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旋转与升腾:新经典主义文学的哲学视野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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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011/05/23 下午

晓芒:谈谈你的新经典主义文学的哲学观?

残雪:现在我还没有仔细想,那次你给我打电话,我大致想了一下,我要从我自己的这个体验突破西方经典哲学的那种自然观,搞一种自由哲学。自由哲学在我的观念里是分离的哲学。这是读康德著作得到的启发,康德他的整个的至上的那种东西是自我意识,是理性。我现在通过我的体验发现,还有一个更基本的东西,经典自我意识在我的自然的本质里面是第二性的,那种精神性的运动才是更高的……

晓芒:那就是努斯(Nous)。[1]

残雪:是的,就是你讲的努斯,但是康德没有把两个东西区分,他不分的,都放在一起。

晓芒:那也没有,他有一个分法就是纯粹理论理性和纯粹实践理性。

残雪:是的,他那种分法没到位。

晓芒:它有点相当于逻各斯和努斯。

残雪:我仔细看了他的区分,他其实还是等于没有分,那种鸿沟的东西不是真正的分。

晓芒:当然,他是逻辑理性,他的实践理性也是逻辑理性。

残雪:我的这个是一种分离运动,自然的本质属性就是自由,就是分离,而不是那个统,西方的传统应该是那个统吧?就是你跟我讲过的一,从古希腊哲学起就是一,就是统。

晓芒:他的这个统不是讲本来就是一,而是讲:“一”起来的这个活动。

残雪:嗯,把它统起来。

晓芒:统起来,对,统一性。

残雪:我的理解就是统,我就讲,统还不是最基本的,应该是分,就是说,这个世界的本质是分离的,世界的属性是自由的,多元化的分离运动。

晓芒:你这个命题反过来也可以讲。

残雪:我有层次,它这个统是第二性的,首先它是运动的,运动里面包含了那种东西,只要一实现,定形就是那个东西,自然的意志,就是自我的意志,首先第一性的就是要动,不是他们讲的那个统。

晓芒:自否定?

残雪:我不是自否定,自否定还带统的味道。

晓芒:自否定就是分。

残雪:自否定它有个倾向,它不是原始的那个冲动了;我的是思冲动,思冲动之后才是自否定;自否定里面有理性的自我意识,我开始的时候还不是那个自我意识,而是笛卡儿讲的“我思”。我思它就是一种分离运动,它不是什么意识到了,意识到了就定了形,等于说第一性的是那个“我思”。是那个冲动,要,要有,这种意愿。然后才是自否定,才是这个自我意识。

晓芒:自否定已经是从哲学的眼光去看它了。

残雪:自否定是自我意识了,定形了,定了形的意识。

晓芒:对,也可以讲是从定了形的意识去看你那个没有定形的意识。

残雪:嗯,我强调的是这个没有定形的分离运动,就是说,人的自我里面有很多层次,每一个都是一个自我意识,每一个都是康德所谓的那个统的东西,统的东西底下它就有一个分的东西,它要分离出来,又去观照它。分的这个运动,开始的时候好像是没有质料一样,自否定你就要有质料,有质料在里面,在那里定形。当然思冲动是从质料中分离的运动,但冲动本身带出了质料,也可以说是质料的运动(内容)。二者在纠缠的抗衡中交替上升。也就是把它从质料里分出来,马上意识到那上面又有一层质料了,我强调这个运动。这个没有质料的运动,就是意识的分离运动,不定形。康德他是把笛卡儿的那个东西整个的都讲成自我意识:“我思就是自我意识”。

晓芒:这是一般的讲法。

残雪:嗯,一般的讲法。

晓芒:笛卡儿自己也是这样讲的。但是笛卡儿有两个讲法,一个是怀疑,于是怀疑就去推:怀疑是我的一个思维,所以我思,故我在。但是这个怀疑和我思还是有区别的。

残雪:他没有分得很清楚。

晓芒:你这个讲法就是把它还原到怀疑。怀疑就是分嘛。

残雪:我思就是思的分离,强调这个运动。他们是强调那个定形,那个质料的东西。

晓芒:思的分离是不是就是怀疑呢?凡是我想到的什么东西我都怀疑它,怀疑一切。笛卡儿的我思就是通过怀疑推出来的。

残雪:怀疑还是有倾向的。

晓芒:《第一哲学沉思录》说,一个人一辈子应该有一次,把所有他曾经接受过来的东西统统怀疑一遍,好,他就怀疑,从最直接的感觉怀疑起,从人的感觉,知觉,从人的时间概念,包括人的身体概念,包括人的手脚都怀疑。然后怀疑数学,二加二等于四他都怀疑。

残雪:我还是觉得他有倾向性。

晓芒:他当然有倾向性,就是说,他从怀疑怎样跳到我思,是这样跳过来的,就是回返到自身。他的倾向性是朝向内部、朝向自身的。

残雪:怀疑、否定这一类的,还是属于底下一点的层次。我思没有什么怀疑、否定的。就是一冲,要动。

晓芒:他的我思不是,他的我思是后来总结出来的。

残雪:要分离开。

晓芒:就是讲,我回过头来一想,我怀疑所有的东西,只有一个东西是不能怀疑的,就是“怀疑”。这个东西是不能怀疑的。这个东西是什么呢?就是思维。

残雪:他那个东西有一点我这种意思。

晓芒:他的这个过程有你的那种意思。

残雪:但不是像我这样清晰,他那里面还是有质料。我的没有质料,反正本性就是要分离,没有倾向性,就是要分离,只要你有一个东西了,自我意识搞在那里,就要分离。分离是万事万物的本质。康德讲万事万物都是系统的,是一个一,是统一起来的。我讲他的本质的本质是分离。我想这样来讲:万事万物都是向着分离转化的,有自由倾向的,都是自由的。我的自然它也有统一性,它的统一性就是这个分离,万物寓于变化之中,运动之中。它的合目的性,万物的合目的性就是对万物的自由的本性或分离的本性的规定。康德说万物都是合目的的,把它统起来,都是为了一个目的。

晓芒:你要到达合目的性那就还要走一个过程。

残雪:我就讲,万物的自由的本性都是以分离的形式体现出来。

晓芒:那你怎样合目的性呢,合目的性怎样体现呢?

残雪:合目的性就寓于分离之中,分离是更基本的。

晓芒:就是说,分离,分离到后来就合目的性了?

残雪:我就是说,最基本的是分离。

晓芒:那合目的性怎样插进去?

残雪:就是说,每一个分离的东西,你要把它定下来,就有一个合目的,本性它是分离的,分离是更基本的。合目的是为了分。

晓芒:那你这还是有两个东西,你先分离,然后……

残雪:分离是基本的。

晓芒:分离是基本的,然后要把它定下来,哪个把它定下来呢?

残雪:分离它本身里面就包含了这个合目的性的,它是万事万物的运动嘛。

晓芒:那它就不单是分离了,你光是分离解释不了这个。

残雪:就是说,这个无中生有,可以生出有的这个无,这个合目的性就包含在我的分离运动里面的,分离是本质性的,精神性的。

晓芒:那你还要推敲一下,如果你要从分离里面直接导出合目的性的话……

残雪:力呢,我的是冲动。

晓芒:光是力,它可以没有目的,它可以分散,可以到处发散。

残雪:它里面就包含了质料,我的分离,是它的本性,是本质的东西。

晓芒:那你就不能只讲分离。

残雪:我不是只讲分离,就是说,你要实现出来当然就是目的了,任何一个分离运动你要定型出来,实现出来,它就是目的了。

晓芒:那你应该在这中间表达出这层意思,比如说,“自分离”,就有目的性了,“自”嘛。

残雪:我是思冲动。

晓芒:分离是“自己分离”。

残雪:就是自己分离。

晓芒:所以分离出来的东西还是自己。

残雪:是的。

晓芒:这就有目的性了。你光讲一个分离,可以是外部把它分离,或者是偶然的机会把它分离,或者是分离到各个方向去,它就不一定有一个目的。

残雪:思冲动,所谓的思要讲它是“自己”也可以。

晓芒:“自分离”就把这个意思包括进去了,就像我讲“自否定”一样的。我为什么不讲否定而讲自否定,就是这里面有玄机,如果你只讲个否定,那否定多得很,有他否定,还有漫无目的的否定,我要讲自否定,它里面就包含目的性在里面,包含了一在里面。

残雪:我觉得你那个自否定是一。

晓芒:它也是二。

残雪:我这个分离等于是破那个一的,自由。

晓芒:你讲分离也可以,我的否定里面本来就有分离的意思,自由就在于把自己分离开来,然后去追求它,这就是自由,追求自己的东西,追求自己设定的那个目标。那个目标怎样设定呢,就是把自己分离到另外一个地方去设定。我要表述的是自否定,你要表述的话,光表述一个分离,我觉得还不够,你必须加上“自”,“自分离”,才完备。不然你就要从外面引进一些东西。

残雪:自分离好像有物质性的东西在里面。

晓芒:那不一定是物质性的东西,“自”这个概念我也分析过,“自”,“己”。

残雪:反正从自然的角度来看是精神性的,自由的。我就是说,自然的本性是自由。

晓芒:自然的本性是自由。

残雪:你怎样表达这个自由,就是运动。

晓芒:或者说自由的本性是自然,也可以。

残雪:嗯,就是运动。我觉得是运动,而不是强调那个质料性的东西。

晓芒:“自己运动”。

残雪:嗯,康德他是强调那个质料性的东西。他统啊统,就是强调质料性的东西,定型的东西。

晓芒:他要定型,他要合乎不矛盾的定义。

残雪:定型的东西就是第二性的,在我的这个观念里面是第二性的,只有那个原始冲动才是第一性的。

晓芒:那是,我也是这样解释的。

残雪:所以,我就觉得这个思冲动是第一性的,作为人性来说,思冲动是第一性的,然后理性,自我意识这些都是第二性的。

晓芒:但是你不要把它分得太绝对了,就是说,所有第一性的东西都必须已经潜在地包含了第二性的东西在里面。

残雪:那是的。任何一个运动你都要有质料……

晓芒:既然它要潜在地包含在里面,它就必然有蛛丝马迹,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它怎么会包含在里面呢?你的表现就应该留一个空子,留一个余地在那里,以便从里面发展出第二性的东西。

残雪:思,等于讲就是一股力,整个自然的本质就是这种东西。

晓芒:一股力,它也有一“股”。

残雪:作为个人就是思维能力。精神就是运动。

晓芒:自身的力。

残雪:就是大脑皮层的运动,特殊的运动,你讲运动的形式,要定型,那就是自我意识了。

晓芒:像这样的范畴,当然是追求一,实际上你在追求一的时候,你确定第一个范畴的时候,它肯定是二。

残雪:我觉得我不是追求一。

晓芒:你追求目的性还是一嘛,你要把目的性引出来……

残雪:我觉得目的性是第二性的。

晓芒:是第二性的,第一性的和第二性就是这两个东西。你要从第一性的东西里面推出第二性的东西来,那你在第一性的东西里面就要有埋伏。

残雪:它包含了第二性的东西,有质料。我就觉得你那本《灵之舞》里面,没有把这两个东西分开,很多地方都没有分开,我看了觉得不满足,没有把道德这个根据引出来……康德的那种讲法,道德是理性自身,那是错误的,道德的根据就应该是自由。

晓芒:他就是这样讲的嘛,道德的根据是自由意志。

残雪:他的那个自由没有分的,他的自由就是道德,就是理性。

晓芒:不不,康德在这上面是有矛盾的,他的自由有两个,一个是自由的任意,有的翻译成任性,一个是自由的意志。自由的意志是合逻辑的合理性的,但是自由的任意不一定。

残雪:那种东西才是最基本的,他把它搞成低一个层次了。

晓芒:有的人在评论康德时候也讲,任意才是最高层次的,康德自己有时候也讲,自由的意志是自由的规律,是自律,是真正的自由,但是你要选择这个自律,还需要有自由的任意。就是我愿意按照道德律,按照自由意志律去做事。这后面有个“我愿意”。

残雪:就是意愿嘛。

晓芒:意愿,任意选择。

残雪:从这个道德来说,他那个东西很容易导致专制主义,后来德国变成那样,根子就在他那里。

晓芒:康德其实有些地方讲法不一致的,他在晚年的作品里面有一处地方讲:意志无所谓自由,只有任意才是自由。

残雪:他是错的,他把那个自由意志跟那个理性的根据混为一谈。

晓芒:也不是错的,他这样讲有一定的道理,就是说,你讲的那个原点,爆发性的原点……

残雪:就是一个讲的是自由,一个是自由的规定。

晓芒:对。

残雪:他讲的,都是把规定讲成是自由。

晓芒:他也有道理,因为你那个爆发只是在最初那一刹那间爆发,但是你如果要保持这个爆发的自由,你就必须要有规定。

残雪:但是你首先要谈到规定,谈到道德的话,你的前提就是要保护那个爆发。你才能够成为独立的人。

晓芒:是的,他的自律就是为了保护那个爆发,他的初衷是这样的:他本来的想法是要……

残雪:后来他根本不是的了,变成僵硬的规定。他那种搞法都是把爆发的东西扼杀。

晓芒:后来变成形式主义了。他有一定的道理,你不要完全否认他。就是说,自由跟时间有很密切的,很内在的联系。

残雪:就是时间。

晓芒:就是时间,海德格尔讲存在与时间,就是说,你自由不是开始那一瞬间,你的自由在时间中要持续,那就要必须你今天是这样的,明天是这样的,你到后来还是这样的,你不后悔。你怎样才不后悔呢?你就必须把这个自由变成一个逻辑规律,不自相矛盾。

残雪:就是把它连接起来,定型,搞成一个规律。

晓芒:不光搞成一个规律,自由本身它要延续下去,它不想变成不自由。

残雪:必须有这个理性的定型。

晓芒:对。

残雪:必须要定型。但是第一性的是要保护它那个选择性的,冲动性的东西。就像两个人的自由,首先要这边是自由的,那边也是自由的,才搞得成,国与国的关系也是这样。

晓芒:所以要有法制,要有国际法。但如何保护各方的自由,仍然是个问题。你刚才讲的,不是康德的问题,是整个西方哲学的问题。

残雪:是的,我就不满意嘛。

晓芒:一直到今天都遇到这个矛盾。

残雪:他那个东西,没有挖出最原始的东西来,把它提出来保护,而只讲这些规定,整个的只讲这个规定,你那本书里面,差不多也有点那样的,你是分析西方。

晓芒:他还没讲到,我那本书里面只讲了纯粹理性批判,他在晚年,“道德形而上学”里面,已经讲到了,就是:真正的自由不是意志,而是任意。这一点讲得很多人都莫名其妙了,他一直在讲自由意志,自由意志,只有自由意志……

残雪:我是把这个自由意志看成任意的。

晓芒:在康德那里不是。

残雪:我是讲我自己一直把自由意志看成是任意的。它没有什么善、恶的倾向,就是一种人的高级本能。

晓芒:你那种看法,对于诗人和艺术家来讲是适合的,但是对于现实社会不适合。

残雪:不见得,我觉得现在就是要保护这个东西才能谈自由。

晓芒:那是的,但是你那个东西如何才能保护?它必须要有法制,要有法律。

残雪:那当然。

晓芒:什么是法律?法律就是自律。

残雪:立这个法的时候,你就是以那个东西为前提,为根据来的,所以我讲康德是错误的,他是讲自己来立法,神秘的一些……

晓芒:不是神秘,他这个自己立法……

残雪:理性自己来立法,理性自己怎么来立法呢?理性是人的一种本能,他那个本能是规定性的本能,你当然要根据那个原始的东西来立法嘛。

晓芒:理性就是从原始的东西来的嘛。

残雪:是的,但那是第二性的,你当然要根据第一性的东西来立法。怎样使它更加发挥得好,发挥得好就要用理性来规定它。

晓芒:理性它也是第一性的,是现实的第一性的,你那个是理想的第一性的。

残雪:凝固起来的东西,应该是第二性的。这个思冲动应该是第一性的,这个原始的……

晓芒:你那个思冲动没能达到现实性。

残雪:是可能性。一旦把它实现出来当然就是理性,实现出来就是理性。实现是为了什么呢,就是为了它充分发挥嘛。像人,自由的程度这样低,当然它也有自由在里面,你立法,是为了什么呢?当然就是为了让人冲动得最好。

晓芒:你讲的当然是的,特别是现代,后现代,他们认为这个立法现在已经到了不可容忍的程度了,但是舍此你没有别的办法。

残雪:实用,那不讲它。就是哲学上应该要确立,把它作为第一性的。

晓芒:哲学上要讲现实性,除了讲理想的概念以外,还要讲哲学与现实的关系。

残雪:我就是最现实的,我觉得,现在就是因为没有自由,全世界都是的,没有自由。

晓芒:你创作本身它就有法,比如说你的文字。

残雪:那是的,只要你搞起来就是逻各斯。而我要搞的这个东西,是要强调这个第一性的东西。

晓芒:灵感,你讲的那是灵感。

残雪:不,不是灵感呢,不要搞得那么窄。你是讲创作的灵感吧?

晓芒:那还有什么呢?选择?

残雪:就是自然的本质,选择,保护这个东西,要动,创造性,创造性不光只是——也可以讲是灵感——艺术这些东西,一切都是创造性。

晓芒:我讲的就是,不光只是艺术,就是说,灵机一动。然后你才可以去选择,如果你这个东西没有,你的思想本来就已经僵化了,那怎样去选择呢,那就没有选择。

残雪:我就是讲那个法,要强调实践,你那本《灵之舞》里面,立法是怎样讲的?立法,等于是畅行无阻。而立的法,不是什么畅行无阻的,康德的实践哲学里面没有实践环节,实践的环节就是要把人看成一个一个的独立的,强调这个个体。我的那个自由是独立的。每个人都可以在自己心里不断地选择,或者拉锯。

晓芒:他也有,他有自由的任意,自由的任意在康德那里是有可能打破立法的,所以自由的任意从善恶的角度来讲,它既可以善,也可以恶。如果它打破立法,它是恶,它连自己也保不住。

残雪:它是选择。

晓芒:你打破立法了,还有谁保护你呢?

残雪:当然是用这个立法来保护,不是强调这个立法,而是最开始就强调这个意志。

晓芒:但是这个意志可能打破立法。你打破立法你自己也保不住,你是自相矛盾的东西。

残雪:当然有的时候是可能打破立法,就是说要找出这个自由的深层次的本质,不断地拉锯,方方面面的协调,去实践,我强调实践。

晓芒:这一点康德也讲得很多。

残雪:他不讲实践的,都是讲立法。

晓芒:他也讲,就是说,讲立法的时候讲立法,但是还要讲对立法的选择。

残雪:立法的选择主要是实践。

晓芒:是实践,我在实践中,我可以按照立法做,我也可以不按立法做,我不按立法做的时候,立法仍然在我的心里面,它会使我感到惭愧。

残雪:不一定,有时候不按现行的立法做,它有更深的理由……

晓芒:那是另外一回事,立法本身可能还不完备。

残雪:你把立法[做]那样解释的话,那是浅层次的,自由是层次很多的。

晓芒:是的,你那种解释当然啰,你另外有自己的立法,我打破你的立法,我自己还是有法在心里的。

残雪:因为它是道德,道德又不是每个人要怎样就立法的。要有层次。

晓芒:一般来说,不管是自己立法还是什么立法,它总要个立法,这是康德讲出的道理。

残雪:就是自己立。那个基本的东西自己立,实践就是自己立。就是反复的权衡,用感觉,用理性,康德是不要感觉的,感觉都是质料的,不要。应该交替地运用理性和感觉。

晓芒:康德也不是不要感觉,他是贬低感觉。

残雪:三大批判里面,每个地方都贬低感觉。

晓芒:你按照感觉去搞的话呢,是人类的悲剧。人类的有限性,人类的原罪。

残雪:是的,他那是错误的,自由就是感性的嘛。

晓芒:也不一定是错误的,他讲得很深刻:人性本恶,讲到这一层。当然你[作为]艺术家你可以不理这一套。

残雪:我不认为什么人性本恶或者本善。

晓芒:那是用词的问题,但是西方人就认为你违反了天条,违反上帝的立法,那就是恶。

残雪:总而言之,西方的宗教感渗透在他的立法里面,总有一个这样的背景。

晓芒:你可以不理它,但是你必须要承认人性它是两可的,当它打破规律的时候,它是有限的,当它自己立法按自己的规律去自律时,它才可以是无限的。

残雪:是的,我就是说,人的实践,道德实践,它是一个过程。

晓芒:追求无限,有限追求无限的过程。

残雪:人性有层次,是个过程,这个过程里面,理性、感性交替地起作用,我最强调的就是实践,他的每一个理论,包括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判断力批判,里面都没有实践的环节,把实践的环节拿掉了,他说那是低一级的,交给科学家们去搞。

晓芒:也不是没有实践的环节,他是纯粹理性的实践。

残雪:书斋里面的实践,脑子里面去推。

晓芒:也不是书斋里,他还是在现实生活中,但是在那个纯粹的层次;纯粹的层次的那个实践是实践行为、实践行动的准则,或者是法则。人的行动跟动物根本的区别,就是讲,人的行动是有准则的。

残雪:有目的性。

晓芒:有目的性,动物没有,动物是本能。这个准则就有可能成为法则,你做坏事有准则,你怎样去做?你要有一套理性的设计,做好事就更加如此。

残雪:凡是涉及规定、规则这些东西,就是涉及类,人作为类,人类。凡是这种自我意识的东西就是类,他就强调这个东西。

晓芒:你不能讲他没有实践,他认为任何实践里面都包含这个层次,他就抓了这个层次。

残雪:抓住逻辑性的层次。

晓芒:逻辑性的,纯粹理性的层次。

残雪:不是真正的实践,不是这种生命的实践。

晓芒:你讲,如果没有这个层次的话,那个实践也不是真正的实践,那是动物性的了。

残雪:我是那种努斯的实践,去包含他这个东西。

晓芒:你的力也是人的力,而不是动物的力。

残雪:思冲动就是人与动物的区别。

晓芒:你要讲目的性。

残雪:定型就是那个目的了。

晓芒:目的就是理性了。

残雪:目的就是理性。我把它放到第二性了,首先是那个动。要动,一个意愿。

晓芒:动物也动。

残雪:动物它没有,动物不动。我的这个动是……

晓芒:那对这个动要加以规定,目的性不能当成第二性的,要把它放在这个动里面,共同作为第一性的。

残雪:我觉得还是第二性的,因为我要跟西方的拉开距离,我对西方的规定性不满,因为西方的文学家,包括艺术家,像我这样的人都已经超出他那个东西了。

晓芒:你这样也可以,我也是这样处理的,就是说,努斯精神,它是一个生命力,生命力跟逻各斯的这个形式相比,它当然是更深层次的,为什么是更深层次的呢?因为人是动物变来的,所以动物的生命力对人来说肯定是更深层次的。人的动物性的那一面,人的动物性的本能的那个东西导致人最后变成人。

残雪:要动就是说要有精神。

晓芒:但是你把人和动物作为区分要切断的话,就必须要用到这个理性。

残雪:那当然,它在里面。

晓芒:你不能讲,那个是第一性的,然后这个第一性就能保藏起来。

残雪:我就是说,东方元素的这个规定是包含在里面,最开始还是有个主宰的,它有个主宰的冲动,形式包含在里面,逻各斯是包含在这个里面的。

晓芒:还不是包含,我喜欢用的讲法是“体现”。

残雪:体现,展现出来。实现出来。

晓芒:实现出来。

残雪:实现出来,但是你不强调这个主宰的东西,那个目的性是什么目的性呢?就搞不清楚了。现在就是要强调这个主宰的东西。现在这个世界都是本末倒置,你把那个东西挖出来才……

晓芒:西方是本末倒置,中国还没有。

残雪:中国还没有格。现在中国还没有,只是有那个元素。

晓芒:中国也有你讲的东西,你像老庄的生命哲学,魏晋的玄学,魏晋那些人的生活方式,那些越名教任自然,不受任何束缚,那里面就有这种天生的自然的生命力在里面,像嵇康他们这些人。

残雪:有那种元素,我就觉得中国有元素。

晓芒:但是他为什么没发展出真正的自由来?就是因为忽略了理性这个层次。

残雪:没有发展出精神。

晓芒:所以它还基本上处于一种半动物的层次。

残雪:没有,所以讲它还没有。

晓芒:所以你要把西方的这个东西颠倒过来的话,你不能否认西方的那个倒置,他有他的道理。

残雪:等于是几个阶段,现在到了一个转折点。西方的东西已经不行了,光是那样讲,解释不了世界了,也解释不了人类的社会了,又要来一个颠倒,否定之否定。

晓芒:也不是不行了。是对西方来说不行了,但对中国不见得。

残雪:比我们古代的高,首先是他们产生了那个规定,现在我把这个规定又要颠倒一下了,等于是否定之否定。把那个主宰的部分拿出来提倡。又是在西方的前提之下,实际上他那个东西应该是来解释我这个东西的,解释我的更基本的东西,本质的东西。

晓芒:这个颠倒还是比较表面的,我觉得应该有一个更根本的颠倒。马克思的颠倒,他是这样的,就是说,人体解剖是猴体解剖的钥匙,我们人发展到今天,发展到这种精神的自我意识的这个层次了,我们才能理解猴子,才能够理解动物。

残雪:是的,否定之否定。

晓芒:是这种颠倒,我们人虽然是从动物发展出来的,但是动物的那个东西你讲是第一性的,按照马克思的……

残雪:我不是讲动物是第一性的,你误会了。

晓芒:生命力。

残雪:生命力不是动物,生命力就是精神,就是作为人的最开始冲的那一下。

晓芒:植根于动物嘛,人也是动物。

残雪:是的,理性也是植根于动物,只不过它是第二性的。

晓芒:但是按照马克思的那种讲法,我们应该从人的理性自我意识反过来去打开动物的生命力、包括人身上动物性的那个生命力的秘密,更深刻,更本质,所以形式的东西才是更本质的。

残雪:打开那个东西?

晓芒:这是颠倒。这是颠倒吗?这种颠倒跟你那个又不一样。

残雪:我觉得不是马克思那样的,我不是马克思那样的。我是努斯,我从逻各斯背后颠倒逻各斯。

晓芒:用人来理解动物,用人身上高级的东西来理解人身上低级的东西,初级的东西。用第二性的东西来理解第一性的东西,这种颠倒可能才是最根本的颠倒,人的生命力肯定是没有办法否定的,它是自然,人本来就是自然。

残雪:我不是谈那个机械自然的东西,我的这个思冲动是同原始力结合的最高理性。

晓芒:形式的东西。

残雪:精神的东西。

晓芒:精神的东西就是形式的东西,精神就是普遍的东西。

残雪:原始的力。

晓芒:原始的力也是精神的力,所以它是普遍性的。

残雪:嗯,第一性的,最普遍的。

晓芒:它是整个自然中都蕴含的。

残雪:是的,充满了的。这个东西还是第一性的。

晓芒:所以它实际上是理性。

残雪:你把它定下来当然就是理性,从运动的角度看就是打破理性规定。

晓芒:也是理性,因为它是目的。

残雪:那理性也是我这个东西。

晓芒:是啊,所以我就是讲……

残雪:还是有个主宰。既然人是从动物出来的……

晓芒:我是同意你这种讲法,但是……

残雪:从人来讲也还是主宰的。

晓芒:但是刚才我跟你的这种讲法是作为我的对立面,我觉得他们可能也会有道理。

残雪:那不是可能,他们整个地都建立在那上面。

晓芒:他把那个逻各斯做主导,把努斯做根据。

残雪:我的文学是追求逻各斯的文学,它自己是努斯嘛。

晓芒:对。

残雪:它自己是自由,自由还是这个主宰的东西。

晓芒: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我的哲学也是生命哲学。

残雪:等于讲是以冲动为最基本的,我就觉得我的比海德格尔讲的好。海德格尔也是讲这种本原的东西,一模一样,但是他那个不是冲动,他是一个东西什么拉伸拉伸,那个东西没有力,我的这个东西贴切些。

晓芒:他是本体论,存在论。我刚才跟你讲的呢,就是要敲打这个观点。这个观点是我们两个共同的观点。这个有生命的东西,第二性的是它的形式。

残雪:我可以举出很多例子来,冲动是第一性的。那个经典自我意识是第二性的。

晓芒:那是的,你从艺术家的角度讲,肯定比我的例子更多。

残雪:自然里面也可以举出来,细胞分裂,为什么一定要分、分、分呢?

晓芒:我现在就是想把我们的观点锤炼一下,从反面来反驳他。这种观点其实比较通俗,如果你跟老百姓讲,你只要讲人是从动物变来的,就可以讲得通了。

残雪:是的。我觉得我这个东西讲出去还蛮有用。作为新世纪来讲,这个东西可能是最主导的。

晓芒:但是,一个东西如果是通俗的话,我们就要对它抱怀疑的态度,就是要考虑相反的可能性,才可能把它锤炼得更加精确。

残雪:合目的性就是对自由的规定,应该是。他的那个合目的性我总是觉得可以推翻他,为什么呢?就是我对它不满,我有个更基本的在那底下。所以我觉得我要推翻他的合目的性。也不是推翻,实际上是把它包含在内。

晓芒:包含。退居二线。

残雪:搞成第二性的。长期以来就是这样的,我又翻了我以前的那些评论,发现里面都是那样的。我以前是分成原始之力和理性这两个东西。但是我在那里面没有很清楚地讲哪个是第一性哪个是第二性,实际上是那个意思。就是说,这个力是第一性的,规定是第二性的。

晓芒:是的。

残雪:但是作为文学来说,要追求这个第二性的东西。必须要这个东西,没有这个东西就搞不成,你这个力就还不是文学。

晓芒:我跟你的出发点是一样的,但是,我现在考虑的是,你要应付各方面可能导致的,哪怕是善意的误解。

残雪:那是的。我心里想,起码还要搞几年狠的,我还刚思考没几天。

晓芒:善意的误解。一个是以为,把人看成是从动物发展出来的,就解释了你这个观点了;第二个误解就是,把人看作是老庄魏晋名士他们的那种任情使性的自由,那种为所欲为,还有晚明的那些文人士大夫,那种到青楼狎妓,酗酒,什么都不干,然后指桑骂槐,这也是一种,中国文人最喜欢标榜的,多么潇洒,多么自由。

残雪:伪自由。中国没有自由。

晓芒:你就要想办法把自己的立场和这些东西严格区分开来。

残雪:我早期的评论里面最强调的就是理性。理性就是促成这个东西的,为什么要理性呢,就是为了促成它的自由,而不是康德讲的理性它自己里面有个什么根据。

晓芒:他就是理性自己的根据。

残雪:理性自己为自己做根据,因为自由在他那里的定义是不存在的,是个假设。

晓芒:不,不,他当然是假设,但是,不是讲它不存在,他是讲可能存在,只是无法证明。

残雪:不能证明的,是个悬设,放在那里,一个理想。

晓芒:自由,当然一方面是悬设,但是另一方面,他还讲过自由是个事实,在“判断力批判”里面讲,自由在所有的理念里面,它是唯一的一个,它是事实。

残雪:他讲的那个事实又不是我们讲的这种事实。

晓芒:理性的事实。

残雪:嗯,他是讲逻辑性的事实。

晓芒:不是逻辑性的,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一个有理性者,他就会发现这是他的事实。

残雪:等于讲,通过严密的逻辑推理,会产生效果的那种事实,而不是像我讲的自然的本质,客观的。

晓芒:自然的本质就是理性。

残雪:自然的本质就是自由,当然也是理性,他就讲那个东西至上,他不是我这个意思,他的那个事实是经过严密的逻辑推理,推出来的理想,然后在现实社会里有效果。

晓芒:不,在《实践理性批判》里是这样讲的,在《判断力批判》不是这样讲的。

残雪:改了吧,我还没看到那里。

晓芒:《判断力批判》里面讲到审美,讲到人权,人的自由权,讲到法制,讲到科学技术,人类的进步,是这时候他讲的,自由是一个事实。

残雪:反正他跟我们有不一致的地方。

晓芒:他自己也有矛盾。

残雪:他自己有矛盾。到了老年他想去补。但有些地方根本补不上去。

晓芒:他讲不圆。

残雪:他那个道德论基本上是被动的,有宗教味。虽然他讲是主动的。但我觉得基本上还是被动的,特别是对于现今,现代社会来讲。

晓芒:他的革命性的意义就在于,他至少从形式上把所有的道德都建立在自由意志的基础之上,没有任何预先规定哪个善人,或者哪本书,或者一个什么传统,[没有]权威来规定,哪是道德的,哪是不道德的。道德这个概念本身就要从自由里面推出来,这是他革命性的变革。

残雪:是的,提出了人的这个主体性。

晓芒:首先,没有什么道德不道德,你莫跟我讲道德,你只讲人要不要自由,肯定每个人都要自由,然后再跟你推,什么是真正的自由,你这一瞬间是自由,等一下你又后悔,那是不是自由?那肯定不是的。现在你自由,等一下你还自由,你不后悔,这就是自由,这就是真自由。

残雪:他基本上是那种初级自由,就是,以压制肉体的方式强行推进,用这种推理的方式强行推进。那种稍微初级的。

晓芒:他也不压制肉体,他不是禁欲主义。

残雪:不是禁欲主义。他内心有个声音,这种解释,那当然是强行。

晓芒:他是选择。

残雪:逻辑性的。

晓芒:你讲压制,也可以讲自由就是一种压制,你选择了这一方就压制了那一方,因为它可以有选择,至少有两个选择。

残雪: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晓芒:你选择哪一方,你当然就要牺牲另一方。

残雪:强调那个比较初级的那种东西。怎么会每个人都一样的?又不搞这个实践。强调法则。

晓芒:每个人都有自由,就是说,自由的选择,你选择了肉体,你就会忽视你的理性。你就会内心有愧。你选择了理性,你就会忽视你的肉体。

残雪:而且他把理性和感性那样截然分开是错误的,所以他讲只有理性严密推出来的这个东西,它就是道德。凡是另外的都是感性的。那些肉体的……

晓芒:感性的东西不能一贯,理性的东西才可能坚持。

残雪:不是那样的。我觉得那是书斋里的推理。那个实践,实践的一贯不是单靠一方面的强调来坚持的,就是两个东西,两个东西的拉锯。

晓芒:那是的,你要从辩证的一贯性来讲是这样。

残雪:他的那个幸福的规定也是虚幻的,什么鬼幸福,物质性的东西?那个设立也是很幼稚的。

晓芒:也不光是设立呢,他那幸福无所不包。凡是人感到快活,感到舒服的都是幸福。包括精神上的情感上的都有。

残雪:反正他的根据就是推理。他的自由都是悬设嘛,你想一想。

晓芒:理性。

残雪:就是推理,跟我刚好是相反的。

晓芒:他抓住了逻各斯。

残雪:我的这个道德就是自然的本质——自由。道德的根据就是自由。之所以人有道德,就是为了保护自由。

晓芒:那没错,这点你跟康德没有什么区别。(笑)

残雪:那有区别。他是什么自由,推出来的那种东西,字面上看起来好像是一样的,实际上是不一样的。

晓芒:但是他在字面上已经定下来了,这是他一大功劳。字面上的这个规定也是很必要的。

残雪:他讲自由是不可认识的,到底有没有,还不知道。

晓芒:有肯定是有,他在实践中证实了,虽然它不可认识,实践中证实了。

残雪:那是证实的它的效果。

晓芒:不是效果,他是动机论者,不是效果论者。他是[说],人在实践中,他的动机证明了他是有自由的。

残雪:他讲,但是这个自由你不能认识。不能认识实际上就等于没确定。

晓芒:他的那个认识是讲,你不能当做科学的认识。你不能从牛顿的物理学来拆解,解释自由的因果性,他这是对的。但是我们今天的认识……

残雪:我要解释它。

晓芒:用牛顿的物理学?

残雪:不是用牛顿物理学,用现代的相对论。

晓芒:是嘛,我们现代的认识跟康德的认识大不一样。所以我们讲可以认识和康德讲不可认识其实没有冲突,是一个层次问题,他讲的不可认识……

残雪:他是很初浅的层次。

晓芒:他是说不能把它变成机械论。

残雪:他没有把自由看成道德的前提,自由既是道德的前提,又是为了达到道德。他就把两个东西搞成一个。把道德的根源性追追追,最后就追到道德自己,搞了半天就是一个。

晓芒:他还是没有完全统起来。

残雪:理性就没有根源了。

晓芒:他还有一个自由意志。

残雪:他讲理性是至高的,就没有根源了。

晓芒:他讲两个东西,一个自由任意,一个自由意志。

残雪:我就是要讲他那个理性有没有根源?他讲理性是至高的。至高的就没有根源了。

晓芒:他是采取了一种象征的手法,他说,理性是大自然给予人的一种恩赐。

残雪:先天性的。

晓芒:人禀赋了理性的功能,绝对不是仅仅为了增加自己的幸福,而是要有别的使命。他是这样讲的。

残雪:达到自由嘛。

晓芒:这种思想是种回避,理性是大自然给人的天赋,你要问理性是从哪里来的,这个问题他就这样回避了。

残雪:我就是觉得,他的三大批判里面每一部都缺乏实践的环节。就是说我理解的那种实践,他都是书斋里推出来的。

晓芒:他的推也还是有个前提的,就是说,自由的意志是推出来的,但是自由的任意,相当于你讲的那个实践。自由的任意包括很广,首先包括人的为所欲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然后再包括人的目的性,自由的任意首先是自发性,其次是目的性,再次才是道德。目的性它可以是实用的目的,但是更高的目的性就是道德,它有三个层次。首先是任意性,首先是自发性……

残雪:他搞成儿童的任意性。

晓芒:他也区分过,就是说,任意性有一种动物性的任意,还有种人的任意,人的任意才是自由的任意,《纯粹理性批判》里面讲了,分出了三种任意。

残雪:低一点的,自由的任意是低一点的。我觉得自由的任意就是自由意志,纯的自由意志。

晓芒:那可以,可以这样讲。

残雪:我都是把它作为一个看的。

晓芒:康德以后的人也是这样看的。

残雪:自由的目的就是自由本身的实现。

晓芒:在黑格尔那里也分几个层次,一个是抽象的自由,就是那种自发性,任意性。还[有]一种是对自由的自由,那就相当于康德的自律了,对自由意志的自由意志。

残雪:开端的自由你从道德上讲是中性的,极为个体的,你这个自律都是意识到这个类,都是一种认识。

晓芒:可变性。

残雪:开端的自由本身它应该是中性的。

晓芒:它可以善可以恶,可以有限也可以无限,但是自律呢就是把那种任意自由普遍化了。

残雪:意识到类,人类。

晓芒:最后是意识到类,但是它不是直接意识到类,首先直接意识到自己的普遍性。

残雪:意识到自己是人类中的一员。

晓芒:就是孔子讲的“有一言可以终生行之”,不光是自己能够终生行之,而且所有的人都可以行之,就是普遍性,这样一种普遍性就是类,这样一种类就是道德。

残雪:凡是自我意识都是道德,都是类意识,我就觉得。自律也是这种东西。

晓芒:自律,凡是自律,都是道德,都是类意识,但是自我意识它不能简单地这样讲。自我意识有可能是不道德的,至少它是没有想到道德的。因为自我意识它的结构是一种自欺结构,它是不断地向自己内心深入的结构,所以道德这些层次太浅,没有在这个话题的范围之内,道德肯定是在自我意识之上建立起来的,但自我意识本身还不能够讲是道德。

残雪:自我意识还要广泛一点,应包含个体性。

晓芒:它是人的本性,人性,它不是动物性也不是神性,它是人性。

残雪:道德就是类的共通性,类的人性。

晓芒:道德就是……

残雪:作为类。

晓芒:作为类,或作为神。

残雪:我要把它扩展一下,不光是人类,还有跟这个自然的关系,这是两方面的,一个是人怎样对待他人,一个是人怎样对待自然。道德,西方只讲人。自然它是有自由意志的,它的自由意志是人开发出来的,两个之间还是有关系,要把它作为独立的个体来看。

晓芒:这个环节你还要考虑一下。

残雪:那还要想一下。

晓芒:你讲的这个,是个很大的问题,自我意识和自然。

残雪:是的,我就是要把它扩展一下,道德。

晓芒:自我意识和自然,一般西方人是把自我意识追溯到神。

残雪:是的,那个东西我是不同意西方的。西方把它看成一个一,一个整体,我都不同意的,这个自然没有什么内外,中国人就是这样的,没有内外。作为西方人,你一谈到整体,一谈到一了,它就有内外,那个外就是上帝,我就没有内外。内也好外也好都是这个自然,我的超越不同于西方的那个超越,我的超越就是在自然里面的超越,无所谓内外,所以我的这个东西就比他们的彻底些,我的精神比他们纯些。因为我是在里面,就是自然,就是自然去超越自己。

晓芒:你回到了自然的本意:自己“然”。

残雪:自己超越自己。

晓芒:自己“然”起来。

残雪:所以我写的小说都是那样子的,真好,就是说,一个小孩到悬崖上去炼那种功,那个妹子跟着去看,哎呀,在悬崖上翻筋斗,翻得真好,一翻出去又弹回来了,一翻出去又弹回来了。我的这个超越它不是超到外面去,不像西方那样,什么上帝,彼岸,它是超到外面去,我的这个超越就是自然,认识自然的。就是对自然的一种认识,没有内外。

晓芒:它等于自我意识。

残雪:为什么他总是在翻,又没看到掉下去,把她吓得要死。

晓芒:因为没有哪里可以掉下去。

残雪:所以这也回答了直子[2]的那个问题,她讲我的那个大地,讲我把大地抽空了。

晓芒:没有大地。自己就是大地,大地就在我身上。

残雪:就是自然,不讲这个整体,不讲这个一,只讲它的统一性。

晓芒:但是你这也还是会遇到一些理论上的问题。我小时候有过这样的想法:如果这个宇宙中只有我一个人,什么都没有,星球也没有,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个地球中间,那我怎么知道自己在运动呢?那我怎么知道我是原地静止不动还是在运动呢?

残雪:我们以前讨论过,就是海德格尔讲的那个,这个运动包含了质料的东西。

晓芒:不光质料的东西,运动是要有标准的。

残雪:矛盾。

晓芒:要有坐标,你才可以衡量,他从这里到那里。

残雪:包含了质料就必然包含了矛盾在里面,就让它做参照。自我做坐标。

晓芒:那无非是自己内心的一个矛盾,我自己参照自己,自己左手参照右手,但整个来看,很可能我在那里静止不动,几万年一点都没动,无非是内心很苦恼。就有这个问题。

残雪:就是你讲的那个“自”,自冲动,我讲的思冲动。

晓芒:如果没有一,没有整体,没有边界,那可能也会遇到一个衡量的问题,一个标准的问题。

残雪:没有一,有统一性。

晓芒:你自己跟自己统一。唯一的标准是自己,我这个圆心,圆心之外没有圆周。那你这个圆心还叫圆心吗?就不叫圆心了,那就可能是散点,你有一个圆心,也可能另外一个人也有一个圆心,但是你跟他不相通。他以他为圆心,我以我为圆心,没有标准了。西方人,就是从古希腊开始,他们的欧几里得几何,还有笛卡儿的坐标啊,他们都希望能够把世界看做一个坐标,有横坐标直坐标,然后你到了哪一点,我们就可以衡量,做一个客观的衡量,如果坐标拆掉了,就无所谓运动和静止了,你觉得自己在行进中超越得很远了,我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了……

残雪:还是那个有和无的矛盾,它一有起来就是矛盾了,我讲的这个无、运动它本身是有的。有无互为标准。

晓芒:当然我们可以这样讲,但是我们会遇到问题。我刚才讲的就是说,会遇到这样的问题,就是说,这个有和无是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你自己想起你有,有起来了,但在别个看起来,你跟以前还是没有什么区别,你还在原来的地方。你只不过内心痛苦了,或者是原来是高兴的,现在不高兴了。

残雪:那就是康德的那个思维了,那怎么要得,他都把它搞成想出来的东西。我看到了,我通过对照对象化看到了。

晓芒:你就会遇到这个问题,就是说,你的这个自然,恐怕还要一个坐标。

残雪:我是交合的,我讲了我的认识论是交合的,通过同体关系来衡量。

晓芒:什么跟什么交合的?

残雪:客观和主观的交合,我讲的那个实践,是客观跟主观的交合。

晓芒:海德格尔就遇到这个问题,比如你讲的交合,在海德格尔那里都是此在,此在是一个存在者,但是存在者后面始终有一个存在本身,那是作为它的标准,就是说,从存在本身的眼光来看,你这个此在,你的存在者,都还没有到位。

残雪:我没有那个东西,我没有什么背后一个什么东西,康德始终讲的,物本身,我没有本身,是合在一起的,很自然而然合在一起的,同体。那就是个客观的东西,又是包含了我的主观的东西。他那样说是因为西方人总是要拉开一个距离,需要那种东西,一个上帝。

晓芒:你没拉开距离。

残雪:一个上帝搞在那里,在外头,不像我这个人,你跳出去,在悬崖上翻筋斗,他的翻来翻去,所取得的效果只是对你这个大地的认识。

晓芒:但是你这样……

残雪:他总是强调超验,我不承认康德的这个超验,我认为道德就是先验的,不是什么超验的,它是先验的。

晓芒:这个后来的人也讲了,像谢林的“先验唯心论体系”。

残雪:他的那个超验是从上帝那里来的,有个里外。

晓芒:谢林就是把所有的都归结为先验的。

残雪:就是个矛盾,只要你动起来,一个意愿,就像大爆炸一样,它本身是矛盾的东西。

晓芒:大爆炸也有个问题,就是说,大爆炸那个零点,那个奇点,能不能确定,它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在那个奇点上所有的物理规律都失效了,后来霍金就没有办法,为它设想出来一个“虚时间”。

残雪:他是讲没有时间空间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晓芒:所谓大爆炸是这样:宇宙大爆炸的起点,爆炸初始的那一瞬间,它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如果讲有时间空间的话,它的时间空间趋向于零,无限小,它的质量是趋向于无限大……

残雪:就是有和无之间,可以产生有的无。

晓芒:他在一个无限小的时间空间里面,具有无限大的质量。它就爆炸了。

残雪:就是一个矛盾。

晓芒:但是,在那个零点的时候,时空观等于零的时候,一切物理规律都失效,你不能问他为什么要大爆炸,是不是有炸药和引线?

残雪:在意愿上自由。

晓芒:他还没讲自由。他不打算假设一个上帝,有自由就是上帝了。他就是说,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会大爆炸。

残雪:没有道理的,就是自然的本性。

晓芒:后来,霍金没有办法就设立了一个虚时间,它虽然没有时间,但是有“虚时间”。

残雪:我看了他的那个理论基本上还是西方的传统。

晓芒:那当然,他是物理学家。

残雪:只不过是比古典的前进了一点点。他对古典的不满意了。

晓芒:他的虚时间只是一个理论上的假设,它的含义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必须要有个虚时间。就像“1”,没有这个数。

残雪:那个符号我不懂。反正我觉得可以用矛盾来解释。

晓芒:它还不是矛盾,矛盾必须要有,然后才是……

残雪:就是要有嘛。

晓芒:有自相矛盾,但是那个时候还没有。

残雪:没有,但有意志,一有起来,就矛盾了。

晓芒:那不就是上帝?

残雪:是自然的本质,自由。

晓芒:自然的原因,不是本质,是自然的原因。

残雪:原因就是本质性的原因。

晓芒:是使得自然有起来的那个原因,好像上帝创世。

残雪:不都是那一点。

晓芒:你不叫它上帝,你不把它叫做上帝那是另外一回事。

残雪:他是讲每个宇宙是那样子的,多元化的嘛。又不是都从那一个宇宙生出来的。

晓芒:他没有讲别的宇宙。

残雪:他讲有很多类型的、各种各样的宇宙。

晓芒:那是一种猜测,因为他不愿意承认上帝,所以他就加进去许多宇宙。

残雪:我那个不必要那个上帝,就是这个自由本质就可以了。非要搞个上帝做什么,上帝还要分内外。

晓芒:那是称呼的问题。

残雪:不是称呼的问题,他们要分内外,他们都是超验的。

晓芒:西方也有人把自然本身叫做上帝的,像斯宾诺莎。

残雪:那是的,自然神论。

晓芒:斯宾诺莎的自然就是上帝。

残雪:他那个还不一样,还是超验的。我不承认有什么超验的东西。

晓芒:他还真不是超验的,斯宾诺莎的上帝是内在的,就是自然。

残雪:自然就是人的经验,只有这种。反正我把这个东西提出来,自由意志就是自然界的原因性,道德律呢,就是人作为类的自律,人作为类的自律也是人和自然的关系的自律,这两个方面,一个是人与人关系,再一个是人与自然的关系。

晓芒: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应该是人与自然里面提到的与自由的关系。

残雪:那种本质性的。

晓芒:而不是跟感性的自然,这个自然、那个自然的关系。

残雪:是生成的,所以康德总是讲跟自然合不上,我的是合得上的。

晓芒:康德的自然是牛顿的自然,当然合不上。

残雪:跟表面的这些东西当然合不上,肯定合不上,它是本质。应该合得上的,两个就是一个,他的这两大批判就是一大批判。

晓芒:这个后来费希特就把它们合为一体了。费希特,谢林他们后来都把它合为一体了,一直到黑格尔。

残雪:高层次的,反正自律就是自由律。你是讲怎样动起来吧?不能解释为什么动起来。

晓芒:嗯。

残雪:为什么动起来,我本身就要动嘛。

晓芒:就在动之中。

残雪:它的本质就是动,运动。

晓芒:问题不是在为什么动起来,而是怎样才可以不动。

残雪:不能够不动,所有的不动都是暂时的,质料性的东西都是一个规定,本质是动,本质实现出来暂时是不动。

晓芒:这是一种自由的动,你要问它怎样动起来,这就是机械的动,是被推动,取决于它是被哪个推动的。

残雪:本身就是动,所以我讲世界的本质就是运动。

晓芒:是的。

残雪:康德讲这个运动是质料性的东西,还不够高。

晓芒:他讲的是机械运动。

残雪:世界就是一个运动,一个质料,自然。质料就是理性,运动就是原始的那个动。

晓芒:质料也就是理性,理性是动的形式。

残雪:要用质料来规定它的形式。

晓芒:一规定就成了质料。

残雪:一显现就变成质料了。

晓芒:但是理性在规定的中间它是属于形式中的,质料是属于比如感性啊,事物啊,那些内容啊,但它的形式还是理性,理性是动的形式,动本身跟动的形式,既是一个东西,又不是一个东西。但是在这两者之下还有一个质料,你不能把理性看成质料,质料它是没有普遍性的,形式它是能够涵盖一切的,涵盖始终,贯穿始终的,质料不能贯穿始终。

残雪:质料分层次,作为最高的来讲,理性就是最高的那个质料,相对于运动来讲,它是它的质料。

晓芒:终极质料?

残雪:嗯,终极质料,至上的。

晓芒:但是西方的终极质料呢,还不是这种东西。

残雪:存在。

晓芒:存在者,终极质料是存在者。

残雪:存在者就是那理性的东西。

晓芒:不是,终极质料是完全被动的东西,绝对被动的东西,甚至于被称为无。

残雪:那是什么东西?

晓芒:就是,亚里士多德讲质料呢,他认为质料是普遍的东西,形式是个别的。每一种东西都是由于形式从中间拿了些出来,才成型,所以形式是个别的。跟我们一般人理解的形式是相反的,我们一般理解形式是普遍的,质料是具体的。亚里士多德认为质料是普遍的东西,是没有分别的东西,形式是使它有分别的东西,使它成型,所以形式才是具体的。

残雪:是的。

晓芒:比如说,你雕一个苏格拉底的雕像,你可以石头,可以用铜,可以用泥巴,这无所谓,但是什么使得这一堆质料成为苏格拉底的塑像,而不是亚里士多德,柏拉图?是苏格拉底的形式。所以首先他把形式这样理解,形式是个别的,质料是普遍的。但是,讲来讲去,他讲反了,讲到最后,他就说,这个个别的形式,因为涵盖了它的质料,所以形式倒是普遍的东西,因为它涵盖了质料,从它这个东西内部来讲,它是这个东西内部一个普遍的东西,那些质料反而是一些具体的东西,多一块少一块无所谓,大一点小一点都无所谓。这个形式倒是一个普遍的东西,他讲着讲着把它倒过来了,讲倒了。这个里面有很深的道理。

残雪:我感觉里面有层次。

晓芒:就是说,一般来讲,任何物体都有它的形式,任何事物的本质是由它的形式体现出来的,这个事物就是这个事物,所以形式是个别的,而质料是普遍的,一般来讲是这样的。但是就某一个东西本身来讲,形式是普遍的,在这个东西里面,形式是普遍地涵盖一切。它把所有的东西都包容起来了,这些质料是被它包容起来的,质料可以是五花八门的,形式是统一性,质料是特殊性。

残雪:是的,在那个最高的至上的那一点。

晓芒:最高的就是上帝,上帝的这个形式它就有两重属性。一个,上帝无所不在,他是绝对的普遍性;再就是,上帝有自由意志,他的无所不在是体现在他有特殊意志,他构成了这个世界,你把这样一个世界看成一个整体,那么这个上帝是它的普遍性,所以上帝在亚里士多德那里,他既有自由意志的个别性,也有他的逻各斯的普遍性,他有双重意义。他是这样来的,在上帝那里,颠倒这个矛盾就得到调和了,就解决了。所以我们在用形式和质料这对范畴的时候要谨慎。

残雪:我同他很多地方都是相反的。

晓芒:反的。你讲形式,一般我们都认为是普遍的,但有时候它是个别的,就是讲“成形”,这个“形”字你把它当动词来看的时候,它的意思就是使这堆质料成型。

残雪:质料也一样,你讲它是个别的,在终极的意义上它又是普遍的。

晓芒:这是西方哲学的一对基本概念。一和多,一和多的这种质料和形式的颠倒关系。

残雪:他没有解决得好。

晓芒:他没有解决得好,后来的人也没解决好。后来,两千多年以来人们一直在争,一直到今天还在这里争论。我有篇文章专门解决这个问题,就是对亚里士多德要怎样理解。

残雪:你是怎样讲的?

晓芒:我就是刚才这样讲的。就是他的这种辩证的转化,不是亚里士多德犯了什么错误。现在很多人讲,绝大多数研究亚里士多德的人都讲,亚里士多德犯了个错误,他的早期和晚期不一致,很多人把他的早期和晚期来对比。只有陈康,他是在美国做亚里士多德研究的,中国最有成就的西方哲学学者,外国人引用亚里士多德都要引用他的,——只有陈康讲不是什么错误,应该从相互的关系来解决这个问题,但是他并没有具体来解决,我有篇文章专门解决这个问题。

残雪:你讲这个终极性的,就是说我们这个自由的本质,讲到最高的话它应该又是质料性的。

晓芒:是啊。

残雪:你把它定型讲成是理性,理性把它定型,没有定型之前就是质料性的。

晓芒:对。

残雪:康德讲的那种情感性的。

晓芒:原始质料。

残雪:就是康德否定的那种情感质料。

晓芒:对。

残雪:所以我就是要强调这种东西,强调我的自由的质料性,正因为它的终极意义上的这个东西是质料性,所以它最纯,才能够分得开。

晓芒:但是它这个质料性跟动物性的质料有一个区分,这个界限就在于还是那个现实性的东西。它的这个痛苦不是那个动物性的痛苦,是智慧的痛苦。

残雪:两方面相互来规定。

晓芒:嗯。

残雪:我就是想讲这个东西,就是说,世界的本质是自由的,自由呢,是这种带情感性的东西,这种情感性的质料性的东西就包含在里面。

晓芒:你更强调质料。

残雪:嗯,不是什么去超验,似乎一超验就自由了。我这个带情感性的带质料性的东西的这个自由比他的那个自由要纯,他那个不可能纯到底的,超超超,超到上面去两个就脱离关系了,没有力了。

晓芒:康德讲是讲超验,实际上没超得出去。所以他跟基督教是格格不入的。基督教会严厉地谴责他,禁止他讲宗教问题。他还作了检讨的。

残雪:超验的东西是没有力的,不能接续的。那是你自己坐在那里超一下。

晓芒:想象的。康德还不完全是那样,他想把自己讲成是那样,实际上做不到。你自己的道德自律做的事情怎么可以作为一个上帝的运动呢?那不是自欺嘛。你明明晓得是自己建立起来的一套法则,你把它归于这是上帝命令我做的。

残雪:需要。搞什么需要,说我需要一个上帝。

晓芒:这是种软弱性。

残雪:主要是他自己自相矛盾。他总是要把它全部搞成假设,全部搞成悬设。

晓芒:他对基督教还是有很强的解构作用,所以基督教很怕他。这一讲,信仰不成了假的?

残雪:全部搞成推理了。推理当然是人的一大最高级的本能。全部搞成推理了,那怎么要得呢,虚幻的世界。反正不如我想提倡的这个东西有力。海德格尔也是没有力。他们那些东西都是推理。

晓芒:你看过萨特的东西没有?

残雪:萨特,我就是在你的书里面看的。他讲自由的那种承担,那个阴暗面,他也没有讲自由到底是个什么,只不过把对自由的感觉讲出来了。

晓芒:荒诞。

残雪:我就是说,西方哲学没有把自由下个定义。没有讲出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硬要下个定义,讲出它是个什么东西了,那我就服了。我们的实践就是这样的。

晓芒:恐怕也难。你怎样给自由下个定义呢?

残雪:是本质性的东西,就是我们的自然,它生出万物。

晓芒:自由就是自然?

残雪:嗯。

晓芒:什么样的自然呢?自由就是自然,这不是定义。自由是一种什么样的自然,这才是定义。

残雪:自由是自然的本质。

晓芒:自由是自然的本质,这还不是定义。应该讲是什么样一种自然。这个本质是一种讲法,什么样一种本质,是自然的什么样的一种本质。这才是定义。

残雪:那不是要跟别个做比较?

晓芒:就是。

残雪:自然只有一个,还能够比较吗?

晓芒:不能够是一个,就是一般你要讲下定义的话,它必须有两个环节。只有一个的东西是不能够下定义的。

残雪:那就是你讲我这还只是信念。

晓芒:对,你只换了个字,不是定义。要下定义的话就必须有一个大的概念和一个小概念,大的概念是类概念,小的概念是种属的概念。

残雪:那我就不是下定义。是自然观。我只能够给人的自由下定义。人的自由就是自然的本质。

晓芒:自由当然是人的自由,没有什么神的自由。就是说,你要想给自由下定义,就要说自由是自然的什么样的一种本质。

残雪:就是那个运动,运动的属性吧?

晓芒:不是运动。马克思的定义是,自由是自然的自觉。自然界在人身上达到了自我意识。我们可以把它改变成一种定义,就是,自由是一种意识到自身的自然。

残雪:那他还是那个统。

晓芒:那你怎么搞呢,要么你就不要下定义,下定义就很麻烦,它有规定的。

残雪:那他还是那个统。

晓芒:非统的讲法不是下定义可以解决的。

残雪:你讲是信仰,我又不是什么信仰。做了这几十年有效果,怎么会是信仰呢?

晓芒:它是一种直觉,是种直观,是胡塞尔讲的那种理智直观。

残雪:知性直观。

晓芒:知性直观,它不是眼睛看到的直观,而是理性意识到的直观,自明性。自由就是自然。自由就是自然的本质。自然真正说来就是自由。或者讲,因为自然这个词,在西方本来就有本质的意思,作为自然的自然,作为本质的自然就是自由,这样讲可以。

残雪:下这样的定义?

晓芒:这不是定义,这是理智直观,自明性的东西。

残雪:描写性的。

晓芒:描写性的。

残雪:知性直观。至上的。

晓芒:哲学你追溯到最后,你就是一种直观。不能够从定义出发,因为你从定义出发就必须有一个比它更高的概念,哲学已经是最高的概念了。

残雪:是的,哲学最高的应该是直观,知性直观。

晓芒:嗯,直接确定的。

残雪:第一性的应该是知性直观,第二性才是下定义。

晓芒:有了知性直观你才能下定义。

残雪:这个知性直观现在也有人用,这个东西也很怪,只有在这个艺术实践中才能够解释,解释得最好。如果没有艺术实践,像康德一样,他运用科学的时候我估计他也没有那种体验。没有知性直观的实践的体验,他举的例子都是那些浅层次的实践。

晓芒:你这种讲法跟谢林已经很相近了,谢林的讲法就是,知性直观是哲学的最高层次,但是比它更高的是艺术直观,审美直观。

残雪:我这里就是一个,我的艺术的知性直观和科学理论的知性直观就是一个。

晓芒:那不同,知性直观只是直观,而艺术直观它要去做。

残雪:是的,都是实践。

晓芒:知性直观只是客观化,知性直观不是实践,还是个直观,艺术直观才是把那个东西做出来,创作出来,他有艺术品。

残雪:是的,写评论也是一样的,哪怕你不写,欣赏也是一样的,也有很多知性直观。

晓芒:他是客观的。

残雪:但都还是一种实践。

晓芒:艺术直观就是实践,知性直观还不完全是……

残雪:你去看它的时候就是个实践。搞科学的时候,那些人,哥白尼他们那种思维不就是实践吗?

晓芒:是实践。但是,一般的实践所做出来的那个东西并不是自由的东西,它只是一个产品。

残雪:什么是自由的东西?

晓芒:你比如做一个沙发就不是自由的东西。艺术直观造出来的是自由的东西,有个艺术品,它跟你的创造的自由是一回事,这跟做一张桌子,做一张沙发出来,还不是一回事。

残雪:是的嘛,像哥白尼搞出那个系统一样的。

晓芒:所以你讲的实践还应该不是一般的实践,不是做张桌子做张沙发的这种实践。

残雪:不是这种实践。那是低级层次的。

晓芒:而是艺术实践,艺术创作。

残雪:康德讲的这种实践,还是那种规定性的思维,不是反思性的思维。等于说,只要是用反思性的实践思维做出来的东西就是自由的东西,就是我讲的这种实践,不管你搞科学也好,搞艺术也好,都可以用的。它这里面没有规定,因为康德没有那种体验,那个东西你讲它神秘,也不神秘,就是每个人学了去欣赏,哥白尼怎么大家都同意他了呢?他讲出来以后,都同意他的了。那些道理可以很明白地讲出来。

晓芒:那还不一样,哥白尼讲出来大家都同意,而且大家都不会误解哥白尼。但一件艺术品,一篇小说创作出来,就不一定都能够理解。

残雪:还没到时候。

晓芒:没有那么简单,不是没到时候,即使是过时了的,你把几千年以前的作品拿出来,你都可以重新解释。

残雪:是的嘛,等于说,没有厉害的人出来,那就是还没有产生天才。

晓芒:那跟哥白尼不同,哥白尼拿出来就到了时候,艺术品,它还要时间。

残雪:慢一点。

晓芒:不光是慢的问题,还有一个根本性的困难,人性的困难。哥白尼没有这个困难。艺术家有这个困难。

残雪:等于讲这个反向的思维,这个东西有困难。一般人没有这种习惯,这种思维它是到里面去找。所以我强调这个自由,强调分离运动,我的这种反向的思维,它是先在一个大的氛围里面,就是那个终极的氛围里面,然后去分离,感觉。

晓芒:不是没有习惯的问题,而是一般的人都太懒了。

残雪:是的,要天才。

晓芒:你的这个东西是对他的爆发力、创造力的调动,能不能调动得起来,要看他自己。

残雪:那些现在都不管它了。

晓芒:困难在这里,哥白尼那个没有这个困难,一般的只要有理性的人,只要一看,这太简单了。只要你把那个偏见撇开,把教会的,圣经的那些讲法都撇开,他就是胜利。

残雪:但是有人也讲我的这些评论,看了以后就很容易理解了。

晓芒:有类似的颠覆性。

残雪:颠覆性方面都是一样的。

晓芒:对,但是还是不一样。

残雪:还涉及精神的敏感度。

晓芒:对。

残雪:他的理性些。都是同一种,都是反过来到里面去搞的。

晓芒:还一种是人,有些人太过于世俗化了就理解不了,他的目的根本不在这里,你要调动他,他根本不愿意调动。

残雪:所以康德讲的,所有他对这些的规定都是规定性的,不是反思性的。讲自然科学也好,讲道德也好,或者美学也好。因为他这里不熟悉这种思维方式。

晓芒:讲审美的方面,他接触到了一点,讲反思性的判断力。

残雪:隐隐约约地讲了一些,但是一解释起来又还是那种规定性的,还是牛顿物理学。

晓芒:他的基本立场是规定性的,他的两大批判都是规定性的,都是形式逻辑,反思性的判断力只是作为一座桥梁,过渡。

残雪:他最缺的就是创造性的这一面,他把他的那些东西都规定得很好了,滴水不漏。所以你们都不要搞了,搞点低层次的东西,就可以了。

晓芒:他觉得把话都讲完了。

残雪:他人还是比较简单。

晓芒:但是问题都是他提出来的。

残雪:他最大的功劳就是留出了空白,让我们来搞。

晓芒:这是公认的,康德最大的功劳就是提出了问题。但还没解决。

残雪:留出了空白,而且模模糊糊的他都有意识,自己的弱点在哪里他也有意识,只是没讲出来。

晓芒:他站在一个有很多岔路的路口,每个岔路他都扫了一眼,但是他没走出去,还在岔路上。

残雪:所以我讲道德律的根据在自由意志里面,这是对的吧?

晓芒:对。

残雪:自由意志它又要在实践中发挥出来,等于说,不是[说,]自由意志它就是自明的,又不变的,你用那个法就可以解释得了的,道德法,道德律就可以解释得了的。它要在实践中间检验。

晓芒:道德律也是实践的法则,就是做,行动的法则。每个人的行动他都有个准则在那里,哪怕你做坏事都有个准则,做好事也有,反正人的行为跟动物的行为之所以不同在于他的目的性,目的性就是说,你目的已经设定在那里了,那是将要达到的结果,但是他表现在我的动机里面,我的动机就是将要达到的结果,因和果在目的里面是一个东西,为什么是一个东西呢,是因为目的和动机中间有一个逻辑联系,这就是手段,手段是理性,有个逻辑联系把它们贯通起来,才有目的性。所以目的性就是理性。目的理性。

残雪:它实现出来是活生生的,不是康德讲的法,那个法没有什么,个个都记得。就是你要把它实现出来,实践,你实践的话,把它变成你里面的能力,还是那种契合,还是我讲的实践才是那种契合,看你合得到哪里,合得上不。这就有权衡,协调,种种的考虑,然后才得出一个结论,那才是道德实践。假如先有一个法在那里,那就畅行无阻了,康德就有点那种味道。他讲内心有一个什么声音,我觉得他还是带点神秘。那个内心的声音,因为他没有解释,是一个悬设。

晓芒:那是的,他们西方人,公认的是内心有一个理性。

残雪:宗教。

晓芒:不是宗教,是内心有一种理性。比如说,逻辑,你讲话要符合理性,符合逻辑,所以当他做不合逻辑的事情的时候,心中就有一个声音对他说,你这样做不对,因为不合逻辑。你也是人,他也是人,你为什么要牺牲别个?这在逻辑上是不对的。他这个声音是这样的声音,是理性。

残雪:初浅的解释还是可以。

晓芒:他不是神秘的声音,康德是没有什么神秘性的,或者他尽量把一切神秘性都归结为理性。

残雪:他不搞神秘,就是搞悬设。

晓芒:对。

残雪:最喜欢通过严密的推理来搞悬设,他那个道德没有根基。我就是要搞那种有根基的东西,根据就在自由里面。不是在理性自身里面,理性是把它实现出来,而它的根呢在自由里面,人要自由,要独立,要培养这种自由独立性你才能够谈道德。我觉得他没有根基。根基就是推理。

晓芒:形式主义。

残雪:一步一步,严密地推理。

晓芒:大家对他共同的批判就是抽象,不现实主义,这是大家公认的。

残雪:你道德训练也好,审美训练也好,都是把人训练成那种有决断能力的自由的个体,就训练这一点。

晓芒:行动能力。

残雪:哪个去管他讲的那些东西。

晓芒:但是,他对于西方人人性的深化很有作用。虽然我们讲康德是什么软弱,但是恰好是他使西方人具有了内在的一种忏悔精神和反省精神,虽然他没有办法赋予实践,但是他可以让人意识到有限性,意识到自己的毛病。

残雪:提高一点认识,初级性的。

晓芒:人莫太自信了,莫太狂热了。康德在这方面还是很有作用的。

残雪:初级性的道德训练。所以还是要分层次,不管你什么东西都要分层次。

晓芒:他是两百多年以前的人,是为现代人性打基础的。

残雪:我们这种训练主要是从培养情感出发,情感的倾向性就是判断力的基础,而康德把感觉贬成那样。感觉是最重要的,在所有的这些训练里,感觉是第一性的,最为客观的。

晓芒:马克思,费尔巴哈把这一点恢复过来了,你看我这本书,《实践唯物论新解》,首先看这里,这里我折了个角,可能有比较大的作用,这是我对马克思的独一无二的解释,而且我都是有文本根据的。

残雪:都在他早期的手稿里。

晓芒:晚期也没有与早期相矛盾。

残雪:那我们就把这个东西挖出来,把它发扬。他也没有讲得那么好吧?

晓芒:他是一种隐隐约约的,最初步的方向,规定下来了,我们要好好地把它挖掘出来。

残雪:自然因果跟道德,康德把它划成两个东西,其实是机械的,自然因果和道德因果就是一个嘛。

晓芒:嗯,马克思就把它合并起来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对政治经济学的批判,就是把自然的因素和道德的因素合起来讲。

残雪:因果就是质料,道德就是事物的本质性的东西,精神的东西。

晓芒:他比较强调经济基础,经济基础不光是讲你的工资好高,你得到好多东西,而是讲,你在生产劳动中间,包括你工人的整个身心,一个是身体受压迫,再一个是内心受压迫,感到不自由,感到痛苦,他把这些东西都算进去了,都是他的唯物主义的内容。

残雪:康德的理性就是那种压制肉体的东西,他那种把感性贬低一点的做法,是因为在感性里面得不出根据。感性不是不变的。他的本质的东西是从推理出来的。我们的做法就是把感性作为自由的首要的、第一性的东西。

晓芒:感性不是五官的感觉,而是感性活动。这是马克思的最重要的一个起点,等于是感性活动。

残雪:要像康德那样搞,搞得人没有办法活。人就是要感性的东西,有了这个感性的东西才能够搞道德。首先要活下来,活下来才能够搞道德。你几个干巴巴的东西搞起,不准活了,那怎么搞呢?

晓芒:感性活动,生命活动,有意识的生命活动。这是马克思结论的出发点。

残雪:活下来是最重要的,第一性的。就是我讲的思冲动。冲动是第一性的,然后才是作出规定。你不维持生命力,你怎么去搞道德?那些评论家说,还是因为宗教,把我的作品变成那种东西。我最反感他们的就是这一点,总是把我的作品搞成那种东西,好像必须要有一个耶稣基督来统治一样。我正是要冲破那个东西的,首先要作为一个独立的人,你有自由意志,才能够搞道德。

晓芒:在这方面,马克思和费尔巴哈有很多可以拿来讲的东西,他们是批判基督教、批判一切宗教的最典型、最著名、最经典的思想家。马克思比费尔巴哈又更进一步。

残雪:古典哲学没有办法解决自己的矛盾,道德他们提出来了,但他们没有办法解决精神和肉体的矛盾,只好对肉体进行压制,然后强行推行。我的观点是反过来的,如何更好地发挥肉体的功能或潜能。

晓芒:这跟马克思是一致的。

残雪:这种古典哲学就是强行推理。

晓芒:黑格尔也有点,黑格尔很深刻,但是黑格尔最后给历史中的人提供的也无非是讲,你可以发挥你的激情,可以实现你的野心,你可以为所欲为,但是你要意识到你只是历史理性的工具,上面还有个高高在上的绝对精神,他在利用你,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了。拿破仑又怎么样?他最后还是成为历史理性的工具,用完了就把他抛弃了,所以拿破仑自己不重要,他没有任何价值,只有作为绝对精神的工具才有价值。这是黑格尔对人的忠告。

残雪:他自己还是有宗教的味道。

晓芒:有宗教的味道,他是理性宗教,理性沉思。

残雪:是贬低人的欲望的,现在那个东西要推翻。

晓芒:后来,那些人讲他导致专制主义。

残雪:嗯,德国就有这些根源,要不为什么个个出色的人都是这样的呢?海德格尔都是这样的。

晓芒:海德格尔有另外一方面。

残雪:又有理性的一面。

晓芒:他们把那方面发展起来也不得了,所以他们经过了纳粹以后,他觉醒了、反省了以后,他们可以走上民主的道路。

残雪:但是哲学上后来就没有太大的成就了。

晓芒:哲学也还有一些,有一些突破传统的讲法,存在主义啊。

残雪:我觉得,整个西方哲学,必须和我们这个东方元素相结合,包括自然观,它才讲得通,对于现代社会才有作用。有现实性。你不跟东方元素结合的话,你总是讲不通,他们那种推理的传统太强大了,可能是海盗精神,而东方是农耕,我就觉得这个农耕有它的长处,只要你掌握了西方的那一套。当然,跟你对中国文化的分析又是一致的,我挖出它里面的优势来,我们天天跟自然打交道,我们把自己看成自然的一个器官。西方把它分开,还把自然分出内外。那种分内外的搞法可能也没有哪个信了。是不是?

晓芒:难讲。

残雪:现在知识界已经没有哪个信了。至少是都不满。

晓芒:现在知识界有科学常识的人越来越少,对自然科学不感兴趣了。

残雪:反正有宗教感的人也少了。我接触的一些知识分子对宗教没有好感。

晓芒:对宗教没有好感,对科学没有兴趣。他们的兴趣是为自己的存在找到理由,他们感到痛苦的也是这一点,自己的存在失去了根据,你跟他讲科学,他讲过时了,你跟他讲宗教,他认为太玄了。

残雪:大部分人还是想讲艺术。

晓芒:还只有艺术。

残雪:但是他们拿古典的去套那个又讲不通,你像康德的岛屿说,[3]我很反感,刚看序言我就不喜欢。吓死人,一座岛,旁边都是鬼怪,那些都不管,撇开,搞了这座岛。一点都不亲切。

晓芒:他是一种谦虚。

残雪:假谦虚。

晓芒:也不是假谦虚,那个时代,确实有好多人把海市蜃楼当真的,确实有这种现象,而且很严重。

残雪:这么大的一个东西天天打交道的东西不去理它,悬置它,搞出一座岛来。

晓芒:你把康德当现代人在那里读。(笑)

残雪:当然我的这个还是从他那里来的,他启发了我。如果没有对照我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一对照我就知道我是什么东西了。农耕文化。

晓芒:马克思的东西以前你还是看过一些吧?

残雪:那是《资本论》那些。

晓芒:《手稿》没看过?

残雪:从来没看过,我现在可以开始看。

晓芒:你看我的书就晓得马克思讲了些什么了,重要的东西。

残雪:我从你的《灵之舞》里面就看出西方讲了些什么。《灵之舞》叙述西方的那个,你那是二十多年前写的,还没有系统地提出自己的观点,基本上是综述西方的观点。一定要把这个东西搞出来,将来我搞艺术的这一部分,你搞科学的那一部分。把它搞得很好。我思就是分离运动,冲动,个体,肯定,有,就是这样一个意愿,我思。动,总是在动。

晓芒:有起来。

残雪:嗯,自否定是理性的东西,第二性的,有起来了,就否定,有起来了就要否定这个有。

晓芒:不是有就有了。

残雪:又要否定这个有。

晓芒:有是一个时间过程,有起来,这是一个时间过程,时间过程靠什么东西延续呢?靠否定,靠自否定。

残雪:所以这个自否定,我觉得还是自我意识的东西,统觉,统觉的东西,这两个(指思冲动和自否定)都是同等重要的。两个是相互促进的。一否定,又把它肯定,又一否定,又一肯定。所以那次你讲我是那种,我讲我不是那种,后来我就想出来了。里面还是有层次。就是逻各斯和努斯。努斯就是有的意愿,它一有,就是逻各斯,就变成否定了。

晓芒:嗯。

残雪:这个分离运动你要把它全部用到自然界去的话,那就有很多例子要举。够动脑子的,你看康德写了那么多,合目的性,他写那么多,统起来搞成一个系统,其实我们可以就着他那个东西去。

晓芒:康德那些东西已经过时了。

残雪:就了他那个东西,把它搞成另外一种。指出他的根基嘛。

晓芒:就是说,现代物理学跟近代物理学一个很大的区别,就是机械论被大大地超越了。

残雪:有了相对论。

晓芒:量子力学以及现代的宇宙学,大爆炸在最初一瞬间,一切物理学都失效,就是讲机械论的危机……

残雪:所以我讲他这是机械论的标准。

晓芒:机械论的规律都失效,因果律这些东西,但是还有别的东西。量子力学,还有所谓的人择原理,就是自由意志,这些东西怎样解释?最大的问题是如何解释的问题。

残雪:我就觉得我这个交合论特别好。

晓芒:什么交合?

残雪:认识论。康德的认识论是机械的,他[是]那种僵硬的区分;我是交合的,实践,我的世界是主观和客观的交合,我又和相对论结合起来了。

晓芒:等于是目的论。康德在《判断力批判》里面有个很大的贡献,就是他把目的论和机械论以这两种方式结合起来,就是——机械论是目的论的手段,最终我们可以把整个自然界看成是有目的的;但是在每一个细节上面,你都必须按照机械论去看,尽可能地穷尽它,穷尽它的一些原理,当然,做不到。当你做不到的时候,你回到目的论,虽然你没做到,你还是可以做出一种系统的解释。合乎理性的解释,因为它是有目的的。现在许多生物学,医学都是这样的,都是这样解释的。机械论根本没有办法搞生物学研究,你像发掘恐龙化石,分析这个化石上面,骨骼,为了什么所以才要什么,从中可以推出来,这个动物是飞行的,为什么呢?因为骨骼是空心的。骨头轻是为了飞行。用这种方式就可以,这不是你想出来的,这是客观规律,它就是为了飞行,骨头才长成那样子,才长出羽毛来,不可能它长了羽毛,又没有飞行的功能,除非是退化了。

残雪:我是讲,把他的目的论,全部都搞成交合的,就是说主客的,主客是一致的,你外面有一个什么东西,我里面就有一个什么东西,用这个反思性的思维。康德一律把它分开,说有一个原来的本来的意味着什么。“本来意味着”这种说法是错误的。那个时候没有相对论做基础,很机械,有个原来的什么,我们这样就可以充分地发挥,到里面去挖掘了,作用啊,效果啊。你“外面”(指大自然的材料)有个东西,我“里面”(指人的能力)就肯定有对应的,它们就是设定好了的,只要你去搞。所以我就强调这个交合,两个就是一个。

晓芒:交合可能有它的困难,就是说,你这个主观还是在人产生以后,你才能够讲主观,动物也好,植物也好。

残雪:是的。

晓芒:但是人的产生是在自然界的某个阶段,所以你讲……

残雪:世界只是这样的嘛。

晓芒:你讲主观,在人之前你只能讲有种潜在的主观。

残雪:是的,是可能性。自然界是抽象的,自然界要展现它的本质,就靠你自己到里面去挖。

晓芒:潜在的它又怎么能够起作用呢?

残雪:通过人,我讲了,交合,只要是挖出来的就是规律。

晓芒:但是人也是产生出来的。

残雪:人在后。到了高级阶段之后,自然就把它的本质显现出来了,都有,都在人类的脑子里面,肯定有个对应的。

晓芒:在人以前的,你要讲是主观客观的交合呢,就有困难。

残雪:不存在。就是说,你不用人的眼光去看的话,还有一个什么东西,那是康德,一个自在之物,我不承认有那个东西。我的是得到我体认的抽象自然。

晓芒:不是讲自在之物,就是说,在人之前的主观是潜在的主观。它又怎么跟客观交合呢?

残雪:没有脱离主观的客观,不谈那个东西。当然是人这种思维,这种主体,主体跟客体的交合,要有主体才谈得上这个东西,这个世界,自然观都是这样的。还没有这个东西的时候,谈那个东西做什么呢?

晓芒:那就是说,主观和客观的交合只适合于人类社会。

残雪:不是人类社会,就是他们讲的主体。

晓芒:就是在人产生以后的主观和客观。

残雪:嗯。

晓芒:人和自然的关系,那你还是没有把人之前的统进来。

残雪:统进来了。就是说,我去分析也是用这个东西。人类就是这样做的。

晓芒:那时候还没有你这个统呢,那时候还没有人的主观。

残雪:你是讲那历史啊?

晓芒:嗯,自然史。

残雪:历史,没有主观的时候就没有。是抽象的。

晓芒:不能够讲没有。

残雪:就是说,有的话,凡是研究出来的有,我们解释的历史都是交合的,好多亿年前的什么什么,只要你解释,都是用的这个交合的方法。

晓芒:那是的。你的解释肯定是交合的,但是事实上,人是在三百万年前产生出来的,在三百万年前,产生出来之前,当然你可以去解释,也可以不去解释。

残雪:嗯,去推。

晓芒:去推就只能是交合。

残雪:交合。

晓芒:但是,只有在你推的时候才是交合。

残雪:只有这个交合。

晓芒:但是,这个交合只涉及你的形式,而不是你推出来的内容,你推出来的内容,就是说,在通过主观和客观的交合推出来的内容,在几亿年前的地球,那个时候还没有主观。

残雪:就像你讲的遥远的星球发生的什么东西一样。

晓芒:那还不一样。

残雪:那是相对的吧?

晓芒:那还不一样,关系到爱因斯坦的相对论。

残雪:就是说,没有意义。

晓芒:没有意义。

残雪:那种推没有意义,凡是我来推,就是这个主体和客体的交合,主体,管它是外星人也好,什么也好。

晓芒:几亿年前的河外星系,当时是什么样子,那确实没有意义,但是在三百万年以前的这个地球,要讲它客观是什么,这还是有意义的。

残雪:有意义,我能够推出东西来,三百万年前既然有意义,它就是能够推出东西嘛。它就是推出来的那个样子。

晓芒:就是你可以确定……

残雪:你拿什么做标准去确定呢?当然就是这种双向的标准。

晓芒:就是主观,主客观交互作用得出来的确定,但是确定的是客观的状态。

残雪:没有什么纯客观,就是这两个东西。

晓芒:你那时候没有主观,那时候人还没产生出来。

残雪:所以是现在的眼光。我不讲那个抽象东西,只讲这个东西,只要是我对三百万年前,好多年前的这些资料,把它推出来的,就是那个样子。

晓芒:你的推的形式和方法是一回事。

残雪:它有实践。

晓芒:你推出来的内容是另外一回事。

残雪:你是讲本来,你还是康德那种思维,本来有一个什么。

晓芒:因为科学它的本质就是要追求本来。

残雪:嗯,我也是追求本来。我的本来就是主体和客体的交合的本来,只能有这种本来,还有什么别的本来呢?那不成了康德小岛外面的那些东西了?

晓芒:本来是没有人类的,你推出来的结论是这样的,人类是从三百万前产生出来的,本来只有猴子,再本来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块石头。

残雪:嗯,是的。这就是我们的自然观嘛。对地球的解释嘛。

晓芒:但是那块石头在当时,本来,这是我推出来的,当时是没有主客交合的。

残雪:那个东西没有意义,你只可能从今天的这个角度去理解这个不可理解。当你说“石头”时就是交合了。

晓芒:不可理解,这就是没有意义。

残雪:没有意义,你非要理解的话,我把它理解成黑暗的。

晓芒:你硬要理解它就是自在之物。

残雪:嗯,就是黑暗的,就是康德讲的那种岛屿,我不承认那种东西,我只承认自然是个无限的东西,上面这一块,一个器官,就是人类。自然呢,就是人跟这个很大的东西的交合。

晓芒:现在我们的理论,人家最大的置疑就在这里,你怎样评价三百万以前的地球,你说它没有意义,但它又存在,它一存在呢,就是存在于主客观的关系之中,那时候又没有主观,又没产生主观来。这不是很矛盾?

残雪:那跟遥远的星球的问题是一模一样的,你这个假设。

晓芒:遥远的星球也有这个问题。

残雪:等于说,我不管那个东西。

晓芒:不管那是你不管。

残雪:不,我有解释的,我能够理解的就是这个东西。就是无限的黑暗的,和上面一块亮的,一个那样的器官一样。同体性。

晓芒:在这种意义上来讲,人是自然界的本质。

残雪:康德的假设那是宗教感搞出来的,非要假设一个那样的东西,我们中国的农耕文化,天天总在那里搞,就形成这种东西了。

晓芒:也不一定处处都是农耕文化,因为康德以后很多都是反对康德的,都是补救康德的,他也不一定是农耕文化。费希特,谢林,黑格尔他们都发现了康德的这个问题,而且想了许多办法来补救。

残雪:我还是觉得我可以解释得很好。还没细搞。

晓芒:细搞,你必须把康德跟费希特、谢林、黑格尔区分开来。你才能够讲我们这是农耕文化搞起来的东西。

残雪:东方人,自然而然的。

晓芒:康德在西方也是个另类,像他那样讲问题的只有他一个。当然他很到位,他讲得很本质,只有他一个人感到了这一点。

残雪:康德提的问题的出发点就是机械的。我不承认那个东西,我就是这样的,交合的。只有一个这样的。对我来讲……

晓芒:也就是说,康德所提出的问题,西方到今天也还没有解决,要么是回避了。西方的存在主义当然讲得很好,但是也回避了康德提的问题。

残雪:无非是,自然对我来说是什么,我对自然来说又是什么。一个这样的关系。换位去思维,就等于是交合。康德最大的弱点就是没有换位,他每次一搞就搞到那上面去了。

晓芒:他就是要把它区分开来,他之所以要严格区分开来是因为以前的人太容易换位了。你像莱布尼茨,动不动就换位。

残雪:用主观是不能代替客观的。其实他还是主观,但他这个主观又有点客观性了。第一次有了客观性,西方那个主观的传统没有办法。他们不像我们天天作田,他们坐在那里想啊想。我觉得我们这个好顺的,比他那个好。

晓芒:好不好,那是另外一回事,反正我们是这样想的。

残雪:而且对现在的时代也好,最大的作用在这里。搞出来吓人呢。以后写书还不能乱讲,说你提倡自由。

晓芒:到了这个层次,那倒不会。提倡自由有什么关系。马克思也提倡自由。

残雪:自由是道德的前提,这样去提。

晓芒:这没有关系。

残雪:没有自由你就不要谈道德。

晓芒:你不喊那个口号就是了,你引证马克思。马克思讲得多,自由自觉的活动,自由自觉的感性活动,这是最根本的东西。

残雪:关于文艺复兴,你那本《灵之舞》里面讲,主要的成就在于理性吧?

晓芒:那理性是广义的,是人的发现和自然的发现,人身上的自然和自然身上的感性,自然身上由人感到的自然。

残雪:你讲文艺复兴艺术上的成就不大,意思是主要成就是在那个理性方面,其实是那时候你还没有那个体验,因为我的这个解释还没出来,其实那个时候有了呢(指艺术成就)。

晓芒:我没讲成就不大吧?没从那方面讲,我是讲西方人性的一个转折点。

残雪:是的,你讲文艺复兴,那个东西好像要重新解释一下。文艺复兴,现在看来主要的成就就是艺术,莎士比亚吧,但丁早了一点吧。

晓芒:但丁更早,莎士比亚其实已经比较晚了,16世纪末、17世纪初了。

残雪:主要的成就就是他们这几个人。还有些诗人。

晓芒:拉伯雷。

残雪:艺术上的成就只是没有人全面总结。

晓芒:绘画艺术就是三杰,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

残雪:以前,历史上其实还有些萌芽呢,原子,包括莱布尼茨的单子。

晓芒:伊壁鸠鲁的原子的偏斜。

残雪:有些萌芽,但是搞到后来还是上帝。

晓芒:伊壁鸠鲁是把上帝撇开了,他讲上帝即算有,跟人也没有关系的。上帝生活在星球之间,悠游自在,人可以不管他。

残雪:哲学这一个系列的总是有一些萌芽,等一下子又没有了,熄灭了。

晓芒:伊壁鸠鲁一直是被贬低的。

残雪:只有在艺术上有些永恒的东西,站得住脚的。至少是文学。站得住脚的,永恒的,可以做自由解释的。逻各斯太强大了,哲学努斯在西方难得生根。

晓芒:还有圣经,圣经你看过没有?

残雪:我是翻着看的,还没开始。看的话那要看很长时间。

晓芒:圣经也是不可忽视的,它是一路搞过来的。

残雪:看了圣经里面的一些小故事。

晓芒:约伯记,还有传道书。

残雪:有几个我写评论提到过,包括但丁里面举的例子。是以色列王吧,他要别人去信,他的妻子,叫米甲吧,她就不信,讲这个人遭受了不幸,还是……那里面都有那种元素,反正。古时候的人是有,包括希腊,都有那种元素。搞到后来慢慢没有了,不搞这个东西了。到了近代就把它讲成非理性,把它讲成非理性也是有它的渊源的,这两个东西的关系它讲不圆(不能自圆其说),没有办法了,就只好搞成非理性。其实最开始起源的时候,有那个方面的元素的,而且很活跃,后来搞着搞着就不要了,这个自由。其实我们的哲学就是自由的哲学。你讲呢?一切都是自由,归到这上面,我们的自然的本质。康德这个《纯粹理性批判》,从表层解释自由,《实践理性批判》,从深层解释自由,到了那个《判断力批判》,也是自由,最深的。

晓芒:判断力他自己不认为是最深的,他认为实践理性批判,道德是最深的。

残雪:那是他留下的空白,道德和审美都是他留下的空白,他的道德里面有些东西要得,但是呢,大部分都过时了,要重新解释他提出的问题。哲学就是自由哲学,西方人他们传统里面没有哪个是这样提的吧?

晓芒:现代人都是这样讲的,像萨特他们,存在主义……

残雪:我觉得萨特还是那种古典的,不过强调这个感性了。

晓芒:也不是古典的。强调感性,强调没有道理可讲,所谓荒诞,就是你不能用逻各斯、逻辑理性去规范,它是不受规范的。

残雪:自明的道理也是道理嘛。

晓芒:他也不是自明的,人要意识到这一点还比较难。

残雪:萨特他就是没有道理可讲了,对自由,今天这样规定,明天那样规定。

晓芒:他在想这里面的道理,在很多场景中间,他的那些小说,那些戏剧,都是要把这些场景摆出来,让你去体会,你要从逻辑理性去体会,就是荒诞。

残雪:应该,从逻辑理性能够讲得通,从感觉又讲得通,那就到位了。

晓芒:他就是用场景,用小说。

残雪:他没有通,还是那种古典的。只强调了一些感性。

晓芒:他还是展示了自由的维度。自由确实不能用理性单一地解释,哪怕是康德的道德律也不能解释,在同一个道德律之下,有时候做是道德的,有时候做不见得是道德的。

残雪:这个实践是非常复杂的,他们西方人就是应该要引入这个实践。只是一种能力,看你怎么去用,道德律不是用一种理性或者单单感性可以解释的,它交替使用。他没有讲清,只是展示了,有点体会,体会到自由的味道。

晓芒:从根本上他们不认为是讲得清的,所以他要以小说来表现。

残雪:可以讲得清。就是你讲的自明的直观,可以讲得清。讲不清的道理还是什么道理?

晓芒:[萨特]他也不是说讲不清。他的小说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实验小说。

残雪:只是提出问题。

晓芒:实验小说,试着把问题提出来,你们去想,他自己也在想。他向所有的人发出呼吁,大家都来想。

残雪:尼采也是提出问题,提出来,最后没有解释,放在那里。等你们去想。

晓芒:尼采还是想解决,而且认为是可以解决的。

残雪:酒神精神嘛。

晓芒:超人,他认为他可以解决。

残雪:他那要得?

晓芒:萨特,已经没有那个信心了,他就只好把它摆出来,海德格尔就认为最后不能解释。要等待上帝。

残雪:可能也跟人的个性相符合吧?海德格尔是那种很深很平和的,他不冲动。

晓芒:他也有冲动的时候,他相信希特勒的时候,当纳粹的校长,发表校长的就职演说,好有激情的,底下的学生都狂热了。这是海德格尔的一大罪状。

残雪:再一个他可能还是传统精神很强的。

晓芒:浪漫主义。

残雪:我是讲他的哲学没有冲动,没有力量。从我看的,你推荐我看的那些,我的感觉,他的那个自由哲学没有力量。

晓芒:他不相信自己。

残雪:没有力量,就是一种冷漠的旁观,不相信有什么人不人,就是物。

晓芒:早期的海德格尔还是有一定的力量。

残雪:可能不要矛盾也是最关键的一环,他那个东西没有力量,持续不了,可能没有矛盾也是很关键的。

晓芒:他排斥辩证法,他认为黑格尔的辩证法是骗人的,他还是康德的那种无限地分,往后推,往后推。

残雪:机械的。

晓芒:推一步又推一步。

残雪:没有矛盾怎么会有力呢?

晓芒:他没有。

残雪:一个那个东西在那里,时间。

晓芒:这里是这里,那里是那里。

残雪:就是要有股力在里面,它是矛盾嘛。

晓芒:力才可以贯通,可以打通。

残雪:他对质料还是轻视,虽然他讲他是最高最纯的,他讲他是诗化哲学,他太清高了,还是轻视了质料,不要这个质料,不要矛盾。

晓芒:他不研究世俗的人类,他的“常人”,他是很瞧不起的,口里没讲他瞧不起,实际上他是很瞧不起的,沉沦于流言蜚语,日常生活,这都是常人。

残雪:那种古典的诗人气质,不是具有现代精神的诗人。具有现代精神的是莎士比亚,但丁这样的,但丁真的是天才,在那种情况之下。

晓芒:但是海德格尔欣赏的是荷尔德林、里尔克这些人。

残雪:那差些,差好远。他们的东西我都看了。

晓芒:那你怎么讲那是现代的,这是古典的呢?

残雪:我是讲现代元素,以现在的高度来看,但丁在那个时候算个顶峰,虽然那样重的宗教感把他压着,还可以是那样喷发,他的基本上符合我的观念,当然有的地方还是有缺陷,但是大部分,基本上符合。在质料里面搞,这是最主要的,你必须在质料里面搞才有力。

晓芒:应该讲,荷尔德林他们是……

残雪:不要质料,也是跟海德格尔一样的,荷尔德林搞到后来根本不要质料,只跟自然去对话,游到这里,游到那里,哎呀,这个湖啊,河啊,从哪里流到哪里,他同自然对话,那能对多久呢?对了一阵就没有了。

晓芒:他们是一种怀旧,你之所以讲他们是古典的,是因为他们在古典的东西里面,把那种怀旧的东西发挥到极端,回到古代。

残雪:伤感,他最怀念的是希腊。

晓芒:回到比古典更古典去,而实际上在莎士比亚、但丁他们这些古典的作家的作品里面已经包含了现代的东西了。

残雪:是的。

晓芒:被你挖掘出来,但荷尔德林他们并没有看到。

残雪:没有看到,他就是自然。

晓芒:他们发挥的就是……

残雪:就是古希腊,他讲古希腊,古希腊,哎呀,崇拜得不得了。一些东西消失了,伤感。一下子就搞完了。

晓芒:虽然他们生活在现代,越是生活在现代,越是要返古。

残雪:躲起来,所有的诗人都躲起,只要提着箱子去旅行。

晓芒:寻根。

残雪:是的,就像现在的寻根一样。去听,里尔克,到了旅馆里,就去听,听自然的脉搏,你看隔壁那个人好伤心,什么什么。都是推测,不交流的。没有质料性的东西。我就是要把质料引进来,只有在这个质料当中才能产生最纯的东西。你讲那个东西再纯再纯,高高在上,它持续不了,它没有我这个纯,我的比他的更纯。纯不纯要对比。不过里尔克有不少一流作品,他的感觉比荷尔德林发达。

晓芒:所谓最纯就是他不研究世俗社会,不研究当代社会,认为堕落了,不可救药。

残雪:都有这个味,萨特啊,包括尼采。都是不要质料,哪怕是酒神精神,他也是那样。

晓芒:萨特好像还不同些。

残雪:他的那种存在哲学那样痛苦,说他人就是地狱。

晓芒:是啊,地狱,是说明他陷在世俗生活中陷得深。

残雪:那应该把那个词改一下,自己是地狱。

晓芒:他是这样的,他如果不陷在世俗生活中间,这个地狱很容易解脱,正因为他陷在世俗生活中间,他直面了世俗生活他才……

残雪:我就是讲他没有直面,他是那种高高在上的面对。

晓芒:那是,他还有古希腊的那些东西。

残雪:要自己就是地狱,我在这里面就是搞起有味。他人是地狱,这当然是要隔开嘛。

晓芒:其实自己也是地狱,他也讲到了这一层,他的“恶心”,实际上已经感到自己是地狱。

残雪:反正就是恶心,他们这些西方古典的哲学家,文学家,都是那一种,就是恶心。

晓芒:自己是地狱,他们也进到了这一层,萨特也进到了这一层,但还没进到自己是天堂,他忍受不了就很痛苦。

残雪:有局限,等于是在那个阶段就不发展了。

晓芒:你的推进就是:地狱就是天堂。

残雪:嗯,他没有味了。没有味了,怎么去发展自由?

晓芒:地狱还有什么搞头。

残雪:自由是一种兴趣。他们基本上是传统的,有些元素,强调感性,强调感觉,这些方面有些元素。根本的世界观还是传统的。不如我这个有生命力,要搞事情。不然总是讲世界没有搞头了。怎么会没有搞头了呢,世界难道是以一百年来计算,一千年来计算?还有好多个亿年。

晓芒:最没有搞头的时候是最有搞头的时候。

残雪:自然的意图根本还没有展开。

晓芒:昨天开会,有人跟易中天提了个问题。易中天写了许多,研究中国的易经,儒家,道家,当然是新的观点。有人提问题,中国古代的典籍,研究了几千年,已经研究透了,没有什么新的搞头了,还有什么新的东西可讲?话已经讲完了。易中天沉默了半天,说,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散会后,我跟他讲,这个问题怎么不好回答呢,我们现在是个崭新的时代,是个大时代,正是有东西搞的时候。

残雪:易中天会不会是他自己没有搞头了?

晓芒:那也不是的,他是没有转过来。

残雪:大部分著名作家都是讲现在没有搞头了,不可能有好东西了,因为自己搞不出了,就再没有好东西了,不可能有了。你去问的话,大都是这样回答的。别人搞了他们就嫉妒。

晓芒:现在是个最有味的时候,我们这个时代。

残雪:最有生命力的时候,而且使命落到我们头上来了,越来越清晰了。

晓芒:一切都烂透了。

残雪:最少要活九十岁,我搞不完嘛,只能起个头。

晓芒:不要错过了这个时代。(笑)

残雪:我现在好积极的,加紧搞锻炼,要把生活搞得很有规律。开始还有点吃不消呢,开始看这些哲学书的时候,瘦了几斤,现在适应了,这几个月又很好了。

晓芒:你还是[在]跑步吧?

残雪:还是跑,我跑步,锻炼心脏,人要活得久就靠心脏。

晓芒:我每天早上踮脚,这样,踮两百下。蛮好。

残雪:我们俩应该搞得出来。

晓芒:这个时代应该是千载难逢的时代,西方和中国隔了几千年。中国的人种从东非迁过去的,从那里分支。现在的人类学研究,所有的人种都发源于东非,一枝向欧洲,一支向中东,向中东的又到了亚洲,那有好多万年了,三百万年之前,一百万年前开始迁徙,就分成两支,一直到今天才汇合。一直到最近一两百年才汇合,长期隔绝,各自发展,现在不是千载、万载难逢的机会?怎么会话都讲完了呢?

残雪:反正我是抓住了,现在。

晓芒:倒是很奇怪,为什么很少有人抓住。

残雪:没有实践,没有天才。

晓芒:有天分的人也不少啊。中国这么大。

残雪:没有去研究西方。我是从最先进的文化里抓住的。我那本《辉煌的裂变》整本都是谈自由的,每篇都是的,只是我那个时候不很清晰,我用一个理念,就是自由理念,只要加两个字,就每篇都是我现在讲的东西了。有先辈做到这一功了,他那个时候只是讲不出,用形象化来讲,我就激动了,因为我里面有这个理性的能力,我一看就把它们都联起来了。最早是看卡夫卡,卡夫卡也是讲自由,《灵魂的城堡》就是表现自由的。看这些人的书,再反过来看古典的,发现古典的作品很多地方都有了这个理念,自由理念。只要加两个字就可以了,原始之力就是自由理念,原始之力和理性。原始之力,对它的解释就是自由理念,自由。卡尔维诺写得很好,你看过他的《恐龙》吗?讲恐龙,消失了的种族,最后留了一个恐龙在这个地上,写现在的人对它的态度,整个的,好像谈出了自由发展史一样的。我那时候看了,好喜欢。一般西方人把它讲得浪漫化,他讲出了本质,讲出了它可怕的那一面,还有他的信念。他讲,还会要存在下去。写小说写出来了,他去归纳那些东西,又不行。我讲的这种反思性实践认识,还是属于先验认识论吧?就是康德反对的那种,他是讲先验的东西不能去……是怎样讲的?

晓芒:只能运用于经验的对象。

残雪:嗯,只能应用于经验对象,不能运用于先验的对象,这个范畴不能有先验的应用,先验的东西不能有先验的应用。我就是讲,我这个东西要搞先验的应用,搞先验的应用,还是间接的以经验为基础的,是这样把它讲通。

晓芒:这就是创造出经验来,先验地创造出经验来,这就有自由的特点。

残雪:反思性理性实践是自由度最高的认识论。不受到感觉的限制,它自己把经验拿来,拿来再去创造,所以时间、空间那些东西一律地都变成主动的了。都成为经验。

晓芒:是搞出来的。

残雪:想象力就是时间,时间就是想象力,一种能力,其实规定性认识论里面也是这样的。康德非要偏起那样去讲,硬讲不是的,其实也是的,搞科研哪里不是实践,那当然是感性的,它存不存在,它有不有,当然是凭感觉感性嘛,很实在的,很现实的,他非要讲不是的,他要按柏拉图的讲法。

晓芒:后来费希特就把它们合并了。

残雪:睁着眼睛不看事实。

晓芒:费希特的哲学就叫实践哲学,行动哲学,只要行动就是的。

残雪:康德每个批判里都缺了这一块,他把它看成低一级的,其实这一级是最重要最高级的。我看他的东西得到启发,把他的大部分反过来一想,反过来一想就变成我自己的了。他天才是天才,那个时代不行,再一个西方人又有弱点,翻天覆地的时代,这两百年。一定要搞出来。

晓芒:所有的人隐隐约约地都感到了,杨度讲这是三千未有之大变局,但是他们的理解都是很表面的,社会,战乱,人性的危机,道德危机。

残雪:康德还有个最大的障碍,认识论最大的障碍,总认为事物有个“本来”,这个东西挡了他的视野,搞得他不去实践,摆在面前的事情,他不看。

晓芒:没有过程。

残雪:他不看,他去推,那不是我的事,科学家的事。你这个推也是实践啊。

晓芒:实践就可以推,认识就到此止步。

残雪:实践是认识的最重要的环节,你只要把那个东西,把“本来”,把他那个自在之物,推翻,你就看见了,视野就广了。我就是要把他那个本来推翻,搞交合论。

晓芒:就是实践论,实践论才是真正的本来。你那个本来是实践自己设立的,是你自己搞出来的。

残雪:是自己把它分开的,总是一个这样的,一个那样的,一分为二,挖出鸿沟。

晓芒:本来只不过是表明了实践的过程性,它是一个过程,它不是一下子就得到的。

残雪:他很相信那种推出来的东西,柏拉图,认为只要是推出来的都是本质的,是最可靠的。最开始你去推的时候,那个起点是什么样的,没有。其实还是以别人的知识作基础。

晓芒:你这是在看第二遍了吧?[指康德《纯粹理性批判》]

残雪:反正我是来来回回地看,有些地方看得少一点。道德[指《实践理性批判》]原来看过一遍,这是看第二遍,《纯粹理性批判》我看了两遍还有多,反正是觉得每个地方都有问题。立足点不同,不是相对论,不是交合的,主客的划分,我认为是极其错误的。一律用主客去划分,那时候,他也是没有办法。

晓芒:传统。

残雪:因为他是不可知论。

晓芒:他们历来就是这样的,不言而喻,主观是主观,客观是客观。

残雪:这个道德论,要看过两遍之后,我可能有个完整的……

晓芒:哪个道德论?

残雪:就是《实践理性批判》。

晓芒:《实践理性批判》我有个讲课的录音稿,已经整理成文字了,我还没有把它处理,我给你发过来。

残雪:要得,给我。我又要来批判了,还是有新东西。反正康德对你的影响还是蛮大的。

晓芒:你一把它分析出来,你会觉得他很幼稚,很简单。他讲得很复杂,但实际上,他的基本的精神是简单的。

残雪:他那时候很费力。

晓芒:很费劲。

残雪:他是机械论。

晓芒:嗯,影响太大了。

残雪:搞一个例子,就要反复地讲,啰哩八嗦,又费力。有时候我看起都不耐烦了,因为很费力。

晓芒:他要保证他的严格性,要像几何学一样严格。

残雪:只要把立足点稍微变一下,就有个简单的例子可以取代它。很多地方我都觉得是这样的,他的例子都是很纠结的。像有的人举例子一样,要讲通那个理论,因为很难讲通,就很纠结,纠结得他的初衷都不记得了。

晓芒:康德倒没有这个问题。

残雪:他是很严密的,那是立场问题,他那个时候没有相对论。

晓芒:他的思想,容量是很惊人的,他讲了一大圈,你都不记得当初是怎么讲的,最后他回到这个问题上来了。容量不得了。

残雪:句子很长。

晓芒:不光长句子,一段段的话。

残雪:我对他还没吃得很透,还要看一年。

晓芒:长句子是一种表现,说明他思想的容量很大。

残雪:我现在还只看出我跟他不一样的地方来,看出我要超出他的倾向来。

晓芒:你不同意他的地方。

残雪:再有是我的这个东西的整体性慢慢地现出来了,真正要搞的话,要搞几年狠的。

晓芒:你还要把他后面的了解一下。

残雪:是的,晚年的东西可能好点。

晓芒:还有康德后面的,费希特,谢林,黑格尔,费尔巴哈,马克思。

残雪:他们讲胡塞尔好像是最高的吧?

晓芒:他也不是最高的,好多人都认为超越了胡塞尔,但是,胡塞尔提供了一个方法论的平台,你超越胡塞尔可以。

残雪:他是搞什么?

晓芒:现象学,胡塞尔的现象学方法。他跟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不同,胡塞尔是不谈黑格尔的,他是另外搞了一套现象学的方法。现象学的方法其实和我们讲的很接近了,就是说,当你观察一个对象的时候,你不要预先把那些你脑子里已经成形了的自然科学,或者观念的东西附加上去,你把你直接看到的东西确定下来,首先,你的第一印象是最确定的,你要把它当作一个最本质的东西。你后来对它的解释,你看到一个红色,你后来对它解释,说它是什么光波,波长好多,那都已经不是的了。

残雪:客观性?

晓芒:还有阳光的反射啊什么的,这些东西你都没有看到,你都要把它们放在括号里头,存而不论,你就讲你看到的这个红色,这个红色就是你的看所指向的对象,这个对象它本身就是本质,它是最本质的,其他的都是从这个上面建立起来的,首先把握这个最本质的东西。然后你不要把它看作是,比如说,是人的眼睛看到的,这是我的心理学的一种表象,或者说是自然界的一种现象。

残雪:那就是康德了。

晓芒:这些你都把它放在括号里了,它就是它,你可以说……

残雪:它就是自然?

晓芒:他也不讲自然,他是反自然经验的,他讲,你可以把它叫做“理念”,类似于柏拉图的理念,“相”嘛,柏拉图那个理念本来是看到的“相”。

残雪:相反的。

晓芒:它就是一个相,一个理念。这个相,它既不是心理的,也不是自然科学的,它是普遍的,就是说,你看到的,你今天看到,明天看到,别个也可以看到,你只要看到的,它就是一个相,别人今天没看到,今后也是有可能看到的。这个相它是属于一个可能世界,你发现了。这个可能世界比现实世界要更根本。

残雪:他又是这样把它区分开来了。

晓芒:因为任何一个现实的,首先要有可能性它才会现实。

残雪:硬要讲可能,那就是层次?

晓芒:他为什么硬要讲可能世界呢,他就是要把人的心理和自然界的事实放在括号里头,这都是现实的,他把它放在括号里头不谈,他只谈我所看到的这个东西,是所有的人,包括或者是非地球人……

残雪:是一个嘛,为什么硬要分出两个来呢?

晓芒:不是两个。

残雪:他一个现实世界,一个可能世界。

晓芒:他没分出两个,他讲,我不从这个现实世界的眼光去看,我只从这个可能世界的眼光去看。

残雪:为什么硬要用可能世界?

晓芒:这个很重要,这个字非常重要。他几乎可以讲是一种本体论的设定。

残雪:比那个现实高。

晓芒:比现实高,它是现实的根,你之所以能够实现出来,首先有这个世界。

残雪:只有这一个。

晓芒:然后他就讨论这个世界的结构,这个可能世界的结构。

残雪:就是我们的自然?

晓芒:还不一样。

残雪:硬要用“可能”这个词,我觉得就是西方的那种分。

晓芒:也可以,比如说几何学,几何学的定律,几何学的关系,三角形,圆……这都是可能世界,胡塞尔最开始是个数学家,几何学家。

残雪:我觉得只有一个。

晓芒:他就从这里发展出来的,我们不光是看几何学的形状,三角形啊,我们看红色啊,看这张桌子啊,我看的这张桌子,就是我看见的这张桌子,不是用自然科学的方式解释过的,而是这是一个这样的形象。

残雪:直观。

晓芒:但是这个形象,为什么我看出它是一张桌子,而不是一张椅子,一片模模糊糊的颜色色块呢?

残雪:当然就有解释。

晓芒:这后面才有进一步的解释,它的背面我没看到,但我实际上已经看到了,为什么呢,是因为我的这个看本身有一种组织能力,它有一种逻辑结构,这种逻辑结构不是形式逻辑,也不是用语言可以表述清楚的,但是它有。比如说我看到的东西和我听到的东西是完全不同的,颜色和声音是完全不同的,而颜色底下有红色、绿色,有这些东西,这些东西跟“颜色”又不在一个层次上,这都是我直接看出来的东西,它们本身有一种逻辑结构。

残雪:直观就是有结构的。认识机制。

晓芒:他这种解释突破了科学设定的很多界限。就是我所看到的东西,这个看是关键的,不光是眼睛的看,我所看到的东西,包括想象,包括幻想,包括神话,包括审美,包括宗教,包括一切平常人们不屑一顾的,那些东西,都是最实在的,最现实的东西,科学反而是在这个基础之上建立起来,通过一种凝固啊,抽象啊,才慢慢建立起来。

残雪:感觉。

晓芒:这个直接的感觉,直观,是最实在的东西。

残雪:最实在的。

晓芒:你可以讲它是自然,但是它跟自然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它是经过了一番处理的。

残雪:我的自然就是处理了的,我只有那一个。没处理的哪有什么自然呢?

晓芒:他叫现象学的还原,还原到原来的直观,自明的东西。我看到的这个红色,也许这个红色……

残雪:他还是要去还原一下啊?

晓芒:他就是现象学还原,所谓现象学还原就是讲,把那些东西都放在括号里面,我们现实的人看任何东西都有先入之见,就是说,这是一种颜色,太阳的颜色,那是红色,是泥巴的颜色。

残雪:从直观入手,最可靠的。

晓芒:我就把太阳,红旗,红花,都放在括号里头,你比如看到什么红色,就像一个画家,他在调他的颜料的时候,他脑子里浮现的是那样一种红色,看调不调得出来,也许调出来的红色世界上还没有过,或者是没有哪个看到过,我自己都没看到过,我只是想象出来了,有那样一种红色,但是那种可能性才是真正实在的东西。

残雪:是的,本质。

晓芒:他的这一套为一切艺术创造和科学发明奠定了基础。

残雪:有很多方面跟我相象,不过根本的那个还是有区别。

晓芒:他的根本就是认识论,他是古希腊认识论的。

残雪:为什么要把它叫可能世界,你要是那样分析的话,可能世界当然比现实世界高,你把它叫可能世界,那就还有一个现实世界。

晓芒:是啊,你讲的这个自由,如果不用可能世界来解释,就很难解释。自由就是可能世界。

残雪:我就是把它分成层次。

晓芒:你把每个层次都看成现实的?

残雪:精神的层次,实现了的就是现实的,当然还有可能的。

晓芒:根本是可能的。

残雪:你这种现实的,也是原来的可能的,反正我觉得就是一个。

晓芒:自由之所以是自由,就在于它有无限的可能性,它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它可以选择。

残雪:就是现象和本质的层次。

晓芒:胡塞尔的现象学,就是为自由开辟了一个园地。他的现象就是本质。

残雪:差倒差不多。

晓芒:为想象力,神话,童话,幻想……

残雪:我想,等我读的时候还会有不一样的地方。

晓芒:肯定有,他的那套分析好繁琐的,很有机械的色彩,划分得很细很细,他是康德的那种划分方式,他最反感的是黑格尔的辩证法,他不讲辩证法。

残雪:强调感觉,强调这个东西,这跟西方现况是一致的。

晓芒:他没有力。

残雪:要实在性。不强调矛盾。

晓芒:后来,海德格尔对他不满,就是他没有力。

残雪:不强调矛盾。

晓芒:后来的存在主义萨特他们对他不满也就是他没有力。他还是平心静气地坐在那里分析。

残雪:旁观。凡是这种旁观的都是不投入的。我的这个实践是投入的实践。就是只考虑对我来讲是什么?任何事情都是这样的,交合,对我来讲是什么?这是我的。而那种旁观旁观,就是静观,这就很“客观”,很繁琐了。

晓芒:他不是对我来说,他是对所有的有理性者来说。

残雪:那就没投入进去。

晓芒:康德也是这样的,对有理性者。

残雪:没投入进去就是有传统的那个影子。只有这个对我来说的世界才是现实的世界,还有我对宇宙来说是什么,没有这一层的我都……

晓芒:可能性只是我的可能性。

残雪:悬置。比如说,几百万年前那些我都悬置,我这种东西就是极为个体化的。

晓芒:也是极为普遍化的,每个人都是个体。

残雪:嗯,又是最广的。反正不是对我来说的就免谈。每一点滴都要依靠你自己,你自己发动,认识就是发动。康德的基本上也是静观,不是发动,所以他强调规定性的认识,机械。我呢,反正就是只认这一个。搞了几十年了只认这一个。而且,搞着搞着,突然发现所有的都是一样的,就都通了。不管你是小说也好,文学评论也好,不管你写什么东西,反正都是这一个。

晓芒:越是个人的,就越是人类的。

残雪:越搞越倔,就是这一个。(笑)

晓芒:只要你把个人搞通了,就是人类的了。

残雪:哪里都不去了,每天花几十分钟到下面树底下去跑步。也是突然一下,一个契机,你这里把我一开导,我就一看,哎,又发现就是我那一个,契机,又跟你搞到一起去了,就那一个。但我那一个又不是整体的那一个,我的那一个它是自运动,是吧?多元化的,多元化的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说,除了人类的主体以外还有别的主体,那又是他们讲的宇宙,那有无数种类。

晓芒:多元就是一元。

残雪:嗯,多元就是它的统一性,它的一元在于它的统一性,都是这个运动,都是这个运动生出来的。

晓芒:都是要搞自己的一个东西,每个东西都要搞出自己的东西来,这一点是一致的。都是一个原则,但是搞出来的五花八门。

残雪:嗯,多元化的“自”,要把那个统破掉,那个统过时了,太统了它就扼杀了生命力。

晓芒:统不是一个外在的统,是内在的统。统一在西方也有双重含义,一个是大一,一个是小一,大一就是无事不包,小一就是一个原则,贯穿一切,[后面]这种一,是我们要强调的。那种把所有东西捆在一起,无所不包那个统一,黑格尔很不满意这个词,但是又没有办法,因为它本来就有双重含义。[其中]一个是贯穿一切的原则,这是最内在的,不是外在的。

残雪:就是贯穿。

晓芒:小一,小一至大,小一可以贯穿一切。

残雪:包含在那个运动里面的。

晓芒:中国古代惠施也有小一和大一的区分,他说同和异,万物毕同毕异,大一和小一同,大一和小一是同一个东西,这是惠施讲的。他的讲法不严格,有点混淆的意思。我的讲法就是,即算有大一,它也是由小一建立起来的,在过程中一步一步贯通起来的,打通的,而且大一是无限的,所以我们能够抓得住的就是小一,就是个体。

残雪:未规定中的一种运动。

晓芒:通过运动它可以扩大,你不能讲它就不是一了,它可以扩大,它可以向大一去努力,只是多一个理想,但是你最终达不到。

残雪:未规定的。康德要是把他那个自我意识改成未规定的这个运动,就到功了。因为自由就永远是未规定。

晓芒:未规定的,而且是努力去规定的,不断规定,不断规定又打破规定,超出规定。

残雪:前提是,在分离的前提下规定。分离是最基本的,不断分离的,又不断规定的,逻辑上我还是倾向这个分离是第一。规定是第二的,当然时间上是同时的。

晓芒:我的《思辨的张力》就是这样讲的:否定作为灵魂,作为灵魂的否定,这是放在前面第一位的;作为形式的反思这是放在第二位,是这样安排的。作为灵魂的否定是最根本的原则,这就是努斯精神。

残雪:我是作为灵魂的冲动,要有。

晓芒:是的,大同小异。

残雪:我觉得否定还是带了质料在里面了。逻辑上的最前面的一个,应该是那个冲动。然后,逻辑上第二的就是否定了。你一规定它就否定了,时间上是同时的。一个矛盾,你一搞它就是个矛盾,有矛盾才动得起来。

晓芒:差不多。有点细微的区别,可能在应用时是一样的。应用来解释的时候。

残雪:应用的时候我觉得我这个好。

晓芒:还是有点区别。

残雪:嗯,因为你那个否定它有倾向。

晓芒:是的。

残雪:自身作为原因性它就没有倾向。

晓芒:它的倾向就是“自”,就是要自己成形,形成自己,成己。海德格尔那个概念Ereignis我把它翻译为“成己”,为自己。它的目的也好,倾向也好,都是成己,所有对外的倾向都是为了成人。

残雪:你讲的还是规律性的东西,反正你只要谈到肯定和否定我觉得,都有道德的元素。

晓芒:是有道德的元素,成己,成人,这都是中国的儒家经典里面讲的。《中庸》里面讲的。

残雪:那个原点没有道德元素,就是一种意愿,要动。

晓芒:应该有,因为道德不是外加的一种东西,道德就是从自由里面生出来的。

残雪:凡是一种规定,我就觉得它是第二性的,你来规定它,规定自己。

晓芒:他自己规定自己。

残雪:自己规定自己,那个原点应该是自由。

晓芒:是啊,但自由要成形,要实现出来。

残雪:那就要有个逻辑上的第一,第二。

晓芒:你那个逻辑上的第一只是一个可能性,我刚才讲可能性和现实性,它是种可能性,但是你要把它变成现实性,那就必须有第二。

残雪:是那样的,逻辑上还是有个先后。

晓芒:那是的,可能性在先,可能性更重要。

残雪:嗯,世界的本质是自由的,你如果讲世界的本质是道德的话,那就是第二性的了。

晓芒:不是讲是道德的,就是说,世界的本质是自由的,而自由是道德的。

残雪:是的。

晓芒:讲的顺序是这样的,不能直接地讲。

残雪:还是有逻辑层次。

晓芒:不然会生出歧义来。

残雪:不断地动,不断地动,一停下来又是个道德,一停下来又是个道德。还是有逻辑上的先后,时间上是同时的。反正西方强调的是那种,道德性的这种东西。道德性的,理性的,而且它把自由这一点盖掉了,把它搞成一个,理性就是自由,自由就是理性。当然,要这样讲也没错,但是细分还是有逻辑上的先后。

晓芒:西方人有他特定的文化背景,最根本的文化背景是,他们不缺自由,但是他们缺道德,所以他们把道德看得更重,康德其实是一种颠倒,是一种哥白尼式的革命,之所以康德把道德建立在自由之上,这在西方哲学也是个另类,也是反传统的,特别是反基督教传统的。

残雪:要看自由怎么定义。

晓芒:他自由中一般的定义,在最初的这个原点上没有什么区别。

残雪:他不分的。

晓芒:分,分了层次。

残雪:不是理性吗?

晓芒:不是,最开始是一种自发性,就是动物的任意到人的任意叫做自由的任意,人的任意是自由的任意,任意就是自发性,就是要怎样就怎样。然后从自由的任意再上升到自由意志,自由的任意,如果,不管它的结果如何,仍然还是坚持这个任意下去,那就是自由意志。

残雪:是的,那就有了理性。

晓芒:不看结果。自由的任意里面已经有了理性,因为它有目的,它跟动物的任意不同,它为理性设定了目的。

残雪:还是要分的,我觉得,你自己把它分成任意的和意志的。

晓芒:不可能完全分开,就是说,人的自发性,它不可能是做梦一样的,发神经一样的,他是清醒的。

残雪:是的,一个东西,但还是两个面,逻辑上,两个东西还是有主宰的和后生的。

晓芒:康德还是分了层次,但是没像你那样分。

残雪:开始是要冲,搞了再说,这个东西是最重要的。他怎样冲得好,这是第二性的,我觉得反正要分层次。尤其是我们东方人来搞,更加要分层次。他有时候分,大部分的时候没有分。就是说,自由就是理性,理性就是自由。

晓芒:他们不像我们这样缺自由,当然,康德的时代也缺自由。

残雪:也未见得,那是初级的自由。

晓芒:那是,他们在这方面没有中国这样饥渴,所以他们更重视的是如何样使他们更道德……

残雪:懒得去分,最重要的是道德,拯救人。

晓芒:道德拯救社会是靠一整套法,法制,是社会发展。

残雪:现代社会要用自由来拯救人,先要把你一个个地搞成人,先要有这个欲望,现在各国的问题都是没有欲望了,都像动物一样,什么都不要了。

晓芒:没有“成人”的欲望了。

残雪:先要把他搞成人,一个个。

晓芒:不是很被动的享受现成的东西,现代社会欲望都可以得到满足,所以普遍都是享乐主义盛行,以为这就是最自由的了,以为达到自由了,其实这是人类的腐化和坠落。

残雪:缺少那个东西。

注释

[1]本书中,圆括号内文字,为作者所加。方括号内文字,为编者所加,以补口语表达不完整、指称不清晰之处。

[2]近滕直子,东京日本大学教授,残雪作品的翻译者和评论者。

[3]参看康德:《纯粹理性批判》A235-236=B294-2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