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旋转与升腾:新经典主义文学的哲学视野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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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2011/05/23 晚上

残雪:讲康德的这本书(指《康德哲学讲演录》)是你现在的思想吗?

晓芒:那没有什么现在不现在,是解释。

残雪:解释康德啊。

晓芒:这不是我的思想,是康德的思想。后面有,后面三个讲座,那都是我的看法。

残雪:后面三个讲座是你现在的想法?

晓芒:没变。

残雪:我要看一看。实践唯物论,这里也提了那个三百万年的问题,我就还是觉得是提问题的立足点的问题,管它三百万年,几亿年,都是那一个。

晓芒:这里,“我”是在里面的,我不是上帝造出来的,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就是这个自然里面的。

残雪:反正是那一个。除了那一个之外就没有什么讲了,所谓悬置吧?就是胡塞尔讲的。其实也无所谓什么悬置不悬置,我们东方人,反正很大一块黑暗的这个上面一点亮的嘛,这个黑的你硬要把它悬置起来干什么呢?不如扩大好多算好多。

晓芒:他是要排除先入之见,你不悬置的话,别个就总是扯到那里面去讲。

残雪:西方人就要搞假设,搞悬置,我们自然而然不要什么悬置,只要这一个,就是交合。

晓芒:不要悬置,就会表明我们是从已知的立足点出发的。

残雪:只要是讲自然,讲存在就是这个东西,就是两个东西的交合。我们这种自然观好自然的,天天在里面搞还不是一个吗?凡是我这里有的,它那里就有。

晓芒:我就是它,人就是自然。

残雪:而且实实在在。

晓芒:根本就不需要去把它统一起来。

残雪:搞悬置,搞假设。

晓芒:什么“打通”……

残雪:讲打通还是可以,讲打通它就是一个。悬置,超验这是错误的,超什么验,超,超到哪里去?超到外面是个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就只能搞那个小岛了。我的里面是,只有先验,没有超验。

晓芒:胡塞尔也是这样的,胡塞尔的现象学叫做“先验现象学”,以后可以插入这个字,他一插入这个字往往就带贬义,带有临时的意思。

残雪:是的。

晓芒:就是有点康德的自在之物的那个意思。

残雪:我们这个先验呢,跟康德的那个先验的应用又不同,是不是。

晓芒:从他那里来的。

残雪:他留了一块在那里,留了一块没用,我们一用起来又还是把这个经验又纳进来了,因为我们的自然就是一个,没有里外。所以一纳进来又还是先验。只是把他的先验加进了这种质料的东西。质料是一种主动的运用,不是他讲的那种被动的东西。

晓芒:我这一套书你都有了吧?

残雪:我有。

晓芒:那就差不多了。

残雪:这里你讲文艺复兴,宗教改革。你没抓住文艺复兴的核心,你讲宗教改革的作用大些,宗教改革造成了本质性的影响,你那时候可能不晓得这个东西(指艺术的革命性),没看。

晓芒:这是受马克斯·韦伯的影响,马克斯·韦伯讲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就是说,资本主义之所以发展到这一步,如此繁荣的高度,是因为新教的伦理,凡是天主教占主导的国家,像拉丁美洲、西班牙这些,都不如新教国家发展得好,像英国、美国……

残雪:跟经济那些方面……

晓芒:不关经济。

残雪:社会。

晓芒:社会,文化,自由度。你像南美,巴西、委内瑞拉这些,到今天还属于第三世界,其实他们自然条件比美国好得多,他就发展不起来。就是人的问题。他们是天主教。

残雪:还没谈到现在我讲的这个东西,西方传统的划分。刚才讲这个因果,因果律,按康德的链条来讲,就是不自由,自然律。可是因果就是追寻自由,从它本身来看,一个东西去找它的原因,每一环都是寻找自由,追寻那个分离。本来没有,后来有,一个东西,它的结果在这里,它去找了它前面的那个无,看无怎样变成有。

晓芒:康德他有一个这样的前提,牛顿物理学,机械论;它本身的前提永远找不到的,它是因果链条,两头是无穷无尽的,那当然是找不到的。所以这个因果关系是暂时的,从中间切了一段下来,这是原因,那是结果。

残雪:是的,要找到冲动它才是自由。

晓芒:可能。

残雪:每一环,也就是自由,每一环,我从无到有,总是找那个无。

晓芒:这就是莱布尼茨提出来的,充足理由律。他是当作逻辑规律提出来的,充足理由律就是说,要找到充足理由,最后的那个理由,一切都是从它那里来的,那就是自由。他是把它追到上帝。

残雪:他们不重视每一环的质料里面的这个自由,只讲那个分离的终极的东西,其实每一环的质料里面它就有分离的冲动,它就是自由。等于我把它这样一解释,实体性,就是有,运动和质料的东西合在一起的这个有,好,因果性,就是找那个无。这个协同性,协同性又把实体和因果性,把两个合起来了,否定之否定,就分离了中间的有,分成一个一个的。就是说,它的每个范畴都可以搞成有个前提,有个更本质的东西,就是分离。最后这个大的分离就不要了,那些什么上帝就都不要了。

晓芒:这一点,康德已经到了那个边上了,就是康德的第三个二律背反,讲自由和必然,自由和因果律。他讲了充足理由以后,他就讲,既然我们可以假设设定一个最初的,最大的充足理由,那么我们也无妨去设定每一个因果关系的一部分,或者其中一段的那个原因,在那个眼光上看起来,它也是充足理由。比如我现在从椅子上站起来,这也有一个充足理由,这也是一个自由。

残雪:万事万物都是这样的。

晓芒:但是没有办法证明。能够证明的呢,就是一直追一直追,这就是证明链条,因果链。

残雪:自由是自明的。

晓芒:因果链是可以证明的,但是你要切一段出来。我们可以假设,它这个一段是由一种自由意志在里面实现的,但是这样的东西,没有经验做证明。要用经验做证明,就要引用经验的法则,那就是因果律。因果律是无穷无尽的,而这个有尽头的这个原点的这个自由意志的原因,自由因,你如果要从因果性,要从经验来解释的话,你就把因果链条切断了,那就是违背物理学了。

残雪:康德是机械的。

晓芒:所以我们只能够把它设定为是从另外一个物自体的角度来看,把它看成是由自由产生的。

残雪:凡是讲那个看,都是机械的。

晓芒:我就是说他到了这个边上了,就是自由它可以从我们人的一举一动来加以解释。

残雪:就是那个物自体挡了他的视线,每次都是的,他就总是讲那是你那样看的。你可以看,那是你的看。

晓芒:他是一种以回避矛盾来解决矛盾的办法,因为机械论不承认自由,把它绕开了。

残雪:一律把它讲成主观,不是客观的,没有客观性。

晓芒:机械因果性,它是不能有自由的,有自由机械因果性就被打乱了。

残雪:照我来讲,机械因果性的前提就是自由。

晓芒:是的。就是不光只讲前提是自由,第一推动力,而且要讲是每一部分,每一次的因果,都是自由的。

残雪:每一部分都是一次自由,要不你为什么会看出来呢?没有自由你为什么会看出来?看出来它就是一种力,就算你先从这个主观去讲,它也是种力,你不发力不参与怎么看得出来?

晓芒:后来叔本华就是这样解释的。黑格尔的解释就狡猾一些,黑格尔的解释就是讲,在机械运动中间是看不出来的,但是有,它是潜在的,黑格尔充分利用“潜在”和“现实”这两个范畴,潜在的它是有可能的,但是它没显出来,所以看不出,到了一定的时候……

残雪:不,不是那样的,看得出。

晓芒:到了人类的阶段,他就把这个潜在的东西表现出来的,你就可以用来规定它,而且可以……

残雪:那怎么看不出?万事万物,到处是自由。

晓芒:它都是外在的东西造成的。

残雪:它当然有个现象和本质嘛。

晓芒:你要追溯外界的东西是怎样造成,那就[要]倒退到无穷。

残雪:你要追溯的话,它在底下有个本质嘛,但是它还是表现为现象,现象就可以看出,等于是间接地看出,用内感官。

晓芒:黑格尔的这个就是力和力的表现,但是力是什么?那还不晓得,在机械力的形态之下,我们不能直接地规定力是什么,只能把力作为一个前提。

残雪:间接的,间接的看嘛。

晓芒:只有你认可了力,你才可以用力来解释机械力论,但是力本身是什么东西?是个很神秘的东西,它是内在的东西。《精神现象学》里面讲了,力本身是个内在性,一个内在的东西。内在的东西是什么?

残雪:他们觉得看不见,我觉得看得见。时间……

晓芒:他不是讲看不见,他是讲不可理解。

残雪:时间也是可以看见的。

晓芒:在当时,在机械论的眼光下不可理解。

残雪:他们要搞那种直接的理解,我们是间接嘛,理性就是间接的。

晓芒:潜在的,所以他讲潜在的,我也觉得没讲错,潜在和现实,潜在就是可能性。它是一种可能性,它可以这样解释——目前还没有,目前还不能,还要经过许多环节才能做到。

残雪:我不是那样看的,我觉得就是可以解释。

晓芒:你是物活论的。

残雪:只不过是间接的,运动,时间,到处,天天看见,为什么会看不见?

晓芒:物活论,其实黑格尔也有点,很多人批评黑格尔,讲他是泛神论,万物都有神,说连冰冷的石头也会呼喊起来,要求达到精神,这是黑格尔一个很吸引人的,也使很多人愤怒的讲法,但是黑格尔把它安排在一个过程中间,我觉得你可不可以考虑一下,就是,卡尔维诺他用诗人的眼光来看,他本没看错,他一眼就看到了本质,但是在现实中间,并不是那样很明显的,你如果直接的讲这个东西有生命力,这个东西是自由的,别人都不会同意,以为你讲梦话。

残雪:讲这个东西是运动的,别人会认为不是的?

晓芒:是运动的,运动的别人都会承认。

残雪:运动的就是自由的。

晓芒:说运动的就是自由的,别人就会认为你是讲梦话。

残雪:运动它就是时间体验,也就是自由体验。

晓芒:它有一个过程。

残雪:间接地通过质料表现出来,质料是来实现它的。

晓芒:是嘛,它就有个过程。

残雪:间接,就是间接一下。

晓芒:不,不是,那你太单面化了,它有很多层次,低级高级。

残雪:那当然,你讲精神的层次,那所有的都是现象嘛,现象后面就是本质。

晓芒:本质后面是?

残雪:本质就是间接一点的,你再追它又变成现象,又本质。

晓芒:所以这个过程是个逐渐显露的过程。

残雪:他是讲历史过程。

晓芒:一切都是历史过程。都是一开始是隐含的,潜在的,慢慢显露出它的本质。越来越本质。

残雪:就是可能性和现实性,那你这样分的话,现实性就是现象,本质就是可能性。

晓芒:对。

残雪:可能性也是看得见的,哪里会看不见,天天都……一束光掉到我眼睛上,我难道看不见?它非要讲成是什么什么,是你主观的。

晓芒:他也不讲是主观的。

残雪:康德说的。

晓芒:黑格尔是讲内在的,内在性,内在性说的是现实,所以它要经过一个过程才能把自己实现出来。实践在外,然后才返回到内。

残雪:他的那种历史就是我讲的精神层次,我也是讲历史,讲历史就解释了那个三百万年,破掉这个本身、物自体的本身了。我就觉得康德的只要把他的范畴搞得那么细,把他的每个范畴都附上去,一附上去就是自由哲学了。

晓芒:是啊,他的这个先验自我意识的统觉本身就是自由,他自己不这样讲。

残雪:他不晓得。

晓芒:在我们看来其实它贯穿一切,就是自由意志在里头起作用。

残雪:自由应该是最基本的。

晓芒:嗯,所有的范畴都是自由意志的体现,黑格尔他们就是这样解释的。

残雪:所以明明在我看来那些细胞,那些链环啊都是自由,他看起就是不自由的。这就是问题了,看的这个立足点不同。

晓芒:他把它分解为很细微的一些机械关系,因为这个机械关系太多了,人的理性没有办法把握,所以就假设出一个目的来,就把它用一个目的性、用反思性的概念来把它加以概括;但是这是个权宜之计,你不要真正相信它有一个目的,科学家的任务还是要把这个目的尽可能的,虽然做不到,但要尽可能的把它还原成一些细小的机械关系,比如现在对生命的解读,现在已经还原到基因这个层次了——这个基因的链条它是一个什么样的机制,何以造成生命。这是实现了康德的设想呢,这就是在实践康德的设想。就是说,尽可能的把生命还原为、归结为一些很细小的分子水平的机械关系,就在做这件事。

残雪:他那些东西还有点用,科学方面。

晓芒:他是一种指导,指导我们的生命科学的……

残雪:那个指导也是有缺陷的。

晓芒:但是必要的,你不这样的话,生命科学不可能停留在一种思辨的猜想,它必须要有现实的解释,它跟机械的东西中间要能够达到相通性。为什么有……

残雪:自由是导向反思性思维的,反思性思维,要把他那个东西跟这个反思性思维结合起来,就是讲把反思性思维作为它的本质,它就完善了,他那个时候只有那种东西。

晓芒:他现在是把机械思维作为他的本质,把反思性思维作为他的辅助,这其实把关系颠倒了。

残雪:反思性的就应该是本质。

晓芒:机械的思维才是辅助。

残雪:嗯,创造当然就是反思性,要创造,要发明什么,就是自由。机械就是计算啊,把这些东西归纳一下,搞得成规律。

晓芒:建立数学模式。

残雪:确实是的,反思性确实可以把他的范畴搞成我的范畴。

晓芒:把它还原为反思性的范畴。

残雪:对,搞成反思性的范畴就要得了,就对了。

晓芒:不光是他这些。

残雪:我看是所有的。

晓芒:黑格尔讲只有12个范畴,太少了,整个黑格尔的逻辑学里面都是一些范畴,每一个范畴都是的,都可以还原为……

残雪:都是那一个生出来的,他的那个东西不是从“一”生出来的,他那一个是神秘的,那个东西不可解,所以呢就搞出这么多来。如果你把那个神秘的东西解释出来了,那就不要这么多了,一个里面生出这么多来。

晓芒:是推演,推演范畴,费希特是把所有的范畴一个个推演出来,包括经验世界,都可以推演出来,从自我意识的行动里面。

残雪:他就是搞实践,一推就出来了,光坐在书房里推是难得推出的。都要实践。看了这里,再看那两本小的。看了这里看你的《灵之舞》就看得很快了,一下子就看完了。我还是有不同的解释,对你举的那些例子。包括那些文学书籍,《安娜·卡列尼娜》之类的那些。基本上是那个东西,你对西方的根做出了很好的解释,提出了最根本的问题,现在要把这个问题发展为体系。自由的体系。搞来搞去,搞的是这一个,一个这样的理念。我开始看不懂,眼花缭乱。

晓芒:所有的人都在搞一个东西,有的把它捏拢了,有的没捏拢,有的捏拢了呢又还有没捏拢的地方,散了的地方。但都是搞那一个东西。

残雪:康德那个时候没意识到,他把自由拿来,做他的那个解释里面的什么拱顶石,[1]他的那个鸿沟上的一座桥一样的东西。这样一搞,这个美学就好搞了。所有的艺术哲学,就是纯自由,但是这个道德还是带质料性的东西带得多一点,规定性的东西。

晓芒:自由后的表现,自由的一个方面的表现,就是道德。

残雪:规定性的东西为主。

晓芒:道德,认识,都是规定性的东西。

残雪:道德实践,道德实践还是以规定性为主,以那个自由本身为根据,美学呢,它就破了这个规定性了。

晓芒:它自己随时建立自己的新的规定性,建立起规定性,道德捡去,又把它做成一个规定性,它又去建立新的。

残雪:审美的那个特点就是破,道德的特点就是立,就是规定。

晓芒:艺术也建立,也规定,但它那是一瞬间的,总的来讲是破。它是每时每刻来建立新的规定。

残雪:分裂,分离,最最本质的那种东西。它是终极道德。

晓芒:建立了规定它又不满意了,又去建立新的。

残雪:运动本身。

晓芒:自由本身。

残雪:这个道德它是自由规定,自由的规定。所以共通感啊这些什么东西都属于道德这个领域的,共通感意识到类,共鸣也是的,意识到我是一个类,交流就有共鸣,我强调的那个运动本身,就是极为个体化的东西。

晓芒:它们可能也有相重叠的地方,就是艺术也需要有共通感。

残雪:那肯定,它要有道德感的,因为你是个类,只不过这个类在艺术里头是第二性的,第一是那个极为个别的,那个运动本身。道德是共通感,共鸣这些,第二性的是对它的规定,看它是不是艺术,是个什么艺术。而那个就是运动本身,自由和自由的规定,是这样区分的。以往一般是用这个自由的规定取代这个“本身”,不怎么说本身的,凡是它们本身指的都是这个规定性的东西,现在我要把这个“本身”放肆阐述一下。

晓芒:规定性它也可以把这个本身带起来,共通感。共通感是对别人的一种激发,对别人本身的一种激发。

残雪:共通感就是激发起别人里面的本身,把那个本身又调出来,又搞。

晓芒:它也是这个本身的证明。你在共通感……

残雪:要证实就要经过它。

晓芒:嗯,证明了我的这个本身,就真的是本身,它在别人那里也有。

残雪:所以讲,评论就是这样的,就是把那个本身证实出来。我是一篇一篇可以证实的。

晓芒:就是要找到那个共通感。

残雪:嗯,有客观性的,找到它那个运动本身,是什么形态的运动。共通感是手段,找到它那个本身是终极的目的。把自然的那个形态找出来。横向交流和纵向交流……

晓芒:包括自己跟自己的交流,自己的今天和自己的昨天交流。

残雪:是的,浅层次的自己和深层次的自己。

晓芒:你现在读自己以前的作品就像读别人的作品一样。

残雪:是的,到了晚上回想起来好舒服的,睡不着了,这里又可以怎样写,那里又可以怎样写。

晓芒:因为那个自己是你最了解的。

残雪:我不记得了。

晓芒:你只是不记得了,一看就想起了,回忆起了。虽然不记得了,还是最了解的自己。

残雪:比写别人的还是容易些,写别人的作品的评论,不熟悉的话那还是难呢。不是随便哪个写得的。看得脑壳发昏。进去了就好了。别人写我的那些评论主要是自身体验不够,不光力量不够,深度也不够。

晓芒:蛮难呢,你那个东西,要把握,非常难。

残雪:我的这部新长篇,有这种倾向。人的欲望,人的感情生活,爱情生活,写这种东西,那中间就可以看出我跟西方的区别了,没有哪个西方人会是那样写,包括卡尔维诺绝对写不出。写一个夜总会的妓女,妓女的生活,她跟那些客户的关系,把这种东西写出形而上学来,形而上的关系,每个和每个,写的时候那不晓得是怎样沟通的,鬼使神差般打通了两极。西方人总是要摆脱,超脱一点的那种倾向,卡尔维诺也是的,搞一种优美的那种东西。

晓芒:人道主义。

残雪:即使不是伤感的。我完全不同,我的是非常现实的,但是那种现实别人不能接受,是不是要很强的神经才达得到这种境界?就是说,那个就是这个。你的理想就在这个里头,就在这个妓院里面。写一个老板和她底下的那些小姐,跟那些客户,有的丑,有的不那么丑,把它构成这种关系,又极其抽象,在极其质料性的同时,又非常抽象。但丁也有些这种倾向,但他不是我这样子,不是我这样讲,他是有他禁忌的地方的。

晓芒:他是悲剧精神,西方都是,谈到丑恶的时候,他们都要从悲剧的角度来理解。

残雪:我觉得我达到的纯度超过了他们,超过了但丁的那个东西,根本的讲我有对比,所以我比他还纯。一般讲纯纯纯,吊起很高很高的门槛,那有什么纯嘛,你怎么去讲它纯呢?当然你又要对比才显得出你这个纯来嘛。我同时在这个质料中间,这种大家司空见惯的恶心死了的,龌龊的东西,都能够讲它不是龌龊,稀松平常,在这个中间才生出那种最形而上的东西来,把两个东西讲成是一个。黑社会这些描写都有,就是说理想就在这当中。只不过我们人没有这个反思性,他就不晓得,他就想,我是个什么什么样子,他就总是有那表层的东西,因为我是看到那个最深的底层去了,任何事情都不能使我感到震惊,感到吃惊。任何事情,它都是有自由在里面。就是一个,不是讲有些事情做不得,怎么怎么。西方人就痛苦得要死,比死还难受,我没有什么。

晓芒:他们是在丑恶和悲剧里面发现了命运,从命运里面又发现了神,发现上帝。

残雪:我在丑恶和悲剧里面发现我的那个纯净的理想,发现原来这两个东西是紧紧地交织在一起的,从我的交合论看,就在那里面、而且只有在那里面才纯。你脱离那个东西,把它放到天上去,你还有那么纯吗?要对比才有那么纯。就是说,我前一个小时搞那里的,第二个小时又来搞这里的。这两个东西就可以对比。所谓两界,他们有个那样的东西的,我没有,我只有一个。我这篇小说那确实是奇文,已经超过卡尔维诺了,没有哪个西方作家搞得出。再一个看不惯,没有这个习惯,最多就博尔赫斯那样,搞点抽象的时间,做成那种体验,他也把时间的体验讲成恶棍啊,强调那个生命力,那是抽象的。我就是具体的,每时每刻的这种时间,我的时间,每时每刻的时间,每时每刻的时间都是一个质料里头的那种理想。别人看起来最难受,最不能忍受的,像萨特、贝克特他们看起来最受不了的东西,在我看起来,那里头有味,为什么有味呢,因为理想在里面。

晓芒:我也很难理解,就是说,你如果把这个结构表达出来的话,这就需要一种现实的感受。比如说,你讲的一切的肮脏的东西里头都有味,但是我为什么在现实生活中对一切肮脏的东西非常的厌恶?我能不能摆脱这种厌恶,在这个厌恶里头看出美的、理想的东西?比如说,我不屑一顾的东西我就要抨击它,就要否定它,我就希望摆脱它,但是如果按照你刚才讲的理论,这个东西你就应该在里头……

残雪:看出味。

晓芒:看出味,或者是讲,你就应该喜欢它……

残雪:是有一些喜欢。

晓芒:是也喜欢?

残雪:生命的东西。

晓芒:但是这两个喜欢不喜欢,不处在一个层次上,你厌恶它,你抨击它。

残雪:可能你们没有感性的这个东西,对这个东西是间接感性。

晓芒:是的,就是说,你的那个有味呢,要跳出来以后。

残雪:嗯。

晓芒:比如最最罪大恶极的9.11,本·拉登搞的这些鬼,这些杀人啊,药家鑫的那种卑劣的内心世界啊。

残雪:内在化。

晓芒:当然我在批判他的时候,我有味,但是,在这个里头本身它能够看出什么味来,我觉得很难。

残雪:没有内在化嘛,那是别人嘛,本·拉登是别人嘛。艺术就是把这一切,最乌七八糟的这些……

晓芒:变成自己的东西。

残雪:嗯,内在化,把它变成为养料。

晓芒:就是说,实际上我也可以处在本·拉登那样一种位置上,也可能做出他那样的事,处在药家鑫那种的地位上我也可能捅那个人八刀。

残雪:嗯。

晓芒:所以很多人为他辩护嘛,为本·拉登辩护,为药家鑫辩护。他们的辩护不能讲完全没有道理。

残雪:那是,都是人。

晓芒:我们也是人,我们认为这种辩护是不对的,之所以不对,就是说他把两个不同的层次混淆了,我固然可以成为他,但我还是要抨击他,我一旦成为了他,我就要自杀,要有这种境界。

残雪:艺术它是搞可能性的。因为它是可能性的描绘,一切都是可能的,把它收到你里面去,我是无论什么东西都有兴趣。

晓芒:容易产生混淆,如果是一个普通的人,没有经过你这样的训练的话,他就会……

残雪:现在都是这样的,都有这样的东西了,现代文学。

晓芒:他就会认为你为这些丑恶的事物辩护。

残雪:那是早期的评论,他们现在不做声了,我懒得管。别人也有这种东西,以我的为最过瘾,最丰富,而且我把那种理想写得几好。我这样子写,甚至比卡尔维诺写爱情理想的东西,我比他还写得好,还丰富了。

晓芒:我比较难以理解的,难进去的是这个,我顶多能够意识到在那里头搞起有味,那有味是很好的东西。但是一定要把这个有味提升为一个天堂,一个理想的东西,我还做不到这一点。

残雪:等于自己有味。

晓芒:我还没感受到这一点。

残雪:因为你的感觉还没把它收到里面去,变成自己,不习惯。很少有人是这样的,只有那些顶极的艺术家才会把它收进来变成自己。

晓芒:就是说,他要把他的艺术生活当成他的全部生活。

残雪:嗯,在里面。

晓芒:他才有可能跟你那种东西相通。

残雪:在里面,没有里外,就是一个。我的里面总是那样的,两个总是相通的。

晓芒:我还没有,我的新批判主义,基本上还是两个世界。用我的世界去批那个现实世界,当然也批我自己。

残雪:我对那种表面的东西不感兴趣,没有去搞它了,没有什么很大的兴趣了,我的所有的兴趣都在这个本质的生活上。但是我的本质生活又和表面的生活结合得很密切。完全是感觉来构成的,这就是辩证法,我心里想。所以自由就是感觉,我就是写感觉,写男女关系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妓院里就最生动,男女关系当然就是这样的嘛,这就是妓院里头的感觉,那种东西。那种东西我又把它写成最高的理想,写成那种很高级的东西,就稀松平常,不像西方那样大惊小怪的,搞得生不如死啊,什么睡在屎里面啊。我超越了他那个东西,超越了萨特,贝克特那种境界了,他们的那种境界是大惊小怪。

晓芒:洁癖。

残雪:嗯,稀松平常,而且我这样一搞,不知为什么,好开阔了,不光是理论上开阔了,对人对事都开阔了,本来我就有这一面,这样一搞连感觉都随着越来越开阔,一般人这个那个什么什么的,如何如何,一般的就是这样的,放肆去骂,放肆去骂,那个人好卑鄙,那个人好坏什么的。

晓芒:你的放肆去骂是从个人出发的,我的新批判主义呢讲到底还是有点士大夫精神,就是一种忧患意识。

残雪:是的。

晓芒:当然这一点我要意识到,但是,我们这一代人可能摆脱不了这种东西,现在也谈不上摆脱,现在这些东西也是必要的。

残雪:有用的。

晓芒:也是必要的,中国人再怎么超脱,跟现实的功利,跟国家,民族这些东西总是捆在一起的,所以一方面批儒家,一方面实质上我可能也是一个儒家,做这样的自白。这就是导致我可能达不到你那种感觉的很重要的一个原因。

残雪:不是另类,在感觉上不是另类。

晓芒:不能够完全生活在艺术创造中。

残雪:思想上还是另类,感觉上不是另类,你是这样长大的嘛。

晓芒:是的。

残雪:我们两个本来就不同。

晓芒:你可能已经很淡那种忧患意识了,承担啊,使命啊。

残雪:那也有呢。不然我怎么会写。

晓芒:你那是艺术上的。

残雪:嗯。

晓芒:你不是国家上的,我是国家,民族,大义,这些上的。你已经很淡了,我呢还很浓。

残雪:个人的东西。

晓芒:所以有人讲我是公共知识分子嘛,我否认,但是有时候觉得,观念上否认了,情感上还是那个东西,没有那个东西又过不得。这些人坑蒙拐骗,在政治上,意识形态上面欺骗老百姓啊,过不得,想要捅他一下。鲁迅的那种“不为顺世和乐之音”,要去揭穿什么,有这个东西在里头。

残雪:我就完全是另类的,这种从质料里面生出来,从质料里头去生出自由的理想,质料就是我们每天的生活嘛,妓院,黑社会,这又没有夸大一点,当然就是这种东西,我把它极端化。

晓芒:而且你是天性的另类,我的天性是绝对不另类的,三好学生,学习委员,到现在还是,循规蹈矩。

残雪:通过批判来显示另类。

晓芒:思想上的另类,性格上绝对不是。性格上是驯服工具。

残雪:现在根本没有人来找我了,挺好的。

晓芒:好嘛。

残雪:别人找我,我还要摆架子。

晓芒:我也是的,希望达到你这个境界。

残雪:大家都晓得了我是这么个人。

残雪:那个时候我写那个东西(指论文《审美与自然》)还是很模糊的,那时候远远没有现在清楚。都感觉到了,只要我写下来,没什么要改的,都感觉到了,就总是那种观点。写下来的,就是要做的那个东西,关于自然的本质是自由的这个我也写了,审美的这个交流层次。现在看起来也是正确的,我模模糊糊感到的,我不是很有把握的,写下来,写下来再说,算了,以后再去看。

晓芒:写下来就是成果。

残雪:写就是实践,那个时候,我已经做出来了,然后按我做的本能把它整理一下。可能把这个东西(指《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句读》)看了之后,抽得出时间也写一点。不着急,先积累一下。把这些哲学全部都搞通,搞通以后再来写。不一定写那些零散的。到时候写一本,到了六十几岁之后。开始的时候还是有点费力呢。

晓芒:嗯。

残雪:我已经闯过了最难的那一段,这个东西又缠绕,搞得很苦。但是我一天坚持看三个小时,那个时候还搞创作。坚持,坚持,还是坚持下来了。

晓芒:你的脑力还是惊人的。

残雪:嗯。

晓芒:一般的人看过几小时脑壳就晕了。

残雪:我现在一天看五个半小时,这一阵,我要闯一下,经常半夜里还要想一下。

晓芒:能量惊人。

残雪:有些地方缠绕的,我就跳过去。为什么呢,因为我晓得大致是那种观点,行文太复杂了,我不一定每一句都……

晓芒:掌握大方向。

残雪:反正你又有解释,解释解释,后来我就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了,算了,这里算了,句子太长了,缠绕。又往下面看。

晓芒:把握大方向。

残雪:以后再来搞这些细的。

晓芒:现在已经印了第二版,又印了三千。第二版改了一下,康德的原文是异体字,楷体字,我建议还是恢复宋体字,凡是原文底下都打横线,这样更醒目……

残雪:我从你这里差不多看出百多个错别字来。

晓芒:错别字,有那么多?

残雪:嗯。是有。

晓芒:你帮我标记一下。列一个。

残雪:列一个表?你不是印都印了?

晓芒:他还可以改嘛。列个勘误表。

残雪:那有不少,凡是打了星星的都是的。

晓芒:好。

残雪:不过还在允许之内,它是万分之二吧?你是两百万字。

晓芒:两百万字。四百字。

残雪:差不多,那还没超过。

晓芒:已经算很不错的了,我的东西很少有错误的。

残雪:就是那一处。

晓芒:那个重复的地方,敲错了一个键。所以这个编辑很相信我的,基本上不看。

残雪:有一个人在我那博客上面留言,讲,胡塞尔跟你的很像。你是不是看了他的?他那倒是正面的,讲跟我的观点很像。那些网络上的哲学青年。说要是你朝这个方面努力,就会比你在文学方面的影响更大。后来我回了一下,说我准备超越所有的前辈,搞一个独一无二的艺术哲学。后来有个人看了,气得要死。他说,古今中外你哪里看到过女的来搞哲学,充其量一个波伏娃,还比萨特差远了。

晓芒:那也是,他也没讲错。

残雪:他讲话像吃错了药一样的。他气得要死。

晓芒:这有什么可气的,就是不相信嘛。

残雪:我要回答当然只能讲真话,你莫问我嘛,你问我,我就是这样讲。

晓芒:我讲座的时候,一个女生站起来问,历来没有一个女哲学家,你怎么看?我讲,从历史上,经验上看,确实是这样的,但我不认为这里面有什么界限,你如果觉得你可以当哲学家的话,不妨当一回。

残雪:经验算什么?这几千年,在人类的历史上这几千年算什么?

晓芒:几千年没有过的东西多得很,我们搞的东西都是几千年从来没有过的。

残雪:是的嘛。要以那样的气魄来看。

晓芒:以艺术家的气魄。艺术家就是要搞人类几千年从来没有过的东西。不然搞什么?哲学家也是的,如果重复别人的有什么出息呢?你肯定要搞几千年没有过的东西。

残雪:以后我真的写出来了,肯定会一片骂声,气得要死。如果你搞得哪里翻译了,在国外造成了影响,他又不做声了。管他,就是搞起有味。但是,我那些专业方面的知识太缺乏了,将来你来帮我写。

晓芒:没有关系。

残雪:专业方面的知识太差了,因为也来不及了,年纪这么大了,先把最主要的搞完,有几个地方,我就跳过去了。

晓芒:你还要搞三十年。

残雪:专业来不及了,再搞三十年。专业再怎么也来不及了。有关自然科学方面的,我还去搞那里?

晓芒:自然科学那不用搞,但是哲学史那东西很容易。

残雪:哲学史可以搞。

晓芒:我把它归总给你看就是了。

残雪:就是专业方面的,有些来不及了。有时间就搞那些关键的,不然划不来,要搞主要的东西,要合理地利用时间。

晓芒:要安排好时间。

残雪:你讲是突然想到那上面去的呢,又不是,早一阵给你打过电话,我觉得自己还没想过这种问题,我后来想一下,其实已经做了几十年的准备了。

晓芒:当然,凡是突然想到的,都是你做了准备的。当然也有个因缘,有个契机触发了。

残雪:不搞就没有。它就是一个机关安在那里了,不搞就没有。

晓芒:其实到处都是机关,你这里碰一下,出来一个东西,那里碰一下,出来一个东西。

残雪:我就晚上醒来稍微想一下,把那几个东西稍微想一下就整理出那几条。就发现可以把所有的那些感受串起来,都跟西方人不同。

晓芒:可能再过一段时间又还可以重新串一下。

残雪:肯定的。自从我搞这个东西起,搞你这个康德起,就是隔那么久就串一下。等于隔那么三四个月又串一下。

晓芒:层次又提高一点。

残雪:哎呀,又……几乎每天都有收获。发现康德哪里又没搞得好,什么什么。没人对话我就跟鲁庸讲,就是一样的嘛。你是上课跟学生讲。他也听得懂。笑死人了。隔那么久又串一下,搞了半天,学哲学是这样的!

晓芒:反反复复地加深,同一个东西。

残雪:而且隔那么久又去重复。哎,那个地方还要看一下。

晓芒:重复又不重复了,重复又更深一层了。在更高的层次上恢复到原点,恢复到开端。

残雪:反正我就用这个思冲动来代替他那个至上的本原的统觉算了。思冲动,分离运动。

晓芒:决心。

残雪:决心,意愿,自由意志。一直我就觉得要把他这个东西破掉,看着就有气,我是这种情绪性的嘛。但是我又受他吸引,他这个东西看起来有味。

晓芒:他是你的靶子嘛。

残雪:嗯,看起有味。

晓芒:没想到是这么好的靶子,所以我要把它原原本本讲出来。我不能够,当然有时候偶然也加入自己的观点……

残雪:你写书的时候可以,写书的时候就讲自己的话,你这个《句读》还是有必要的。

晓芒:一个很好的靶子。你把它摆出来,如果你都参照自己的东西,那就不是那个味了。而且你把别人限制住了,好像只有你这样去想才是正确的一样。其实可以摆在那里,随你怎么想都是正确的。

残雪:那青年也有点想法,他要搞相对论。相对论,生命意识的东西。

晓芒:他现在搞什么?

残雪:没有搞什么,维持生活吧,自己看书。

晓芒:身体不太好?

残雪:嗯,身体不太好。他确实有点天才,不是那种全面的天才。在某一个方面有天分。

晓芒:怪才。

残雪:看以后能搞点什么东西出来不。他以前就是看你的东西,一直看你的。现在看相对论方面的。他以前对你好崇拜。在青年里面这种人应该还有,个把两个总还有,这么大的国家。

晓芒:我现在到华科去了,他还可以试着再去考一下。

残雪:他不适合考,随他自己去算了。

晓芒:鬼才,都是这样的,怪才不适合考试。而且打击信心。

残雪:你像我们一样的,早过几十年,进了大学,当然也会搞出来,但是可能没有这样顺手,等于一下就搞到核心里面去。你考了那个鬼东西,总还要应付一下。

晓芒:你搞文学更加不用去考,搞哲学呢,那确实还是个台阶,那也不会很白费,我要不考的话,德语没有办法学,我绝对不会无缘无故的想到去学德语。那是为了考研究生搞德语。

残雪:有些人天生就不需要那样去考,不适合,可能我也是那种。自己搞还搞得快些,按他们的还慢了。

晓芒:我是三好学生,我是可以适应考试的。

残雪:你是那种比较严密的,很规则的。

晓芒:按部就班,规规矩矩。

残雪:我不太严密的,是粗线条的,等于是,不管什么东西,很善于建构。细的东西先不管,懒得管,搞了再说。

晓芒:我的模仿能力比较强,照着讲就是的,他怎么讲你怎么讲。

残雪:我是模仿能力最差,学外语就看得出。

晓芒:我的外语,不能讲,不能听,但可以读,而且读得很标准。

残雪:是的,那还是门硬功夫。我算了,我只要可以粗浅地交流一下,保持这个能力。

晓芒:你那比我有用得多,我读得标准没有什么用。

残雪:哦,真的,你有篇文章翻译成英文放在麻省理工学院的图书馆,海德格尔的。是哪篇?

晓芒:海德格尔的?

残雪:我的朋友久把它复印了在那里看。翻译成英文的。别人帮你翻译的吧?

晓芒:是的,现在中国社科院有个英文杂志,出了好几期了,我也是它的编委,要了我好几篇东西。

残雪:没有给你吗?

晓芒:给了,每期都给我寄,我都丢到一边,如果有我的东西,我会留下。

残雪:久看了说,你们兄妹确实是搞一个东西,我每个星期在skype跟他对话,我给你的新写的关于但丁的评论,就是用英语的思维把它全部记录下来,以前写过,现在比那个又高了一个层次,就是通过跟他通视频,搞点英语思维,录下来,然后再去听,听了自己再把它搞成中文,就是我给你寄的那篇。“自由意志的曲折表达”和那个“艺术中的矛盾”。但丁的《神曲》搞了有一半了,准备把那个都用英语思维一下,我的英语虽然很粗浅,总是用那些个单词,但是能够交流。如果没有交流他早就不耐烦搞了嘛。他好积极的,讲很重要,很重要,没听到过有哪个是你这样讲。是他在图书馆里看到了你的文章。把它搞下来在那里读。读了以后告诉我,你的工作确实非常重要。可惜他不是出版社的,他要是出版社的就好了,就可以帮我们出书。

晓芒:他是搞什么的?

残雪:就在麻省理工大学工作,麻省又不是文科大学,麻省的文科比较小,要是耶鲁大学就好了。但耶鲁,哈佛那些又都要不得。那些汉学家稀松的。

晓芒:搞滥了,汉学家是不行。

残雪:外国人也差,没有人材。

晓芒:汉学家,去学汉语的都是哲学不行的。

残雪:李泽厚最近又提出什么,中国有这个传统,在美学上高于西方,《读书》上登了他的对话,又在国内发表,还出了书。

晓芒:不行了,他的思维模式再扳也扳不过来。

残雪:没有西学的基础,没有逻辑能力。

晓芒:他是霸蛮搞了一个康德批判哲学的批判,费了好大的力。

残雪:没有新东西。

晓芒:当年还是不错的,当年国内一片荒芜,79年我看他的书就有很多批语,发现他有些硬伤,现在更加看出他的表面性,泛泛而谈,深入的东西没有。

残雪:我觉得他没有逻辑性。

残雪:康德的这个时空啊,先验感性论,先验逻辑,这些都要重新解释。如果从我的这个角度来看,要全部重新解释。等于破掉他那个东西,再用他那个东西另外……

晓芒:那当然,起码时间这个概念那样处理,太简单了。他把时间划条线。他完全是用处理空间的方式来处理时间的。

残雪:对,他讲就是种主观的东西,因为他没有办法,不可知嘛,物自体挡在那里,就把它讲成主观的东西,时间看不见。哪里看不见?天天看见。

晓芒:不是那样看的,他把时间划条线。就是把它空间化了。但是那条线根本不能代表时间。时间是有方向的,线没有方向,而且时间,你从这头到了那头,当你到那头的时候,这头就已经消失了,它是不可逆的,一边走一边消失的。他怎么能摆根线摆在那里呢?根本不是那样的。你可以讲划一根线是对时间象征性的暗示性的想法,但它绝对不是时间的直观表象。他也承认了,不是完全的时间表象,只是部分的表达时间的意思。时间是一去不复返的,这个,空间绝对没有办法表达出来。

残雪:空间是质料,时间它就是每一瞬都是创造性的,是主客相交。

晓芒:它有一定的方向,往前,不能倒退。这里面就有自由意志。

残雪:时间就是想象力吧?

晓芒:他是讲,想象力对于时间所做的先验的规定,就是图型,所谓时间图型,时间图型就是时间,但是经过先验想象力处理过的。

残雪:他只把它规定在直观上面,把这个想象力。我的这个想象力是分层次的,就从最初级的感觉,到直观,再到后面的理念,里面都是想象力,等于讲它是有层次的。用在我的实践哲学里呢,这个时间它是一种主动的东西。全部都是主动的,只要是涉及认识,从最开始的感觉,五官这些,一直到最高的理念,都是主动的。你不谈主动的话,你就不属认识论,我不做认识论,观一下风景什么……

晓芒:根本不会关心。你像狮子,再好的风景狮子也不会去欣赏。

残雪:只要涉及认识论都是主动的,他没有那个东西。他没有,是书斋里面的,只有一个推理是主动的。其实从最开始的感觉就涉及自由,人的选择,人的第一印象、选择性。

晓芒:眼睛,人的看,就是自由的。

残雪:选择,选择就有倾向性,倾向性是这个想象力把它建构起来的。

晓芒:还有,不光是选择,感觉本身,就是说,马克思讲的,只有音乐的耳朵才能欣赏音乐。

残雪:感觉本身就有本质的东西在里面。

晓芒:你如果仅仅是听觉,是根本欣赏不到音乐的。人的感觉跟动物性感觉不同,对牛弹琴,为什么对牛弹琴,它没有人的感觉,没有人的耳朵,没有人的听力。

残雪:康德的那种感觉一律都是动物性的,没区分。

晓芒:他把那个当基础。后来的什么审美感觉那些东西都是加上的。

残雪:我认为一直到最高都是这个东西贯穿,这个想象力贯穿,一直到理念。

晓芒:他就是科学理念。

残雪:我们要强调这种质料性的东西,自由的这种质料性的东西,理念是由这个东西构成的。

晓芒:自然科学只要有动物的感觉就够了,不需要有人的感觉。

残雪:也不,低级的粗糙的感觉就不需要那个,要搞创造发明了就还是要人的感觉。

晓芒:是啊,我是讲自然科学呢。

残雪:讲自然科学里面也有创造发明,要创造怎么不要?

晓芒:牛顿物理学,当时的牛顿物理学是不需要人的感觉的,只要有动物的感觉就可以了。

残雪:机械。只要你涉及创造就是反思性。

晓芒:哥白尼的太阳中心说,他最根本的理由是,这样看起来更美一些。

残雪:反思性。

晓芒:他没有什么道理呢,因为从逻辑上讲他那样解释可以,从托勒密的地心说来解释也可以,两种都可以解释得通,哥白尼选择了太阳中心说,为什么?这样美一些。

残雪:又简洁。

晓芒:上帝创造的东西绝不能太丑陋,他是这样的理由。

残雪:这就是感觉。

晓芒:这说明他的感觉是人的感觉。

残雪:其实两个都有道理,但是这个出来后,那个就显得浅了,就不行了。康德举例子,每次都搞一个本身,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们不知道”。你既然不知道你怎么又去讲本身呢?那个打雷的例子,它本身是什么样的,几万年的星球本身是什么样的,我们也不知道嘛,跟那个打雷的例子不是一样的。他有自相矛盾的地方。

晓芒:那是那个时候的风气,这句话不是他第一个讲出来的,英国经验主义早就讲了,洛克早就讲了,我们能够认识的只是名义的本质,不能够认识实在的本质。休谟更加是把这个认识说成,有没有此本质我都不知道,都是我们设定的。所以康德才会讲有一个本身,也不是他发明的,他是面对当时所提出的这些问题,他提出他自己的解答。

残雪:那就是传统的讲法。

晓芒:传统的继续,传统的发展。

残雪:觉得没有一个“本身”就讲不通,因为是客观的东西,总要有个本身。

晓芒:真理嘛,真理就是观念和对象的符合。

残雪:我也讲是观念和对象的符合,但我没有那个本身,符合了就符合了。

晓芒:康德也没有了。在把物自体放到那一边去以后,在现象这边,讲真理和对象的符合,也不需要有什么鸿沟,也是符合的;他的这个真理观是在现象的领域里面,把物自体推开以后,他也可以讲真理和对象的符合。但是这样一来他就是个假对象,别人就批评他你这个真理还不是真正的,还是一种假象,所以你那个自在之物一定要把它溶合进来,才能讲得通。

残雪:所以他就总是要带了那个东西。

晓芒:也是为人的道德实践留个地盘,自由啊,灵魂啊,上帝啊,都可以到里头去找。凡是解释不通的,都要到那里去找。

残雪:关于他这个地盘,近代最好的解释是哪几个人?

晓芒:从费希特[起]就把它吃掉了。费希德讲,什么自在之物,不都是你自己设定出来的,自我设定一个非我。那个非我是我设定出来的,当然也还是自我的,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自在之物,就是自我本身,自我意识本身,它把自己建立起来,它把自己当作非我的东西建立起来,当作不是我的东西建立起来,最后又在这个不是我的东西里面看出是我,达到绝对的自我。这个绝对的自我就是一种自我演绎过程,在非我上面它去经验,去碰,它设定非我的时候呢设定一个不是我的东西,然后它就碰这个不是我的东西,就得到了很多经验,得到经验一路上升,上来以后,最后发现这个非我其实还是自我。自我内部的交互关系。所以费希特就建立了一种行动哲学,整个都是一种实践,一种行动。费希特受到很多指责,讲他这是主观唯心主义,一般人把自我理解为费希特你这个人,就是说你这还没到位。谢林就说,不是你费希特的这个自我设定这个非我,而是这个自我在成为自我之前,它就是一个非我,我们看到的自我非我都是由那个绝对的非我派生出来的,绝对非我首先派生出来的是自然界,自然界对我们来说当然是非我,然后经过自然界的发展派生出人,人的意识,人类社会,我们人在这个自然界里面看出来——这跟我们讲的有点相近——在自然界里面看出来,其实里面已经有自我了,他们通过对自然界的掌握,最后通过自己创造出一个自然界来。因为我就是自然界里面出来的,所以我能够创造出一个自然界来,就是艺术品。在艺术品上面呢就达到了物我两忘,就是忘我,忘记我了,在艺术欣赏里面,忘记我的那种境界就是原始的境界,就是绝对,我在艺术创造的中间回到了绝对。后来黑格尔也是从这里来的,最开始是用的绝对精神,但是是无意识的,它发展出自然界来,自然界是从无意识的精神发展出人类社会来。在人类的自我意识上面,自然界意识到了自身,绝对精神意识到了自身。归根结底是绝对精神意识到了自身。最开始的那个绝对精神它不是我,但是我是从它那里头来的,这就是他们走过的三个阶段,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他们都是从康德那里来的。

残雪:历史的解释?

晓芒:嗯,都从康德那里反叛出来的,关键一步是费希特,把他的现象和自在之物合为一体,把它解释为一个行动的过程。后来黑格尔就把它搞得更完善化了。马克思又把它搞得更完善了,就是把这个绝对精神从高高的彼岸,上帝,把它拉回到了人间,就是自然界,就是感性的自然,我感觉到的自然,我在这里操作的这个自然,我在这里创造的这个自然。马克思把它拉到这里,当然马克思不像黑格尔他们搞了一个很大的体系,但是他展示了这个思路,在人的劳动创造中,人们回到了自然,跟自然合为一体,人发现自己就是自然。这是马克思的一个思想。

残雪:绝对精神,黑格尔。

注释

[1]参看康德:《实践理性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