天而来,再看水面上时却见三支黑压压的船队正浩浩荡荡地开过来,首船的船头上分别打着“赵”字旗、“韩”字旗、“魏”字旗!唯独不见智字旗!
这幕情景令他顿悟:这是韩、魏反水,与赵合兵一处,突袭了智家军!
三支船队越逼越近,他只能眼见着从那三路战船上倾泻而下的箭雨,将水面上的活人与浮尸再射杀一遍,把黄色的河水染成一片血红!
当敌船上有人发现岸上的他们时,三支船队便一齐朝着岸边加速疾驰而来。无须下令,七八个幸存者手足并用地朝着山上猛爬,连刚才以为没气的,现在也都活了过来……
爬到山顶的一个洞中,他们才停下来。岩壁上有题字:石室山——因山中多洞穴而得此名。
在精神恐惧与饥寒交迫中挨过三日之后,见山上并无敌军的动静,豫让便派连桓一人下山,了解战情。又过一日,连桓活着回来了,描述的战情却令豫让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死!
战事确实起自韩、魏反水。那日深夜,他们突然行动,从他们把守的城门将已经饿红了眼或吃人肉吃红了眼的虎狼之师——赵家军放了出来,与韩、魏两军合兵一处。直扑由智家军独守的河堤大坝,一举将猝不及防的坝上守军剿杀干净,然后将大坝决口,令即将淹没晋阳城的浩荡洪水倒流,直冲智家军大营,来了个水淹智家军!
“快说!元帅下落如何?!”豫让急不可耐地问道。
连桓哭道:“元……元帅先被洪水冲走了,听韩家军一位平素与我交好的校尉讲,是他们韩家军在水里将元帅捕获的。本来韩元帅——哦不,韩虎是想将元帅作为礼物送给赵毋恤的,可是段规那个小人对韩虎进言说:谁能亲手杀了智伯,就算立下头功,可在三卿分智时占据主动。于是当晚,他们便将元帅杀了,等到次日,才将元帅的头送给了赵毋恤!”
豫让一声大叫,喷出一口血来!手捂胸口,喘了半天,方才说出话来:“那……其他几位将军呢?”
连桓又哭:“智开将军也死了,听说是死于魏家军的乱刀之下,他的头已被魏驹当做礼物送给了赵毋恤;智国老将军也死了,但不是被敌兵杀死的,他和我们一样,本来已经被洪水冲到了龙山的山坡上,得以生还,但见大势已去,心如死灰,便投水自尽了!有人看见他投入水中,喊他也不应……都死了!全死了!死的人太多了!智家军已经不存在了!智家也完了!”
众人皆大哭。
悲愤交加之中,情绪冲动之下,豫让号召众兵杀下山去为智伯报仇,但却鸦雀无声,无人响应。
沉默半晌,连桓吐出了一句大实话:“连兵器都没有,如何与敌厮杀?”
这一干人在士气低落中又苦挨数日,直挨得有人病死,有人来报:“山下大水退去!”连桓这才壮着胆子在豫让面前说出了众兵共同的心愿:下山回家!
不料豫让却很通融,曰:“尔等走吧,我不走!”
连桓稍加劝解,豫让坚持不走,连桓便领着众兵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