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职业食客,从一门转投到另一门下,对他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事(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从业十多年来究竟投靠过多少门了),至于这上一门与下一门之间存有什么世代恩怨或结下过什么血海深仇,这不是他所关心的——他关心得着吗?比方说他来到中行家这半年,也就远远地见过主子两面,那即将遭遇血光之灾的主子肯定连他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他凭什么要为其恪守“一女不事二夫”的古训?
盖因如此,他便毫无心理障碍地过继到智氏门下。至于智氏一门在当今晋国政治格局中的强势,在四卿之中后来居上而甚嚣尘上,也不是他所关心的——对他来说不过是换了个主子而已。当重获稳定,他只是借探家之机回到绛都城边的家中告诉其妻一声:“主子换了!”只是在享用着妻子为自己精心准备的可口饭菜时,随口议论了一句:“新主家吃得不错,顿顿有肉!”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这么着了,平平淡淡混饭吃,对命运的突变毫无预判能力和思想准备,直到半月后的一天,智伯设宴通知到他。
作为一名老食客,他比谁都清楚:能上主子的宴席就等于将得重用的信号!
只是他有点不敢相信,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甚至在一瞬间里想到:会不会有什么祸事临头?
豫让心怀忐忑地出现在智府大殿的夜宴上,当他发现席间宴请之人只有智开、智国等智氏血亲和絺疵等高级幕僚时,他恍然以为自己进错了地方!以往,连给这些高层人士担当警卫的活儿都不曾派给过他!叨陪末座已经足以令其心下不安,酒食无味。
所谓“夜宴”,实乃议事。
智伯先敬众臣一樽酒,遂曰:“承蒙诸位鼎力相助,今范、中行二氏俱灭,六卿只剩四卿,下一步如何图之?请诸位各抒己见!”
絺疵率先进言道:“四卿位均力敌,一家先发,三家拒之,今欲谋晋室,先削三家之势。”
智伯反问:“削之何道?”
絺疵回答:“今越国方盛,晋失主盟,主公托言兴兵与越争霸,假传晋侯之命,令韩、赵、魏三家各献地百里,率其赋以为军资。三家若从命割地,我坐而增三百里之封,智氏益强,而三家日削矣,有不从者,矫晋侯之命,率大军先除灭之,此‘食果去皮’之法也!”
智伯大腿一拍曰:“此计甚妙。三家先从哪家割起?”
絺疵回答:“智氏睦于韩、魏,而与赵有隙,宜先韩次魏,韩、魏既从,赵不能独异也!”
智伯曰:“诺!赵毋恤这个婊子养的丑八怪,就放在最后解决!”
众家臣对絺疵之计大加称赞,或作补充。
大事议毕,未忘新客,智伯将在座众家臣依次介绍给豫让,后曰:“在座者文臣谋士居多,诡诈之计迭出,但却手无缚鸡之力尔!从今往后,尔等出使,豫让从之!”
见众家臣面有疑惑不解之色,智伯又道:“此豫让者,一代名侠毕阳之嫡孙也!”
众家臣皆做释然之状。
末座之上,豫让暗想:原来,这半月以来,新主一直在查他的底细,十多年来,还没有一个主子查过他的底细……如此想着,一股热流涌上心头!
翌日,智伯即派其胞弟智开前往韩康子韩虎府中索地,豫让从之。
韩虎笑脸相迎,将二人请进大厅说话。
韩虎不曾见过豫让,便问智开曰:“这位是……”
智开朗声作答:“一代名侠毕阳之嫡孙豫让是也!”
韩虎曰:“原来如此!吾观其美须长大,气质不凡,颇有令兄之风范,酷肖你们智家人!”
智开道:“所以颇得吾兄垂青,委其重任。”
韩虎遂向豫让拱手示意,豫让竟毫无反应,并不还礼,手抚剑柄而端坐如仪,双目炯炯有神,看得韩虎后背直冒凉气,知此来者不善,心中慌乱,仓皇问道:“劳烦二位一大早便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智开曰:“韩大人,吴国既灭,越国猖狂,于我晋国不利。吾兄智伯奉晋侯之命,意欲扩军伐越,令韩、魏、赵三卿各割其封地百里,征收其赋税以作军资。吾兄特派我来告知于你。”
韩虎听罢,面色煞白,额上渗出了几粒豆大的汗珠,支吾道:“这个……那个……此计甚好……甚好……容我与家人商量一下,再作回话,可好?”
智开昂然起立曰:“韩大人,我俩不过是个传话的,如今话已带到,你就看着办吧!豫让,咱们走!”
两人遂大步穿堂,扬长而去。
韩虎目送二人车乘远去,反身回到大厅。躲在屏风后面窃听的家臣们全都溜了出来,七嘴八舌,皆骂智伯无理,贪心不足。
韩虎气急,竟说出丧失理性的话来:“他娘的!大不了就是拼死一战——反正早晚都避不开这一战!”
响应者众。
“万万不可!”谋士段规赶忙进言曰,“智伯假传晋侯之命,意在削弱三卿。如若起兵相抗,便是违逆君命——智伯必将以此为借口加罪于我,陷我于孤立无援之地。何况,且不说我韩家,三卿目前的实力加起来也敌不过智家,智伯如此骄横跋扈,也是仰仗其实力。以臣之见,倒不如先割地与他,越快越好。你们想:他又不是向我一家而是向三卿索地,魏不好说,赵定不从。如此一来,智赵之间必有一战要打,我们韩家正可隔岸观火,见风使舵,以坐收渔人之利!”
韩虎听罢,一拍脑门:“妙哉!段规智者!”
次日大早,韩虎带着段规怀揣地契敲开了智府森严的大门。智伯正搂着美姬睡大觉呢,穿着睡袍便出来接见,显得十分无礼。方圆百里的一张地契在手,智伯喜不自禁地吩咐手下立即设宴,将诸位家臣统统叫来侍宴,智国、智开、絺疵、豫让悉数到齐。
早点未进,空腹豪饮杏花酒,智伯很快便有了几分醉意,忽然高谈自己近来闭门作画画艺精进,命智开取来他精心绘制的一轴画作,呈给客人欣赏……韩虎展开一看,是一幅《卞庄刺三虎图》,画卷上犹有如下题字:
三虎啖羊,势在必争。其斗可俟,其倦可乘。一举兼收,卞庄之能!
其中之意,一望便知,尴尬之中,韩虎正不知如何回应,喝得面红耳赤的智伯已经开腔:“我说韩虎啊!你可真叫我费神!我为你花了一个晚上翻遍史籍方才找出:列国之中与你同名者,齐有高虎,郑有罕虎。加上你这韩虎,正好是三虎。”言毕,还以轻薄之腔哼唱了一句儿歌:“三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满堂哄笑。
当此时,只见几案后的段规离席而起,行至空地之上,面朝智伯拱手曰:“智伯大人,你可不要忘了,我家主公是来给你送地契的!恕小人斗胆直言:君子相交,直呼其名,实属无礼;戏人之名,以博众乐,更加过分!请勿戏弄我家主公!”
此言既出,堂上顿时一片寂静,鸦雀无声。
只听“嗖”的一声——那末座上的豫让已经拔出剑来,将剑锋直指段规矮小的背影……
智伯哈哈大笑曰,“何来五尺小儿?也敢跳出来放屁!”
韩虎赶忙回话道:“家臣段规,缺少家教!”
智伯一脸不屑曰:“我说韩虎,你们韩家也忒不讲究了,将此五尺小儿收为家臣,成何体统?”然后又用手指点豫让道,“你瞧瞧我们智家的家臣,堂堂八尺男儿!”
闻听此言,段规的夫子气上来了,抗辩道:“智伯大人此言差矣!小人素闻专诸以八尺虎豹之躯,可刺王僚;要离以五尺独臂残身,照刺庆忌!此二子并称为‘天下第一刺客’,并不以长大与细小而分,君子不可以貌取士!”
智伯戏之曰:“狂妄小儿,你人不大心不小,竟敢以专、要自比,然则你来到我的堂上,是来行刺于我的吗?”话音未落,豫让已箭步挺剑上前,将剑锋直顶段规后胸……
当其时,只见韩虎离其座,手指段规斥责道:“胆大无礼的奴才!到此丢人败兴!还不随我一起滚回家去!”
两人遂在满堂哄笑声之中狼狈而逃。
在回去的马车上,段规对韩虎曰:“主公,你也太能忍辱负重了!”韩虎像在自言自语道:“为我韩氏中兴,忍受区区小辱又算得了什么?”段规俯身曰:“主公如此大人大量,早晚必成大器尔!”
而在那一边,智府的大厅里,将上门亲送地契的客人气走了之后,正处在一片洋洋自得的氛围之中,唯有老臣智国觉出不对,劝侄儿智伯曰:“主公戏其主,辱其仆,必遭韩氏一门记恨,若不加以防备,恐祸难将至矣!”智伯饮下一樽杏花酒,满不在乎道:“难将由我,我不为难,谁敢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