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期刊杂志单向街002:先锋已死
6082700000019

第19章 文化救世主

只是后来他们都不好意思承认。

在 1980年代,大家说到底,还没有真正面对经济、市场的冲击和价值观的崩溃,没有面对资本化,利益诱惑和人生、乃至传统文化的反省。

理想主义(包括伪装的理想主义)都被集体无意识地抬高了。

诗人像社会心灵的急先锋一样,自以为是地在街头、小饭馆、大学院校和胡同里充当着文化救世主的形象,而且毫无自知之明。

而在这个种群中,既有中国古代诗人那种清雅的人物,也有卑贱而黑暗的社会渣滓,良莠不齐。

那个时代,读书人、酒鬼和假装犬儒主义的混混都在各处现身说法,鱼龙混杂。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天才。

而等到 1989年之后,所有这一切才如梦方醒。

我当然记得自己的第一首正经的诗,不过只记得标题叫《溺水者》。

原文早散失了,一句也想不起来。

好像是写一潭死水和一个沉没者的意象。

并不成熟。

我想不起来为什么写这个,灵感来自何方。

那时应该是 1987年初。

在重庆,在一个朋友家的露台上。

如果时代真的有印记,我毫无疑问是 80年代的诗人。

但当时并不觉得我属于那个时代,甚至不属于中国。

我们在当时都觉得自己属于过去、西方或未来。

《单向街》:1980年代是文化很热闹的时代,1990年代之后,文学艺术不再占据社会中心的位置,出名显然不再容易了,很多人下海,转做媒体或者干脆经商,你有这个阶段吗?文化变成了市场和生意,看起来即使是写作或者绘画,也需要经营自己的能力,以及时势造化,你想过这一点吗?杨典:我完全没有经过商。

但做过媒体,在报社、电视台都做过一段时间。

尤其是电视,1990年代相当长的时间我在做纪录片。

关于文化市场、经营自己等等,我想当今的每一个作家和艺术家都想过。

完全单纯的人是没有的。

现在信息太发达了,以至于信息的数量已经覆盖甚至消灭了信息的本质。

你不得不面对很多考验,来自生活和创作上的。

但是,我并不认为所有的文化都变成了市场和生意。

还是有很多人在坚持纯粹写作。

譬如很多反体制的小说家、诗人和民刊作者。

奥地利经济学家米塞斯在《反资本主义的心态》中,专门探讨过资本主义文学中的现象。

即在资本主义时期,任何创新的好书,都不会有太大的市场。

市场需要的是大众的书,简单的书。

但是,又往往在资本主义时期,会产生大量的创新的好书,以及伟大的作家。

譬如普鲁斯特、里尔克、索尔·贝娄等。

美国现代作家群更是如此。

说到底,是市场需要作家和艺术家,而非相反。

譬如具体到我个人,我的创作从不会考虑市场,那样就写不出来也画不出来了。

但未来的市场可能会主动去考虑我的创作。

这个是靠时势造化,还是靠经营和命运,只是个说法而已。

和我的思想无关。

《单向街》:回到你的作品,你的画一般都是什么状态下创作出来的?我指的是,什么启发了你的画?有人说你是用中国画的方法和美学,来表达超现实主义,你认同吗?杨典:安静。

我只在心里最安静的时候画画。

我从不把绘画当做是对眼前烦躁的发泄。

烦躁时,还不如去喝酒打架。

创作则是安静的。

启发我绘画的也太多了。

我在历史上的艺术家里崇尚的人物很多,但最主要的是一些杂家。

譬如王维、达 ·芬奇、徐渭、傅山、八大山人、埃舍尔、博伊斯、大卫·霍克尼、克莱因等等。

但更多影响我绘画的东西,恰恰不是职业的画家或艺术家,而是一切偏僻的文化图像。

譬如中医针灸图、人体解剖图、道家典籍的插图、古籍小说的绣像、古代的拳谱、园林谱、宗教符号学、唐卡、小人书、照片、日本成人漫画、色情浮世绘、西医版画或者植物学图谱……平面图像的世界是一个很大的领域,我们一般只关注属于所谓美术的那一部分。

事实上在人类文化的遗产中,更多的图像遗产,却是来自自然科学,而非艺术。

我的画也并非超现实主义。

如果用一个主义来谈我的作品,也未免太画地为牢了。

如果有人注意到我的绘画中,似乎有某些梦幻的因素,那大约是来自意象本身,而不是任何主义。

我的画如果说影响,也只能、必然地是来自中国古代艺术。

譬如中国古代绘画的特征往往是线性的(并非全部)。

即以点与线,来表达意境。

点也不是几何学的点,线更不是实线、射线或虚线。

但是,点和线又都在。

晚明的泼墨大写意就不用说了,中国书法是最典型的,有所谓“点线见性情”之说。

面和立体感,光影等美学都是西方的。

在中国艺术中,不仅书法,大写意、围棋、古琴、诗、篆刻、园林、戏曲甚至风筝与垂钓等等,莫不是以“点线见性情”。

这是极少主义最古典的体现,又恰恰是最“后现代”的一种艺术思想。

是最难得的、最清高的、最微妙而不可思议的中国精神。

西方艺术中也有点与线,不过差异却也很大。

书法泼墨之点线,是即时的,瞬间的,在一刹那中甩手造型,成毁不惊。

油画则不然,中间有许多给作者游移修改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性情是否在变化?这是只有画家自己才能知道的事情,不可言说。

我从不做装置、行为或超越于架上绘画之外的当代艺术作品。

在我看来,有绘画就足以表达我的艺术了。

很多人认为架上绘画不足以表达自己或这个世界,这是因为他们还不认识“图像”的《单向街》:你好像很喜欢一些神秘的像鬼魂一样的意象,其中有一幅一个鬼对着一只水母,这种对照有非常奇特的魅力,这种灵感都是怎么来的?杨典:艺术很难解释。

在我的美学记忆里,倒是一直倾向于后期象征主义的一些东西。

就像我把过去一本诗集定名为《花与反骨》一样,在我看来,有反差的东西,就有美感。

坟墓与摇篮、骷髅与美人、血与菊花或者晚霞与瘦子……只要能形成质感的大差异,就有矛盾的美学在其中。

你所谓的“鬼”不就是个解剖人体吗?虽然我绝对不会按照医用人体解剖图来画。

至于水母,完全是因为它具有飘逸和毒性这两个巨大的反差。

水母,又名海蜇,还有个外号叫“降落伞鱼”,也像是少女的连衣裙,其根须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性、阴户、男根等等。

而它的触须是有毒的。

越美的东西,越容易有毒:譬如蘑菇、女妖或水母。

我之所以要画某些画,大约是试图表达艺术中美与毒的双重象征。

包括水母还有着极强的攻击性。

水母之图很写意,仿佛一群飞翔的泡影,一群漂浮在空中的乳房……亚里士多德在《动物志》中阐述过水母的特性,说“它具有触觉,你用手碰它,它就会碰你,犹如章鱼一样抓住你。

你的手会由于水母的紧握而中毒肿胀……水母捕食的是任何出现在它面前的东西”。

我画的水母一般即伞状的浮游水母(Urtica fixa),状如幽雅的蘑菇云。

据说,这种水母曾被命名为美杜萨(Medusa)——即希腊神话中那个人见之即变为石头的蛇发女妖,海神波塞冬的情人。

水母的意象一直都有,如在电影《黑客帝国》里,那些象征电脑病毒的密密麻麻“机器水母战士”,不也是如此吗?而我那幅画里要表达的东西,正好与某些愤怒的情感有关系。

更直截了当地说,我潜意识里认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总是会孕育出一些具有双重性格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