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有趣的是,这部片子在 Filmax获奖了以后,以前我投送过的那些影展,拒绝过我的影展,还会回过头来找我,说能不能放啊,我讲我不想再理你了。
这些国际影展不是十分严密的组织,当你第一部片子获得认可以后,第二部片子还没有拍,就会有人来要,能不能在我这边放,甚至要抢,影展之间还要打架,很滑稽。
把它当成放映平台就好了。
一谋:我想还有一个比较难的事,就是你一个男生跟着女生回到她的家里发展。
这个在中国传统观念里是不被认同的一个事,而你所有使用的人员又都是彭姗的家族亲戚。
应亮:这个倒没有什么压力,他们那边的人,亲戚朋友什么的都挺喜欢我的,把我完全当自己人。
自贡人比较好客,喜欢热闹,喜欢看到我在,一个外地人。
其实我会讲四川话,但我一直不说,刻意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挺好的。
很多时候你跟对象走得太近的时候,很多东西其实没有了。
他们也很喜欢,一直很欢迎我,倒没有你说的那个压力。
另一方面,真正的压力是这样来的。
比如说,彭姗为什么要来北京?她已经在宋庄工作几个月了,一方面是因为宋庄需要一些人去帮忙。
还有就是自贡本地的孩子,在那样一个二级城市的困惑吧,有点像《另一半》,很多人想走,很多人想离开,因为家庭的压力,这个很普遍,在四川、湖南、湖北、江西、福建,比如周浩的那个《高三》,家长就会跟孩子讲,你留在平武是没有出路的,死也要死在外面。
高考是最重要的,家长要离婚也要等孩子考完再离婚。
一谋:对外面有一种向往。
应亮:也是对本乡本土的一种无奈的宿命。
头脑中就有一种观念:我是要离开的。
自贡是一样的。
自贡的学生也好,青年人也好,都是拼命想走的。
比如彭姗的家庭从来不给我压力,只是给彭姗压力。
你应该出去,出了远门,大家都会认同你,你有能力。
这其实是很悲哀的。
一谋: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下一部片子得不到任何奖金或者赞助,怎么继续下去?应亮:想过。
比如很多影展只收新导演前两部影片的 DV制作,他们对已经成名的导演有不同的技术规范,而我的第三、第四部电影也是用 DV制作的,能投的影展就少了。
很多提供给新导演的资金和奖金,我都不能再申请。
现在我就转向申请一些电影基金,比如《我爱湖人》,就是欧宁这边需要拍一部体育方面关于儿童的片子,邵忠基金会提供了一点钱拍摄的;还有我们准备在重庆地区办培训班,这样也可以有一些收入。
而彭姗,就让她来北京发展。
彭姗已经在宋庄工作 8个月了,她挣些钱,只要够她自己生活就可以了。
一谋:选择独立,选择边缘,做真实的事情,恐怕只有这样。
应亮:是的。
现在对我们来说,拍片子反而不是特别难的事情了。
注意到杨典,先是看到他发表在《今天》杂志的文章,文风老到而不陈旧,清新又无燥气,像一个琢磨不透年纪的人,自成一体,与时间保持着冷静的距离。
继而看到他的画,写意、神秘,无疑是中国画的意境,却又极“现代”。
这个捉摸不透年纪的人,生于 1972年,小时候学西洋乐器,西洋绘画,成年后教习古琴、用中国画的笔法画画,这不仅是美学思想上,对中国传统的亲近,也意味着,杨典恢复了中国文人的一个传统:文、画、琴,都是个人修养的一部分,它们密织在个人性情之中,相互影响,不可分割。
对我而言,杨典的成长历程,代表着 1970年代出生、热爱精神世界的一代年轻人。
不再是理想主义集体高昂,也并没有全面臣服于繁盛的物质,这一切混杂在一起,并不纯粹,也不再单纯。
这是好事,告别了纯真年代,我们来面对复杂的世界,做出个人的选择。
《单向街》:你小时候学油画,西洋乐器,那应该是 1970年代末吗?当时是不是西方美学占据文化思想(尤其是艺术教育)的年代?你对当时的学习还有什么印象吗?杨典:我是 1972年生的。
1970年代是我的童年,那时候,应该谈不上什么西方美学。
毛泽东时代的美学就是批判的美学,除此外,大概只有奴性和奉承的文艺,更谈不上文化思想。
如果有,就都是地下的,譬如那时候的禁书、手抄本、旧画册、知青文学、在“文革”抄家中漏网的古籍、或者刚刚出现的食指、黄翔或北岛等人的现代诗等。
但这些在当时,还远远影响不到我。
我那时学美术是跟一个刚平反的老“右派”画家,刚从监狱放出来。
我记得大约在 1979(或1980)年左右,我父母带我去他的私人画室。
在重庆。
他那里当时已经有不少学生,都很大了,我是最小的一个。
他的画室在平房里,不大。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好像是发霉的衣服和蒜味交杂在一起。
屋子一半生活,放满了锅碗瓢盆,另一半就是教室。
很多人围着几个石膏和一个骷髅在画素描。
在那里学画,其实我很压抑。
因为我太小了,没有人和我说话。
这种素描训练是对我的一种摧残,但当时学画就只能这样。
我往那里一坐下,就让我画几何体,要不就是水果之类。
很没意思。
晦涩的照片式素描技巧在那时被认为是学习西方绘画的必经之路,就像学音乐要练音阶。
极端枯燥。
那时我 7岁左右,在那画室里,看着石膏和骷髅,简直觉得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画油画。
有一个收获,就是第一次听说了一个西方哲学家的名字。
他也是一个石膏头像,学素描的人大多画过,他的模样很像一个尖嘴猴腮的老太太。
我记得当时我问:这个老太婆是谁?老师大笑,回答:这哪儿是老太婆呀,这个人叫伏尔泰。
《单向街》:你自发的创作是什么时候开始?为什么会选择诗歌,而不是画,或者音乐?在 1980年代,诗歌的地位是什么样的?还记得第一首诗的灵感是怎么来的吗?你觉得那个年代在你身上有印记吗?杨典:严格地说,我 15岁开始写诗。
那时候,1986年到 1987年,是中国当代诗歌的巅峰期。
我写诗表面看来还是受家庭影响和环境影响。
因为我母亲是写小说的,当时到家里来的很多父母的朋友,有艺术家,也有作家和诗人。
但在我自己的阅读中,我最早接触的西方书籍,如尼采等,也是诗人。
当时很幼稚,觉得写诗很简单。
语言似乎是最容易的艺术表达工具,写字就可以了。
1980年代,诗歌无疑是中国文化的第一主角,就像现在的电影。
但是,正因为如此,再加上毛泽东时代其实并未完全过去,所有人在心理上还都带着激情或集权的影响,呐喊、极端、狂躁和批判,诗歌也就被推到了一个它自己根本承载不起的高度。
这是一个很虚无,很荒诞的高度。
诗人一不小心,竟成了社会话题和文化中心。
说谁是个诗人,周围的人似乎都有点高山仰止。
诗人身边还总是尾随着一些不懂装懂的美女,就像现在的大款。
但其实,大部分诗人,不过就是文学爱好者。
后来被称为“四五一代”的学者,很多人当时都写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