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乡村志·土地之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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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过了立夏,一夜黄一坝,老一辈总结出来的经验,真是错不了。几天以前,小麦才在打黄影,从远处看去像是小鸭儿身上的淡黄色。可几场南风一吹,这小麦便从梢黄到了脚,麦芒阳光似的刺向天空,一粒粒鼓胀饱满的麦子,欲挣脱麦壳,要跳出来的样子。满地金黄,如遇微风吹来,荡起一片金色的海洋。贺世龙的腰上别着镰刀,站在麦地里,如将军视察他的士兵,看不够,喜不够,爱不够。他时而用手捋住麦穗,将脸凑过去让麦芒轻轻在脸上摩擦;时而张开鼻翼深深地呼吸着,将那淡雅香甜的新麦味道吸进肺腑之中。最后,他干脆用手搓了几颗麦粒,放进口里细细咀嚼起来。随着咀嚼,从两边嘴角一直往上延伸到额头的细细的皱纹,也如麦芒似的张开,里面溢满金色的阳光。咀嚼完毕,他将嘴里的麦浆慢慢吞咽下去,随着粗大的喉头的一动一动,嘴里发出轻微的咕嘟的响声,像是被新麦美好的滋味陶醉了似的。突然,他弯下身,从麦丛中捧起一捧土凑到眼前,目不转睛地看了起来。这土黄中带黑,十分疏松,散发着一种植物烂了的酸腐味道。看着看着,贺世龙的双手像有些抑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嘴里喃喃地说:“地呀,你真是活宝,活宝呀……”

是呀,多好的麦子、多好的土地呀!想去年,贺世龙没听老二世凤的话,在湾里很多人都担心政策变,互相观望、不敢往地里投入的时候,他带着儿子兴成继续给地挖大翻身。挖到里面时挖不动了,因为越往岩靠土质就越薄。父子俩就用钢钎二锤打,把打出的大石头抬到外面砌地边,小石头就用二锤砸碎,让它慢慢风化。干了几天,贺兴成和贺世龙当年一样,手上起了血泡,肩膀也磨肿了,就想开小差,早上起来便苦着一张脸,做出痛苦万分的样子,说:“爹,我脑壳痛得很,要到万山叔那儿弄点药!”世龙晓得儿子是在撒谎,但一想起儿子这几天和自己一道打石头、抬石头,累得皮塌嘴歪。他还是嫩秧子,哪能和自己这把老骨头比?俗话说:人老骨头绵,正好帮长年呢!因此也早就有心放他一天把假了!于是就说:“脚长在你身上,你问我做啥子!”又说:“年纪轻轻的,还莫得老子硬朗!”说着就走了。一个人来到地里,没人给他掌钢钎,他就一手扶钢钎,一手先用锤将钢钎在石头上砸稳后,再双手挥舞二锤使力。石头打出来后,小块的仍然用二锤砸碎,大的就一个人往地边滚。石头打完了,见当年被父亲铲过的岩上又有了一些泥土。于是,他又爬到崖上,将那些泥土铲下来,再一挑一挑地挑到打完石头的地方,加厚土层。

在那些日子里,贺世龙一边干活,一边总会鬼使神差地想起在大饥荒年代里死去的爹娘和小妹,尤其是爹死时那副模样。有时甚至还会感到爹就在身旁,一双眼睛在犀利地看着自己干活,嘴里也在不断地说着:“快点干,莫偷懒,偷懒害自己!”贺世龙自己也闹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一想到那几年没饭吃的日子,他的肚子里就会条件反射般咕咕地叫起来。接着,一种饥饿的感觉马上就会袭上心头,恨不得立即抱起一锅饭,倒进肚子里。最初产生这种感觉时,他还以为是早上没吃饱,中午特意多吃了一碗,而且还尽捞红苕疙瘩吃,可下午仍然如此。这时他才晓得不是没吃饱,而是过去那种饥饿的印象已经深入到骨髓里,太难忘了!

三年大饥荒中,贺世龙还短暂地当过一段时期的小队长,那是大饥荒最后一年的春三月。那个时候,就是正常年份,也是被农人叫作青黄不接的时候,何况又是大饥荒年代?那时,贺世龙也是饿得前胸贴了后背,奄奄一息,坐在门槛上去按腿上的肉,一按一个窝儿,半天起不来。照这样下去,他迟早要去阴间和父母、妹妹会合。但这天,时任队长的贺长林来喊他去公社粮站挑救济粮。一听说有救济粮挑,贺世龙马上起身,拿起扁担和口袋跟长林去了。大队让安排几个人去挑,可长林却叫了十几个汉子去。这原都是年轻力壮的汉子呀,可是去时,一个个却饿得连路都走不动,只得把口袋死死缠在腰上,把扁担放下来当拐杖,一步一步拄着往前挪。走了大半天才走到公社粮站。所谓的救济粮,只是一些不晓得从哪里调运过来的、已经发霉和生虫、有些甚至是变了质的干红苕片。粮管员把仓库的大门打开,让他们自己进去往口袋里装,装好再过磅。这些人一走进散发着一股发霉和苦茵茵气味的屋子里,看见堆在地上的红苕片,突然像是从阎王殿里跑出的饿鬼,丢了手里的扁担和口袋,不顾一切地朝那堆苕片扑了过去。然后,就大把大把抓起来直往嘴巴里塞。粮管员一看这群人吃起来狼烟直冒的阵势,吓住了,过了很久才明白过来,过去站在他们背后吼道:“要不得!要不得!你们这样贪馋要不得!”可这些人哪里肯听,继续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着。粮管员急了,过去抓住他们的衣领想往外面掀,嘴里说:“你们这样吃,我短了秤怎么办?”可他抓了这个,那个又扑过去了。粮管员没法了,只好去把站长找来。站长来一看这个架势,也害怕了。他晓得如果不让他们吃个够,哪个也别想把他们拉开,于是就对粮管员说:“算了,让他们吃吧!如果不让他们吃饱,怎么把粮挑得回去?”粮管员听了这话,于是不再赶他们了,只是不断地在他们后面提醒说:“慢点吃,别哽到了!”又说,“吃得合适就算了,别胀着肚子!谨防等会儿出去一喝水,干东西一发涨,把肠胃胀坏了!”

贺世龙是老实人,听了粮管员的话,就不吃了,一些人也停了下来。可长林几个人,尽管已经吃得伸颈伸颈的了,还在不甘心地往嘴巴里塞。挑起苕干回来的路上,粮管员的话就应验了。先是大家的肚子都觉得胀,里面像有火烧一样。尤其是长林、光银几个人的肚子,往外凸着,像是怀了七八个月的娃儿一样。走着走着,看见前面有一口水塘,于是就都放下担子,扑到水塘边咕嘟咕嘟地灌起水来。可让大家都没想到的是,水还没有喝完,就见长林抱着肚子在地上哎哟哎哟地打起滚来,脸上的虚汗直冒。大家一看急了,忙问:“怎么了?”长林鼻子嘴巴都痛歪了,说:“疼死我了,快扶我起来——”众人急忙把他扶起来,这时他的肚子已经大得像一面大鼓了。他刚挣扎着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听见他肚子里发出一声哑屁似的闷响,从鼻子、嘴巴里都往外冒出血来,咚的一声倒在地上,蹬了几下腿便断气了。原来,长林原先的胃就不好,曾经得过胃穿孔。此时,经干苕干一胀,便把胃撑破了。大家一见,再不敢动弹,怕一动弹也会跟着长林去了似的,赶紧带信回家,让家里人来把他们接了回去。

因为有了几百斤烂红苕干,集体的锅里又有了一点糊糊,贺世龙算是活了过来,可腿上的肿还是消得很慢。这天,他正端着瓦钵在食堂打饭,贺老踮忽然对他说:“贺世龙,你娃儿当不当生产队长?”

贺世龙抬头看了贺老踮一眼,见贺老踮虽为大队书记,可也和湾里人一样,被饥荒饿得脱了人形。他的脸本来就又长且瘦,现在越发像张猴子脸,被褶皱包围着,苍白中现出肿态,说他是人也行,是鬼也行,半人半鬼也行。贺世龙想起前两年的贺老踮还不是这个样子,脸上有血有肉,湾里的人都得了浮肿病,就他们几个干部没得。现在贺世龙一看贺老踮的模样,便晓得集体这只油篓子里也没一滴油了。既然连贺老踮都偷不到油了,那生产队长至多只是一个名。大家命都顾不到,哪个还想来干这出力不讨好的差事?世龙于是说:“我还不晓得活不活得过去,当啥子队长哟?”

贺老踮听了,说:“就是看你年纪轻轻的,饿起可怜,我才叫你当的!”

贺世龙听贺老踮话里有话,于是就问:“当起队长就不挨饿了哟?”

贺老踮说:“你也不是外人,我明跟你说,过两天,公社要开三级干部会,中午要留干部在那里吃一顿好的!好多人颈项都望落了,你想不想吃嘛?”

贺世龙一听这话,喉咙里咕咚冒上一口口水,又使劲地咽下去了,同时舌头留下一种酸叽叽和涎打打的感觉。他晓得这东西是从胃里泛上来的。他眼睛顿时亮了,对贺老踮说:“老踮叔,那我当!”

贺老踮拍了贺世龙一下,说:“那好,开会我通知你!”贺世龙为了一顿饭,就当了队里的生产队长。多年以后,贺世龙和李春英摆龙门阵,提起当年的事,还不好意思地说:“硬是丢人得很,为一顿饭,我当时感动得真想对贺老踮下跪!”事实也确是这样,一直到这时,贺世龙都在心里认为贺老踮是个好人,尽管他后来死在监狱里。

隔了几天,贺世龙果然和贺老踮一起到公社开会去了。不但世龙去了,他还把世海也带去了。那时世海都快满十二岁了,可个子不高,瘦得干柴棍棍的样子,穿了一件世凤的破夹袄,又长又大,像戏袍一样。贺老踮一见世海,就冲世龙叫了起来:“让你去都不错了,你还要搭一个带头呀?”

世龙一听这话,急忙把世海拉到身边,像老母鸡护小鸡似的,用胳膊揽在怀里,才对贺老踮说:“老踮叔,你让他去吧!世凤到外面讨饭没有回来,我怕他一个人在屋里出了啥事,我怎么跟死了的爹娘交代?”

贺老踮还是板着脸,说:“不是我不想让他去,公社开会,吃饭都是定了位置的,连筷子都莫得多的一双,他去吃啥子?”

世龙又赔着笑脸说:“莫来头,老踮叔,他不吃,只跟到我就是!”

贺老踮想了一阵,又看了看世海,那时世海正瞪着一双大眼睛,期盼地看着贺老踮。贺老踮被贺世海那双眼睛感动了,于是说:“跟到我们后头走吧!不过到了公社大门口,守门的不让进去,你娃儿就不要怪我了!”

到了公社,果然有两个背枪的基干民兵在铁栅栏的小门前站岗。世海一见民兵枪上的刺刀,就直往世龙怀里躲。世龙用手紧紧护住他说:“不要怕,跟着我走,你如果进不去,哥哥也就和你一起回去!”

说着,弟兄俩和贺老踮都来到了门口,站岗的民兵不认识世龙,立即把肩上的枪取下来,如临大敌般挡住世龙,大声说:“干啥子的?出去!”

世龙还没回答,后面的贺老踮立即过来,对两个民兵说:“他是我们大队三生产队新任的队长!三队队长贺长林被烂苕片胀死了,你们没听说吗?”

两个民兵一听贺支书的话,立即把枪收了,对世龙说:“原来是贺队长呀,请进!”贺世龙正要朝门里进去,但两个民兵看见了世海,又马上把奉承放了下来,说,“细娃儿不能进去!”

世龙忙说:“他是我弟弟!”

民兵说:“除了干部,天王老子也不行!”

世龙又说:“他又不吃饭!”

民兵说:“不吃饭也不行!”

这时,贺老踮又对两个民兵说:“守啥子死八字?他爹借粮去了,娃儿没地方安置,就叫他哥暂时带到一会儿,他爹借粮回来,就来带!你们认我,等会儿我亲自把他送出来!”

两个民兵听了,这才犹豫着把枪收了,对贺老踮说:“贺书记,你说话可要算数,等会儿一定要送出来哟!”

贺老踮拍了拍胸膛,说:“放心,放心!”

两个民兵这才放他们进去了。到了里面院子,贺老踮才对贺世海叮嘱道:“你娃儿一定不要乱跑,不管到哪里,都要紧紧跟着你哥,看被别人把你撵出去了,晓得不?”

贺世海点了点头,贺世龙也对贺老踮说:“你放心,老踮叔,我一定看好他!”

到吃饭的时候,贺世龙才明白民兵为啥要那样防卫严密?也许是公社干部开会要加餐的消息早就传了出去;也许是饭菜的香味使饥肠辘辘的人们更加难以忍受,此时,整个街上的人都集中到了公社的铁栅栏门外面,无声而又愤怒地看着院子里。公社领导怕他们冲破栅栏进来抢饭,又临时增加了几个荷枪实弹的民兵去站岗。这儿干部们从会议室里拥出来,也朝摆在院子里的桌子跑去,根本不顾啥子位置,看见哪儿有碗就拿过来,拥挤着到盛饭的桶边去舀饭。贺世龙也从桌上抢了两只碗,本来他已经为世海准备好了一只碗,就藏着世海宽大的夹袄里,但那只碗比公社的碗小,世龙就决定不用它了。他挤到桶边,先舀了一碗递给世海,然后自己也舀了一碗,挤出人群,两弟兄躲到人多的地方,呼哧呼哧地吃起来,像是做贼一样。所谓吃一顿好的,也只是在烂苕片里加了一些米罢了。但这已经是当时能吃到的最好的东西了!幸好,大家都只顾穷吃饿吃,谁也顾不得别人,一直到吃完,躲进干部队伍里混吃的贺世海都没被人发现。干部们吃完饭,公社领导才叫民兵把铁栅栏打开,聚集在外面的人立即像蝗虫样涌了进来。顿时院子里乱成了一团……那一幕,贺世龙这辈子再没见过,但它给世龙留下的震撼和印象,比用刀子刻上的还要深刻……

此时,贺世龙一边在自己的地里劳作,一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往事,除了肚子里有时会条件反射般产生一种饥饿的感觉外,他没有想到去刻意地发泄过啥,更没想到要去控诉或追究谁——尽管家里死了三个亲人。有时候,他和湾里的老人或同龄人,也会在摆龙门阵时谈起那些日子,但也仅仅是日日白、感叹一下人生,表达一种已经过去了的心情而已。有时在默默承受和忍耐之余,想起在饥荒中死去的那些人,甚至还会产生一种非常欣慰的感觉,觉得自己能够活到今天,已经是很庆幸的事了。不是阎王老爷不要,是自己命大,因而活了下来。还娶了女人,有了儿女,又便对这个世界,不但没有怨恨,反而心存感激。而感激的方式,便是对脚下的土地越来越敬重,越来越不敢怠慢。在贺世龙看来,这黑黢黢、黄澄澄、酸溜溜、沙叽叽、腥腻腻、苦茵茵的土地,才是解决人有饭吃,有衣穿,依靠它活下去的基础呀!贺世龙不晓得,他对土地的这份重视与感情,在潜意识里都源于他对那个饥荒年代的害怕和规避呀!是呀,哪一个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不明白粮食和土地对于一家人的生活、生命和生存的重要意义呢?不但如此,贺世龙还明白,土地不但是人能够活下去的基础,还是能够让人的生活条件得以改善和提高的神奇之物。它是传说中的活宝物,别看它不说一句话,但它和人一样,也有生命、灵性,能够把粮食由少变多。它甚至有情感,你开垦得越多,对它照顾得越好,它对你的回报就越多。正是在这种思想支配下,贺世龙对重新分到土地,才感到由衷的高兴!也正是在这种思想支配下,尽管他也不晓得上面的政策会不会变,但他没有听老二世凤的劝,也没有像其他社员一样犹豫观望,而是把分到自己名下的土地全部进行了挖大翻身,遇到挖不动的地,就用钢钎二锤打。把翻出来的石头进行筛选,大石头和硬石头用来砌地边的坎子,小石头就留在地里等它风化。这个过程也是对地进行坡改梯的过程,经过改造的地,那保水保肥能力自然会比原来强多了!假如再在播种前施上一层底肥,那更是哑巴见到妈——莫得话说!在贺世龙的心里,他把土地当活宝,要像先人一样把它经佑好。怎么去经佑?就是增加对地的照料和投入!他因此照这样做了。这时,土地终于给了他丰厚的回报:同样一块地里,看看自己这麦吊吊,这麦吊吊里面的颗粒,都要比世凤和世海地里的长许多、大许多!同样的地,比世凤和世海一亩多打百把斤小麦,一点也不成问题!真像当初自己所想的,他这大半年虽然比别人多流了一些汗,但这一宝确实押对了!

贺世龙把手里那捧泥土看够了,嗅够了,然后将它放到右手掌心里,十指并拢来,稍微用力捏了捏,泥土便被捏成了一团。接着,贺世龙又用左手手指轻轻一搓,土便又散了。这正是好土的标志:不黏、不沙、不干、不湿、保水、保肥,就是插根干柴棍都能发芽!一个庄稼人看见自己精心侍候的土地能成为这个样子,怎么能不高兴呢?

贺世龙笑着,将手里的泥土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慢慢地往地里撒去。泥土碰着麦穗,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召唤贺世龙一样。贺世龙又看了看已经成熟的麦穗,在心里叫了一声:“开镰了——”然后从腰上抽出镰刀,弯下腰,刷刷地割起麦来。

不但贺世龙开镰了,全贺家湾的庄稼人也都跟着开镰了。这是土地到户后的第一季庄稼,虽然湾里别的人家在分到地后,因为担心政策变,没像贺世龙一样往地里投入,但大家还是取得了比大集体时好得多的收成。后来,有人把当时和后面两年粮食连续获得丰收的原因归纳成了三句话,叫作“政策好、人心顺、天帮忙!”政策好不用说了,指的是国家把地分给了农民,大家不再窝在一起受穷了。人心顺指的是农人有了种庄稼的自主权,想在自己的地里种啥就种啥。并且当时还有三句话,叫作“交足国家的,给足集体的,剩下自己的。”交足国家的,自不用说,皇粮国税,历朝历代都是少不了的,庄稼人明白这个理,不会赖账。可这给足集体的,就是一句空话了。这集体连一片瓦都分完了,只剩下了一个空架子。再说,土地到了户,庄稼各自做,集体也不能给社员啥好处了,社员还给它个啥?因此,三句话就只剩下“交足国家的,剩下自己的”两句话了。庄稼人交完国家的后,看着自己家里仓满钵满的粮食,人心还有不顺的?这天帮忙就更有说道了!那几年,老天爷也乖得很,庄稼人想啥子,它就来啥子。庄稼人想风了,于是一会儿风就吹过来了。庄稼人想雨了,于是一会儿大地上就起了雾罩,天就黑下来了。接着就又是扯火闪,又是打炸雷,跟即雨就哗哗而下。那雨润了山,肥了水,胖了五谷禾苗。庄稼人看见雨下得差不多了,说一声:“出得太阳了!”于是马上就是天干大晴,日头笑眯眯地挂在天上。庄稼人形容那几年的气候,说老天爷硬是比我们养的儿还听话!但贺家湾的神汉兼风水师的贺凤山,却另有说法。他说:“历朝历代的新皇帝登基,都要减赋税,行仁义,做事合老百姓心愿,天上的玉皇大帝,就要帮助他坐稳江山,所以就风调雨顺!要是哪个皇帝不为老百姓着想,只一味横征暴敛,欺压百姓,天上的玉皇大帝要惩罚他,于是地上就要闹各种灾害!”乡间野叟所言,有无根据,自然可以不做理论。但那几年,确是天遂人愿,故而有天帮忙一说。

当年,贺家湾的庄稼人一边将已经成熟的小麦、油菜等收割回去,脱粒归仓,一边又要忙着将水稻、红苕、苞谷、高粱等大春作物种下去,忙得晕头转向。夏季作物生长期短,季节性强,农人稍不注意,不踩在点上把庄稼种下去,便会错过季节,造成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季的白忙活。贺家湾农人准备大春,先是从秧田开始,大约在雨水前后就要做好秧田。接着是殡红苕,育红苕苗。殡红苕的时间是在惊蛰前后。惊蛰一过,春分来到,庄稼人就往秧田里下谷种,这可是庄稼人一年里最重要的种子,一点马虎不得!除了下谷种外,春分时节还可以开始种一些瓜豆了,如落花生,如果种在此时,便有好收成。过了春分,便是清明、谷雨。“清明谷雨紧相连,浸种耕田莫迟延”,农人从这时起,就要渐渐忙碌起来。而立夏小满到,早起晚睡觉,农人最忙的也就是这个季节。这时不但要抢时,还得抢水。因为立夏小满这段时间也是老天爷雨水最多的时候,如果错过了这个季节,老天爷不下雨,你的田收不上水,就别想把秧子插下去。故而农谚说:“立夏不下,犁耙高挂!”为了种下季庄稼,许多庄稼也只能收过八九成熟,因为必须抢在芒种前把秧插下去。如果芒种以前都插不上秧,这一年一家大小,基本上只能靠红苕洋芋和苞谷来打冲锋了。在这样的季节里,庄稼人只想到怎么把该收的收回来,把该种的种下去,即使有如贺世龙把土地像先人一样经佑的农人,想在这时增加一些对土地的投入,也来不及了,只能等种子下地后增加一些田间管理而已。

但等大春作物一收完,情况就不同了。因小春作物这季生长时间长,虽也有节令管着,却不像大春那样,误了一点季节,庄稼便没有收成。何况有的大春作物从收完到小春播种,还有一段时间。这时,贺家湾的庄稼人对土地投入的热情一下爆发出来了。经过一年的观望,不但没看见政策变,上面的领导和广播匣子里反而一遍一遍地对老百姓说,政策不会变。因此,贺家湾的庄稼人吃了一颗定心丸。担心政策变的心态开始转变为对土地的照料和投入。先是掀起一阵家家户户对空出来的土地像贺世龙一样挖大翻身的热潮。遇到挖不动的地方,也用钢钎打,用镐头刨,有的甚至到城里去买回炸药,用炸药炸。在男人对土地挖大翻身的同时,女人们又掀起了一个割青草、铲草皮沤肥的运动。一时间,无论山坡岭坎也好,沟渠河畔也好,凡有青草的地方,都被女人们耐心地剐去了一层皮。贺家湾被铲得红扯扯的一片,像是被剥了皮的动物的尸体。

在贺家湾的庄稼人挖大翻身和大积肥的热潮中,贺世龙却没有去追逐潮流。因为他的土地在昨年就已经挖过大翻身了,经过一年的种植,泥土基本盘熟,不再需要挖大翻身了。而绿肥,他是先下手为强,早已沤了几大堆。他这时把目光瞄准了新的方向——开荒!在他青冈林巴的一块地旁边,有一块乱石坪坪,大约有五分多,里面除了石头就是杂草丛生,有野兔常在里面出没。贺世龙带着兴成先把里面的乱石头清理出来,抬到地边上,砌好坎子,然后将下面的土翻过来。土层不够,又从周围其他有土的地方,挑来泥巴加厚。两爷子忙了半个月,一块又平整又厚实的土地就出来了,和原来那块连在一起,颇为壮观。但凡庄稼人,看见别人怎么做,自己也会不甘落后的。于是乎,挖大翻身和积肥的热潮尚未结束,一阵开荒垦地的热潮接着掀起。人们首先将自家地盘上的荒山荒坡开垦出来,变成耕地。继而又把目光瞄准了那些没有主儿的不长庄稼的山梁、石骨子坪坪,有劳力的人家先占山为王,用钢钎二锤将那石坪打了出来,让它们风化,这季不种庄稼,可下季随便种点啥,也能有点收成了。不是有俗话说:“瘦坡瘦地不要丢,豆子花生都有收”吗?大家把这种开荒出来的地,叫作“油水地”。因为这部分地没在承包地面积内,不需要缴粮纳税,这不是“油水”是啥?自然,湾里因为开荒,发生了不少口角纠纷。有些人家还因此结怨,发誓今生今世不再往来。农人对土地的挚爱和投入,由此可见一斑了!

且说这日下午,贺世龙正在楠木树地的地尾巴翻地。这块地原来也是一块石坪坪,被他和兴成用钢钎二锤打出来的。这石坪和红石骨子石坪不同,这是一块泡沙石坪坪,石头颜色呈深灰色,也极易风化,风化过后的土比红石骨子土肥一些。这时上面的一些石头已经风化,世龙的任务,就是将下面还没有风化的石头翻上来,将上面已经风化的土翻下去。等翻上来的石头再晒上几个太阳,经几场霜打,然后淋一场秋雨,今年就可以在里面撒两把绿豆了!时值太阳落坡,红霞满天,地边的桐子树、青冈树树叶,早被秋霜染成紫色,现在被落霞一照,就变成了姑娘害羞时的脸色,红彤彤一片了。世龙置身霞光之下,宛如画中,也变成一个紫红的人了。

正在此时,却见世海胳肢窝底下夹了一只人造革的拉丝包包,也披一身红霞朝这里走来了。来到世龙面前,喊了一声:“大哥,你一个人翻地,兴成呢?”

世龙抬头一看,世海像城里干部一样,梳着光生生的分分头,里面一件白衬衣,翻出衣领,外面一件中山服,领子扣得严严实实。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支自来水钢笔,满脸喜气,恰如捡到了金元宝似的。

世龙一见,就停下了手里的锄头,说:“我让兴成和他妈去窝窝地边上扯豆子去了!”说完,又对世海问:“散会了?公社又有些啥子新说法?”

世海把包包放到地上,刚想坐下,又改变了主意,拉开包包的拉丝,从里面取出一张报纸放到地上,再把包包垫上去一屁股坐下,这才对世龙说:“大哥,以后你要改口了!今天会上传达了中央关于实行政社分开,建立乡政府的文件,以后公社不叫公社,大队也不叫大队了!”

贺世龙见世海坐了下来,便晓得他有龙门阵和自己摆,于是也把锄头横到地上,坐到锄把上,从口袋里掏出两匹叶子烟,一边裹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公社不叫公社,大队不叫大队,那叫啥?”

世海见大哥裹烟,急忙掏出一盒纸烟,抽了一支递过去,说:“抽这个嘛,大哥!”

世龙急忙伸手一挡,说:“你那个洋盘货,好看不好吃,味道寡淡,我还是抽这个!”

世海也不勉强,自己点燃那烟,抽了一口,才回答世龙的话:“公社今后叫乡,大队叫村了!”

贺世龙一边吧烟,一边又问:“那有啥子不同的?”

世海弹了一下烟灰,口气显得很冲地说:“那可不一样了!这就说明,我国实行了二十多年的人民公社制度,已经彻底解体了,二天再也莫得人民公社这个说法了!”

世龙问:“乡上还有莫得书记?”

世海说:“怎么莫得呢?书记永远都是有的,还是叫书记!只是公社主任不再叫主任,而是叫乡长。大队这一级的大队长,也不叫大队长了,叫村主任,也叫村长!”

世龙说:“说一半天,还是一样的!莫得公社,但有乡了,莫得大队,但有村了!莫得公社主任,但有乡长了,莫得大队长,但有村长了!捆到绑到是一样,只是叫法不同,就像兴成管我叫爹,兴仁兴琼洋盘一点儿,管我叫爸,管他们是喊爹还是喊爸,反正我都是他们老汉!我们老百姓,该交皇粮国税的,哪朝哪代都是一样的交,你说是不是?”

世海见一时半会儿和大哥说不清楚这个事情,于是转换了话题,把身子向世龙凑了凑,面带微笑,像是告诉机密似的对世龙说:“大哥,跟你说一个好消息,我要当大队书记了!”

世龙一听这话立即停住了吧烟,回头看着世海,像是不相信地问:“真的?”

世海还是微笑着,不慌不忙地回答说:“谢书记上午找我话都谈过了,过两天公社就要来人宣布!”

贺世龙忙问:“郑锋犯了啥错误?”

世海说:“也没有犯啥子错误,就是因为思想跟不上形势了!公社的谢书记、区委的王书记,原先也是不赞成分田到户的,可他们思想转弯快,很快就跟上政策了!就是这个郑锋,到这时思想都转不过来,一到公社开会就跟谢书记抱怨,说辛辛苦苦几十年,一下回到解放前,这时已经不是共产党领导了!谢书记先还看到他是老革命的面子上,也没怎么批评他,可后来觉得再不能把这样思想僵化的人留在干部队伍里,就找了一个干部要实现年轻化、知识化的理由,决定换他了!”

世龙听明白了,也露出了高兴的神色,说:“原来是这样一回事,既然上头找到了你,你就好好干吧!”

世海喷出一口烟圈,脸上仍然喜滋滋的,嘴里却说:“唉,大哥,我也不瞒你说,这时当干部不比大集体时候了!大家各种各的庄稼,有的地方还说,庄稼到了户,何必要干部?干部也不怎么吃香了!”说着又猛吸了一口烟,把一截烟屁股狠狠扔到地上。

世龙朝世海扔掉的烟屁股看了一眼,有些责备地说:“还有那么长一截,你就丢了?你把它吧完嘛!”

世海说:“再吧,嘴皮都要烧起颗子泡了!”

世龙把自己手里的烟杆举了举,说:“还是我这个烟杆好些,不怕烧嘴巴!”说完,才接了刚才世海的话说:“哪朝哪代都需要干部,国民党时候,还兴保长、甲长呢,政策再怎么变,也是要人当干部的!你又不是小娃儿了,莫去听别个那些话,就安安心心当你的!”

世海说:“好,大哥!长哥当父,这辈子要是莫得大哥,也就莫得我了,我一定听大哥的!”说完,世海突然话锋一转,对世龙问,“哎,大哥,你今年窝窝地打算种啥?”

贺世龙说:“还能种啥?外甥打灯笼——照旧(舅),种小麦嘛!”说完又盯着世海问:“怎么?”

世海立即说:“大哥今年就再也不要种板板地了!今天开会,公社要求推广旱地改制,介绍了一种新的耕作技术,叫双二五或双三五对开,说是可以增产的,大哥今年不妨试试!”

世龙一听这话,立即在锄把上磕掉烟灰,一边把烟杆往口袋里装一边看着世海,有些好奇地问:“啥叫双二五、双三五?”

世海说:“就是种小麦的厢宽二尺五寸或三尺五寸,不种小麦、留着下季种苞谷、红苕的厢宽,也是二尺五寸或三尺五寸,这就叫作对开……”

世龙还没听完,就说:“这样多浪费地,怎么还能增产?”

世海说:“大哥你这就不明白了,这叫带状轮作!就是说今年种小麦的这厢地,明年就换成了种其他的,而明年种苞谷、红苕的地,后年又换成小麦,这样以此类推,地就换来换去种!再说,空行留得宽了,也有利于小麦通风、通光,也能提高产量。更重要的,因为地空着,下一季庄稼便可以提前种下去,不但不会在农忙时三升胡豆积一钵,裤裆里打麻将哈不开,还因为庄稼提前种下去了,延长了生长期,也会获得好收成!再有一条,不种小麦的那厢地,也不是真正空着,你可以在上面栽些青菜、白菜、大头菜,可吃可卖,还可以喂猪。”说完,怕贺世龙还没有听懂,又从地里拾起一根枯树枝,在地上画起来。

贺世海还要继续讲解,世龙却笑着拦住了他,说:“老三你不要一直说了,我听醒豁了,倒是有些道理!”

世海一听这话,高兴了,说:“大哥说得太对了!公社要求各个大队今年都要开展试点,用典型带动大家。我们湾我首先就想到了大哥!我想我回来跟你一说,你保管要带头试验的!”

世龙像是还沉浸在世海的话里,故意问:“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怎么就那样有把握?”

世海说:“你是啥子样的人,未必我这个做兄弟的还不晓得?你虽然文化少,但相信科学,就凭这点,我就晓得叫你带头,是穿钉鞋、拄拐棍——把稳着实!”

世龙听了这话也没回答,只是咧开嘴唇淡淡地笑了一下。确实如世海所说,贺世龙虽是乡野一介村夫,一辈子挖泥盘土,却不愚昧保守。原因何在?皆因他做过几年小队的农技员,在到上面开会和推广农业新技术中尝到过甜头。后来因为没多少文化,不做农技员了,但凭着他几十年与土地、庄稼打交道中,通过亲身经历或耳闻目睹的事实,确信了上面所推广的科学种田对庄稼人是大有好处的。这时贺世龙一听世海说的带状轮作,不但感到新鲜,而且觉得非常有理。这时他又想起老一辈人传下来的一句话,叫作“耕地轮换种,粮食仓里关不拢!”既然上面和老辈人都想到一起了,肯定错不到哪里,不妨今年就试一试!一想到这里,世龙便对世海说:“那好吧,今年我就把窝窝地拿来试一次看嘛!”说完又对世海问,“你呢?你那几分地是不是也种双二五?”

世海说:“当然哟!我来动员你种,我却不种,怎么说得过去?”

世龙说:“那好,我们就一起种!”

说完,贺世龙拍了拍身子站起来,准备干活。世海见了也站了起来,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对世龙说:“大哥,还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帮忙,不晓得你会不会不给面子?”

世龙听了这话,看着世海认真地说:“有啥子你就说嘛!弟弟兄兄的,又不是外人,我为啥不给面子?”

世海这才说:“大哥你二天去窝窝地犁地,能不能把我那几分地,也半夜打摆架子——顺带犁了?你看我这一天东跑西跑的,周萍又在学校里代课,也抽不出时间。再说,即使她抽得出时间,一个女人家哪犁得来地?所以,大哥你看能不能代个劳?”

世龙听清是这事,就说:“我明天就打算去犁呢!犁就犁吧,我一头牛是放,两头牛也是放,免得牛在中间掉头!再说,牛也是我们三家的,又不跟哪个借!”

世海感激地说:“那就多谢大哥了!”

世龙说:“反正地也犁出来了,干脆点麦子时,我们伙到一起点!人多好种田嘛!”

世海一听这话更高兴了,说:“这样最好,也让别人看看我们弟兄的团结!”

世龙说:“那就这样说定了!”

世海一边从地上拿起垫屁股的包包,一边笑容满面地对世龙说:“好,大哥,说定了!”说完转过身要走,可又像想起啥子似的,回头对世龙问,“天都扯麻影了,大哥你还不收工呀?”

世龙说:“你先走到嘛,离天黑还有一会儿,我把这点地翻完!”

世海说:“我就不等你了,大哥,你也要早点收工,啊!”说着走了。

这儿世龙又翻了一会儿地,直到天完全黑了,这才回到家里。吃夜饭的时候,把世海要做支部书记一事对一家人说了,一家人都替世海高兴。李春英还说了一通是贺家祖坟风水转了的话,要世龙明天去找凤山看看,让祖先也保佑保佑自己一家人,一直叨唠到上床睡觉,方才停止。

第二天一起床,世龙就去世凤家里牵牛,准备去犁地。牛是三家人合养的,按人算,一个月里每人摊两天半。世凤家里四口人,每个月正好养十天。世龙家里五口人,每月养十二天半。世海家里三口人,每月养七天半。遇到大月,牛在哪家,哪家就把多出的那天养满。世龙和世海家里的半天,规定中午十二时交牛。但周萍和李春英合得来,两妯娌计较,有时在早上就把牛交了,有时也延到晚上才交。这段时间,正轮着世凤家里喂养。世龙一走进世凤家里的牛圈,看见那头黄牯牛还躺在地上,眯着眼像是在打瞌睡,嘴巴轻轻嚅动着。世龙在它肚子上轻轻踢了一脚,喊了声:“起来!”牛这才像是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往上拱了一下腰。世龙见牛肚子瘪瘪的,晓得昨晚上老二女人毕玉玲没有给牛喂草。世龙不忍心让牛就这样饿着肚子去拉犁,于是就对毕玉玲说:“上午我要去犁地,你把牛喂饱!”

毕玉玲正在灶屋里忙活,一听这话,立即干脆地回答说:“要得,大哥,我就去割草!”说完,又马上冲里面歇屋喊道,“兴燕,你个死丫头还不起来,还想困到哪个时候?快点起来烧火,娘和你哥要去割牛草!”

世龙听见这话,才返身回去挑起一担草木灰,去斜坡地边点胡豆了。正点着,看见毕玉玲母子俩正在屋后的竹林笆里把竹子掰下来,割上面的竹叶。世龙晓得在这个季节,百草本已枯萎,加上大伙儿不要命地铲草皮积肥,山坡都被剐了一层皮,这时到哪儿割草?心下不觉替牛惋惜!想这人只为自己着想,把边边角角、坡坡坎坎都种尽了,却完全忽视了这些哑巴畜生的利益!现在,家家户户竹林里的竹子都被割成一把刷刷了。那牛只靠几把竹叶又怎么能够吃饱?待吃过早饭再去牵牛,果见那牛肚子还是瘪着。想了想就回来对李春英说:“今天牛要犁地,你不要去做啥子,去多割点草来让牛吃饱!”

哪晓得李春英一听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大声说:“怎么要我去割草,啊?又不该我喂牛!”

世龙说:“是不该你喂牛,可牛是共同养的!再说,是我犁地,又不是别个,你就不去分这个彼此,多出一把力又会怎样呢?”

李春英还是气鼓鼓地说:“你要出力,就自己出去,莫用花言巧语骗我!晓得牛是共养的,又该她喂牛,你怎么不去叫她割草,却来叫我?我晓得,你是心疼她……”

世龙一听李春英又把话题扯到一边去,不觉动怒了,就咬紧牙关对李春英怒目而视,愤愤地骂道:“龟婆娘,你又故意生事了,是不是?你不割就算了嘛,哪里那么多的话?”

李春英见丈夫黑起了一张脸,话也不好听了,这才闭了嘴,扛起一把锄头出去了。

原来李春英和毕玉玲早在几年前就结下了梁子。那年李春英过生,娘屋里七姑八姨来了一干亲戚祝贺。晚上住不下,李春英就叫自己娘屋两个侄女儿到毕玉玲家里和兴燕睡。谁晓得没几天,从毕玉玲嘴里传出一件事来:那天她到街上卖鸡蛋和小菜的两块钱不见了。她说她赶场回来,把钱放到立柜的抽屉里,然后就到大哥大嫂家帮忙来了。那天除了大嫂两个侄女儿到过他们家睡外,也没其他人到家里踩过脚印。言下之意,她怀疑是李春英的侄女儿偷了她的两块钱。那时的钱值钱,是她二十多个鸡蛋和一背小菜换来的!这话经过若干好事者的嘴传到了李春英的耳朵里。李春英性子急,又偏着娘家人,心想,娘家侄女儿都十三四岁了,传出去名声不好听不说,日后还会影响到她们的婚姻大事。于是便气冲冲地跑去质问毕玉玲,道:“毕玉玲,你说是我侄女儿偷了你的钱,是你亲自看见的,还是抓到的?你无凭无据的,凭啥就污赖我侄女儿?”

毕玉玲看见大嫂怒气冲冲的样子,丢了钱心里本来就不好受,于是也不甘示弱地说:“哪个污赖你侄女儿了?我丢了钱未必不是事实?我也没有指名道姓,说是你侄女偷的钱。我提名不提姓,狗都不敢问!哪个偷了的心里明白!”

李春英听了,稍微忍耐了一下,对毕玉玲问:“这么说,你硬是怀疑是我侄女偷的哟?”

毕玉玲说:“哪个来搭白,就是哪个偷了的!”

李春英气得扭歪了脸,说话就越来越没有遮拦了,说:“哪个晓得你蚀没蚀钱?说不定你把那钱给哪个野老公用了,再来栽污我侄女儿!”

毕玉玲一听这话,就朝李春英扑了过去,抓住她,要她说出哪个是她的野老公。原来,这乡下女人吵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叫作宁说人家一坝,不说人家一胯。也就是说,人家肚脐眼以上的地方,你任可以说,但肚脐眼以下的地方,却是不能随便说的。由此可见,乡下人也是懂得要尊重别人隐私的。毕玉玲嫁给贺世凤以前,曾传出过跟别的男人相好过。现在春英性急之中去揭了毕玉玲隐私,毕玉玲不依了,结果两个女人打了一场。双方都分别抓下了对方一绺头发,并在各自脸盘上留下几道指印。

自此,两妯娌在心中都埋下了对对方不满的种子。过后不久,一日,李春英到三婶的代销店买盐,碰着了淑芬、碧芳等几个女人,便聚在一起闲聊。女人的话题也无非是些针头线脑、柴米油盐之类的琐事。正聊到兴头上,李春英突然看见毕玉玲也朝这儿走来,便突然住了嘴。淑芬、碧芳等几个女人见李春英正说到高兴处突然不说了,不知何事,也都住了嘴。毕玉玲一见,疑心生暗鬼,就以为是大嫂在背后说她的坏话。要不,先个儿还说得那样热闹,这时见了她就突然不说话了?毕玉玲也是来三婶代销店里买肥皂的,一见这样,气得肥皂也不买了,脸一沉转身就往回走。可走了几步,又觉得不能就这样便宜了李春英,于是便回头没好气地喊道:“有话就明说,有屁就当面放,在背后头烧阴蔸火,放烂药,算不得能干!”

李春英一听,晓得这是在说她,马上就接过话来,说:“你诀啥子花鸡公?有种的你也明说!哪个在烧阴蔸火?我们摆我们的龙门阵,你河那边搭个猪麻×做啥?”

毕玉玲听了李春英这话,不甘示弱,又伶牙俐齿还击道:“你才是猪麻×,拨弄是非,以为我不晓得!”

李春英说:“我哪里拨弄事非了?有种的,你过来跟我说清楚!”

毕玉玲听了,果然往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说:“过来就过来,你以为我怕你?”

这儿众人见两妯娌吵起来了,急忙拉的拉、拦的拦,但两人还是互不服输地往中间碰,最后还是三婶出来吼了几声,才算把场面压住,没使事态升级。以后,诸如此类的嘴巴仗又时有发生。

当两个女人互相猜疑,或争吵不休,或打肚皮官司的时候,真正作难的是他们的男人。爹娘死得早,长兄当父,世龙带着两个弟弟,不但度过了三年的大饥荒把他们拉扯成人,还都给他们娶了亲,有了自己的家。在这一点上,世龙恩大于山,世凤心里自然明白。弟兄间就犹如牙齿和舌头,虽然难免不磕碰一下,但总归是休戚与共、生死相依的。现在见自己的女人和大嫂一个钉子一个眼,三天两头地吵架,世凤觉得很对不起大哥。但他因为有病,毕玉玲从一嫁过来就肠子都悔青了。世凤又感到自己这个病身子对不住人家,因此家里都是毕玉玲说了算。这时,毕玉玲哪会听他的?他只要一说,毕玉玲就劈头盖脸将他一道骂了。世凤想力挽狂澜,也只有那份心,没那份力了。至于世龙,虽然在家里的地位比世凤高,但女人的小肚鸡肠,又哪里是他几句话就能劝得了的?有时候他说得多了,李春英反过来说他胳膊肘向外拐,不帮自己婆娘说话,反而拿自己婆娘当奸臣办,又动不动闹着要回娘家。世龙见劝不转李春英,也只有在心里叹息,想不晓得啥时候,这笔账好一起算!果然,世龙后来找到了这样一个机会。那是在庄稼到户前一个收小春的季节,那天,男人们在插秧,女人们在家打豌豆,世凤在集体牛棚里。傍晚分柴火时,世凤家的一捆豌豆梗,毕玉玲左搬右搬,都无法搬到背上去。世龙一见就走过去,将豌豆梗往上一提,就扛到自己肩上往世凤家走去了。毕玉玲跟在后面,心里十分感激。在世凤的柴屋里,世龙放下豌豆梗转身走了出来,可没走几步,毕玉玲在后面喊住了他,说:“大哥,你等等!”世龙不晓得毕玉玲喊他有啥子事,就站住了。没想到毕玉玲过来,却是解下自己的围裙往世龙身上掸了起来。原来,世龙的头上、肩上都布满了柴草的灰尘。毕玉玲掸完以后又踮起脚,扯着世龙后面的衣领,把世龙后颈窝里的灰尘给吹了出来。这本来也没啥子,只不过是一个女人对一个帮助了自己的男人表达内心的一种感激之情而已。但不巧的是,这一幕正好被李春英看见了。李春英当时没有发作,收工回家以后才越想越不是劲,就去床上躺下了。世龙回来看见贺兴成在做饭,就对他问:“你娘呢?”

兴成说:“困去了!”

世龙不晓得发生了啥子事,走到歇屋里问:“你不做饭,怎么了?”

李春英把头埋进棉絮里,半天没有说话。世龙正打算出去,却见李春英一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像是十分委屈又十分愤怒地冲贺世龙说:“你要我做啥子饭?你去找你的嫩婆娘给你做饭嘛!”毕玉玲比李春英小了十多岁,故李春英这样说。

世龙最初没有明白李春英的话,有些摸不着头脑地说:“你说些啥子?”

李春英仍然气昂昂地说:“说些啥子?你以为我没有看到?我眼睛又没有瞎!拉拉扯扯的,都亲热得往身上吹气了,怪不得那样巴她哟!”

世龙明白了,也不觉生气道:“龟婆娘,我以为你啥子羊角疯又发了,原来才是这么一回事!她给我掸了一下身上的灰,哪里就巴到了哇?”

李春英说:“巴没巴到,你们才晓得!没有巴到,你为啥要那样帮她?为啥要把自己的婆娘当奸臣办?别个嫩些,你当然要喜欢她哟!”

世龙一听这话,直觉得血往上涌,气也不打一处来,于是就指了李春英说道:“龟婆娘,你再扫你男人的面子,看我不捶死你!”

世龙本想警告一下女人了事,没想到这两口子吵架,也和外人吵架一样,被气顶着都会互不相让的。李春英一听世龙的话,不但没被吓倒,干脆跳下床来,迎着贺世龙说:“我就要说!就要说,明天我就到外头说,看你能怎么样?”

世龙突然忍不住了,咬了牙道:“龟婆娘,老虎不发威,你还以为是病猫!你要逗猫惹骚,背壳壳发痒,看来我不收拾你一下,你不晓得锅儿是铁铸的!”说着,也不待李春英回答,就一把将她掀到地上,骑上去,先是抓住头发,在脸上左右开弓,然后将头在地上又是磕又是碰的。这一顿好打,直打得李春英在地上喊爹叫娘,哭声震天。兴成、兴仁、兴琼见爹娘打起来了,过来劝劝不住,兴仁才去开了门将左邻右舍的人叫来,方才拉开了他们。李春英被人从地上拉起来时早已鼻青脸肿,全没有往日的形象了。

第二日,李春英便回了娘家,将娘家母亲、嫂子、弟媳妇等一干女人喊了来,向贺世龙讨说法。世龙煮饭给她们吃了,这才不慌不忙将打架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娘家兄弟媳妇是读过书的,和周萍一样也在大队代课,明白事理,一听便知是大姐心眼狭窄,黄鳝打屁——泥(疑)心过重,没事生事,便把世龙喊到一边,说:“我姐怕是更年期提前到了,你日后可要好些待她才是!”

世龙不懂得啥叫更年期,那小舅母子又说:“啥叫更年期,说了你也不懂。反正每个女人都有这样一个过程,这是一种病!到了这个时候,总是疑神疑鬼,嘴巴也话多,又容易发脾气。你们男人,要女人的时候,巴不得把人家供到天上,一旦人家有病了就不晓得谦让一下?”

世龙打了李春英后,心里就有了几分愧疚,这时一听舅母子说这是病,心下就更是失悔了,说:“只要她二天不再像这样,吊起下颏巴乱说,哪个打她啥子?”

小舅母子一见姐夫哥已经有了悔意,便过去和老人婆及大嫂嘀咕了一阵,回头象征性地批评了李春英几句,便打道回去了。自此以后,李春英果然晓得锅儿是铁铸的了,不再像先前那样随便出言语伤人了。毕玉玲见为自己让人家两口子闹纠纷,也自觉过意不去,一下收敛了许多。从此,两妯娌像是好了一些,至少没再像过去那样,遇到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吵得个没完没了。但贺世龙明白,梁子易结不易解,要彻底解开女人们心里的疙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得天长日久,慢慢来。

现在,贺世龙见李春英扛着一把锄头走了,晓得要让她帮毕玉玲割牛草已经是不行的了。于是就在心里说:“你不割算了!你不割就以为我莫得办法了哟?”说着,就在阶沿上抓起一只稀眼背篼,到旁边自留地边的桐子树上,收了一背篼晾在树枝上、已经半干的红苕藤,背到背上,回屋把枷档放到背篼的红苕藤上面,扛上犁,又去世凤牛圈里解了牛,往沟头那块窝窝地去了。

到了地头,贺世龙从肩上放下犁头、枷档,然后放下背篼,那犁头不但把大腿打得生疼,还把肩膀压得发麻。但因为背上背着一背牛的口粮,想换肩不容易。现在把犁头和背篼,从肩膀、背上放下来,就有一种解放了感觉。他想:“牛还没有被枷上,自己倒先被枷上了!”想着,先甩了甩手臂,又揉了揉肩膀和大腿,才说把牛的口粮拿去倒在一边的桐子树下,却没想到牛早已经伸过脖子,张开大嘴到背篼里叼了一把苕藤就往外扯,把背篼也拉倒了。世龙见牛馋成这样,心里可怜,就干脆让它吃一会儿,自己也不慌不忙地裹起一杆烟来。

慢慢地把一袋烟吧完,贺世龙才去拍了拍牛的脸,说:“等会儿再吃,伙计伙,我们先干活吧!”说着,把背篼从地上扶起来,背到桐子树下将苕藤倒出来,过来将牛枷了。那牛口里还在嚼着剩下的苕藤,像是很感激世龙似的,不断地甩着尾巴。世龙轻轻地提了一下牛绳,牛就很听话地走了起来。但没等牛走上几步,世龙又将牛唤住了。世龙是将犁扣扣在犁杆的第二个扣上的,可由于世海的地没有挖大翻身,即使扣在第二个扣上,犁铧还是吃土不深,把表土下面板结的土耕不上来。原来,这庄稼人耕地,在犁头和犁法上都是有许多讲究的。这犁头一般有三个扣,如果是将犁扣扣在犁杆最前面的扣上,下面犁铧就吃土最浅。如果把犁扣扣在犁杆最后面的一个扣上,犁铧吃土最深,虽然是好,耕地的速度却慢,牛拉起也非常吃力,犁地的人一般不常用。庄稼人常用的是犁杆中间那个扣,犁铧吃土不深不浅,速度适中,牛拉起也不觉得太吃力。有经验的老把式会在这几个扣中间游刃有余,该抬的抬,该压的压,让牛拉起来轻松省力,地也会耕得恰到好处。凡此庄稼经,虽琐碎而不显眼,却是一个合格的庄稼人必须掌握的。

这时,贺世龙见自己把犁扣扣在犁杆的中间扣上,还是没把世海地下面的生土给翻上来。自己的地挖过大翻身不觉得,现在一看世海的地,才晓得这地不但在大集体时代被猫盖屎糟蹋得十分厉害,就是上一季在世海手里,也没有多大起色,心里不觉暗暗可惜。于是,他走到犁头前面,让牛后退了一步,然后弯下腰,把犁扣扣在了犁杆第三个扣上,过来重新扶住犁把,让牛拉着犁头走了。这时,世龙才感觉到犁铧吃进了生土里,从铧尖发出的声音,不再是听惯了的沙沙声,而是一种生涩的嚓嚓声。世龙满意了,但他还是不断把犁把手往上抬,试图再犁深些。但看那牛四蹄紧踩着地,躬起了背,一溜马弯绳骨清晰可见。世龙又不觉可怜起牛来,又把犁把手往下按了按。刚犁过世海的地界,进入他挖过大翻身的地里,那牛便大步走了起来,背也直了,世龙扶犁把的手也明显感觉轻松了许多。

犁过自己的地界,唤住牛,正想转弯,贺世龙看着旁边世凤的地,一下又站住了。他想:“既然给世海把地犁了,世凤的地也是一堆一块,牛也是三家共同养的,何不把世凤的地也一下犁了?”又一想,反正牛在地中间转头是转,到地边转头也是转,如果今天不把世凤的地顺带犁了,二天世凤来犁他的地,牛转头时还会踩到自己的地。如果那样自己还得来松一次土,岂不是像俗话所说的,是脱了裤子打屁——多一道麻烦?一想起世凤,世龙心里就有些隐隐作痛。他觉得世凤当年为了得表扬、当先进,而去逞能,落下那哮喘的病,他这个做兄长的没有及时制止,也是有责任的。如果爹娘在世,还不晓得要怎么责怪他呢!世凤的地也没有挖大翻身,但世凤的地没有挖大翻身,不是因为他懒。世凤本来是一个种庄稼的,如果他不是因为一身病,庄稼种得一点不会比他差。他这时有病,重活干不了,家里家外只靠毕玉玲一个女人家顶着,娃娃又小,能把家里的几亩地广种薄收,都已经很不错了,还指望啥挖大翻身?一想到这里,世龙就决定把世凤的地也一下犁了,于是又对牛吆喝一声,继续往前走了。

正犁着,贺世凤就扛着一把锄头来了。尽管这段日子他没犯病,可老远还是能够听见从他喉咙里传来的那种拉破风箱似的呼哧呼哧的声音。他一到地头,看见世龙把他的地也犁了,就显得十分感动地说:“大哥,你把我的地也犁了呀!”

世龙说:“我反正要转头,在地中间转,还不如到地边去转!”

世凤说:“那我这个当兄弟的,就感谢你这个大哥了!要不是我这个损坛子、破缸子身体,怎么得给大哥添这样多麻烦?昨年子看见大哥挖大翻身,沤肥料,自己也想做,可就是身体不争气,结果地里的麦子和大哥的麦子相比,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羞死个人了!”

世龙一边扶犁,一边说:“老二,话莫那样说,人,哪个莫得个三灾八难?再说,十根拇指还不一般齐呢!”接着又说,“我晓得你和世海的地都没有挖大翻身,所以我犁扣扣的是三扣,把地的老底子都给你们翻起来了!”

世凤感谢地说:“我都看见了,大哥,也只有你,才能犁这样深!”

世龙说着话,犁到了地头,他把犁头转过来,看见世凤已经跳到了地里,这才问:“老二你扛把锄头打算做啥子?”

世凤说:“我打算到和尚坝去把田坡上的草铲了,好点胡豆!这阵我不去了,你犁地,我来挖两边没犁到的当头!”

世龙说:“胡豆点在寒露口,一升打一斗。这阵点胡豆都有些迟了,你还是去吧!这当头点麦子的时候,也可以挖!”

但世凤像是很过意不去似的,说:“算了,我还是来挖当头!”说着,走到地边就开始挖起来。

世龙晓得世凤身体虽然有些不争气,但还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见他坚持要挖当头,也就不再劝他了。世凤只要一干活,就会很仔细地干,也算得上湾里一个做好庄稼的把式。你看他眼下挖地就挖得十分认真,地里的一根鱼鳅串、一截茅草根,他都会认真地捡起来,在锄头上磕尽上面的土,然后把他们放到一边。挖出来的土也磕着细细的,一边挖,看见世龙又犁过来了,于是又问:“大哥,你今年子打算在地里种啥?”

世龙说:“还是种麦子嘛!”

世凤说:“我晓得是种麦子,我问你种啥子麦种?”

世龙说:“世海从公社开会回来,给我介绍了一个新麦种,叫川育18号,说是能增产的!管它增产不增产,我也想换一下种子,种子换起用,总是好的!”

世凤说:“你说得对,那我们就种一样的种子嘛!”

听到这里,世龙又想起了世海关于旱地改制、“双二五”的话,于是又对世凤说:“老三还给我介绍了一种旱地轮作的方法,我觉得有些道理,老三也决定今年照那样做!你看需不需要我们三兄弟都做到一样?”说着,就站下来把世海说的旱地轮作办法也给世凤说了一遍。

世凤一听,很干脆地说:“一样就一样吧,大哥,我拗啥子独立?”

世龙听了显得很高兴,说:“那好,我们三弟兄就点到一样!”

世凤却没有世龙那样高兴,而是有些焦虑地说:“点是点到一样,可点的时间,我就不能和大哥你们一样了!我这个病身子,虽然你把地给我犁出来了,但还不晓得哪时才点得下去?”

世龙一听世凤这话,心情有些沉重,他又朝世凤看了一眼,突然说:“既然点到一样,那就啥都一样嘛!我今天把地犁出来,明天正好是星期天,周萍也不上课,我回去和世海商量一下,看他明天有莫得空?如果有空,我们三家就合起来!人多好种田,一天就把这块地的麦子点下去了!”

世凤一听,晓得这是大哥在帮自己,于是就说:“好倒是好,可是明摆着大哥你们家就吃亏了!”

世凤说:“弟弟兄兄的,说那些做啥子?”说完,这才将牛转过来走了。等牛再转过来时,世凤已经将当头挖完。世龙见了,又说:“老二,你真的去铲草点胡豆!我犁出来的当头,你已经挖完了,没有犁的,你前头挖,后面牛又踩紧了,点的时候还得挖一遍!”

世凤听了,觉得是这样,于是就说:“好吧,大哥,我回去叫毕玉玲给牛背草来!”

世龙指了指旁边的桐子树,说:“不用了,牛的中午饭我已经背来了!”

世凤也朝桐子树下看了一眼,但还是说:“先个儿我出来时,看见她已经背起背篼出去了。既然已经割起了,那就背来吧!”说完,不等世龙回答就走了。

世凤一走,沟里就寂静下来,犁铧下那不断的嚓嚓声,和偶尔从世龙嘴里发出的一两句吆喝牛的嘘声,都显得格外的轻柔。正如俗话所说:人是内行,畜生也会少费许多力气;这时,世龙将犁把或抬或压,犁头在他手里犹如开一台机器,运用自如,手上扶得稳,脚下步伐也走得匀。那牛遇到这样的主人,自是一种福分,那肩上力量均匀,下面四蹄也就走得匀当。因而耕出的地也就不深不浅,犁沟不偏不歪,犁坯不薄不厚,均是恰到好处。回头看去,阳光照在泥坯上,熠熠闪光,有如大海中的细浪,像是一幅风景,煞是好看。那一牛一犁一耕夫,也自在画中了。

世龙正专心致志地犁着自己的地,毕玉玲果然背牛草来了,人还没到地边,声音就传到了地里:“大哥,牛草倒在哪里?”她的声音又尖又快,像是有意在大伯子哥儿面前讨好一样。

世龙朝兄弟媳妇看了一眼,见背篼里也是只有几把苕藤和半背竹叶子,便朝自己先前倒红苕藤的桐子树下指了指,说:“就倒在那里一起嘛!”

毕玉玲就将背篼里的牛草背去倒了,却过来对世龙说:“大哥,今晚上到我们家来消夜,啊!”

世龙说:“又不是外人,我是顺便帮忙做的,还消啥子夜哟?你不要去淘那些神了!”

毕玉玲听了,还是说:“就因为不是外人,大哥你就不要那样客气了!”又说:“大哥帮了我们这么多的忙,我都不晓得该怎么谢你了,吃一顿饭哪里还不应该?本来中午我们就该招待你吃饭的,可屋里啥子都莫得,只有等晚上了!”

世龙听到这话,就笑着说:“请我,你们还要准备个七七八八的呀?”

毕玉玲说:“虽说莫得七七八八的,可菜还是要有一碗嘛!就这样说定了,大哥,到时候我喊娃儿来叫你!”说完,就急急地走了。

世龙看着毕玉玲的背影,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情愫。觉得这个兄弟媳妇虽然嘴巴厉害了一些,但人还是很能干的,也很会为人。世凤要是莫得她,还不晓得会怎么样呢?又想:要是她和李春英,不是这样一个钉子一个眼,那弟兄就像小时候一样,患难与共,生死相依,那该多好呀!也不晓得这辈子能不能回到那样的时代了?世龙这样想着,心里就多了几分惆怅。

晚上收工回到家里,贺世龙叫兴成给他打了一盆水放到阶沿上,又叫兴琼给他把榻凳儿上的鞋子拿来。霜降已过,老天爷在早上和夜间开始往地上撒那种白粉粉儿霜了。在地里干活时,一双赤脚板被泥巴裹着,不觉得凉,一回到屋里便感到有些寒气了。贺世龙把一双大脚泡进水里,立即有一种融融的暖意从脚底生起。正用手搓着脚上的泥垢,老二家的兴燕果然过来叫了,说:“大爹,我爸爸叫你过去消夜!”

世龙一听,把手从水里拿起来甩了甩,说:“硬是要消夜呀?”

兴燕说:“爸爸叫的!”

世龙不再和小孩子说啥子,说:“要得,你先回去到,大爹把鞋子穿起就来,啊!”

兴燕一听,果然转身就往回走了。这儿世龙随手扯过李春英搭在阶沿上的一根围裙,擦干了脚,把两只脚拱进了一双小船似的鞋子里,站起来正要走,却看见李春英站在他面前,说:“随便啥子都揩,那围裙是我明天要围的,揩湿了我围啥子?”

世龙说:“晾干就是嘛,有好大来头?”

李春英就一边去晾那围裙,一边又对贺世龙问:“不是年不是节,老二喊你去消夜,为啥子?”

世龙说:“弟弟兄兄的,吃个饭,还要有个啥子哟?”

李春英已经晾好了围裙,回过头来,目光审视地盯着世龙说:“莫得啥子才怪!莫得啥子会叫你去消夜?”

世龙晓得瞒不过女人,那样大一块地摆在那里,李春英今天没看见,明天也会看见的。于是,世龙就用十分平淡的语气说:“有个啥子嘛,昨天世海喊帮把地犁一下,今天我去犁,看见老二的地和我们挨在一起,就顺便把他的也一起犁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叫他们不麻烦了,他们偏要叫我去吃顿饭!”

李春英一听,脸顿时阴得十分难看,说:“我说他们这顿饭,不会白叫你去吃嘛!”又说,“你有力气嘛,你有力气就去帮嘛!”

世龙明白春英心里又不高兴了,于是说:“哎呀,弟弟兄兄的,又不是外人,帮忙做点活路,有啥子来头呀?”

李春英听了世龙这话,不但没消气,反而大声说:“我又没有说你不该帮,你只要有气力,看你帮哪个我都莫得意见。但你把我自留地边的苕藤收了,你要给我收回来!那是我辛辛苦苦背回来搭在树上的,你才拿去讨好卖乖哟!”说着,像是伤心得要哭的样子。

世龙晓得和女人一时说不清了,担心再说下去,春英不但不会消气,说不定七个三,八个四,像麻布口袋一样拧不干,两口子越说气越大,最后又要发生纠纷。于是喉头咕咚一声,咽下了一口气,说:“要得,要得,我二天给你收回来!”说完,不再说啥,径直走了。一边走一边摇头,心里说:“女人呀,硬是斤斤计较得很!”

心里想着,就进了世凤的门,却见世海也在这里。世龙就喊了声:“老三也在呀!”

话音刚落,毕玉玲从灶屋伸出脑袋,对世龙说:“大哥来了!你们坐一会儿,他爹打酒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啊!”

世龙说:“打啥子酒?我们又不喝酒。”

毕玉玲说:“再不喝酒,也抿一点嘛!”又说,“你们弟兄虽说住在一堆一块,但也难得聚会,莫得酒有啥子意思?”说完,急急地又把身子缩回到灶屋里,立时从锅里传来炒菜的油爆声。

这儿兴燕正伏在桌子上写作业,世龙就笑着摸了一下她的小脑袋,说:“你说是你爸爸叫我来消夜,可你爸爸都不在家,你哄你大爹!”

兴燕听了这话,却抬起头说:“我没有哄大爹,是我妈教我这样说的!”

世龙一听,心里明白了,肯定是毕玉玲怕打翻了李春英的醋坛子才让女儿这样说。好个老二婆娘,也鬼精得很呢!正这样想着,世凤怀里抱了一个酒瓶子回来了。见了世龙、世海,打了招呼,把酒瓶子放到桌上,让兴燕收了书本,就要去摆杯子碗筷。毕玉玲却说:“哪个要你去摆杯子瓢羹嘛?周萍一个人在屋里,难得烧火,你去叫她过来,一起吃了算了!”

世海一听,急忙说:“莫去莫去,她中午有冷饭,我先个儿过来的时候,她就热起吃了!”世海心里十分明白,大嫂和二嫂不和,周萍夹在中间,两个人都想把她拉到自己一边。但周萍很聪明,两个嫂嫂她都不得罪,也不对其中哪一个显得格外亲热。因此,她才落得两个嫂子都喜欢。如果今晚她过来吃了二嫂的饭,大嫂晓得后,会对他们两口子有看法。再说,毕玉玲请了周萍,不请大嫂,就是有意妥大嫂的眼皮,会让大嫂对毕玉玲更有意见。但如果让毕玉玲也去请大嫂,大嫂肯定又不会来,这又是故意妥二嫂的眼皮让二嫂心里有气。总之,周萍不来是最好!

毕玉玲听了世海的话,像是还不相信,说:“是不是哟?兴燕你过去看看三妈吃了莫得!”

兴燕听了,把书本一合,站起来就要走,但被世海一把抓住了,说:“不要去,兴燕,听幺爸的话,幺爸今后给你买本子!”然后又对毕玉玲说:“不管吃没吃,真的不去了,二嫂!今晚上就是我们三弟兄,好清清静静摆点龙门阵!”

毕玉玲听了,这才罢了,说:“那就算了吧!”又说:“我可是真心实意要去叫的!”说着,才叫世凤去摆杯子瓢羹。

世龙听了毕玉玲去喊周萍的一番话,心里先有些生气,暗想:明晓得你们两妯娌不和,你请一个不请一个,不是逗猫惹骚,制造矛盾吗?但赓即就明白了:这个老二婆娘,并不是真想去喊老三的女人过来吃饭,而只是想在老三面前,做个虚假的礼节,讨好老三罢了。

这样一想,世龙心里也就没气了,趁世凤往桌上摆杯子瓢羹的时候,想起白天和世凤说过的三家人合起来点小麦的话,于是就问世海明天有没有空?世海一听,说:“大哥,先个儿二哥已经对我说了,我开先还不敢相信!大哥家里劳力多,我和二哥家里只有两个人,而且二哥有病,我和周萍平时也没参加多少劳动,合起来做,只怕大哥要吃些亏!”

世龙说:“弟兄间,就不说吃亏这些话了!打碎骨头连着筋,亲弟兄都不互相帮衬,还叫啥子一个娘生的?”说完又说:“就这样定了,明天大家起来早点,吃了早饭才下地。世海你晓得怎么开厢,你就把开厢用的尺子和绳子比好。上午大家都整地、打坑、丢些种子,做不完的,下午她们半劳力继续做,我们几个全劳力,就抽出来挑粪,淋多少算多少,淋不完的后天接着淋!”

世海听了,高兴地说:“好,大哥。有事问大哥,有风吹大坡,我们听你的!回去我就把绳子尺子比好!”

说着话,世凤把菜端上来了,也没啥特别好的,除了一盘回锅肉——那肉显然是毕玉玲或世凤下午才上街割的,看起来肥歹歹、油泡泡的,很是诱人。其他的也是几样农家菜:有一碗盐水胡豆,一盘胡萝卜,一盘洋芋片,一盘空心菜。毕玉玲娘家祖上是开饭馆的,大概是得了祖传,这些菜经毕玉玲的手做出来,要红有红,要青有青,有盐有味。加上那胡萝卜、洋芋片的刀工也好,细的细如粉丝,薄的薄如蝉翼,还没吃,世龙和世海两弟兄就觉得肚子里的馋虫在蠕动了。世凤因为哮喘,酒是绝对不敢沾的,他给世龙和世海各斟了一杯,正待劝他们喝,毕玉玲却端了一钵汤上来。世龙最初以为只是一钵下饭的,等放到桌上一看,才看见里面煨的是一只鸡。世龙一见,就说:“你怎么这样没事,把鸡杀了做啥子?又不是外人,这样破费做啥子嘛?”

世海也说:“就是,把它喂起生几个蛋,换点油盐钱也好嘛!”

毕玉玲在桌前坐了下来,说:“也不怕大哥和老三笑话,也确实莫得啥子招待你们!一个抱鸡母,老是困不醒,又不生蛋,就杀来进肚家坝了!等明年开了春,再买小鸡儿来喂就是!”说着,拿过一双干净筷子,站起来,把一只鸡腿拈进了世龙的碗里,说,“大哥,你吃呀,莫客气哈!说实话,大哥,我这心头不晓得该怎么谢你呢!今天帮我们犁了地,明天又伙到一起点小麦,我晓得大哥这是在帮我们!你不晓得,上午我还在发愁呢!即使你帮我们把地犁出来了,他那个气吼包,挑不到两挑粪,就只有出的气,莫得进的气。他回来一说合起来做,我这颗心才一下子落到肚子里了!莫说杀只抱壳壳鸡招待你,就是有龙肉也不够的!”一番话说完,又夹起另一只鸡腿,放到世海碗里,又说,“老三,你要当书记了,你晓得二哥是个病砣砣,人又生得笨,二天你就多拿个眼睛角角把我们一家人照看到一下哟!”

世海听了毕玉玲的话,说:“二嫂,你不要出去乱说,还没有宣布,宣布了才得作数!”又说,“我照看得到的,肯定要照看你们,你们一万个放心!”

世龙听了毕玉玲一番动情的话,禁不住想起了爹娘死后,在那个大饥荒的年代里,自己拉扯着两个弟弟相依为命的日子,不觉眼睛就红了。但又一想,都几十岁了,当着兴春、兴燕这些后人面流泪,觉得不合适。便啥子也没有说,只端起酒杯把里面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才说:“说那些做啥子?越说倒越把弟兄说生疏了!你们也各人吃菜,不要光管我们,早点吃了去睡,明天早点起来,不要把活路耽搁了!”

毕玉玲听了,也往世凤碗里夹了一块鸡肉,说:“好的,我们不说了,晓得他大伯和幺爸都是好人!”说着,又招呼兴春和兴燕,各人到钵里去拈,自己却只夹了两筷子胡萝卜丝,放到碗里,呼哧呼哧吃去了。

吃完饭,世龙回到了家里,李春英已经困了。看见世龙进来,急忙翻了一个身,把脸朝向里面。世龙晓得她还在为他帮老二家里犁地和收苕藤的事生气,也不说啥子,脱了外面的衣服裤子,就钻到另一头的被窝里。刚要睡下的时候,又想起明天合伙点粮食的事,于是就对李春英说:“明天早点起来,吃了早饭我们三家人合在一起点窝窝地的小麦!”说完,见李春英像是没听见似的,没吭声。世龙晓得她是假装没听见,忍了一会儿,又提高了声音问:“你听到没有?”

这时李春英才气鼓鼓地回答:“你要搭伙做,就各人去搭伙做,问我这个傻婆娘做啥子?我晓得啥子?”

世龙说:“我要跟你说一声嘛!”

春英说:“要合伙你去合,我不得去!”

世龙问:“你为啥不去呢?”

春英说:“他们屋里去几个人?别个去多少,我们去多少!”

世龙一听,心里又生起女人的气来,但又怕和她吵架,于是又忍了,有些无可奈何地说:“你实在不去,我也不能把你背起去,你想得通就去,想不通就不去,看你!”说着,将身子一缩,躺在了被窝里。两只脚刚靠近李春英的身体,就被李春英狠狠地往外面一推。贺世龙为了息事宁人,就在被窝里把脚蜷了起来,没再去碰女人了。

第二天,李春英果然没有跟着贺世龙和儿子兴成去干活。一到地里,周萍便问:“大哥,大嫂呢?”

世龙不好意思说得李春英生气的事,于是便说:“她身子有些不舒服。”

周萍不晓得大哥说的是假话,便又急忙追问:“那是怎么的了?”周萍是教书先生,虽然不像其他教书先生那样一开口就是京腔京调,但课堂上读课文惯了,也不像世龙世凤那样一张嘴就是满口土话。

世龙听见周萍问,就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哪晓得是怎么回事?昨晚上就说脑壳晕,我们先个儿走的时候,还在床上睡。”

周萍信以为真,正想接着问去万山那儿看医生没有,却见毕玉玲一旁直对她眨眼睛,周萍一下醒豁过来,于是不再问,和二哥、二嫂平地去了。所谓平地,就是把地里的泥巴用锄头整碎。因为世龙已经把地犁得很平整了,用不着再怎么平。

世龙、世海和兴成,从世凤的地开始,去搭灰划厢。首先世海拿出两根早已准备好的长二尺五寸的竹棍,竹棍上都分别缠了绳子。他自己拿一根,另一根交给世龙,两弟兄拿了竹棍就往地的两边走,一边走一边放竹棍上的绳子。走到地边,用竹棍比出一个印子,然后将竹棍插下去绷紧绳子。最后兴成提起一只装有草木灰的箢篼,沿着绳子撒灰。再接着依此办理,地里便出现了非常规范的、等距离的二尺五寸的土厢。这样忙了将近半个时辰,双二五的厢已经画完,一行人便隔一厢一个人,开始打麦坑。世凤见这样隔厢打坑,有些心疼土地,对世海说:“这样太浪费地了,怕不会增产吧?”

世海说:“怎么会浪费?你把活儿一忙完,就可以在空行栽菜,明年又可以早些把地翻过来,种苞谷,种洋芋这些,肯定会增产的!”说完又对世龙问,“是不是,大哥?”

世龙只顾埋头打坑,连身子也没有直,说:“管它增不增产,今年子试一盘就晓得了!”又说,“反正老辈人也说过这样的话:庄稼换起种,粮仓关不拢,即便错,我想也错不到哪里去!”

世凤听了这话,才不说啥子了。

到了晌午时,周萍看了看剩下的地,又揣测了一下进度,突然对地里的人说:“你们先打到坑,我回去做饭,今中午大家就一起吃!”

世龙听了,说:“大家在一起吃啥子哟?又不是哪个一家的地,还是各自回去吃,吃了又来就是!”

但周萍还是坚持说:“又没有什么好的招待你们,我还不是煮红苕稀饭!”说完,不等世龙、世凤和毕玉玲再说啥,把锄头往地边的坡上一挖,就往回跑去了。

周萍回到家里,却并没有去烧火做饭,而是从柜子后面拿出两个大橙子。这还是周萍上次到一个学生家里做家访,孩子的母亲从自己地坝边的树上摘下来的,一共四个,周萍已经吃了两个。这时,周萍拿着两个橙子,径直往大哥家里来,人还没有走拢院子,就老远喊了起来:“大嫂,大嫂,你在家吗?”喊了几声,屋里答应了一声,便一边推门一边又问,“大嫂,你在哪?”听见李春英在里面歇屋里应声,又对直走进歇屋,才看见李春英坐在床上,用被子盖住大腿。

李春英见周萍进来了,显得有些不好意思,问:“你怎么来了?”

周萍没马上回答,将两个橙子放到床头柜子上,在床沿上坐下了。这才把李春英的手拉到自己手里,说:“我刚才听大哥说你身子不舒服,就特地回来看你了!是怎么回事,大嫂?”

李春英说:“你来就来嘛,拿橙子做啥子?”

周萍这时松开了李春英的手,却把头靠在了她的肩头,像一个撒娇的孩子样亲热地拍着李春英的大腿,一边拍还一边轻轻地晃着,说:“哎呀,大嫂,也不知道你身子不好,没有什么东西来看你,实在不好意思!听说病了的人多吃水果有好处,所以把别人送的两个橙子给拿来了!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大嫂就千万不要见外了!”说完,不等李春英说啥,又马上关心地问,“大嫂,听大哥说你昨晚上脑壳就有些晕,是不是感冒了?”

春英犹豫了一会儿,只好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可能是受了点寒,感冒了吧!”

周萍又拍了一下李春英的手,叮嘱道:“大嫂,这个天气,一早一晚气温低,最容易感冒了!以后大嫂可要注意了,早晚多加件衣服,啊!”

春英听了周萍的话,很感动,说:“是呀,我记住你的话了!”说完,怕周萍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于是想了想,就把话岔开了,问,“地里怎么样了?”

周萍明白大嫂问的是地里点麦的情况,于是马上把眉毛皱成了一堆,显得很着急地说:“哎呀,大嫂,这合起来做呀,人多,一人打一厢坑,就是好几厢,是好!可毕竟也有将近三亩地,也不是一下子就点得完的!”

春英听了这话,急忙问:“点到哪儿了?”

周萍说:“点还说不上,因为还没有丢种子,只是打坑。先从二哥那边打起走的,我回来看你的时候,在打你们家地里的坑了……”

春英打断了周萍的话,说:“为啥从他那边开始打坑?”

周萍说:“大哥说,从左到右,纽子一顺,不然就倒起了!”

春英说:“道理是这个道理,从右手边开始打坑,不好打。”

周萍说:“就是呀!下午大哥他们几个男劳力,要抽出来挑粪,就剩下我和二嫂,还要拿一个人出来,往坑里丢种子,我估计呀,我那地会点不完!大嫂,我那地要是点不完,剩又剩得不多,明天我又要上课,你那兄弟又是个到处跑的人,今天好不容易才抽一天时间出来!你说,剩下的,我哪个时候才点得下去?硬是愁死我了!”说完,眼睛看着窗外,似是叹息,又似无心地又说了一句,“唉,要是再多一个人就好了,那点活路就能够做完了!”

春英听完,心里一下明白了,马上从床上坐了起来,拉住了周萍的手,说:“周萍你莫着急,下午带我一起去点!”

周萍一听,又急忙说:“别,别,大嫂,你人不舒服,我怎么敢麻烦你呢?你就在家里好好歇着,啊!”

春英说:“你放心,今早上喝了一碗酸萝卜汤,刚才焐了一身汗,现在一身轻松了!”

周萍却仍然客气地说:“那怎么要得,大嫂?”

这时春英却显得十分义气了,说:“有啥子要不得的,又不是外人!”

周萍听了这话,不再坚持了,又摇了摇春英的肩,笑着说:“那好,大嫂!我知道只要有了大嫂,我那点地就不愁点不完了!等过年的时候,我给大嫂买件衣服,好好谢谢大嫂!”说完,又说,“大嫂,我是回来做饭的,中午大家就在一起吃,免得耽误时间。这样,我把东西办起,大嫂去帮我烧烧火,我呢,再到地里做一会儿,能做多少做多少,哪怕打半厢坑也好!”然后盯着春英问:“你看呢,大嫂?”

李春英听了,说:“各人的锅头灶脑,各人摸熟了的,我看,还是你在家里煮饭,我到地里帮你打坑!”

周萍忙说:“那怎么行,大嫂,你身子刚好一点儿!”

李春英说:“莫得来头了,出去晒会儿太阳,还好得快些!”说着,李春英就跳下了床,一边往脑后拢着头发,一边往外走。走到堂屋里,正要去屋角拿锄头,周萍说:“大嫂,不用拿锄头了,我那锄头还在地里!”

李春英一听这话,果然不拿锄头了,拍打拍打衣服走了。

这儿周萍看着大嫂的背影,咧开嘴角,不觉暗自乐了。原来,刚才周萍打着坑,抬起头来看了看还剩下的地,又按目前的进度揣测了一下下午几个男人去挑粪后,剩下她和毕玉玲,还能干多少活?晓得如果不增添人手,自己的地就会点不完,心里着急了,这才回来在大嫂面前演了这场戏。这时见李春英下地去了,她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果然,下午毕玉玲去丢种子,李春英和周萍两人打坑,忙到天打麻影时,把地里打坑的活儿忙完了。世海在三家人的茅坑口出粪,世龙和兴成父子俩担任了最重的活儿——往地里担粪。世凤因为不能做重活,便在地里往麦坑里淋粪。当天没把粪淋完,第二天又忙了半天,终于把一块地里三家人的麦子种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