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鲁迅:《野草·雪》
如果人这个愚蠢的小宇宙惯于把自己当作整体,我便是部分的部分,那部分最初本是一切,即黑暗的部分,它产生了光,而骄傲的光却要同母亲黑夜争夺古老的品级,争夺空间了。但它总没有成功,因为它再怎样努力,总是紧紧附着在各种物体上面。
——梅菲斯特
《歌德文集第一卷·浮士德》第41页
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绿原译
她沉入了地球那些渐渐浓缩的物质里头;她正在这个星球的深处努力为自己开出一条路来。她看上去就像一只金银蝴蝶,进入了那个仍旧被照亮着的透明的区域,或者说,消失在变得越来越宽广的阴影里面了。
《宇宙连环图》第三页,卡尔维诺著
美国Harcourt Brace出版公司1968年英文版,
William Weaver译,残雪转译
一 新努斯的形成
在早期古希腊自然哲学中,哲学家们对于大自然的看法是一种自发朴素的看法。那个时代,在他们的世界观里,精神和物质还没有分家。这些自然之子将自然的本质看作“始基”——水,气,无定形之物之类。始基其实就是精神与物质混合的一种象征物。到了赫拉克利特的出现,一种天才的辩证思想产生了。赫拉克利特提出“火”为自然万物的始基。在火的形象中,精神与物质第一次以既分离又统一的象征形式展示自身,并且运动形式的动力源完全来自自身内部。至此,哲学家们才真正悟到了,精神是同物质不同的东西,它由自然中的纯运动转化而来,是自然的最高本质。于是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就将这一认识上升到了崇高的理念,而整个世界也就变成了以理念为本质的世界。但天才祖先赫拉克利特的朴素世界观同其后千年的理性哲学之间是有微妙的本质区别的。他的朴素的本体论既一分为二又合二而一,并不是后来的理性哲学的纯粹的一元论。然而历史转折点却是从赫拉克利特开始的,自此人类走上了追求纯精神的一元论的道路,并且经过两千多年最后达到了以黑格尔为标志的顶点。在这个认识论的发展过程中虽有唯物主义来与唯心论抗争,但唯物主义哲学家往往缺少真正的辩证本体论和辩证方法论认识,所以并不能真正打垮黑格尔的坚固结构,只能提出一些改良的方法。新世纪是东西方文化大交融的世纪,历史的契机呈现在我们面前,对希腊人和黑格尔哲学中的努斯加以重新定义的时代已经到来。愤怒的黑暗的自由之母已经在深渊中躁动了几千年,新世纪将是她的权威的世界。自由女神的威力将席卷所有的范畴,波及一切现象界,死去的和将死去的,已有的和即将诞生的,全都受到她的洗礼,无一能逃脱她的魔力。挣脱千年枷锁的她一旦苏醒,便意识到了自身得天独厚的力量,意识到,她就是原始之力本身。她的力量从哪里来?她是一个矛盾,她的本质的分离运动就是自然之力的源泉。新努斯的自由运动创造出天地万物,这种既挣脱又皈依的律动,奏出新宇宙的旋律。
多少年里头,人类执著于理解分析自身所拥有的精神之力,从大自然,从太空中,从假设的彼岸去寻找这种力量的源头。这是因为人类还没有真正成熟,还过于软弱,蕴藏于他内部的使命还未充分显露。但这一切弯路,一切痛苦和毁灭,都是必要的,因为一种新型的本质图型正在黑暗中悄悄生长。这种新型精神的现身,以其从未有过的巨大活力,一下就刷新了以往有过的自然模式,从律动中开辟出无限的前景。
新宇宙中的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交合的大自然的基质为努斯,努斯包含着她的本质——逻各斯。矛盾的二者进行着永恒的大自然的自分离运动。逻各斯使努斯的运动成形,努斯则不断打破逻各斯建构的图型。新努斯是精神化了的物质,新逻各斯则是物质化了的精神。交合的大自然只能是人的大自然,脱离了人,这个大自然就没入黑暗中消失了。这种自然观同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二者的不同就在于:新努斯的大自然是由物质与精神的交合所构成的。新努斯不需要上帝,因为她自己满怀信心地取代了上帝。作为大自然的本质,她也是人类自身的本质。这个本质是自行分离的物质的自由运动,其统一的目的是为了分离,其限制的目的是为了突破。从认识论方面来说,她是努斯与逻各斯同体的、情感经验意识与思辨意识合一的矛盾运动。一切思辨之力的源头都在人的、也就是质料的内部,而一切“内部”也成了“外部”。人类不用再去盲目地寻找,因为内外的界限已经消失,僵硬的划分不再有效。矛盾体要分裂,她在分离运动中自己赋予自己力量。这种事既不神秘也不抽象,它同人类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一个人只要具有心的定力,执著于精神世界,就有可能意识到自我的本质运动。而我们的心血,既是运动本身,也是运动的力的源头。作为精神性的人,人必须体认物质性的大自然先于自身;作为质料性的人,人必须将精神看作一切大自然物质的本质。
亚里士多德将生命运动区分为“致动因”和“目的因”,也就是“实现”和“潜能”。这一对矛盾也是黑格尔从他那里采取的最重要、最核心的范畴。其实这就是逻各斯和努斯这个本体矛盾的体现。潜在的东西是比实现出来的东西更为基本和重要的。如果仅仅将潜在物看作观念,生命的起源就只能是神秘的安排。柏拉图的回忆说也是这同一个思路,导向神秘化的思路。但如果我们将潜能看作大自然先验潜在的逻辑规律,如果将对象设定成千变万化,不能一下子、也不能一劳永逸地掌握的本质性质料,如果再将认识看作人的思辨力同这个对象的交合,即,正确的思辨结构就是对象的本质,这样的方法和本体意识必将排除一切神秘论。黑格尔的“拟人化”思辨哲学在当时是一个巨大的突破。只要人将自身看作自然,目的性就是自然的统一意志,分离性则是更为基本的、自然的自由意志,努斯意志。自然的规律则只有当思辨投入质料对象时才会形成,在交合中形成。什么是客观世界?客观世界就是思辨与对象正确地交合,并在对象中成为了本质,这样建立起来的世界。不可能有单方面的具体“客观”。如果说黑格尔的理性化就是“拟人”,那么说一切事物都有一个“拟人”的本质也没错。逻辑思维就是客观事物的结构和本质,质料对象不是被征服,而是同思辨交合,结构出新事物。但黑格尔的理性(或拟人)并未贯彻到底,他的理论脱离了最为基本的身体意识、努斯意识,所以追溯其起源只能有上帝的解释。实践其实也就是自然活动。黑格尔将思维、实践同自然割裂开来,认为逻辑上先有实践,先有概念,自然是对概念的符合,这种观点仍然不是辩证的。交合才是辩证论,即使从逻辑上说也应倒过来才解释得清楚。一种认识是否成功既要从思维方面,也要从对象方面检验,对象是更基本的思维。时间的不可逆既属于人类也属于自然,而人类也是自然。
黑格尔将精神对于自身的认识历史看作来自上帝王朝的“外化”行动。他的理论很好的说明了精神的绝对性和认识活动的辩证性,其中体现的辩证法直到今天都在指导着我们的认识。这是因为他的研究突进到了自然的最高本质,并以其慧眼看出了最高的自然之谜中关于精神的那一部分的谜底。如今身处新世纪的艺术家们则突进到了这个精神之谜的反面,发现这里有另一片未曾开垦的处女地,这就是质料意识的新宇宙。而这个从物质转化而来的自然的结构,正好就是黑格尔的上帝王座的本质。这难道是一件偶然的事吗?被黑格尔称作精神的自我“回忆”的那种东西,在我看来则是大自然的先验结构。也就是说,一切纯粹的精神运动,都是自然中的质料在展示自身的结构。这个观点是同黑格尔的结论——“太阳底下无新事”完全相反的。因为质料的可能性是无限的,它并非黑格尔设定的可以穷尽的、封闭的纯精神,反倒接近于作家卡尔维诺所设定的那种真正的新、永恒地新的事物。黑格尔的精神王座很容易导致满足与循环,我的自然结构带来的则是焦虑,不满与永恒的渴望。这种渴望是切切实实的,因为它就在每个追求者的身体里面,只要你善于静下心来体会。人的自我意识就是精神的实现,这种意识首先来自个体的莫名躁动,来自先验结构的身体暗示。自然这个活体以其脉搏的跳动决定着大脑思辨的走向,人类在时间的实践中也一直在印证着这个结构。大自然从来就是积极的、充满雄心的,并且是永远不满足的。人类因不满而痛苦,也因不满而奋起追求,只有这种追求本身才是幸福。只要你身处自然中,你每时每刻所遇到的就是新事,新体验,而你的实践也只能是新的。真正的自然意识不允许循环与倒退。所谓精神王朝,所谓回忆,既不是宗教境界也不是心理学记忆层次,它只能是自然的先验机制在启动中所产生的现实。这个启动权是人类的特权,也是人类的使命——一种无退路的无限止的奋进运动。
二 以新努斯本体论为原则的努斯认识论
从哲学本体论来说,新努斯自然观是哲学领域里千年争论中产生的唯心论和唯物论的一个中和,它以东方元素的参与有力地将这两派包容于自身,重组出一个崭新的图型。它的本体论主张精神与物质的交合为自然;它的认识论主张质料意识与思辨意识合一,二者在对立中交替上升;它的立场是现代相对论的立场。这种哲学观、艺术观的底蕴也透出千年中国农耕文化的色彩。相对于西方人,只有中国农耕文化模式使人的思维具备了与大自然(即人的身体)进行纵向本质交流的巨大潜力,但这个潜力又只有依仗西方人的世界观才能认识到并开发出来。几千年的实践证明,单靠中国文化自身是产生不了高级的哲学和艺术理论的。当今的世界精神潮流已到了一个转折点,我预感到,中国人为世界精神的发展做出贡献的时机到来了,世界进程将要以中国元素为主要推动力。
大自然赋予人的使命就是实现她自己也实现人自己。这个同体的关系迫使人在自分离中自力更生地突破,以这种叛逆的方式去虔诚地领略自然的目的,将自然那开拓性的、日日常新的雄心壮志发挥到极致。凡不能创新的思想,都不是自然的意志。努斯母亲是涌动不息的泥石流;是永恒地更新着的生活常青树;是现代人那被内部灵魂矛盾憋得要喷发的火山;是哲学和艺术中的思辨运动的本质。其认识论的方法是,个体性、质料性的一方不断聚集、朝着对立面给它范导的方向不断挤压自身;而作为普遍性的思辨性的一方则为个体性在挤压中的爆发赋形。努斯是运动的内容,逻各斯是范导的形式,二者合一的律动形成了现代认识论的模式。这个模式体现在人类社会发展中,也体现在艺术审美活动中。努斯认识论的核心是强调质料(经验、表象意识)的主导作用,强调精神的物质本质,它是基于精神与物质交合的自然观的认识论。
与西方的主流哲学理论轻视认识论中的质料意识,独尊思辨相反,新努斯的认识论将质料看成思辨的本质,将其重要性和决定性提到了前所未有的地位上。但这种模式又不同于机械唯物论的模式,因为它不是将对象将自然看作僵化的“物”,而是看作内含精神的、精神与物质互为本质的活体。以这种立场来观察社会活动、审美活动和科学活动,自然就成了我的自然,我也就成了自然的我。这个我所拥有的认识论中的质料元素是由自然中的物质转化而成的,它在认识运动中具有最为活跃的表现,它又是认识活动中的力的源泉。它将间接的自然原始力传递到思辨意识中,使得思辨意识可以自由地为质料赋形,二者共同创造出千变万化却又万变不离其宗的认识图型。
黑格尔哲学本体论中关于思辨构成自然本质部分的精深论述直到今天都在不断被验证是正确的。马克思对他的本体论批判虽然在感性实践方面击中了他的要害,但在思辨构成自然本质这个观点上,马克思(还有列宁)作出的分析并没有达到黑格尔的精神层次。黑格尔的思辨至上的自然观有一半是正确的。因为大自然的本质确实就是思辨意识与质料意识,否则能是什么呢?马克思将黑格尔的思辨降低为他个人的主观意识,这是十分偏颇的。当然,黑格尔轻视实践(尤其是感性实践)的原因在于他不愿意用实践去证实思辨,在他看来,思辨是至上的、属于上帝的,而实践则牵涉到他所看不起的质料意识(即他称之为对象的东西)。即使是高级的理性实践,也牵涉到间接质料意识。作为对思辨意识本身论述的大框架方面,黑格尔是独特而创新的。他的盲点在于意识的构成方面。他的关于意识的定义:“意识是把自己跟某物区别开来同时又与它关联着”(见《精神现象学》58页)是有片面性的。同某物区别而又关联的是思辨而不是整个意识,因为意识里面还有质料意识,质料意识就是那个某物。质料意识是从感觉开始一直上升到理性直观的意识,而马克思在批判黑格尔时从唯物论立场出发将大自然定义为感性自然,没能看到黑格尔的客观思辨就是大自然。大自然作为身体是有思辨的身体。但黑格尔却独断地说,自然仅仅是精神,一切物质都是非本质的虚幻物。他用物质世界的本质——精神取代了整个大自然。质料与思辨是一个东西又不是一个东西,它们是自我意识的形式和内容,只有既区分又统一的立场才是辩证的立场。大自然作为头脑意识是由血肉情感养育着的头脑意识,但头脑意识并不等于感性意识,大脑也不等于身体。马克思却说,大自然仅仅是感性的,黑格尔的理性自然是主观幻觉。这也是以偏概全。只有将黑格尔的理性自然和马克思的感性自然结合起来,又将感性和理性看作互为本质的,才能建构起完整的大自然。
新努斯认识论并不停留在感性领域。它同西方的概念认识论相反,以直观来同思辨的概念抗衡。这种新型的直观在认识运动中形成一个上升的体系——从感性直观,知性直观,一直攀升到理性直观,自然因而在理性直观中成了生生不息的生命万象图,而不是黑格尔那种在以太中旋转的封闭光圈。新努斯自然观的优势在于它的巨大活力与开放性。因为其动力源不是上帝而是自然本身,人类一旦认识到自身的力量,就会破除那些人为的障碍勇往直前。又由于这是一个不封顶的、内外界限不断转化的模式,其灵活性远超黑格尔的封闭光圈,它便给人类和个人的认识的发展提供了更为深广的前景。在这个方面,生命万象图充满了平民性的民主意识。
从希腊哲学到黑格尔,对于努斯和逻各斯之间的关系的区分一直比较模糊。就黑格尔来说也是摇摆不定的。他有时将努斯看作生命的、原始的意识,有时又将逻各斯和努斯看作一个东西。他的唯心主义的立场使得他只能有这种模糊的解释。我认为,努斯是认识运动中更为基本的、黑暗原始的、质料性的意识,逻各斯是努斯母亲的儿子,是思辨意识,是区分赋形的能力。人作为人的明显标志是逻各斯,是理性;但逻各斯又是从带有兽性色彩的努斯里面产生的,努斯意识是逻各斯的身体。身体没有大脑则无方位,大脑没有身体则无力量。认识论就是二者之间的纠缠扭斗,是不断否定又不断肯定,不断毁灭又不断产生的运动。主体的这种辩证的律动既要倾听逻各斯的召唤,又要分辨努斯深藏的微妙意图,双方的对立其实又是紧密的合作。关于这个方面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作了很多描述,这些描述都很精彩。但由于黑格尔的上帝创世论的、独尊精神的立场,没能对努斯在认识论中的作用加以进一步的深入探讨,所以他的描述显得是一种单边的认识论,只有一个逻各斯在那里忙来忙去,一切经验性的质料都被作为非本质的东西被逻各斯所否定、征服和吞没了。他所追求的是透明的概念世界,他的认识论是思辨至上的。这样的认识论,如果上帝不赋予个体以神秘的力量的话,个体就会缺少认识的冲动。新努斯认识论则正好在这方面处于优势,因为认识的力量来自内部的质料元素。运动越活跃,质料本身就产生越大的能量,思辨也变得越敏锐。这是一种自己激发自己的运动,也是自然的先验机制得到启动后的自由运动。
由于纯一元化的自然观,黑格尔的自然模式是以太中的封闭光圈。这个光圈在以太中“时而扩大,时而缩小”,展示着它那轻灵而单调的美。他由此得出结论:“太阳底下无新事”。黑格尔已经通过他的哲学将光圈造好了,后人只要遵循光圈的律动就是实现了上帝的意志。很显然,当今的社会历史以及审美活动并没有遵循他设计的这个模式发展。如果我们要找出他的根本缺陷,就要追溯到自然本体论上面去。西方思想中的纯一元论在当今的社会政治、文化和经济的发展中日益显出力不从心的颓势。抛弃空洞的“正义”,“道德”之类口号,将属于生活的归生活,重新检验以往指导思想的正确性的呼声越来越高。但更重要的则在于要清理西方主流思想中的传统认识论观点。在黑格尔的纯一元化认识论体系中,思辨力是万能的。实际上,他的思辨就是上帝的化身。在他的否定之否定认识论中,思辨是一切,一切环节都是由思辨转化而来。诚然,思辨由于自身的单调和苦闷,也造出了一个“他者”来作为内部的对立面。但这个质料性质的对立面,思辨用不着认真地将它当本质,因为它是为思辨存在,迟早要被思辨吞噬的。它虽然以其实体性显示着思辨的本质,但毕竟当不得真,是一种假象的存在。因为凡质料皆为假象,只有纯思维才是真。黑格尔的书斋型认识论偏执到了不看事实,一味沉溺在推理的快感中的程度。说到底,他既不尊重大自然也不尊重自然的高级产物——天才。他的认识论是窒息扼杀创造性的。因为大自然的丰富性是体现在人的质料意识中的,质料意识就是经验意识(包括情感经验)。这个质料意识同思辨意识互为本质,是思辨意识的力的源头,努斯的化身。它也是哲学和艺术的根。撇开质料谈认识,就是撇开微妙的变化无穷的身体,撇开生生不息的自然的空泛谈论。这样的认识论所作出的判断也必定是片面的,无根的,经不起时间考验的。
三 新努斯认识论是以反叛来达到皈依的认识论
新努斯的认识论还是一种以质料的反叛、思辨的镇压来拓展主体自我意识的新型认识运动的理论。认识是一种自由运动,现代人的自由需要最为严厉的自我制裁来促使其成为高级的律动。但是作为自由元素的质料,自始至终都是作为反叛的角色在运动中呈现的,这也是作为思辨的逻各斯对它的要求。因为精神要拓展,别无他法,只有这种反叛性的创新突围是唯一的方法,任何服从,任何因循都不属于精神。奇怪的是这种反叛又是本质的皈依,越反叛,越皈依,逻各斯的理想在新努斯的匪夷所思的行动中得到了建设性的实现。由此进入新一轮的认识。这新的一轮又是反叛和制裁的拉锯,绝无半点缓解与懈怠。现代人的神经已强大到能够经受这样的折磨,这是一种净化心灵的自觉的道德折磨,这种折磨给人带来延宕的安宁和对愉快的期待。将这种模式运用于社会生活,则会促使我们眼光变得更敏锐,在作出判断时内心的权衡变得更为复杂,更贴近身心的自由律动。这是一种二元的认识论,因为时代在发展,自然的环境和人心的现状已经变得远比过去复杂,人在进行认识运动时必须有身心的共同投入,单边的思辨判断已经远远不够了。人要实行道德的生活,就得具备更为高超的判断力,更为深切的同情心和与自然、与人沟通的能力。有时候,一次认识运动往往成为内心一场惨烈的战争。但无论何时,人都应该将自己看作自然之子,在自己身上实现大自然的意志。
在社会生活和审美活动中,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属于普遍性的横向交流。新努斯认识论强调的则是与其对应的一种纵向交流。这种交流在冥想中进行,是大脑与身体之间的深层本质的交流,也是人对大自然的一种特殊终极叩问,一种答案(或认识图型)就在叩问之中的新型实践。纵向交流当然也是由横向交流所触发的,但它是绝对个性化的。在这种交流中个性必须突破共性的钳制,才能抵达那黑暗中沉默的努斯母亲。所以纵向交流的境界往往是朦胧的,实践中的思辨往往是退居到幕后起作用的。因为人不可能用规定性的判断来把握尚未显露的深层本质,本质一旦显露,就不再是深层本质,而成了普遍现象了。只有反思性的实践是抵达自我深层本质的唯一方法,此种通过表层经验意识的重组向深层突进的反思性运动(也就是终极叩问)的过程本身毫无例外地会呈现出本质图型。也许中国传统的农耕文化的姿态更接近于这种身体交流。农夫在田野间孤独地劳作的身影,不就是他对作为自己身体的大自然的不间断的叩问吗?这种自相矛盾、不断突进的律动,在当今世界艺术领域内作为原动力,再现着大自然的纯创造的画面。孤独的中国人在长期缺乏与人交流的环境中培养了自己进行另一种交流的潜力。但潜力仅仅是潜力,如果不向西方经典哲学艺术学习,你的潜力就等于无,一个不能产生出“有”的,废弃了的无。于是,保持对身体的好奇心,将自然事物当作一个谜来解,让冥想中的认识律动体现自然的自由意志,是本世纪我们的重大任务。而开掘个人的冥想能力,则是完成这一任务的前提。
在新努斯的认识运动中,逻各斯和努斯依然保持着本体论中的同体关系,与此同时却又是尖锐地对立着的。二者在运动中的表现,均来自它们各自从本体论带来的必然性。质料意识的特点是充满了变化无穷、难以把握的偶然性,它以其在深渊中涌动着的无限可能性既拒绝着思辨意识的表层规范,又诱惑着它向内深入,去捕捉那真正的本质,为其赋形。这样的努斯,在认识活动中开辟出一片从未有过的新天地。质料决不是被动、非本质的、等待着思辨意识来将其纳入自身的对象,而是不断地有精彩的表演,有深层控制力的能动的本质元素。正是因为有了它,思辨意识才获得了原动力,有了目的性。因为是它的自分离的本能在导致着认识的深化。作为逻各斯这一方来说,努斯的原始欲望一旦为它所意识到,它就立刻变得高瞻远瞩,充满了突进的雄心。它要对努斯的原始力给予极致的压抑,迫使努斯在严酷的氛围里奋力一搏而突围,这个突围的姿态就是它所暗中谋划的特殊的赋形。这是天然和谐,互为本质的律动,是在世纪生活中渐渐显露的大自然图型。在新世纪的人类社会活动中,新努斯的认识论将启发人,使人变得更为关注自己的身体(即社会环境,自然环境,个人气质修养),更加善于运用换位思维,在矛盾冲突中站在对方的立场来考虑问题。而不是像冷战思维那样,双方凭着某种空洞的理念横扫世界。大自然是无比深邃,有无穷无尽的能动性和可能性的。但如果我们不尊重她,自以为是地凌驾于她之上,她就向我们关闭。其后果是毁灭性的。因为她给予过了,我们没能领悟。只有大脑与身体互动的思维运动,才有可能抵达母亲的内心生活。旧中国式的孤独生活的时代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人类社会生活应该既多样化,充满创新,又相互依存,充满和谐互补,为实现一个共同的价值观而努力。这才是自然母亲赋予人的使命。
新努斯思维中的主观性与客观性不同于黑格尔的划分。在认识运动中思辨为直接的客观性,质料为间接的客观性。因为思辨意识直接就是自然中的精神,质料意识则是自然中的物质通过意识进入认识进程中产生的转化物。从另一方面看,思辨又是间接主观性,质料才是直接主观性。二者性质不同,功能也不同。思辨意识更为客观清醒,范导着大方向和本质规律;质料意识则更有主观能动性和灵活性,不断涌出新的可能性以供思辨来塑形。黑格尔将质料说成是被动元素是一种武断,哲学和艺术认识运动中的质料并非心理学中的质料,它就是思辨的本质。它是想象力,是生命的源头,也是推动思辨发展的原动力。质料思维是反思性的理性思维,即,打乱经验意识来进行重组的高层次认识论思维。它将质料意识和思辨意识用强力区分开,相互对抗,在对抗中统一。这种投入性的自我意识运动中的对立元素之间的关系变得非常复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是我的镜子,我是你的镜子;马甲后面还有马甲,镜子后面还有镜子。反思性实践活动是哲学、艺术和科学等领域中的最高创造活动——一种发自根源的纯创造,真正的自由运动,也是大自然将自己的本质结构通过人类来展示的方式。
四 作为自由意志的新努斯
新努斯认识论决不是提倡非理性的认识论,虽然它是对于在西方统治了几千年的主流哲学的颠覆。新努斯是逻各斯之母,是思辨的根基。质料意识并不是非理性的,而是实质上倾向于理性,要同理性合谋的认识论中的元素。人们观察到了质料意识的叛逆性和反规定性,便误认为经验和想象力是反理性的。这是缺乏辩证意识的、目光短浅的观点。揭示出努斯与逻各斯同体的奥秘,便是对这种后现代观点的最好反驳。凡属哲学和艺术上的认识,都不可能是纯粹非理性的。努斯呈现出来的“非理性”,正如道德意识中的“恶”一样是一个假象,它在认识运动中所发挥出来的原始冲力是同逻各斯的共同合谋。没有逻各斯,努斯也就不成其为努斯。那种非理性的、倒退到兽性中去的努斯只不过是一种幼稚的幻想罢了,因为人作为人的标志就是理性,就是自我意识。无论努斯的反叛多么决绝,彻底,那也是逻各斯的意志,因为二者是互为本质的。如果从二者对立的角度来说努斯是非理性,那也是理性中的非理性,即理性对自身的否定,超越。当然,作为艺术家我们今天强调努斯的决定性作用是有针对性的,时代精神要求我们这样做。西方千年的主流哲学中只有一个强大的逻各斯,母亲的身影一直被遮蔽着,仅有偶尔模糊的显现,而就连那种显现也是被曲解的。强调努斯的根源性力量就是强调自由意志。大自然的自由意志首先不是来自逻各斯的规定力,而是来自努斯母亲的原始爆发力。但这种原始爆发力不等于猛兽嗜血的非理性之力,努斯的爆发力是有倾向性的,因为它的本质是逻各斯,它自身因这本质而高贵。努斯将自由的任意的原始力向着逻各斯爆发,并将这力传递给逻各斯,使得逻各斯能够在同一瞬间为这伟大的力量赋形,双方在这个运动中既制约,反制约,又合谋。这两股力的扭斗造成的律动就是我们今天的道德认识和审美认识。在我们当今的社会中,保护原始创造力,保护儿童天性中萌发的自由意识已成为当务之急,但我反对将自由贬低为非理性,时代要求我们对此加以厘清。
黑格尔的思辨认识论以“有”作为开端,以否定和否定之否定作为方法和规律形式。尽管这个抽象的“有”要经历质料性对象化的否定发展诸阶段而返回自身,一个事实却很明显,“有”的概念是纯精神性的上帝的产物。这个纯思的“有”以否定运动为其本质存在,发展出庞大的自我意识体系,上达客观绝对精神(上帝),下至日常道德,在百年的历史风云中主导了哲学思维的方向。与此相对,新努斯认识论的“有”则是物质性的,这个物质性“有”内含作为对立面的精神,因而它具有自分离本质,以分离运动为其存在——物质与精神这一矛盾只能在分离中存在。所以同黑格尔的否定方法论相反,新努斯认识论是以肯定性的思冲动(即思辨从质料中冲出的分离运动)为开端。努斯的肯定性冲动立刻凝结成否定的图型——逻各斯的图型,于是认识有了否定性的肯定结果。这是实践性的方法。在冲动发生时主体无所谓肯定或否定什么,只有自分离冲动。但冲动本身带有肯定性,即原来没有,现在“有”了,所以是一种肯定的否定运动。说它是肯定的否定运动,是因为反思就在冲动之中,每一次冲动都是一次反思。就此而言,新努斯认识运动并非像黑格尔所说的那样是质料的“痛苦”,或质料意识等待思辨来解放自身的过程。思冲动其实是努斯解放思辨的冲动,却又往往同时是逻各斯强力压制下爆发的大欢乐的运动。这种无前提(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冲动比自否定或否定之否定的运动更富于原始创造性,有种一不做二不休地创造世界的气魄。同时也更能体现大自然的自由本性——作为矛盾存在的大自然只能存在于自分离运动中,不能不分离。是这种绝对的分离意志在给主体的认识源源不断地注入力量。为什么是物质性的“有”?因为自然的本质是努斯;为什么是自分离运动?因为努斯的本质又是逻各斯,这个本质要在分离中实现。努斯的一分为二是自然的本质图型,思冲动仍然是岩浆喷发的质料运动。
在建立一种主体性的自由概念方面,黑格尔的创新的主体概念论使得古典自由观走上了现代化的发展道路。但时代在发展,新的问题又出现在我们面前:即,自由到底是什么?除了说它是上帝的意志之外,是否需要一种更有说服力的解释?很显然,当今即便是在西方,将自由说成上帝的意志或逻各斯的冲动也不那么有说服力了。新努斯的自由观是一种追根溯源的自由观。也就是说,要追溯到逻各斯背后的努斯根源,才能揭出自由运动的原始真相。这个真相就是努斯自分离的最高意志,就是它成为了大自然的事物的必然性。它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我们是可以自由的。
关于这个概念,黑格尔强调的是逻各斯的超越性和规定性作用,也就是形式。但我认为就自由本身来说,内容才是更为基本的、我们今天要强调的东西。认识冲动爆发前的质料是有倾向性的,它是一种有思辨在内的模糊意愿,黑格尔所说的任性的自由就是它。诚然,认识一旦实现出来成为行动,就成了有规范的了。但我们不能因此就说,潜在的可能性里只有一种倾向——规范倾向。应该说反规范的倾向与规范的倾向同在,爆发力是反规范的,掌控力是规范的。自由的行动就是在二者的矛盾运动中展开的。事实上,凡是充分意识到的行动就不再有创造性也不自由了,人不能先想好了再冲动。虽然是在逻各斯的间接范导下,行动却应具有“做了再说”的气魄。思冲动既是肯定又是否定,它不需要意识到,反而让自身处于“任意”的自由,以便更好地凸现内部的质料倾向。它也用不着担心规范的事,因为这种运动是具有内部机制的必然性运动。基于自然分离本质的思冲动越野性越自由,逻各斯的规范只会促使它更野性,以便向更高级的自由攀升。黑格尔论及的自由还只是初级的自由。又由于他的自由概念里缺少质料的力量,所以没能将这个结构分析得很清楚。说“不”是自由意志有可能产生的表达,创造性却往往体现在那些“做了再说”的胆大包天的行动中。当然有行动的人必然会常常说“不”,但仅仅说“不”还不够,不能体现不得不做的生命本能。质料的冲出应是第一性的。从逻辑上说,先是有物,然后才是有形。按黑格尔的区分,意识由外部的规定转向自己规定自己,便是转向自由。那么认识动力就来自逻各斯的“规定”。这个动力源头还是很成问题的。更本原的动力应该是生命要分裂的躁动,质料要冲出的意愿。逻各斯的超越性是依仗努斯的原动力的。努斯内部有多大原动力,逻各斯就依此来如何赋形。
黑格尔关于世界进程和世界历史的描述,以及他从思辨逻辑推出历史本质的创新方法,都是非常精彩、前所未有的。我认为他的弱点并非是如马克思等人说的从抽象逻辑推出历史本质(这正好是反思性的卓越创造),而是他的认识论的结构本身有问题。由于他的逻各斯凌驾于生命意识的努斯之上,所以他的自由意识虽然比前人跨进了一大步(从无规定到有规定),但仍然受到压抑,未能得到真正的辩证理解与发挥。逻各斯中心的自由观不仅不能很好地解释历史,而且也贬低了人类的使命。人的自由意志不是仅仅靠倾听上帝就能实现的,只有逆反性的主动发挥(而不是“客观”地静观)才是真正的自由意志。所谓静观其实是本质在分裂中自己观察自己,而作为“恶”的努斯其实是更基本的一方。深入地看,这种静观其实是投入,是在反叛中赋形。总之,“一”的认识论是片面的,自我必须分裂为二,才会有真正的自由的历史观,主体的历史观。人不是上帝实现自己的工具,人的头脑是大自然的善于创造的智慧的头脑,努斯的原始冲力便是由人的与大自然连体的身体和这个智慧的头脑所共同发动的。当然马克思强调历史的感性作用还是正确的。
五 二元辩证的认识论
黑格尔在将辩证法运用到认识论方面可说是博大精深,充满了天才的创造力。可是他仍然有他的盲区,这个盲区是由他所继承的文化所决定的。当他将他的辩证思想或概念追溯到本体中去时,他便产生了某种类似宗教的神秘感,他将这种超越性的情感称之为“爱”。他的这种逻各斯之爱同基督之爱是非常接近的,都是出自人类的“类”意识,一种博大的统一情感。他用他的思辨哲学证明着这种爱的超越性,也证明着上帝的存在。但在我看来,他对于爱(以及对于善)的这种单边解释未能将他自己的辩证法贯彻到底。人要将现实的真爱付诸实施,光有类意识是远远不够的。因为爱,不论是从现实生活中的情感还是从精神上的追求来看,都是要依仗个体欲望的推动的。而个体的欲望意识往往并不是类意识,反而具有反人类的倾向。爱是一个矛盾,它由类意识的逻各斯和“恶”意识的努斯相互推动而发展。从表面形式来看,爱是逻各斯;从深层的根据、从内容来看,爱又是努斯。要抵达真爱,就得发动个体欲望,而“恶”的欲望一经发动,立刻就变为了善,因为反思性就在欲望内部,努斯里面有一个逻各斯的本质。所以就爱本身来说,个体欲望是第一性的,首先要有欲望,并保护这欲望冲动,才能产生类意识。个别欲望是根基,类意识是上层建筑。像黑格尔与康德那样单单强调逻各斯,或像基督教那样灭人欲,爱的动力也就无以为继。黑格尔虽然也意识到了原始生命冲动的可贵,但因为他的宗教背景和纯精神的本体论观点,他只能将这种冲动的根源归之于神秘论。既然已归之于神秘论,所以也就没必要深入探讨了。但他自己是有矛盾的,在《精神现象学》中关于世界进程的讨论里,他将努斯在历史中那种“恶”的作用叙述得十分精彩,那种世界精神的全景图一点都不神秘,一切爱恨都来自于人的欲望,也就是来自于大自然的自由本性。人类用不着害怕自己的本性,尽力发挥本性,将本性一一实现出来才是人的使命。要坚定地相信,我们的欲望是有内在制约的。新努斯认识论对于爱的解释是符合辩证精神的,就如同以上对于自由的解释一样,要一直追溯到人性的根基,也就是大自然的根基中去,将那个矛盾的起源揭示出来,将矛盾的发展机制加以分析。只有这样,人才能爱得深切,爱得永恒。
黑格尔的时代是辩证认识论刚刚诞生的时代,在他那个时代里,“精神的普遍性已经大大地加强,个别性已理所当然地变得无关紧要”(见《精神现象学》一书中的“序言·论科学认识”的结尾)。我们当今的时代正好走向了那个时代的反面,我们的时代应该是一个强调个性和多样化,强调创造性的时代。国际关系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应以尊重个性为基本原则。因为没有个性就没有自由,用空洞原则来统一世界是行不通的,只有普世价值才是共性与个性的统一。精神的个性首先体现为认识论中丰富的质料意识,因为黑格尔的认识论中将质料意识贬低为非本质之物,所以他才得出“个别性已理所当然地变得无关紧要”的结论。在当今我们的社会生活和精神生活中,个别性不是无关紧要,而是生死攸关。只有参透了质料意识对于认识论和世界观的决定性的意义,人类的自我意识和精神才能攀升,人类才能处理好他们相互之间的关系,以及同作为人的身体的大自然的关系。质料意识是千变万化的,最不容易把握的,就如同风云变幻的民族与民族的关系,也如社会生活中的人与人的关系以及家庭生活中成员之间的关系。如果我们按黑格尔的思辨征服论来处理这种种的关系,必将一败涂地。质料意识是人作为人,作为自由人的根源性意识。由于撇开这个意识,人类已经走了过多的弯路,受到了血的教训和打击。我们的思维已经到了停止表面扩张,向内凝聚的时刻了。只有深刻的反省,只有从爱出发的换位思维,人类才有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否则就是作茧自缚,寸步难行。新努斯认识论提倡的是对手之间的竞争,双赢(国际关系);人的创新精神(社会生活与精神生活),独立不可侵犯的人权,理智与情感的交战,内心的拷问(个人道德生活)。这些主张并无什么特别新的东西,只是对于自然的本质加深了一层认识而已,有认识总比盲目行事好。
新努斯自然观运用到艺术创造和哲学艺术理论的创新方面也是当务之急。我提倡的审美实践和学术上的新,是从根源性而来的创新。这种新不是社会风气或风格流派的某个时段的新,而是从本质出发,具有永恒价值的那种新。也就是说,创新是一种无止境的运动,这种运动的机制就是大自然的,也是我们体内的机制。我们意识到了这个机制,我们在创新活动中就可以有意识地(逻各斯)进行那种无意识(努斯)的爆发。在这种爆发中,个人将自己全部的生命体验投入到认识运动中,同思辨力联手发动灵魂内的革命,将经验表象重组,不断地向深层本质突进,建立起创新的图型。这种类似于哥白尼所进行的创新运动的难度是很高的,但绝对是应该提倡的。人类不应在思维的惰性中沉沦,沉沦与守旧违反了大自然和人自己的本性。长久以来,新努斯认识论以其生气勃勃的质料意识活跃在文学艺术的领域里,正是它的这种积极作用使得文学艺术在千年的漫长时光里不断有所突破,那就仿佛是在为某种新的理论的诞生,为哲学与艺术在历史上的第一次真正的联姻作准备。相形之下,西方经典哲学反而显出山穷水尽的颓势。当今世界精神的图像,正是大自然深藏的自由意志显露峥嵘的图像。在思维的颓势的混乱中,自然有话要说,但她是不能开口的,她只能以身体的痛苦或欢乐感染人类,促使人类领悟她的意志。艺术家是报春鸟,世纪之春就在他们的作品中。一个多世纪以来,思维的春之声在艺术作品尤其是在文学作品中已渐渐形成了完整的旋律。一些文学上的先驱者在哲学家停止思考的地方起步,拿自己的灵魂做实验,以灵魂生命和血肉之躯奋力挣脱惯性思维的镣铐,在陌生之地插上了创新的标杆,也为今天的哲学和艺术理论的突破瓶颈留下了宝贵的借鉴模式。实际上,艺术上的这种出自根源的创新几千年以来就不断地在暗中进行着,每一个历史时期都有这种哲学化的伟大艺术产生,只是没有为人类所充分意识到它们的意义而已。也许直到今天,才是一种新的哲学——艺术哲学出现的成熟时机,我愿为这个历史的契机贡献自己的力量。
黑格尔是主张认识论中不应有任何物质思维(或表象思维)的,他的认识运动是由一个纯思辨去自设对象(质料的化身),然后从对象返回纯思辨。他之将认识论提升到理性方面在那个时代是最大的功绩,但这种一元化的思辨认识论还是比较粗糙片面的,需要我们现代人来对其加以充实和翻新。物质思维或表象思维同思辨一样,是认识论中的本质性元素。认识之所以需要对象化,是因为单单一个思辨是无法反映、也建立不起自然界的。所以黑格尔的自然是以太中的光圈,没有物质的纯思维。新努斯认识论所建立的则是物质与精神交合的活体,生生不息的自然万象图。哲学艺术的认识,因为有了质料意识,有了表象思维,想象力便变得空前活跃。因为想象力就是从质料意识中生出来的。努斯的机制一启动,抽象的自然便裂开口子,将那本质的秘密向人类显露。如果人类将大自然本质的另一面长久弃置一旁,精神就将因营养不良而枯萎,认识也将停滞不前。努斯机制是如何启动,如何运动的?质料意识起了主导作用。因为质料意识本身就是努斯的化身,而逻各斯则是努斯的异体和对立面。在黑格尔以前的时代,在两千多年里人类主流认识论一直是独尊思辨精神的。哲学家们致力于将纯精神从混浊的自然物质中提取,使之独立存在。这个巨大而艰辛的工程到黑格尔时代才基本竣工。黑格尔精神其实是西方古典精神的王座。仔细反省一下,这个精神王朝在当今的颓势也是必然的,因为物质世界是不可能长久地被压抑、被贬到地狱中的。人类要意识到自身的根源性力量,这是大自然的安排。这个安排里面有理性的狡计,所以人类为领略自然的意志而吃尽了苦头。但是曙光不是已经初现了吗?一切都还不晚。新努斯的自然观是反思性的自然观,它并不是要返回到古希腊的混沌的自然、朴素的认识论,而是在经历了两千多年的“分”的历史之后,在更高层次上进行的“合”的创新,一次历史的否定之否定。在新努斯的认识论中,思辨意识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根源性的力量,建立起从未有过的基于现实的自信。它同质料意识之间的天然和谐将在所有认识领域中、尤其是在实践认识领域中显示出巨大的威力。这种极富挑战性的、激发个人或民族创造力的认识运动将开创世界精神的新蓝图。我不相信“太阳底下无新事”的老套断言,我认为“日日常新”是我们的生活信条,因为我们生活在属于我们自己的真实的大自然中。
黑格尔的否定之否定认识论是将纯思辨概念作为运动的本质,然后本质展开,自己异化,又从异体回归到自己这样一个过程。由于思辨意识在这个矛盾运动中具有始终不变的决定性作用,认识就成了单边征服(即征服质料意识),而整个运动过程则成了一种“回复”,一种后退的反观。这种图型是比较片面而保守的。纯思辨是认识运动的本质没错,但这个思辨后面还有一个本质——质料意识。质料意识比思辨意识更能主宰认识运动。它不但不是被动的,反而是永远突进着的。所以我的图型不是后退的反观(理论型),而是不断突进,其反思就在突进之中(实践型)。只有这样的反思才是本质性的反思,停下来或后退的反思是消极的、反思不到真正的本质的。本质认识只能是超越逻各斯的努斯运动,每一次否定性的超越都是一次肯定性的反思,不超越就不能反思。统一决不是单单由思辨来决定的、对于质料来说是被动的行动,而是质料主动突破中的统一。不突破就无统一。新努斯认识论揭示了逻各斯后面的运动真相。这正如卡夫卡的那个城堡的象征。城堡的本质是镇压,这个镇压却是由K身上的反抗性的生命力来决定:越反抗,越镇压;不反抗,城堡就消失。如果K像黑格尔描述的那么被动,城堡机制就完全没必要存在,世界也就变得乏味至极。正因为K才是城堡的本质,所以整个世界才成了创造者的世界,才会沸腾着野性的活力。否则这世界上便只有善于推理的衰老的守成者。逻各斯如何赋形?要看努斯如何表演反叛。城堡的形象就是卡夫卡笔下那个活力四射而又诡计多端的K的形象,而从表面上去观察,城堡却又不动声色,毫无表情。城堡在人的心中,人不断用自己的心力(努斯之力)来同它较量,使得这条通往城堡之路谱写成了属于艺术的努斯颂歌。
在黑格尔时代,人们长久以来为认识的尺度问题而苦恼。是黑格尔的辩证法在历史上第一次将认识运动变成辩证运动,将认识的尺度变成了以自我意识为形式的能动的尺度,从而将人类的哲学认识论向前推进了一大步。从交合论自然观而来的新努斯的认识论则比黑格尔的认识论更进了一步,因为它提倡一种质料意识与思辨意识互为尺度的相对认识论。在这种相对运动的视野中,人可以直观到意识如何样重构的真实图型。这种相对的、能动的尺度较黑格尔的思辨尺度也远为灵活。思辨与质料在交合认识运动中不是固定地由谁来充当真理的尺度,而是交替衡量,你是我的尺度,我是你的尺度。这种衡量也是激发,是否定运动的肯定,它使得事物在差异对比中递进地向前突进。每一次突进都是一次图型重构,一次自我翻新。在新努斯二元认识论的指导下进行认识,人必须沉入黑暗的质料当中,调动自己的冥想能力,使纷乱的质料运动起来,使思辨力和质料不断进行组合的尝试,直到最后构成图型。要拥有此种高超技巧,不但需要能动的思辨尺度,还需要多维的表象尺度;不但需要强大的逻辑推理之力,还需要深度的努斯反思之力。后者总是决定着前者的,当然前者也对后者有反作用力。二元辩证认识论是将自我分裂为二,又将二者看作自我的统一本质的认识论。表象能力,感悟能力和想象力本来就是属于自我意识的,黑格尔将它们扫除出去,独尊思辨概念,使得他的认识论成了缺乏根基的干巴巴的东西。如果世界只是一个一元论的否定的结果,那将会单调得令人恐惧和绝望。
在认识论中,实践认识是比理论认识更高的。实践认识又包括思维中进行的实践,即道德实践,审美实践和科学理论的实践等。任何思维实践采用的都是理性反思性的方法,所以都是对于本质的认识。实践认识都更偏向于物质思维,即,都是思辨一头沉入经验意识的深渊,然后从深渊中上升,作为一个交合物显现出本质的图型。这种高级认识更依仗于人的野性原始力(即想象力)和运用这种原始力的熟练程度。发展这种纯自然力的唯一的方法就是操练,就是去质料的大海中游泳。这种认识没有什么固定的规则可以遵循,所有的规则都要由你自己感悟出来,并不断用新的图型来取代旧的图型。在图型的透视中,人会直观到,本质竟然有无穷尽的层次,而人的努斯精神并非柏拉图的坠落的小鸟,毋宁说它像没入云霄的宇宙山峰,只能存在于想象中的现实的终极之美。在思维的实践认识中,只要意识产生,就会有对于那个意识的意识出现。前者凝结为质料性的对象,后者分离为本质性纯思辨;纯思为质料内容赋形,质料使纯思实现出来。这个运动不是康德的那种一次性的形式主义,而同黑格尔有更多共同点,是同一个主体对于自身本质的无限深入,每一次再深入都凝结出一个质料图型,一个新自我。但实践认识同理论认识的区别就在于质料起作用的方法,这个方法就是黑格尔所轻视的“物质思维”的方法,亦即质料的自分离,它同思辨的纠缠和统一的方法。在实践认识中,人不是思辨先行,反而是经验意识先行,在质料的运动中去寻求自我的形式。
重返经验意识,重返物质思维的时代已经到来了。人类不应再像经典哲学认识论那样,将大自然的质料看作无生命的,机械排列的东西,仿佛它们同人无关,在黑暗中沉睡,要由人类来赋予它们生命与活力;仿佛人类同它们的关系只能是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这样的认识论在近代曾给人类、给地球带来过巨大的危害和灾难,并且也将在未来成为人类发展的致命障碍。作为个人,人必须认识自己的身体;作为人类,我们必须倾听努斯母亲的脉动。我们必须给予自己这样的教化和训练,因为自然已在黑暗深处期待了人类几千年了,毁灭还是新生,这个选择已经提到了表面的日常生活中。我们的重返,应是新世纪自由意志的体现,它将以辩证的反思的精神刷新我们对于自己的身体的自我意识,将地狱的大门砸开,放出被囚禁了千年的精灵,让它们参与到这场世界精神的大变革之中。也许当老黑格尔看到这种奇异的景象,看到他的天上的王朝已转化为地上的世俗的花园,他也会感到欢欣鼓舞?因为我们的物质思维,实际上也是更为深层次的精神思维。它是精神化了的物质思维,也是物质化了的精神思维。
以上为我对自己这两年多艰辛的阅读和研究生活的一个总结。从2009年年底开始,我在我哥哥邓晓芒的指导之下过起了哲学与艺术合一的特殊生活。我阅读黑格尔、康德和古希腊哲学史,读邓晓芒的几百万字的哲学书,几乎一天也不间断。与此同时,我持续着我的文学创作。今年以来,我感到一个哲学和艺术合一的新图型在我的脑海中渐渐显出了模糊的轮廓。奇怪的是,当我说“新图型”时,我意识到这个图型其实也是旧的。它是在我三十年的文学创作和文学评论中反复出现过的图型,但从前我并不完全自觉。是邓晓芒帮助我走上了这条哲学研究的道路,无比艰辛而又无比幸福的旅程。我这篇文章里有不少看法观点都同邓晓芒有关,有的是发挥了他的观点,有的是通过讨论得出的共同结论。例如哲学本体论中的努斯和逻各斯的核心理念思想就是他从西方哲学史中总结、推论、建构起来的。写完这篇文章后,我感到自信心高涨。当然,我知道前方还有更为顽固的堡垒需要我去逐一攻克,我一刻也不能懈怠。
最后,我感谢我的丈夫鲁庸为整理这本讲话所付出的辛勤劳动。
残雪2012年5—6月于北京金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