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此言,要离乃投箸于桌面,自座中一跃而起,一蹦三尺多高,口中飞沫四溅道:“要离刺庆忌,庆忌必为要离所杀,要离乃‘吴国第一勇士’是也!”
见要离如此狂躁,子胥心中不安,欲以凉水一瓢泼之:“要离,汝真知庆忌为谁乎?庆忌之勇,世所罕见,闻所未闻。此子筋骨果劲,万夫莫当,走追奔兽,手接飞鸟,骨腾肉飞,拊膝数百里。当今吴王尝派骑兵追之于江,驷马驰不及,射之暗接,矢不可中。吴王阖闾誉之为‘明智之人,归穷于诸侯,不下诸侯之士’,且曰:‘僚乃昏君,其子勇士,生子当如庆忌’云云,汝可知否?”
要离继续放狂话道:“小人在吴都市中,偶有耳闻,不过一匹夫耳,我必杀之!”
两月以后,机会忽至。
吴王阖闾如己所述:欲以精锐之师奔袭卫国剿杀庆忌除去心腹大患,责众臣推荐一将率之。
伍子胥以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便当庭力荐要离,述“要离羞辱椒丘欣”诸事;吊着一只胳膊的被离立表附议,曰:“彼有神力,吾之腕即被其所断矣!”
当庭便有来伍府见过要离但却看不惯其狂妄的大臣提出异议,称其为“细人”也。
这反倒激起了吴王阖闾欲一睹其真容的好奇心,毕竟是发现专诸者所荐之人,便命伍子胥次日早朝时将其带上堂来。
翌日,当瘦小枯干的要离先生气宇轩昂地站立在王宫的朝堂之上时,当即引发了群臣的一片哄笑。吴王阖闾看罢,亦不免倒吸一口凉气,甚至于生出了悲悯之心:“果然一细人——细小无力之人也!”表面上倒不失国君的风度,开口问曰:“子何为者?”
“臣国东千里之人。”要离沉着应答,“鸿山之北一渔人。”
阖闾问曰:“寡人之忧也,其敌有万人之力,岂细人之所能谋乎?”
要离坦然回道:“臣确乎细人也!细小无力,迎风则僵,负风则伏。可大王有命,臣敢不尽力!况细人之谋事,有万人之力也。”
要离区区一介布衣在朝堂上的谈吐表现,已属不凡,但却丝毫不入阖闾法眼,在当今吴王看来,岂可将一支精锐之师连同除去心腹大患之重任交给一个身长五尺腰围一束的细人、从未征战过的渔人呢!一想到此,甚至颇有些怪罪伍子胥的荒唐,下令道:“退下!”
待全体退朝以后,独留下子胥、被离议事。
阖闾嘲笑子胥曰:“伍爱卿,汝昔日荐专诸,乃堂堂正正伟丈夫也,果然一击成全大业。今日所荐此要离,獐头鼠目一细人,一看便难堪大任尔!”
子胥嘴上回道:“诺!”心中却暗想:今日之吴王阖闾确已非昨日之公子光矣!不但爱惜羽毛,还以貌取士,凭经验用人,这是十分危险的啊!
阖闾问被离曰:“被爱卿,手伤可痊愈?”
被离恭敬道:“回禀大王,已经无碍!”
阖闾问:“可否率军出征?”
被离答:“愿效死命!”
王曰:“诺!”
被离率精锐之师出征,有意带要离前往,为其做一谋士——子胥亦有此意,要离却一口回绝:“不屑与乌合之众为伍,改日独取庆忌性命!”
一名刺客,丢失目标,无人可杀。
身为门客,无所事事,心有不安。
大丈夫要离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主动要求去做伍家人的贴身保镖,在两位夫人和两个孩子外出时不离其左右。
因为有了他,他们外出的频率大大提高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两位夫人倒是挺高兴,甚至改变了对他一贯轻慢的态度。
还是因为他,外出时总要出点乱子。两位风韵犹存的美妇颇能吸引市中公子王孙或泼皮无赖的眼球是一方面,关键在于他这个瘦小枯干形容委琐的贴身保镖实在像是一个好欺负的主,让对方之色胆顿时包了天,敢于动手动脚拉拉扯扯地做出一些轻薄之举来,结果自然是没有好果子吃,更没便宜好占。这要离不喜动拳脚(平素也不见其练习),动辄爱拔剑,拔剑则必有斩获,他倒知晓轻重,不取对方性命,只让其得个教训,但确有防卫过度之嫌,老是喜欢砍掉人家一条胳膊或一只手。一般泼皮无赖倒也罢了,公子王孙便会给其主人伍子胥招来是非和麻烦,好在伍子胥现在是吴王阖闾身边的大红人,麻烦不大而已……当他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连自己都感到颇为丧气,立刻找到主人请辞。
要离曰:“我主,前太子庆忌乃吴国公敌,已有精锐之师奔袭剿杀,与小人无涉。敢问先生私敌何在?要离即刻前去刺之!报国无门还可报主!”
子胥道:“我之私敌在楚——不,已在天国——我在世上唯一一个天大的私敌楚平王熊弃疾已被天公所收,我今后所要做的便是率军攻入楚国占领郢都之后,将其尸骨从墓里头扒出来抽上三百大鞭!做不到我不姓伍!”
要离问:“除此尚有何人?何在?”
子胥答:“唯此无他。吴国待我厚矣!吴国之内不曾有半个仇人。”
要离曰:“既然无人可刺,我主养我何用?请伍大人放我回家。”
子胥心下暗叹:“是无大用了!王公贵族对其怨声载道,灌了吴王满耳朵,即便被离杀不了庆忌,也不会重新起用要离。”嘴上却道:“先生于我,非客而友,若想还家,随时随地,来去自由。只是,我想了解朋友的想法。”
要离曰:“要离生为刺客,为行刺而生,平生所愿便是成为‘天下第一刺客’而名垂青史光耀千秋,然怀才不遇,郁郁不得志哉!要离幸遇伍大人,但却仍然不得志。在伍府看家护院保驾护航不是不可以,但要离做不好这些小事,反倒给主人添了麻烦,要离也不想再委屈自己:以前我就从不给大户人家做保镖的,否则也不至于活得那么惨。”
子胥闻听此言,更觉要离不凡,嘴上却道:“诺!你离家数月不曾回去,也该回家了!”
翌日清晨离开时,伍子胥又为要离准备了一马车金帛粟米干肉(跟请他来时一样),却被要离拒绝了,只接受了他所赠与的那匹专诸骑过的白马,骑上它便出城去了。当时专毅不在现场,尚在梦乡,等他起床后得知他的阿叔兼师傅已经走了,并且是永远地走了……竟哭得像个泪人儿!
然而,令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是:被离此番高调出征,竟损兵折将大败而归,连公子庆忌的一根汗毛都没有摸着!还被犹斗的困兽恶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吴王阖闾一怒之下,免去其官职,削去其爵位,将其贬为庶人,并怒斥其曰:“汝只配做家臣市吏耳!”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又发生了一件震惊宫廷的事情:一位擅长针灸的江湖游医被人举荐入宫为阖闾治疗其足疾顽症(实为痛风),第一次扎针便见奇效,令吴王大悦,深信不疑,立即封赏。没想到这厮第二次扎针便狰狞毕露,从银针盒里摸出一柄“银针剑”来,直刺阖闾咽喉,阖闾习惯性地朝后一躲,未能刺着!欲再刺时,这位江湖游医已被立其身后的两位带刀卫士一起砍成了半拉血葫芦人儿,用只出不进之气吐出了如下几个字:“以……其……人……之……道……”字未吐完,气已吐尽。
这尚且不能构成一句完整话的几个字砸在吴王阖闾心上的恐怖感,远胜于那把没有刺中的“银针剑”:其堂侄庆忌这个王八羔子完全是在抄袭专诸伟大的“鱼肠剑”!毫无创造性可言,但却照样将刺客成功地送到他身边来了,并且险些得手,幸亏他反应快——这吴王的宝座尚未坐久,神经尚且没有被酒色泡得麻木!还有便是,这位江湖游医毕竟不是专诸那般超一流的天才刺客,可是他现在已经没有专诸,越是伟大的刺客,越只能一次性使用……他越想越怕,夜不能寐,偶一入睡,噩梦连连,老是梦见其堂弟姬僚那颗血头!在噩梦的深渊往下坠时,他双脚乱蹬双手乱抓,竟一把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是姬僚的血头转了过来,瞬间变成另一个人的脸!
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什么会是这样一张贼眉鼠眼乖戾夸张的丑脸?为什么只有当这张脸突然闪现在他眼前时,他的心中才会得到片刻的安宁?在深渊中急速下坠的身体才会落到叫人踏实的地面?
这天夜里,王宫卫队长将一份吴王的密诏飞马亲送至伍府。
过须臾,两匹快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出吴都东门朝着鸿山的方向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