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记载:此为丙子年四月的一日。
一大早,将军府的朱漆大门尚未开启,便已被拍了个山响,下人开门一看:黑压压的——是王宫的卫兵到了!从王宫沿街一路撒下来,所到之处一律戒严,余下的尚有百十来个,不由分说,冲进院子,先把个将军府上上下下搜了一遍,然后分列各处,将整个院子控制起来。
这一通猛烈的折腾过后,院中又暂时恢复了平静,一夜未睡又受此惊吓的公子光方才轻舒一口气,稳定一下神,他不免暗自庆幸着:这些照章办事的王宫卫兵自然是查不到密室的所在和机关的,但也幸亏他的得力干将伍子胥神机妙算,昨晚便将三十名全副武装的精兵强将提前藏匿在密室之中,个个都是出类拔萃以一当十的弓箭手和刀斧手,对付这帮花瓶摆设般的王宫卫兵绰绰有余,伍子胥正统领他们,潜伏在下面,随时听命于他。被离是留在上边负责各方联络的,公子光命他下到密室中去向伍子胥通报上面的情况,自己则亲自去了厨房,做视察状:众庖厨已经开始忙碌,但却唯独不见专诸。问之,噤若寒蝉,有人指了指里间的宿舍,竟有如雷的鼾声传出来,光一挑帘子进去,却见一头豹子正呼呼大睡!
目睹此景,光哭笑不得,心中没底:刺客临阵,如此放松,究竟是好是坏?现在回答为时尚早——结果,就是最好的答案!刺客,只以成败论英雄!
大厨问曰:“是否叫醒这厮?”公子光答道:“让他睡够!该叫时叫!”
光从厨房来到院中,下人们正在布置今日盛宴的现场:在院子的北侧搭起一个贵宾台,其他来宾都坐在下面,向北而坐……光对下人们稍加指点,见门口墙下阶上全都是王宫卫兵,夹立而侍,尽持长铍。光想缓和一下气氛,便与之打了几句哈哈,这些国王的卫兵竟然对堂堂将军一脸傲慢双目冷漠,令光心下愤愤然,暗想:“狗奴才!待会儿让你们知道一下厉害!”
到了晌午,日头高照,吴王僚方才姗姗来迟。与一路呼啸而来的先发卫兵不同,他的出场极其安静,低调得很:不等公子光出门迎驾,自个儿便从他那六匹大马的豪华马车上走下来,一闪身便进到院中,仿佛寻常百姓走亲戚一般随便。吴王僚如此低调地出场让气氛轻松了不少,但他一身滑稽的装束却令他紧张的内心暴露无遗:堂堂国王,一国之君,竟然穿了一身铠甲到他的朝臣加堂兄家来做客!此前,他也不是没有赴过大臣的家宴,去他的胞弟盖余、属庸家,去他最宠爱的太子庆忌家,去诸如此类的真正的心腹之臣家里,他都不会是这身装束,但今日情况毕竟有所不同,这是一个历史遗留下来的大问题。
为克服内心深处的紧张、恐惧以及尚未完全消除的种种猜忌,他还是尽量要给自己以最大限度的安全感,包括一大早突然袭击式地派来王宫的卫兵,提前先把这儿给占了,占它个滴水不漏、密不透风,都不过是想叫他的王宫延伸到此处罢了。与此同时,他还宣了几位心腹之臣一同前来赴宴,并且还带来了一位身份特殊的客人:这便是那个与伍子胥一同逃亡到吴的前楚太子熊建之子熊胜。一晃六年过去,熊胜已在吴王宫中长大成人,出落成一名英俊少年。现如今,尽管楚平王死后,继位的是太子珍(是为楚昭王),但是让敌国流亡在此养于宫中的先王之孙突然出现在伐楚战争的出征宴上,必将大大激励和鼓舞出征将士的士气!所以说,僚带胜来,与自己的安全感无关,倒全是出于公心的考虑。
在公子光原本的安排中,临时搭建的贵宾台上只留一个宝座和两张几案,唯一的宝座和其中一张几案自然属于吴王,另一张几案则为光席地而坐时用,现在他不得不再增加一张几案:让僚居中而坐,光与胜分侍左右,其他来宾则一律按官级大小或爵位高低分成两个纵列依次坐在下面,中间的空地留作侍者穿梭上菜和艺人助兴表演之用。光借给胜安排座位之机,将被离召唤到面前来,悄悄交代了两件极其重要的细节:一、速告伍子胥:熊胜在场,率兵杀出时既不要将其误伤,更不要因其存在而手软;二、速告专诸:吴王僚身穿厚重铠甲,并且戴有头盔,行刺时直刺其面部为宜。安排完毕,主人便招呼两位“贵宾”各入其座,台下来宾也纷纷自行坐好。
公子光遂宣布宴会开始,对吴王殿下大驾光临家宴送其出征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对其行叩拜大礼,并率众三呼:“吴王万岁!”呼毕,遂请僚训话。
吴王僚在讲话中对其堂兄光将军在国难当头不顾足疾挺身而出积极请战的英雄行为予以高度表彰,号召满朝文武向其忠义救国的精神学习,预祝光将军统率大军出师顺利马到功成速解灊城之围再与盖余、属庸大军合兵一处向着楚国腹地高歌猛进——讲到此处,他还不忘照顾熊胜的感受说:“待吴军攻下郢都,便废了那新立的楚昭王,立子为君。”言毕,提请全体来宾为光将军举起酒樽,一饮而尽。
此情此景,恍若一幅君臣兄弟和好图。
江南四月,已是初夏,此时正值午后,室外颇为炎热,三巡酒过后,吴王僚已经受不了了,自行取下沉重难支的头盔,置于几案之上。公子光看在眼里,心中大喜,遂又敬其一樽,为取悦之,他毫不顾及前楚太子熊胜的感受,大讲特讲自己在两年前的伐楚战争中拔其居巢、钟离两城的光荣战绩,说得僚甚为高兴,直夸他为“楚军克星”!
话说到此,僚忽然发问:“光兄,寡人隐有耳闻:当年那个辞官而去的伍子胥出宫以后被你罗至帐下收为门客——可有此事?”
光听此言,小吃一惊,知已搪塞不过,为避免僚再生疑,只好如实相告:“回禀大王,确有此事!容禀个中原委,还望大王恕罪。当年系因在下带头反对伍子胥之伐楚上奏致其在朝中不得重用,彼辞官而去归隐阳山,吾念其可怜而收养之……”
“光兄真乃重情守义之人!”僚曰,“六年前,伍子胥奏请伐楚,当时条件尚不具备,时机也未成熟,光兄也曾疑其有公报私仇之嫌,现在形势不同了,我们倒是急需这样的人才!”
“大王圣明!吴国有福!”光道,“在下正欲带楚国叛臣伍子胥随我出征!此人虽未必有甚雄才大略,但对楚国地理和楚军状况倒是了若指掌,还是有些用处的。”
“然也!寡人向来不反对尔等养士,这些士平时为尔等所养所用,大战在即则可报国……”
僚、光堂兄弟间的这番对话,被胜听在耳中,他情不自禁发问道:“你们在说伍员……先生待我如父,恩重如山,他人可在此?”
光答:“不在。我派其往军中大营查看明日出征所用的粮草去也,现在时间紧急,待我军伐楚凯旋,在下定再设酒宴,安排太子与伍员相见。”
僚曰:“届时寡人定当再来凑个热闹,为光将军接风洗尘!”——听得公子光哭笑不得!
节外生出伍子胥这话题,令光惊出了一身冷汗,不免生如此疑虑:关于他这边的事,僚还知道多少?看来其遍布各处的耳目一刻都没有放松盯他,看来事不宜迟,今日非得下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