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士为知己者死:刺客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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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新仇旧恨 (1)

两日以后,智伯又派智开、豫让前往魏桓子魏驹府中索地,两人如法炮制:智开唱红脸,豫让唱白脸。面对如此无理要求,魏驹已经张口婉拒,谋士任章将其拉至一旁,到屏风后面说话:“无故索地,天下必惧;君予之地,智伯必骄。骄而轻敌,邻国惧而相亲。以相亲之兵,待轻敌之国,智氏之命不长矣!”——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啊!魏驹从屏风后头出来便换了一副嘴脸,满口答应,笑容可掬地送给智氏一个万家之邑。

智伯得邑大喜,当即重赏凯旋而归的智开、豫让——此为豫让在其漫长的食客生涯中首获重赏。当晚,当他带着金帛回去探家,直把夫人吓杀,还以为他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呢!

智伯的亲兄弟有二,兄为智宵,弟为智开。即便在亲兄弟之间,攀比之心也是少不了的。智宵见智开两次出使连立两功,便有点坐不住了,主动请缨去说赵襄子。一碗水总得端平吧,智伯当即应准,命豫让从之。

到达赵府,未受礼遇,不尴不尬坐于堂上,智宵将智伯之意原原本本传达给了赵襄子赵毋恤,明确提出向其索要蔡、皋狼之地。赵毋恤一听,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一口回绝道:“放屁!土地乃老天所赐先人所传之物,我岂敢将其随随便便送与他姓人?韩、魏两家割让其地是他们自己的事,与我赵家何干?我赵毋恤可不会用土地来献媚你们智家!回去告诉智伯,死了这条心吧!”此话犹似重锤,掷地有声,说得智宵一时语塞。豫让倒是初生牛犊不畏虎,当庭拔剑而出——可赵毋恤哪惧这个?竟也拔出剑来,欲与豫让对刺。与此同时,众家丁也操戟上前,将豫让团团围住。剑拔弩张,座中智宵已被吓得全身瘫软,舌头自然也软了,连赔几句好话,算是自找台阶下了。二人才得以活着出去,生还智府。

智伯听了汇报,怒发冲冠,拔出剑来,举剑砍断了面前的一张几案,大骂道:“赵毋恤你这个婊子养的丑八怪,命将休矣!”

此二人者,有何夙怨?何至于相互仇恨若斯?这说来话长,要从晋出公十一年(公元前464年)伐郑之事说起。时值智伯率军伐郑,刚好赵简子赵鞅因病不能前往,赵毋恤以世子的身份代父出征。一次两军宴饮,智伯当众嘲笑不善饮的毋恤像个娘们儿,还亲自动手强灌其喝酒,甚至还甩出酒器将其面部击伤。次年,在即将攻入郑都城门之际,智伯命毋恤率部先入城,毋恤请智伯先入,智伯痛斥其曰:“恶而无勇,何以为子?”回国之后,智伯对赵简子赵鞅讲了此事,并建议他废掉赵毋恤的世子之位。此举深深伤害了赵毋恤,因其世子之位实在得来不易:其生母为赵简子侍婢,加之又是狄女——如此位卑而毫无名分的女人所生下来的一个面貌丑陋的儿子,在世子之位的竞争中毫无优势可言甚至于没有资格,但是毋恤全仗自身德行、才干和抱负而深得赵简子的赏识和宠爱,废世子伯鲁,改立毋恤为世子。无论立谁为世子,这本是赵氏的家事,智伯作为一个毫不相干的外姓人,竟敢戳戳点点横加干预,妄图剥夺他人得来不易的世子之位和赵氏一门的继承权!赵毋恤焉能不恨?待其即位之后,便与智氏形同水火,势不两立。

即便如此,如此公开的对立也不常发生,兵戈相向尚属首次。没有比赵毋恤更了解智伯脾性的人了,他自知灭门大祸恐将至矣!与此同时,谋士张孟谈也预感到不可一世的智家军将要来血洗赵门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毋恤进言曰:“主公,大祸将至,寡不敌众,走为上策,速速逃矣!”毋恤问曰:“我自知该逃,但逃向何处为好?”张孟谈回答道:“自然是晋阳最好,昔日董安于曾在城中建筑宫室,后又经尹铎整修,城中百姓受尹铎数十年宽恤为恩,定会拼死效力。先君临终嘱咐:‘以后晋国有难,只有晋阳可以依凭’,主公应尽快动身去往晋阳。”当晚,赵毋恤便携所有家眷率全体赵家军将士星夜兼程逃往晋阳,神鬼不知。

赵氏主仆二人的预判一点无错:智伯盛怒之下,意欲发兵灭赵。为了更有把握,他还夜派智开、豫让到韩魏两家去搬兵,许以灭赵之后三卿分赵的诱惑。韩虎、魏驹不堪其威逼利诱,便答应各领一支兵马加入智伯的灭赵行动。

次日清晨,智伯自率智军,韩军在左,魏军在右,一齐杀奔赵府而来。赵府朱门虚掩,人去院空,连个看大门的老头都没有留下,唯余两条看门狗,冲恼羞成怒的智伯汪汪狂吠,被冲在最前头的豫让两剑劈掉了狗头。

晋哀公三年(公元前454年),智伯统率智、韩、魏三军将赵襄子盘踞之晋阳城围了个水泄不通,苦战三月而不下,又围困一年多而未克。

智伯见战事拖延两年而无所进展,不免心生焦虑。他在一次四下巡行的途中,忽然生出水攻的灵感:决晋水以灌晋阳!

此计一施,晋阳顿成一座水城——一座人间地狱:沉灶产蛙,城中军民悬釜而炊,粮食吃尽,易子而食。即便如此,民无叛意,坚守不出。

当探子来报“城不浸者三版(二尺为一版)”之时,智伯以为赵家军即成鱼鳖,指日可灭,便在龙山山顶设宴,邀韩虎、魏驹二人于高处饮酒,共赏晋阳一片泽国景色。

眼见山下的晋阳城在一片汪洋之中唯余几座高楼的屋顶,智伯喜形于色,大发感慨:“伟哉大哉!水真是个奇妙的玩意啊!我素闻水可以用以拒敌,今日方知亦可用来攻城和屠城,不劳你我动手,不费吹灰之力!奇哉妙哉!天赐我晋国多水,汾、浍、晋、绛都可算得上大川大河,以后都是可以充分利用的!”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韩虎、魏驹面面相觑,心领神会——这个细节被侍宴的絺疵敏锐地捕捉到了。待到宴罢,二人下山回营,絺疵提醒智伯曰:“主公当心,韩、魏要反!”

智伯大惊:“何出此言?”

絺疵将宴席上所捕捉到的细节仔细描述一遍。

智伯不以为然道:“察言观色,不足为凭!”

絺疵固执曰:“两年以前,主公与韩魏有约在先:灭赵之后,三家分赵。如今赵氏军民已如瓮中之鳖,眼看就要淹死殆尽、城破家亡……面对如此之大捷,韩、魏二公却面无喜色满目忧虑,情绪极度反常!”

智伯颇为不解曰:“这两年来,三卿联手灭赵,并肩作战,同仇敌忾,相处甚欢,彼有何虑哉?”

絺疵:“一定是主公适才赞水之妙,罗列晋水数条,刺激到了韩、魏二公。彼定然联想到既然晋水可灌晋阳,那么汾水则可灌安邑,绛水则就可灌平阳,韩、魏重镇皆可被水攻克,二公怎能不为己而忧而生变呢?臣察二公离去时神色仓皇,行为鬼祟,主公当早作防备,谨防韩、魏两军反水。”

智伯:“絺疵先生一贯敏感,易于多虑,不过留点心当然好。”

絺疵:“决胜关头,主公万万不可马虎!”

智伯:“诺!”

次日一早,却出现了奇怪的一幕:韩虎、魏驹满面春风地带着一车好酒好肉来到智伯帐中,声称是为答谢昨日龙山之盛情宴请。席间,智伯面有难色,举樽不饮。

韩虎小心谨慎问曰:“元帅体有恙乎?”

智伯直言相告道:“二位将军,我本直人,心不藏话。昨日龙山宴罢,有人告之于我,说二位将军对本帅有背叛之心反水之意,不知是真是假?本帅想当着二位将军的面将此事问个究竟。”

韩虎愤愤然反问道:“这是谁在胡说?!”

魏驹一脸委屈反问道:“元帅可信乎?”

“本帅若信,”智伯哈哈大笑曰,“又怎会当面质询两位将军?”

魏驹曰:“此话有理!”

韩虎曰:“是啊是啊!我听线人说赵毋恤正在作垂死挣扎,欲大使离间之计,想挑拨离间我们三卿……这话一定是哪个奸佞小人私下里接受了赵毋恤的重金贿赂而造出的谣言!”

魏驹曰:“韩将军所言极是。智元帅也不想想,洪水即将没顶,晋阳破城在即,赵氏行将就灭,这么大的一块肥肉只等着我们三家来分食,谁会在这时让嘴边的肥肉跑掉呢?何况还得赌上自个儿的一颗脑袋!”

智伯呵呵笑道:“我想世上没有这样的傻瓜!更何况二位将军都是明智之人!这不过是区区家臣絺疵在疑神疑鬼罢了。”

韩虎曰:“如此小人,是何居心?大捷在即,元帅可不能轻信谗言,疑我忠心,前功尽弃啊!”

智伯猛然站起,将案头上一坛刚刚开启的杏花酒捧起,高举过头,砸碎在地,发毒誓曰:“从今往后,我等三卿,有谁猜忌,乱生是非,有如此酒!”

酒香满地,在大帐中弥漫开来。

韩、魏二人异口同声:“诺!”

然后三人一通欢言畅饮,韩、魏尽兴而归。

韩、魏前脚刚走,絺疵后脚便到,问智伯曰:“主公何以将臣之进言转告于外人?酒后失言乎?”

智伯惊奇,问曰:“汝未在场,从何得知?”

絺疵答道:“卑臣在营门外遇此韩、魏二公,两人怒目相向,恶狠狠瞪臣一眼,便急匆匆上马离去了。臣看二人定然有诈!”

此时的智伯已经喝得面红耳赤,哈哈大笑道:“絺疵,本帅与二位将军已经酹酒明誓,互不猜忌生疑,你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若再纠缠此事,我倒要怀疑赵毋恤是否私下用重金贿赂过你!”

絺疵再不吱声,默默退出大帐。

“智伯命不久矣!”絺疵行至帐外,一声长叹在心,“惜乎这身好皮囊!”

当夜,絺疵便失踪了。留下有话:痼疾缠身,赴秦国求医问道去也。

絺疵神人也,一切如其所感!

十万水急的危城之中,赵毋恤暗使张孟谈乔装改扮潜出城来游说韩虎、魏驹已经有几日了,但终令二卿下定决心反戈一击却是在龙山之宴的那一夜——历时两年僵持不下的晋阳之战便在此一夜之间改变了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