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乡村志·土地之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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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转眼到了第二年初夏,贺世龙三弟兄“双二五”轮作的效果初步显露出来了。那小麦因为通风、透气,不但吊吊儿大,而且颗粒儿也大,产量一点不比人家按常规种植的差,而且白捡了一季蔬菜。蔬菜收获后,三弟兄尤其是世龙,就把预留的空行挖了出来。当别人的小麦还在黄梢的时候,就把苞谷点下去了。等别人开始点苞谷的时候,他们地里的苞谷,已有两根筷子高了。苞谷这个庄稼有两个特点,一是不怕粪,再怎么施肥,它也受得住,就像一个消化能力特强的大肚罗汉一样。故农谚说:苞谷不怕粪,高粱闭眼睛。高粱是懒庄稼,肥料稍微施多了一点儿,不但不会增产,反而会减产。苞谷的第二个特点,是松土、垒蔸要趁苗嫩。别看给庄稼松土除草是最简单的农活,学问也是极深。俗话说:秧薅早,豆薅花,高粱不薅有个疤。薅要薅得恰到好处,过早过晚对禾苗都有损害。苞谷和秧一样,也是要薅得早的,所以农谚又说:苞谷薅得嫩,当淋一道粪。这个中根据,恕作者愚痴,不能道个明白,读者诸君尽可持怀疑态度。但农人却是对这老祖宗就传下来的土谚俗语不容置疑的。

这日上午,世龙就扛了锄头打算去那块窝窝地里薅自己的苞谷。因为他比别人提前忙完了农活,这时进入了田间管理的阶段,所以他显得有些悠闲的样子,嘴里衔着烟袋,一边吧烟,一边不慌不忙地往地里走。天空很蓝,阳光明媚,虽然已经进入夏天,那些背阴地方的阳雀儿花,这时才开始怒放,因此空气中有一种糖醋味加鱼香味的味道,好像婆娘炒菜时放混了作料。走到父亲当年打算建引水坝的枷档湾时,突然瞄见湾里的贺松林、贺国宪、贺华平围着一个人,像开斗争会一样,正你一言我一语地大声说着啥。世龙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就走了上去,这才看见被贺松林、贺国宪、贺华平三个斗争着的人是贺世浩。贺世浩也是三房人,已经六十多岁了,此时蹲在地上,像是做了啥亏心事一样把头埋在裤裆里,任凭他们怎么说,只是一字不吐。世龙心里闹不明白,一个和自己一样只晓得挖泥盘土的人,哪样会得罪这么多人呢?他们都比他年轻得多呀!于是就有些不平地看着领头的贺松林问:“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贺松林、贺国宪和贺华平,就怒气冲冲地叫了起来:“世龙叔来了,你来给我们评评理!他太不自觉了,占我们的土地!”

世龙朝他们背后的地看了一眼,说:“他怎么占了你们的土地?”

贺松林见世龙怀疑的样子,说:“这地是我们的责任地,你晓得嘛?”

贺世龙说:“我当然晓得了。除了你们四家,还有贺海富,一共五家人的责任地!”说着,世龙指了指贺世浩,像是评理地接着说:“他的地,在靠岩的地方,挨着他的,是海富的地,然后才是你们的地。即使他要占,也只能占海富的地,怎么会占得到你们的地?”

话一说完,贺松林还没回答,贺国宪和贺华平就大声叫了起来,“世龙叔,你不晓得,这就是他奸猾的地方!我们原先也以为他很老实,没想到他才是一个老不落教的!你猜他是怎么占我们地的?你一万年都猜不出来!从前年土地下户后,他为了多侵占一点我们的地,就在庄稼收割后,把我们四户人的界桩一并往左边挪动一点。挨到他的海富,面积没有变,但我们三户,每家各减少一点。我们哪里想得到他会做这样的手脚?所以大家都没有警觉得。这样一来,他的胆子更大了。昨年犁地时他又这样做,一次占我们一点,一次又占一点,经过这样几轮,他的土地神不知鬼不觉地宽出了一锄把长!我们三户总感觉有点不对头,但又闹不明白。要说占我们的地,应当是海富才对呀?可海富的地也没有增加。我们就怀疑是这个老不落教的占了我们的地,但我们又不晓得他是怎么占了我们的地的?我们就来悄悄侦察,终于被我们抓到把柄了,原来是他往前移动了界桩……”

话还没有说完,一直在地上蹲着,把头埋在裤裆里的贺世浩老汉,突然抬起头叫了一声:“我没有……”

贺世浩还要说,但被贺国宪怒气冲冲地打断了,说:“哼,还煮死的鸭子——嘴硬!不是你是哪个?”说完又说:“要不是看你年纪大,又是老辈子,我硬是想攘你几腚子!”说着,硬是把攥紧的拳头,伸到贺世浩老汉的鼻子前晃了晃。

贺松林见状,急忙拉了一下贺国宪,说:“先不忙管他,等海富把队长喊来,用丈竿丈量了,看他还怎么嘴硬!”

贺世龙听后,有些明白了,但心里却还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是的,自从土地到户以后,湾里几乎天天都在为争地发生纠纷。一些人为了多占一点田边地角或别人的地,想尽了各种办法。有的是犁地之前,先偷偷地把别人的界桩移一两尺。如果别人没发觉,犁地时就顺理成章地把别人那一两尺地据为己有;有的是先在犁地时故意犁过边界一行两行,如果别人没有发现,等庄稼长起来后,再去移动界桩。还有一些人更有办法,他们在犁地时故意把边界线犁得像是曲蟮滚沙似的,从而导致一端越过边界线,或者两端都在边界线上,但中间却弯出了边界。一犁两犁,固然不容易被对方发现。而故意把边界线犁得曲里拐弯,造成部分越界,部分不越界的现象,又会给人造成是当事人无意中所为的印象。即使被对方发觉,也有理由搪塞:哪个活路做得到那样到家?如果对方没警觉得,那当然是捡了天大的便宜!但像贺世浩这样同时移动几个人的界桩,越过自己紧邻的地去侵占别人的地的情况,世龙不但没听说过,连想也想不到。他正想去问问世浩这是不是真的时,忽然听得贺华平大声叫了起来:“来了,来了,世忠叔来了!”

世龙抬头一看,果然是贺世忠朝这儿来了。他前面跑着贺海富,手里提了一根长长的竹竿。几个人不再斗争贺世浩了,一齐朝贺世忠围了过去,纷纷叫着说:“世忠叔,这太不像话了!没想到像他这样的人,泥巴都埋到喉咙管了,还想吃混糖锅盔,占我们的便宜!”

贺世忠四十岁,长得敦敦笃笃,他当过兵,嗓门很大。听了贺松林几个人的话没回答,径直走到贺世浩面前,有些生气地问:“你占没占他们的地?”

贺世浩没有回答,却把头勾得更低了。贺世忠一见贺世浩这副哭丧着脸的样子,就有些明白了。同时心里的气也更大了,他用脚在贺世浩屁股上用力踢了一下,才大声说:“说呀,你大姑娘打屁——稳起啥子?老都老了,还做这号事,丢不丢人?”

但贺世浩还是没有吭声,把双手抄过来放到膝盖上遮住了脸,一副受伤的可怜相。

贺海富见了,说:“队长,他不说算了,丈竿在这里,丈一下不就晓得了!”

贺松林等人也说:“对对,队长你帮我们丈一下,看丈了过后,他还有啥说的!”

贺世忠又看了一眼贺世浩,然后真的跟贺松林等人去丈地了。世龙也跟着他们,他一方面想看看世浩真的占他们地没有?另一方面,如果丈出来世浩真的占了他们的地,他从中也好为世浩说点好话。没想到丈的结果,贺海富的地没有少,但贺松林、贺国宪和贺华平三家人的地,各少了两尺,而世浩的地,不多不少长了两米。这说明世浩确实占了人家的地!

丈量完毕,松林、国宪和华平就围住贺世忠,问:“队长,你说这事怎样处理?”

贺世忠又看了一眼地上的贺世浩,心里有些同情起他来。虽然两人不是一个房支,但他晓得世浩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于是就回头对贺松林等人反问:“你们先说看怎样处理合适?”

贺松林等人急忙说:“要他赔我们这几季的粮食!”

贺世忠突然朝地上呸了一口,说:“赔屁的粮食!你们的眼睛遭球日瞎了,这时才发现他占了你们的地,早些时候做啥子去了?”训斥完以后又才说:“算了,你们就看到他泥巴都埋到喉咙管的分上,又是长辈子,就当孝敬了老年人!现在重新去把界桩埋好,以后不再发生这样的事就是了!”

那时干部还是有权威的,贺松林几个听了贺世忠的话,果然不再说啥子,去搬了几块大石头,重新埋了界桩,各自散开了不提。

等贺松林等人都走远以后,世龙这才裹了一杆烟,点燃了后递给世浩,说:“你是怎么想起的?儿女都长大成人,另开门、另烧锅了,你还抠这点鼻子锅巴吃啥子嘛?”

世浩接了世龙的烟,却还是羞愧万分,不敢抬头看世龙,说:“世龙老弟,你不要说了,说起来羞死个人了!我也不晓得是怎么想的,只是太喜欢土地了!”

世龙说:“喜欢土地不假,像我们这些在三年大饥荒中没有被饿死的人,哪个不把土地当命根子?可喜欢也不能去占别人的便宜呀!好了,你回去吧,以后不要这样就行了!”

可世浩还是没有起身,说:“好丢人哟!我这张老脸怎么好在湾里现面?”

世龙说:“这有啥子?以后不这么做就是了!好了,你回去吧,我要去薅苞谷!”说着,接过世浩还给他的烟杆,离开世浩走了。

来到地边,心想着刚才的事,世龙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又掏出烟袋,想再抽袋烟,来排遣开脑海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一面慢慢地裹着烟,一面看着闪着墨绿色光芒的苞谷叶片。看完自己的地,又去看世凤和世海的地。和去年点小麦一样,今年点苞谷时,三弟兄也是合起来干的。点苞谷比点小麦省事,三家人一天就把地里的苞谷点完了。所以这时地里的苞谷看起来高矮都差不多。但世凤和世海的苞谷底肥却没有世龙上得足,他们两家的苞谷,不但没世龙地里的苞谷叶片肥硕,甚至连颜色都浅了一些。贺世龙看了一阵,忽然也发现有点不对劲:好像世凤的地要比自己的地宽些?这块地虽然名叫窝窝地,但却方方正正。因为是“老祖业”,当初三弟兄分时,都是平均分的,怎么世凤的地看起来要比自己宽一些呢?贺世龙最初以为是眼睛看花了,或者是因为刚才的事让自己变得疑心重了起来。为了证明不是自己看花了眼,或者是疑心作怪,就把烟杆含在嘴里过去数苞谷行。他数完世凤地里的苞谷行,又来数自己地里的苞谷行,没错,世凤地里的苞谷是比自己地里整整多出了两行!世龙感到吃惊了:地是平分的,苞谷行又是统一开的厢,他怎么会比自己多出两行?世龙这样想着,又去世海地里数,数的结果是世海地里的苞谷比自己地里多一行!也就是说,自己地里的苞谷行最少。这说明啥?说明自己地的面积都比他们少!世龙这时连烟也忘记了点,又拿过锄头用锄把沿地边去丈量。把三家人的地都丈量完了,结果还是自己的地最少,世海的地次之,世凤的地最多。世龙一下明白了,先个儿看见的世浩变着手法占别人的地,这时在自己家里上演了!世龙不用去推想,就明白一定是昨年或前年,世凤在犁地时把自己的地多犁去了几犁!想到这里,世龙急忙去寻找当初和世凤一起埋的地桩。他记得当时埋在地边的是一块不大的石头。而里边因为是岩没法埋桩,就用锄头在岩石上挖了一道印迹作为分界线。可现在,地边的界石虽然还在,却不是当初那块小石头了,而是一块升子大的圆石头。地里边岩石上虽然也有一道印迹,但世龙一看,也不是原来那一道了。因为在印迹前边的石壁上,明显的有被锄头铲过的痕迹。

看到这里,世龙气得胡子颤抖了起来。他想,别人争地,那也是和外人争,可他们是亲弟兄,是一家人,怎么也搞起这些鬼名堂来了?又一想,你贺世凤要是能把庄稼种好,从我这儿挖点地去也还罢了!可你一个病身子,连自己的地都种不好,还来抠自己大哥的鼻子锅巴吃,不是把地糟蹋了?更使世龙感到愤怒和伤心的是,自己一心想着他们,想方设法帮助他们,心掏出来是可以见得天的,他们却是这样对自己,良心到哪里去了?世龙越想越委屈,也越气愤,于是连苞谷也不薅了,把锄头往地边一挖,就往家里跑,决心去对世凤问个明白。

跑到自己院子里,见家里大门开着,也没进去,直接拐到世凤的门前,却见大门锁着。世龙明白世凤下地去了,但不晓得在哪块地,于是就站在世凤的院子里,怒不可遏地扯开嗓子冲天空叫了起来:“贺世凤——”像是哪儿着了火似的。喊了两声,终于听见世凤在上面的坟山地头答应,于是不等世凤回来,又蹬蹬蹬地朝上面跑去。

到了地头,见世凤穿着一件背心,正在阳光下呼哧呼哧地打红苕行子。那面孔不晓得是因为喉咙憋气,还是被太阳晒的,有些发紫。世龙此时见了世凤,就像见了仇人,眼睛也红了,不等世凤问话,就怒气冲天地问:“贺世凤,你多犁我的地没有?”

世凤早停了手里的活,听了世龙的话,拄着锄把,小眼睛眨了几眨,看着世龙,像是不明白地问:“哪个地方的地?”

世龙眼睛里仍冒着火,说:“还有哪个地方?窝窝地!”说完又大声说,“只有窝窝地,我们才是巴到一起的,你还能去犁哪个地方的地?”

世凤的小眼睛又眨了几眨,像是进了沙子似的,片刻才说:“昨年点小麦时,不是你帮我犁的地吗……”

世龙没等他说完,仍大声武气地说:“不是昨年点小春时的事,是昨年点小春以前,你就多犁了我的地,我还蒙在鼓里!你说,是不是你干的?”

世凤的脸红了,却嚅嗫着说:“没有,我没有干……”

世龙没等他说完,就又骂了起来:“你没有?你没有是鬼干的!是背时鬼干的!如果不是你干的,你手插到屁眼里,发一个死儿绝女的愿!”

世凤听了这话,也像是气住了的样子,说:“我没有做那号事,跟你发啥愿?”

世龙见世凤死不承认,气更不打一处来,又盯着世凤凌厉地问:“你没有干,你地里的苞谷怎么会比我地里多两行?”

世凤的脸红了,可还是抵赖着说:“我怎么晓得?不是有界石吗?”

世龙说:“你还想骗我呀!那界石也是你偷个摸个移了的,你以为我没有看出来呀?”说完,又厉声说:“你只是说,是不是你干的?”

但世凤还是那一句话,说他不晓得。世龙见世凤死不认账,一时也没了主意,便数落起世凤来:“你摸到良心想一想,我哪点对不起你?要不是我,三年饥荒里,你骨头早腐烂了!你做不得重活路,我想方设法帮你!你却把我当傻瓜耍,是不是?”

世凤被世龙数落得无地自容,但越是这样,他越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多犁了世龙几犁地,仍是说:“我晓得你对我好,但我没有做那些事,我怎么承认?”

世龙听见世凤还是那句话,气得一下跳了起来,像是要冲过去扑倒世凤一般。过了一会儿,他咬紧牙齿地说:“好,我晓得你也是煮死的鸭子——嘴壳硬!你不承认算了,我们一起去找贺世忠,让他拿丈竿丈量一下,看你还怎么说!”

世凤却说:“要去你去,我不得去!”

世龙吼了一声:“你为啥不去?”

世凤说:“我又没有说我的地少了!”

世龙听了这话,又在地上跳了一下,指了世凤说:“你这是怕了!”

世凤说:“我又没多占你的地,怕啥子?”说完又说,“你莫这样缠住我不放,以为这样就把我压得到?”

世龙见世凤不但不承认自己的错,反而还说自己不是了,就真的冲了过去,一把抓住世凤的手腕,一边把他往外面拖,一边说:“你说我在压你,就算是压你,反正你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世凤见世龙拉他,屁股往后翘,脚紧紧蹬住打好的苕行,死活不肯去。越是这样,世龙就越是不肯放开他。才打的苕行很疏松,两弟兄拉扯一阵,世凤顶不住,脚步开始往前面滑。世龙见世凤招架不住了,猛一用力,世凤往前一跌,扑倒了。世龙因为用力产生的惯性,身子往后一仰,也跌倒了。爬起来,见世凤坐在地上,脸色发紫,胸脯一起一伏,从喉咙里喘出的气比牛喘的声音还大。世龙怕世凤犯病,终于不再去拉他了。

正在这时,忽然从沟下面传来一个小孩子锐利的呼喊:“不好了,打架了!春英婶和玉玲婶在窝窝地打起来了!打架了——”

小孩的声音在天空中盘旋,像水波一样一波一波地荡开,终于把地里的两个男人都荡醒了。世龙首先从地里站了起来,嘴里骂了一句:“龟婆娘,她又怎么晓得了?”骂着,一边拍打着屁股上的泥土,一边朝下面跑去了。世凤一见,也跟在后面去了。

到了那块地里一看,果然见李春英和毕玉玲还扭做一团,地里的苞谷也被压倒了一片。世龙和世凤一见,过去各自拉各自的女人。李春英还想扭住毕玉玲不放,世龙在她屁股上踢了一下,嘴里狠狠骂道:“龟婆娘,你又哪股水发了?”

春英见世龙踢她,松开了毕玉玲,反过来抓世龙,嘴里说:“龟犯人,你以为我没有听到,是不是?你平时那样为他们,怎么没有讨到好?悄悄默默把地给你占了,你还当碗宽面吃,还要帮他们犁地、帮忙,落得让人家婆娘老公看笑话!”

原来,刚才世龙回家找世凤,春英正在家里,她听见丈夫在世凤院子里喊小叔子,就觉得有点不对劲,正想出来问问丈夫喊世凤做啥,却见世龙又怒气冲冲地往上面世凤干活的坟山地去了。春英便跟着世龙后面,想听听丈夫这样急匆匆、气昂昂地找世凤说啥子?她躲在坡下把上面两弟兄的话都听得一清二楚了,于是回身便往这块是非地跑来,想看看丈夫说的是不是真的?一数苞谷行,果真老二地里要比自己地里多两行!这女人家,大抵是更不容易吃亏的,何况心里对老二家里还结有梁子,哪容得下这样的事?所以就在地里指桑骂槐地骂起来,以解心头之恨。也碰巧了,这日,毕玉玲正在上面的桐子树坪坪里,一边放牛一边割草。听见下面地里李春英骂人,先不晓得她在骂哪个,侧起耳朵一听,才听出是骂自己家里占了他们家里土地。毕玉玲并不晓得世凤做的事,于是便站在岩边问:“你骂哪个?哪个占了你的地?”李春英正找不到地方出气,听见毕玉玲答话,就说:“占没占你眼睛瞎了?你各人下来数看苞谷行,占没占不就晓得了!”毕玉玲果然就下来,数了一遍苞谷行后,连自己也有些不明白了,就说:“哪个晓得是怎么回事,总是原先就是这样子的嘛!”又说,“庄稼都种两年了,你才说占了你的地,莫癞子找不到擦痒的地方,又来生事哟!”春英一听这话,忽然弯下腰,将世凤紧挨着自己地边的一窝苞谷苗拔了起来,往毕玉玲面前一扔,说:“就要生事,你想怎么样?你们占欺头还有理了?”那毕玉玲见春英拔了她家地里的苞谷,一步冲到李春英面前,叉了腰吼道:“你为啥要拔我家苞谷?”这李春英还嘴道:“这哪里是你的地?这是我的地,被你们占去的!我就要拔,就要拔!我拔的是我的!”说着,真的弯下腰,两手并用,将满腔的怒气都发在那些无辜的禾苗上。毕玉玲一见,也是怒发冲冠,指了李春英,咬牙切齿地叫:“你个母夜叉,我晓得你的母猪疯又发了,你以为我怕了你?”说着,一下扑过去压在了李春英身上。跟着毕玉玲一起放牛的贺国全的二丫头贺丹丹,一见下面地里两个女人扭在了一起,吓住了,就不要命地喊叫了起来。

这时,世龙见女人来抓自己,就返手把李春英一推,将她推到一边,这才对她吼道:“龟婆娘,你来抓我啥子?未必是我叫他们来占的?还不回去叫队长贺世忠,把丈竿拿来量一量,光跟他们两个说,今天说到明天,难道说得明白?”

李春英一听,醒豁过来了,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往回跑去了。

没过一阵,李春英果然把贺世忠叫来了。贺世忠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见了贺世龙就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地说:“先个儿,你还在看别个为争地扯筋撩皮,这样快当,就轮到你自己了!”又说,“你屋里不是还有个大队书记嘛,怎么找起我来了?”

世龙晓得世忠跟世海有些不和,对他们三房的人,也莫得啥子好脸色,就气咻咻地说:“世海到公社开会去了,没在屋里!”说完又说:“就是他在屋里,也要你解决,上回大队开群众大会,公社干部不是在会上说了吗?社员间发生了扯筋撩皮的事,要生产队先解决!队长解决不下来的事,才是大队干部解决;大队干部解决不下来,才是公社解决……”

贺世龙还要说,贺世忠挥了一下手,打断了他的话,不耐烦地说:“好了,说那么多啥子?遇到你们这一杆子,我是过不到清静日子了!”说着,走到世凤面前,对他大声问,“你究竟占没占你哥的地?”

世凤像先前世浩一样,在地上蹲着,但却没把头埋在裤裆里。听了贺世忠的话,不但没有丝毫认错的意思,反而还显得有些冤枉的样子,说:“没有!”

世龙见他嘴巴还硬,真想过去抽他两耳光,忍了忍,才对他说:“等会儿丈出来了怎么说?”

世凤仍然说:“我不晓得!”

贺世龙气得牙根痒痒,就和贺世忠一起去丈地。丈的结果,世海的地还是原来那样多,世龙的地少了三尺,世凤的地多了三尺。世龙走到世凤面前,盯着他问:“你怎么说嘛?”

世凤没有抬头,盯着脚尖说:“看你怎样都要得!”

世龙拿世凤没法,就回头对贺世忠说:“千人吃饭,主事一人,你是队长,你说怎么办?”

世忠盯着世龙问:“你真听我的?”

世龙说:“你是队长,我当然听你的!”

贺世忠又走到世凤面前,对他问:“你呢?”

世凤说:“他都听你的,我还不听你的?”

世忠说:“那好!”说着,走过去,在刚才丈量好的新的地界两边,各又量出一尺,然后拿过世龙挖在地边的锄头,也不管是不是会伤着苞谷,就沿着量好的界铲起沟来。一边铲一边愤愤地说:“我让你们争!让你们争!”好像也要把心里的气撒在地里似的。铲完,把锄头往地里一丢,便用了命令的语气对世龙、世凤大声说道:“你们现在沿着我铲的界,从各人的地里往上面提土,筑成一条路,看你们二天还怎么去占别人的便宜?”

世龙心里明白了,世忠想用这样的方法来防止双方犁地时犁过地界,十分心疼自己损失了一尺地。但因为说过要服从他的解决,也不便说啥,于是就走过去,拾起锄头,说:“要得,这就叫××上头一把屎,大家都搞不成!”

世凤一见,也不愿服输地站了起来,说:“筑就筑,以为我怕哪个!”说着,咚咚地回去拿来了锄头。

贺世忠站在地边,像是监工一样,看着两弟兄各自从自己地里提土筑路,心里也并不好受。这一两年经常发生争地的纠纷,他今儿个在帮别人调解,明儿个又在帮别人丈地,瞎耽误了时间不说,还得罪了人。他老早就想找一个法子,让那些争地的人不但地争不到,还要他们黄泥巴揩屁股——倒巴一坨。今儿个这法子让自己想出来了!虽然这样做,有些好脚连到痛脚、眉毛胡子一把抓的味道,但实在莫得办法了!二天哪个再为几犁地争嘴角孽、扯筋撩皮,就照此办理,看他们还争不争?后来,贺世忠这一着果然奏效:不是因为争地的少了,而是很多人为了不发生争地纠纷,主动在界桩的地方筑起一条埂子,或一条小路。这样,村里的地便被切割成各式各样的长方形、正方形或几何形图案,形成了地中有地、路中有路的奇特景观。不过此是后话,在此按下不提。且说当日,贺世忠一直看着世龙和世凤把中间的路筑好,这才又对世龙、世凤警告地说:“你们给我记好了,我可是有言在先:哪个也不准在这路上种庄稼,听到没有?莫耳朵又打牛蚊子,二天又来扯筋撩皮,啊!”世龙、世凤同时像是发泄般说道:“不种就不种!”说着,各自气冲冲走出地里。从此,世龙、世凤两家,不但李春英和毕玉玲两个女人矛盾加深,连世龙、世凤两弟兄,心里因为对对方都有了气,全不似往日那样亲热了。

自从和世凤发生争地纠纷以后,世龙、世凤的兄弟情分生疏了起来。世龙每逢看见窝窝地那条筑在地中间的路,心里都会特别难过。好像那条路不光像一堵墙似的竖在了地中间,也竖在了两弟兄的心里。世龙现在也不再像过去那样经常去帮世凤了。话说回来,即使他还想像过去那样犁地时一并将世凤的地犁了,可因为那条筑在地中间的路,也没法去犁了。不但如此,世龙甚至对世海都没有过去那么亲了。经过了和世凤的纠纷,在世龙心里形成了这样一种烙印:弟兄又怎样?你对他们再好,他们还不是照样当面喊哥哥,背后使拌子!这年头还是只有自己才靠得住!世海是个聪明人,自然也看出了大哥感情上的变化,也晓得自己眼下真帮不上大哥啥子忙,也就不再像过去那样,动不动就去喊大哥帮自己做活儿了。

这季节轮换,天行有常,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收罢秋不久,就又到了去年点小春这个时候了。世龙家劳力足,几天前就把地里的小麦种下去了。这日吃过午饭,世龙背了一背菜秧去窝窝地那预留的空行栽菜。刚走到地边,看见世海在犁自己的地。世海虽然也身为农民,但他从学校一回来就当团支书,副大队长、大队长,这朝又是支部书记。过去安排起别人做农活来,倒是有条有理,但如论起自己做农活的技术,却是弹花匠的女——会谈(弹)不会纺,不甚精通。庄稼一到户,就有些难为他了。过去,像犁地、耙田这些技术活,总是求大哥帮忙。可是现在,见世龙因为世凤的事心里有气,弟兄间的感情生分了一些,便不好多去求大哥了。俗话说,有山靠山,没山自己搬,世海只好自己上阵了。可他犁地又实在不在行,将那地耕得像曲蟮滚沙一样弯弯曲曲。且深一犁、浅一犁,到处都是一些坑坑凼凼。地没犁好,人却吃了力,尽管天气已经有些冷了,世海却是累得脱了外面的衣服,只穿了一件圆领衬衫,头上还在冒汗。那牛也跟着人受罪,一面躬着背拉犁,一面嘴里吐着泡沫。世龙见了,于心不忍,就对世海说:“看你犁的啥东西地?犁不来就莫犁了!”

世海一听大哥笑话他,就喝住牛,抹了一把额角上的汗水,然后才一边喘气一边不好意思地对世龙说:“这是啥子犁头哟,一点也不好使,该找木匠收拾一下才是!”

世龙一听,心里笑了笑,说:“自己技艺不精,还怪犁头不好使!这犁头哪里不好使?”说着就放下锄头和背篼,走到世海身边,往掌心里吐了一口唾沫,两只手掌合拢来搓了搓,然后右手接过犁把手,左手接过世海手里的牛鼻索,轻轻对牛唤了一声,牛便四平八稳地走动起来。世龙右手将犁把手扶端正了,人和犁头保持了一步多远的距离,那犁铧吃土,便既不薄不厚,又不深不浅,人和牛均是一副轻松的样子。犁了几犁,将世海弯弯曲曲的犁沟犁得笔直了。世龙边犁边说:“我跟你说,像这样竖起犁的地,往上走的时候,手掌要把犁把手往下压到一些,不然犁铧吃土会深,牛拉起吃力。往下走的时候,手掌要把犁把手这样抬起一点,不然犁铧吃土会浅,牛倒是跑得快,但你的地只会犁得到一点皮皮。另外,手要把犁头掌端正,不要一会儿左,一会儿右,这样犁铧吃土就会一会儿宽,一会儿窄,所以就要犁成曲蟮滚沙!”

世海听了,像个小学生一样心悦诚服地说:“晓得了,大哥,我再来试试看!”说着,重新去接过世龙手里的犁头和牛鼻索,犁了两犁,不但仍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连牛也不听他的话,站在地里不动了。

世龙看见世海犁地时笨拙的样子,猛地想起爹娘死后,三弟兄挤到一张床上互相抱着睡觉的往事。想起饥荒年月,自己去公社开会,带上他去混饭,他牵着自己的衣襟角角,可怜的样子,心一下就软了。看见世海举起手里的斑竹棍要朝牛抽过去,世龙又忽然走过去,说:“算了,你回去吧,让我来跟你犁!”

世海一听这话,像是不相信似的,放下手里的斑竹棍子看着世龙说:“这怎么要得,大哥?你不是要栽菜吗?”

世龙一边去接世海手里的斑竹棍子,一边说:“我那点菜啥时候栽都要得!”说完又说,“看来一时半会儿,你想把地犁好还不得行!”说着,又去接过世海手里的犁把。

世海见大哥是真心帮自己,忙感激地退到一边,把犁头交给了世龙,说:“那我去给你栽菜,大哥!”

世龙轻轻抖了一下牛鼻索,又扬了扬手里的斑竹棍,嘴里嘘了一声,说也奇怪,那牛就很温驯地走了起来。等牛走起来后,世龙才回头对世海说:“不用了!我那菜今天栽、明天栽、后天栽都要得,反正冬天又不赶季节!”说完停了一会儿,像是突然想起了似的,才接着说,“你要是莫得啥事,我那锄头在那儿,你倒是可以先把两头没犁到的当头挖了,把地里不平整的地方弄平,明天你们打坑,也少花些时间!”

世海听了这话,说:“行,那就要耽搁大哥的活路了!”说着,过去拿起世龙的锄头就要下地。

世龙一见,又提醒他说:“把衣服穿上,莫把人搞凉了!”

世海听了,果真又去把脱在地边的衣服穿在身上,这才下地来,一边挖地一边和大哥聊天。世海问:“大哥,你还生二哥的气呀?”

世龙说:“不是我生他的气,是他不该那样做!”

世海说:“他是不该那样做,不过你也莫生他的气了!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他呀,本来有病,屋里娃儿又小,越是困难就越是爱占点小便宜!”

世龙说:“我不是生他其他啥子气,是生他像茅坑的石板——又臭又硬的气!明明是他把我的地犁过了界,我问他的时候,他跟我说实话,弟弟兄兄,我能把他怎么办?这下好,打破篱笆让狗钻,不但让贺世忠看了笑话,还在地中间筑起一条路!”

世海说:“世忠晓得你们两个老实,所以先拿你们开刀!”

世龙说:“要不是因为老二,我怎么会损失一尺地?”

世海说:“过了就算了,大哥!人都有面子的,二哥就是怕承认了,别个会笑他连亲哥哥的便宜都占,所以死不承认!不过我过后去问他,他倒是承认了的。”

世龙急忙问:“他真的承认了的?”

世海说:“真承认了的,我也批评了他一顿!”

世龙说:“一把胡椒顺口气,一颗胡椒也是顺口气,只要他承认了,就算了嘛!”

一边干活一边闲扯,到天擦黑时,世龙的地犁完了,世海两边的当头也挖完了,两弟兄就各自收拾自己的东西回家去了。回到家里,春英一见世龙背着一背菜秧出去,又背着一背菜秧回来,一根也没有少,奇怪了,就对世龙问:“你专门出去栽菜,怎么没栽?”

世龙说:“下午帮世海犁地了!”

春英一听,露出了不高兴的样子,说:“你气力好嘛!不帮那一个了,又冒出一个!”又说,“他们有手有脚的,不晓得种庄稼,要你去帮?你是不是喜欢当丘二?”

世龙说:“我看他犁地犁得七拱八翘的,人费力,牛也跟到造孽,看不惯,就去帮他了!弟弟兄兄的,又不是外人,哪儿那样小见八式?气力用出去了,又不是长不回来!”

李春英说:“你只顾帮这个,帮那个,自己儿子的事,看你管不管嘛?”

贺世龙问:“我怎么没有管儿子的事?”

李春英说:“你管了?我跟你说,今下午有人来给兴成说媒了,未必让娃儿结婚还住在这破房子里?”说完,也不等世龙答应,就嘟着嘴去灶屋做消夜了。

贺世龙听了女人的话,心里像是被啥子敲了一下,有些吃惊的样子。这时间过得真快,好像没过几年嘛,儿子就要讨婆娘了!但仔细一算,一开年兴成满打满算十九岁了,是讨得婆娘了。要不是遇到三年大饥荒,把自己的婚事耽搁了,说不定早就抱上孙子了!一想到抱孙子,世龙心里就有一种甜蜜蜜、酥痒痒的感觉。洗过了脚,也不去做啥子,就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一边慢条斯理地吧烟一边想着兴成的事。吃过消夜,两口子在床上一边一个菩萨似的坐着,都在等着对方开口问话。过了一会儿,贺世龙果然问了:“你说有人跟兴成说媒,是哪个?”

春英看了世龙一眼,回答说:“还有哪一个?是他大表婶娘!说的是她的一个表侄女,叫李红,和兴成是一年的,也是初中毕业。他大表婶娘说,这女娃子是要人才有人才,要身材有身材!不但人长得乖,做啥子也能干,人的品行也好……”

春英还要往下夸未来的儿媳妇,世龙却打断了她的话说:“媒人的话你都信得过?”

春英一听丈夫这话,有些不高兴了,说:“亲老表你都信不过,还信得过哪个?未必只有你一个娘×生的才信得过呀!”

世龙说:“我又没有说信不过,只是说媒人的话嘛,多少有些夸张!”说完,马上又问,“这么说,她已经跟女方说过了哟?”

李春英说:“哪里那么快!他表婶娘今下午才来打听一下我们的口气。说如果我们莫得啥子意见,她就去跟女方说!他表婶娘说,如果从人来看,我们兴成配那个女娃儿,一点问题都莫得!就怕那女娃儿的娘老子,来看了我们的房子,会找些坡坡坎坎爬,那就麻烦了!”

世龙听到这里,忽然一下坐直,瞪圆了眼睛说:“有啥子麻烦的?不就是修几间房子嘛!量得虾子无二两血,未必我贺世龙修几间房子还修不起?”

李春英听了世龙的话,说:“他表婶娘也这样说!说现在兴这些,年轻人结婚都要盖新房子。他表婶娘说,只要我们这边一准备盖房,她就过去跟女方说!”

世龙非常爽快和坚定地说:“叫她尽管放心地去说!眼下活路已经不多了,明天我就去借两副砖盒子回来,后天我们两爷子就开始漕泥巴。我不相信,这样长的冬天,两个大男人会把盖几间房的砖挞不起!等明年开了春,把砖一烧出来,收完麦子栽完秧,找几个泥水匠来,要不到几架火就把房子盖起来了!”

李春英听了立即高兴起来,却说:“你莫说起这样容易,修房造屋,不脱几层皮才怪!”

世龙说:“脱皮倒是要脱几层皮,但变了泥鳅还有怕糊眼睛的?反正当娘老子的,一辈子都是在给儿孙做牛做马!”说着,老两口子才拉了灯躺下去了。

第二天一早,贺世龙果然去郑家湾郑蓑衣那里,借来两副制砖坯的砖盒子。自从土地到户后,建新房的人陆续多了起来,催生了一个新的行业——烧窑师傅,乡下人把他们叫作砖匠或瓦匠。这郑蓑衣兄弟三人就是远近闻名的砖匠。按说,这制砖坯的活儿正是该砖匠干的,但庄稼人舍不得花这钱,一般都是自己干。因为制砖坯是粗活,自己能干,只在烧窑的技术活上才请烧窑师傅来看火候。这郑蓑衣兄弟也乐得让主家自己去挞砖坯。因为他们此时烧窑都忙不过来。但兄弟三人立了一条规矩,凡去向他们借砖盒子的,日后必得请他们烧窑!否则,得另付他们砖盒子钱。贺世龙去向他们借盒子,他们也把这话跟世龙说了。世龙答应了下来,但也提出了一个条件,让他们来一个人帮他看看泥色,要不然二天砖烧出来质量不好,还会把他们手艺说差。郑蓑衣觉得世龙说得有些道理,就跟着来了。

世龙陪着郑蓑衣,在自己房前屋后和责任地里,一连看了好几个地方,不是土质不合适,就是没水源和没摆放砖坯的场地。最后,郑蓑衣看中了世龙屋子下面一块窄溜溜的水田,说那儿不但土色好,本身就是冬水田,把埂子一做,漕泥巴时要多少水都有。更理想的是,那周围田坎半阴半阳,几面透风,正适合摆放砖坯。但那田却是世凤的。世龙想起要去跟世凤下话,却又是茅坑边捡根帕子——不好开(揩)口,便去跟世海说了,想让世海在中间圆下场。世凤因为占大哥地的事心里有愧疚,也正想找机会改善和世龙的关系,听世海一说马上就答应了,说:“大哥要打砖坯,叫他们尽管去打!”又说,“侄儿讨婆娘,当不当我自己的儿讨婆娘?说拿田来换,就把我这个叔爷当外人了!”

世海过来说了世凤的话,世龙心里一热,想:“到底是弟兄,脑壳打烂了都镶得起!”但还是说,“亲弟兄,明算账,我还是要拿田换的。我和尚坝也有一溜窄田,正好挨着世凤的,你再去传个话,就说我说的,就用那田换!”

世海听了,觉得大哥说的是,这人亲财不亲,于是又过去给世凤说了大哥的心思,世凤再不说啥,同意了。世龙听了世海的话,就和兴成扛了锄头,来到下面世凤的溜溜田里。先从中间做了一道埂子,一半蓄水一半放干,然后在放干的半边田里翻起土来。这不是一般的翻土,直翻有两尺深左右。翻完,兴成回去牵来了他们三家合伙喂的牛,世龙从另一边田里放出适量的水,父子俩便牵着牛,在田里踩起来。这是制砖坯的第一道工序,就是要把生土踩成熟土。这活儿看似简单,却是十分吃力。就像打糍粑一样,随着那糯米越熟、越匀和,搋起来越费力。那牛被主人齐鼻梁拽着牛绳,先还随主人在泥土走着。可走着走着就停下来了,任凭主人怎么拽绳子,只把颈子犟着,四条腿却不动。世龙一看,也停了下来,对儿子说:“这黄牛不过烂,你回去跟书成叔他们说一下,把他们的水牛借来用一用!”

兴成说:“要是他们不借呢?”

世龙说:“你跟他们说,他们要是做地里的活,就把我们的牛牵去使。另外,这几天他们的牛,我们都帮他们喂了!”

兴成听后,果然去了。这儿世龙慢慢把自己的黄牛牵出了田里,拴在里面的竹林里让它吃草。没一时,兴成牵来了贺书成他们的水牛。这水牛果然过烂,蹄子也大,在田里踩一脚当黄牛的两脚。兴成在前面牵着牛鼻索,世龙在后面赶,父子俩像推磨一样,赶着牛反反复复地在田里踩,踩到中午过,终于把那泥巴踩得又匀又软,如糯米团般。这才将牛牵出来,父子俩趁热打铁,在田坎上摆开架势,嘿嘿地打起砖坯来。

兴成开先干时,觉得十分新鲜,也肯舍力。可只干了一天,就喊吃不消了。第二日一早,便对贺世龙说:“爹,干脆请砖匠来打算了!”

世龙一听,剜了儿子一眼,说:“请砖匠来打,那要你做啥子?”又说:“格老子条条蛇儿都咬人,你以为那房子就那么好住?”说完,没再说啥子,就又拿了砖盒子走了。

这儿兴成还磨磨蹭蹭一副痛苦的样子。春英一看,晓得打砖的活儿是十分辛苦的,一方面在心里疼着儿子,一方面又想不出办法,便也对兴成说:“你呀,是不当家不晓得柴米贵!请砖匠来打,好是好,可未必不花钱么?你也不想想看,二天烧窑要花钱,盖房子要花钱,你结婆娘又要花一坨钱!到处都要花钱,能省的不省一点,哪找那么多的钱?”又说,“你老子那么大岁数了,都在挺起肋巴做,他是跟哪个做的?还不是跟你们!慢慢地多做两天,做惯了就好了!”

兴成听了娘的话,没办法,只好跟在世龙屁股后头又去了。但毕竟人年轻,骨头嫩,人虽去了,却没有那份耐力,打一会儿砖,不是甩手腕,就是把手反过来用手背捶着背,又不时地回家屙屎撒尿。世龙晓得儿子想偷懒,嘴上虽然在骂他懒牛懒马屎尿多,心下却是体谅儿子的。以后兴成再借口要怎么怎么,世龙也当没看见,能让儿子歇一歇就让他歇一歇!世上哪个当爹的能是铁石心肠,连自己的骨肉都不疼的?

这一日天气很冷,早上起来,田里都打起了冰,兴成不想出去,说他腰杆痛得很厉害,要到万山的医疗室里让万山用药酒给他揉一揉。世龙晓得他又想偷懒了,也没强迫他,一个人出去了。李春英去割猪草,看见丈夫一个人在寒风中牵着牛在田里打着圈踩土,裤腿挽到大腿根,半截肉露在外面。想这时已经到了三九的天气,自己穿起绒裤还冷得清鼻子长流,他这样光着大腿怎么受得住?一时鼻子发酸,眼泪就掉下来了。回去把兴成骂了一阵,强迫他出来了。吃过中午,李春英逮一只鸡杀了,先用猛火烧开,然后舀到瓦罐里,又用文火慢慢煨了,打算晚上让世龙补补身子。

到了晚上,刚打算吃消夜,没想到世海像只好吃的狗儿,循着味儿、披着棉衣过来了。一进屋便问李春英:“大嫂,你做的啥子好吃的,香了几间屋!”

春英一见世海过来了,也不好说得啥,只说:“有个啥子好吃的?年猪也没杀,要是杀了年猪,还有点好吃的!”说完,晓得是瞒不过世海的,于是又说,“看你哥哥一天那样辛苦,就把打算过年杀的那只鸡杀了,给他补一下!”

世海听了这话,就说:“哦,原来是这样呀!那你们有好吃的,我就走了!”说完果真往外退。

世龙见世海来了又要走,晓得他的心思,于是说:“来都来了,走啥子?管它有啥子吃的,先坐!”

世海听了又假意推辞说:“那多不好意思!”

世龙说:“有啥子不好意思的?弟兄家又不是外人,碰到啥子就吃啥子!”

李春英也笑着说:“就是,算你大年三十晚上把脚洗得干净!”

世海听了,这才说:“好嘛,既然大嫂叫我留下,我就留下嘛!”说着在板凳上坐下了。

这儿世龙想了想,又像想起了啥似的,说:“我们三弟兄,也有好久没有打堆了,干脆去把老二也叫过来,今晚上打个堆!”说完也不等世海回答,就叫兴琼去喊世凤。李春英听见喊世凤,先心里有些不高兴,但后来想起人家让自己在他田里打砖的事,于是也不说啥。倒是兴琼磨磨蹭蹭地有些不想去,世龙就吼道:“叫你去就去,爷亲有叔,娘亲有舅,如果连叔都不认,是要遭雷打的!”兴琼一听,这才去了。

没过一会儿,世凤果然和兴琼一起过来了,身上裹了一件厚厚的衣服,手里还提了一只竹烘笼。进了屋,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轻轻喊了一声“大哥”,又朝厨房里喊了一声“大嫂”。李春英听见世凤喊她,先给了世凤一个台阶,说:“老二你过来了呀?你过来了就去跟你大哥和老三摆会儿龙门阵,我来炒把花生给你们下酒!”

世凤果然过来坐了,世龙见他提着烘笼,就说:“你开始烤火了呀?”

世凤说:“一入冬病就容易犯,丁点儿都不敢着凉!”

世海说:“是要警觉点!这个天气,好人都容易凉,何况你本身就是一个气吼吼!”

世凤说:“是呀!”说完,才抬起头对世龙问,“大哥,你们屋里有啥子事呀?”

世龙故意淡淡地说:“有个啥事?好久没有在一起摆龙门阵了,喊你过来摆几句龙门阵。”

世凤听了,有些将信将疑的样子,正想答话,世海却抢先说了:“二哥你还不晓得呀?大哥大嫂要当寒老婆婆、寒老公公了!”说完,又冲灶屋里喊起来,“是不是,大嫂?”

李春英正在灶屋里炒花生,铁铲把锅擦得沙沙响,听了世海的话,大声回答说:“是又怎样?你这个当幺爸的,是不是还要跟他办个几七几八的?”声音中透出一种亲昵和自豪之情。

世海说:“办几七几八,幺爸没那个出息,不过那天晚上抓一把盐鲊你这个寒老婆婆,还是做得到的!你怕不怕鲊嘛?”

李春英听了,还是喜滋滋地说:“只要你们想鲊,就让你们怎么鲊就是!”

世海说:“那好,到时候可莫跑哟?”

话刚说完,兴琼却仰起了脸问:“幺爸,啥子叫鲊寒老婆婆?”

世海说:“细娃儿家,我跟你说你也不明白!”

原来,这当地有风俗,庄稼人娶儿媳妇,在儿子新婚的当晚,那些和公婆平辈的兄弟、姑嫂、老表、姊妹,会用食盐、米粉、面粉、豆粉等物,像腌鱼、肉、菜那样撒在公婆的脑壳上。一边撒还要一边问:“咸不咸?”直到公婆大声喊道:“不咸!不咸!”这“咸”是取“寒”的谐音,意思是儿媳妇嫁进门来了,不是你们亲生,你们对人家应当像自己子女一般,千万不能冷淡了人家。因此,无论那盐巴在头上有多咸,也要回答“不咸(寒),不咸(寒)!”众人听见这话,方才会松手。虽是取乐,却是很有人情味儿。

当下兴琼听了幺爸的话就嘟起了嘴来。世凤见侄女儿不高兴了,就对兴琼解释了一番。兴琼一听幺爸要把盐撒在妈妈的头上,立即把小手握成拳头,在头顶上扬了扬,十分认真地说:“我不准哪个鲊我妈!”

世海、世凤一见,都扑哧一声笑了。正笑着,世龙却想起另外一件事来,说:“正好你们都在这里,我跟你们商量一件事。我们那块窝窝地,老汉在世时就想把它改成田。费了一肚子的力把渠道打通了,合作化就来了!现在那地又回到了我们手里。我去看了一下,枷档湾半岩岩上的泉水还在,要是我们三弟兄把当年老汉打的渠道刨出来,再在枷档湾扎个河堰,就可以把那块地改成田,就看你们有莫得这个想法?”

世海和世凤一听,立即止住了笑声,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世海才说:“大哥你这个想法很好,改出来了就可以栽秧,比点小麦、苞谷,确实划算得多!不过也不是那样容易的。不但要扎河堰,掏那些渠道,还要把那地挑平,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世龙说:“老汉当年一个人都把渠道打通了,何况我们现在有三家人?只要想改,挑点地有啥费力的?”

世海听了,又停了一会儿,才做出一副发愁的样子,说:“大哥,我改是想改,可你看我这个三脚猫,一天东一下、西一下,现在地里的庄稼都没有种好,又哪有时间去改田?我看就算了,大哥!”

世龙听了世海的话,晓得他一是怕吃苦,二是他说的也是真话,他现有的地都没有种好,即使改出来了一样种不好,所以他是不愿意去出这份力了。于是就掉头问世凤:“你呢,老二?”

世凤低了头,像是在思考啥,听见世龙问,才抬起头,对世龙说:“大哥,我改是想改,可就是怕这身子,有始无终,干到中间干不下去了,还留些后遗症在那里。我看再等一两年,再来说这盘经也行!”

世龙听了,晓得他们两兄弟都因为各自的原因,不想去淘那份神,费那份力,心里隐隐地不高兴起来,说:“我的地卡在中间,你们都不想改,我一个人拗不起独门冲,那就算了吧,算我的话没有说!”说完住了嘴,可心里总有一种丢了啥东西似的感觉。后来,世龙没再对两个兄弟说起改田的事,只一心一意为儿子的婚事操起心来。

这天,天气很好,前两天老天爷断断续续地落了几个钟头的水雪。落雨天气不利于打砖,贺世龙和儿子就在屋里歇了两天。今个起床一看,天放晴了,但天气却比下雪时更冷,哈口气都成霜。吃过早饭不久,天空还现出了阳烘烘太阳,这在冬天是少见的。世龙一看太阳出来了,像是憋不住了,就又要去打砖。李春英说:“你忙啥子?凌冰儿都没有化!”

贺世龙说:“这有好厚的凌冰儿,一踩就化了嘛!”说完,也不等李春英再说啥子,拿了砖盒子便走。到了田边,看见泥土上果然凝着凌冰儿,有的像破碎的玻璃,有的像六菱形的雪花。贺世龙在田边脱了鞋,脚刚一踩到地上,嘴里不由自主地发出嘘的一声,又立即把脚抬了起来。如此这般反复几次,便不感到那么冷了,这才跳进泥土里去。双脚一落土,凌冰儿便发出一阵嚓嚓的破碎声,小腿上的皮肤像有千万根钢针往里面扎。世龙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在泥里跳起来。跳了一阵,身上发热了,小腿方感觉好一些,就开始打起砖坯来。

正打着,贺凤山肩膀上挎了一只布口袋,手里拿着一本记账的册子忽然来了。在贺家湾人的精神世界中,凤山是一个颇为特殊和略显神秘的人物。他今年五十六岁,育有一子两女,是“文化大革命”前的老牌初中生,能说会道,口才较好。湾里人都说,凤山是朝里莫得人,要是有人培养他当干部,能力肯定比郑锋强。正因为没人培养,当干部这条路不通,凤山便走上了另外一条路。由于他喜欢阅读奇门遁甲、拆字打卦一类的书籍,“大四清”开始那年,他便声称自己开悟了风水术和算命术,开始给人算命和看风水。但在那革命的年月,哪儿能容许他这样的封建迷信存在?为这,凤山没少被抓上台挨批斗。到了“文化大革命”,凤山不但被打倒在地,还被踏上了一只脚,戴了一顶牛鬼蛇神的帽子。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四人帮”一垮台,凤山就解放了。特别是土地到户以后,凤山的生意一下火爆起来。由于紧挨着贺家湾的王家湾,有两个祖传下来的、擅长看风水的先生,凤山便避其所长,不与他们争夺看风水的生意,只把针对个人运程好坏的算命拆字作为自己的主攻方向。当然,也有即将建房的村民,在邀请他测运程的同时,从节约成本出发,往往不再去请风水先生,而是请他一揽子地把活儿干完。这时,凤山也不会推辞,把算命和看风水的事都一肩挑了。总之,在贺家湾村民眼中,凤山具备同神秘力量打交道的能力。大凡能和神秘力量打交道的人,村民也就不得不尊重了。

凤山朝世龙走来,还在老远就喊:“世龙呀,这样冷的天,你还出来打砖呀?”

世龙听了,也没停下手中的活,说:“有啥法子呢?带儿带女,反正一辈子都该他们的!”

凤山走近了,把肩膀上的口袋往上捋了一下,接了世龙的话说:“我说世龙你呀,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做马牛,你焦那么多做啥子?”又说,“我先个到你屋里去,说你出来打砖了,这三九的天气,不在屋里烤烘笼火,还出来打砖,要是把人冻坏了,儿女才莫得那份孝心来服侍你呢!”

世龙听了这话,想了一会儿才回答:“是那样一回事,但人是贱皮子,越躲在屋里越是怕冷!没有听说过吗,火是一把灰,越烤人越萎,出来动到还热和些!”说完又问:“你拿个本子出来做啥?”

凤山说:“不瞒你说,这些日子老祖宗天天晚上给我托梦,说现在世道又变回从前了。外头不少地方,都把过去毁坏的庙子给重新建起来了。老祖宗说,为啥不把我们湾里的土地庙给建起来?老祖宗在地下怨我们这些不肖子孙呢!”

世龙一听这话,停了手里的活儿,像是不相信地问:“真的?”

凤山说:“我还哄你?”

世龙说:“可庙里的老祖宗石像,‘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不晓得到哪里去了。就是把庙修起来,哪里去找老祖宗像?”

凤山说:“这你不要担心,只要把庙一修起,老祖宗的石像自然就会回来!”

世龙问:“你晓得老祖宗的石像在哪里?”

凤山说:“天机不可泄露!”

世龙又问:“你就是为这事来的?”

凤山说:“正是,我是为修那庙出来化缘的!”

世龙再问:“化到了?”

凤山抖了抖手里的本子,说:“当然化到了!上湾、中湾、新房子我都去了。一听说修庙,有的出五元,有的出十元,还有的出三十元,已经化了五百多元了,就剩下我们老湾!我来看看你愿不愿出钱?”

世龙听了说:“修庙是积德的事,我怎么不愿出钱?我出不起多的,就出十元,你看少不少?”

凤山一听,急忙说:“不少不少!修庙积德的事,全凭自己的心。心到了,就是只出一分钱都不少!”

世龙说:“要不是明年我屋里要修房子,我至少也要出三十元!不过,我包儿里没带现钱,回头我叫兴成给你送过来,要不要得?”

凤山又急忙说:“要得要得,未必我还信不过你?那就这样了,我给你写上了!”

世龙说:“写上写上,我说话算数,要不然这是欺菩萨,是要遭报应的!”

凤山就在本子写上了。写完了才说:“说起遭报应,我这儿就有一件遭报应的事,你想不想听?”

世龙说:“啥事,你倒是说来听听!”

凤山在寒风中站久了,冷得从两只鼻孔里窜出了两道清鼻涕,他用手擤了一把才说:“你晓得大房里贺良毅、贺良礼兄弟,一到冬天就扛起两把鸟枪,天天晚上出去打野兔子。你说那野兔儿,那些年大集体时哪儿看得到影子?也是这两年,山上的草长起来了,才有了这小野物儿。人家在山上活得好好的,也没啃你庄稼,也没惹着你,你只为了好吃那一口野味就打人家。昨个晚上,这两弟兄又出去了,到山上转了半夜没看到兔儿影子。正往家走时,突然听见前面草笼笼里传来噗噗的声响。仔细一看,瞄见两只比兔子大得多的野物从草笼笼里钻了出来。两弟兄一看,欢喜麻了,以为是碰到野猪儿了,急忙端起枪就是砰砰两下。听见那两个野物嗷地叫了两声,身子往空中一跳,分明是打中了。收了枪过去打起手电筒一看,地上却啥子都没有,既没看见一根毛,也没看见一滴血。两弟兄找了一遍,把周围的草都踏绒了也没看见啥,两弟兄才往屋里走。走到屋里却听见贺良毅和贺良礼的婆娘在屋里喔二连三地叫唤。原来,两个女人的肚子都胀得像一面鼓。两弟兄忙问她们是怎么回事?两个女人说:‘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半个钟头前,这肚子就突然痛起来了,看到看到又胀了起来,像怀了娃儿一样!哎哟,胀死我们了哟……’两弟兄着了急,急忙去把万山叫到家里。万山一看,却不晓得是啥子症状,不敢下药,只叫他们天亮后赶快往医院里抬。这两兄弟见万山都说不出啥病,更毛焦火辣,后来贺良毅连夜赶到我这里来,要我给他们算一下,他们婆娘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掰起拇指一算,哎呀,那缠住两个女人的根本就不是一般的鬼,而是贺良毅和贺良礼冲撞了神,这时报应到了他们女人身上!我就对他说:明天天亮的时候,你和贺良礼各背上一捆火纸,出门对直往东南方向走。每走一百步,就烧一刀纸钱,跪下来磕三个响头。一直走到把背着的纸钱烧完,你们会看到被你们冲撞的神!在那儿,你们各自再给它们磕七七四十九个响头,乞求它们谅解,神就会原谅你们了!今天早晨,他们按我的话去做了,你猜他们最后看见了啥?他们在烧最后一刀纸的时候,正好去到了土地坪被毁掉了的土地庙废墟前,一眼看见庙门前那对石狮子身上满是被鸟枪铁砂子打出的洞洞眼眼!弟兄俩凑近一闻,还闻到了火药味儿。这两弟兄一见,明白了,急忙跪在地上磕头,说:‘菩萨在上,请原谅我们的贪心,我们二天再不上山打野兔儿了!’烧了纸,磕了头,回来一看,两个女人的肚子一下就消下去了!你说这是不是遭报应?”

世龙听了,惊得目瞪口呆,说:“有这种事?”

凤山说:“当然有,我还会哄你?”又说,“这人呀,就是要莫贪心,多做好事!那野兔儿命虽贱,却也是老天爷放到人间的生灵,你杀它们干啥?再说,这六道轮回,说不定哪只被你打的野兔儿,还是你哪个祖先呢!”说完,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这才紧了紧衣服,走了。

按下这凤山修庙不提,只说这时间像是安了轮子一般,一眨眼就要驶完一年了。这日已到了腊月二十三,晚上要过小年,送灶王爷上天。上午贺世龙去请了砖匠郑蓑衣来看打的砖坯,够不够盖三间房?郑蓑衣一看,忙说:“够了够了!打了这么多,就算烧坏一成两成,修三间屋也完全够了!”砖坯算是打出来了,可还要接着打瓦坯。但打瓦坯是技术活,非那郑蓑衣兄弟才行。于是定下过年以后,郑蓑衣兄弟就来给他们打瓦坯。贺世龙忙了一个冬天,终于结束了打砖坯的活儿。

第二天,贺世龙就拿着弯刀要上山去砍柴。李春英一见,就说:“你硬是歇不惯是不是?屋里又不是莫得柴烧,要你去砍啥子柴?”

贺世龙说:“有啥子歇的?”

李春英看见丈夫脚上、手上的一道道裂口,心里自是体贴,说:“你忙了一年到头,丢了这样就是那样,就是过去给地主帮丘二,到过年这几天还要歇一下呢!你啥子事哟?”过去抢了丈夫手里的刀,把他按到椅子上了。

世龙晓得女人是心疼他,可要让他这样静静地坐着,那也是当受罪的。哪个叫他是农人呢?农人一辈子,春夏秋冬,一年到头,崇四时,重季节,遵农谚,守祖训,啥子时候耕田播种,啥子时候除草施肥,啥子时候积肥藏种,啥子时候收割入库,记得清清楚楚。俗话说背太阳过山,背了就背了,也不记得有多辛苦,也不觉得有多受罪。该做的时候就去做,不该做的时候就等时候到了再做,自自然然。做过就做过了,即使当时再苦再累,困过一晚上,身子恢复了过来,又回到原来的样子。何况农人心里,时时都有盼头。就像这贺世龙一样,想着就要娶儿媳妇、当爷爷了,心里高兴,因此那打砖的活儿再苦也便不觉得苦了。

贺世龙坐了一阵,一连吧了两袋烟。这人要是不活动,就感觉寒气直往身子里钻,脚趾尖冷得生痛生痛,清鼻涕也从鼻孔里直往下掉。贺世龙实在是感到无聊透顶,终于还是拿起弯刀出去了。

世龙沿着屋后小路对直往山上走,走了约莫一里路的样子,远远看见土地坪里围了一群人。走近了一看,凤山果然把那座毁掉的庙按原来的样子给重新盖起来了。庙不大,长有两米多,宽也只有两米多,高只比一个人稍高一点儿,人得弓着身子进去。贺家湾的庙为啥只有这样小?这里有一个传说。说的是唐朝皇帝李世民,在没当皇帝以前,被程咬金几个人撺掇着想夺他哥哥的太子位,被他哥哥晓得了,率兵追杀。李世民一路逃窜,就逃到了贺家湾,精疲力乏,已是十分狼狈。这时,正好有一个贺氏始祖,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手执牛鞭,在山坡上耕地。李世民情急之中,乞求贺氏始祖保护。贺氏始祖是个侠义之士,一看自己和这人长得倒有几分相像,于是便叫他脱下衣服,把自己一身衣服换给他,让他在这儿执牛鞭耕地,自己穿了李世民的衣服,却往一边跑去。李世民哥哥的兵丁追上穿了李世民衣服的贺氏始祖,一刀砍了,以为杀了李世民,得胜收兵,高奏凯歌还朝。就这样,李世民躲过一难。李世民后来当了皇帝,为了感谢贺氏始祖的救命之恩,就来到当年贺氏始祖遇难的地方,要为他造一座土地庙以永做纪念。李世民决心要造一座天下最大的土地庙,便拿出弓箭,表示箭射出多远,土地庙就造多大。李世民只一心想造大庙,恨不得把那弓拉成一轮满月,哪晓得用力过猛,弦嘣的一声就断了,那箭只落在了两米之外。李世民金口玉牙,说了的话不能改变,所以贺家湾的土地庙只能造那么小。这个故事尽管荒诞不经,但贺家湾人代代相传,一是显示家族历史久远,二是表明自己始祖曾是唐朝皇帝的救命恩人,那是沾了龙恩的。后世子孙要记住祖先舍生取义的善良品质、恩及君王的辉煌经历。三是告诫后人,福佑村子的土地爷,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始祖,敬起来须全心全意。只不知此等想法,只是修庙人一厢情愿。这传说也是那前人杜撰。贺氏家族只是明朝末年湖广填川时,从湖北来的一支移民,何来那始祖救唐朝皇帝的事?

但贺世龙见庙真的修起来了,心里也十分高兴,忙拨开人群朝庙门前走去。贺凤山正在给庙门挂红布,一见贺世龙来了,急忙说:“你来了,世龙!你看看,这庙是不是和原来一样?”

世龙看了看,笑着说:“一样,一样,完全一样!”说着,想起凤山给他说的贺良毅弟兄遭报应的事,忍不住去看门前那对小石狮子,那背上、腰上果然有很多坑洼。但贺世龙晓得那坑洼只是平时那些小孩子在山上割草,没事时用镰刀在上面錾的。由是,那贺良毅弟兄遭报应的事,也便不晓得是真是假了。看了一阵,贺世龙才抬起头,对凤山说:“庙是修起了,可没有菩萨,你让人们对着哪里烧香?”

凤山听了,又神秘地笑了一下,说:“你莫焦,到时候了,自然就会有菩萨!”说完,把嘴巴凑到世龙耳边,悄声说:“菩萨在我家里!那年‘文化大革命’一开头,我就晓得这庙保不住,就悄悄把菩萨抱回去藏起来了!”

贺世龙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要修庙,这也是该修的!菩萨都在,庙怎么不该修?”

凤山说:“你说得完全对!我看了一下日子,腊月三十天是黄道吉日,又是过大年,正好把我们祖宗请出来!这天,你让兴成来抬菩萨,要不要得?”

世龙忙说:“怎么要不得?我叫兴成来,叫他来!”

凤山说:“那就这样说定了!子时祖宗从我家里出发,丑时游湾,寅时准时在庙里落座。我叫各个湾的人,都准备香烛纸蜡和供品,祖宗走到哪个湾,哪个湾就放鞭炮,烧香烛纸蜡,上供品!祖宗这么多年都没出来看看他的后人了,让他好好看看!”

世龙说:“应该的,应该的!我回去跟兴成说!”说着,这才告别凤山走了。

从分田到户后,这两三年过年都有些冷清。先个大集体时,大队要组织文艺宣传队演节目,公社也要组织各大队调演,哪个大队的节目演得好还要奖励。现在庄稼各做各,大家的心思都在各人的土地上,加上集体财产分得挺干挺净的,村里莫得钱了,把人组织不起来。别说宣传队排戏,就是狮子龙灯也莫得人去耍了。但要说一点不热闹那也不是事实,哪点还热闹?就是现在吃的不缺了!一到腊月,只要哪家一杀年猪,就开始请客。今天你请我一家,明天我请你一家,乡下人重礼节,讲的是礼尚往来。因此,一个腊月里,差不多家家都在吃转转会,坐流水席。吃得红光满面,喝得二麻二麻,说话结结巴巴,办事光出错。湾里这样的酒癫子一多,自然热闹。但这样你吃过来,我吃过去,吃多了,喝多了,肚子里有了油水,也就对那些肥肉不再感兴趣。反倒觉得这样吃来吃去成了一种负担,这时,倒又思念起大集体时那看戏的热闹来。不过这年不同,这年贺家湾因为抬土地菩萨游湾,着实热闹了一番。

贺世龙一家对抬土地菩萨十分重视。腊月三十这天,很早就祭了祖先,吃了午饭,还给院子边的几棵果树灌了年饭。兴成在贺世龙的催促下,把那套准备正月初二走人户才穿的新衣服拿来换上。又用梳子蘸着水梳理了一遍头发,打扮得整整齐齐、精精神神,这才往凤山的家里去了。

凤山的院子里早已聚了很多人,有男有女,更多的是小孩,在院子里乱窜,像是看稀奇似的。阶沿上坐了一班五六十岁的老者,手里有操了锣鼓的,也有操了唢呐这些响乐的,脸上都十分庄严虔诚。另有一些四十多岁的汉子,手里或提了鞭炮或怀里抱了火纸,神情也是十分肃穆。院子中间摆放了两把古色古香的木椅子,椅子的后背上都披了红。每把椅子的两边腿上绑着两根竹竿,竹竿的当头又绑着一根横杆,像是绑滑竿一样。兴成晓得那椅子就是等会儿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两夫妻的座椅。兴成答应来抬土地菩萨,与其说是对土地菩萨的尊重和虔诚,倒不如说是好奇。因为长这么大,他还没有见过抬土地菩萨游湾。兴成见人们都来了,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大家都来了,我来晚了,不好意思!”

话音刚落,一个汉子就和他开玩笑,说:“不晚不晚,何家小姐嫁到郑家屋头——正合适(郑何氏)!”说着,就向屋里喊了起来:“凤山叔,贺兴成到了,可以动手了!”

凤山伸出头来看了看,果见兴成来了,于是就对阶沿上操锣鼓、唢呐的人说:“你们做好准备,等我在屋里烧完纸,你们手里的家伙就响起来,啊!”又对提鞭炮和抱火纸的人说,“你们听见锣鼓一响,就放火炮和烧纸钱,啊!”

众人都答应了一声,各自紧了紧手里的家伙。凤山见大家都做好了准备,于是把脑袋又缩回屋子里,开始在里面做起法来。兴成想进去看看,却见细娃儿已经把门封住了,只好在阶沿上踮起脚趾往屋里瞧。也没瞧见个啥,只是见凤山在对着两尊披了红的石菩萨一边烧纸一边喃喃自语,但听不清说的啥。过了一会儿,只听得凤山对外面叫了一声:“响起来!”话音一落,外边的锣鼓声、唢呐声便响了起来。接着又是鞭炮声大作,震得那些细娃儿纷纷往地坝外面跑,或用手指塞了耳朵。这时,只见两个身体强壮的汉子,抱了那只有一尺多高、从上到下披了红的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从屋里走了出来,安放到院子中间的椅子上。凤山也跟着出来,手里举了一根绑在棍子上的红布条,让兴成四个抬椅子的年轻人各就各位。又去指挥了那些打锣的、敲鼓的、吹器乐的、放鞭炮的、烧纸钱的,最后还有一个提红鸡公和酒瓶的,都站好队伍。凤山是开路先锋,举着红布条走在最前面,随后的是打锣敲鼓的,再随后便是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两位菩萨,然后才又是吹响器的、放鞭炮的、提红鸡公的,最后才是看稀奇的。队伍排好以后,随着凤山一声“起”的号令,队伍便动了起来。兴成等也把椅子抬到了肩上。那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是石头凿成的,虽然也有几十斤重,但在兴成这些小伙子肩头却感觉不到重量,因而也觉得十分好耍,就故意在肩上颠了起来。旁边有几个老者看到,便道:“你几个日笼包调皮起些,看把土地菩萨颠滚了,晚上让你们肚子疼,以为不兴哟!”兴成等人这才收敛了一些,但心里仍觉得好笑。

队伍一路走来,锣鼓、唢呐、鞭炮声和喊声不断,煞是热闹,到了各个湾头又是一番景象。那大院子地坝前面的路上,早聚了接神的男女老少人等,队伍还没走过来,人就在开始沸腾了。及至队伍走到面前,凤山高喊了一声:“先人菩萨过来了!先人菩萨保佑贺家湾五谷丰登,大家迎神!”话音一落,人群中有放鞭炮的,有拿酒往地上倒的,有烧纸钱的,也有摆供品的,都道:“求先人菩萨保佑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当然也有喊“老少平安”“无病无灾”“财源猛进”之类的,好像这先人菩萨,真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似的。

队伍沿贺家湾几个大院子走了一遍,在下午五点左右来到新建的庙子前,停了下来,但锣鼓吹打仍在继续。在锣鼓鞭炮齐鸣中,凤山去扯了庙门前披挂的红布,两个汉子过去从椅子上抱起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安放在正前神位上。凤山过去先在神位前面摆放了供品,然后喊人把红鸡公提了进去,从另一人手里接过刀,一刀把鸡脖宰了,将一腔鸡血喷了两位菩萨一身,然后烧纸、用酒奠地,口里念念有词,花了半个钟头才祭奠完毕。从此,贺家湾的先人菩萨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在下岗二十多年后重新上岗,担当起荫庇贺家湾子孙的重任来。

正月初一,世龙一家人哪儿也没有去,在村里互相拜年,因为这是当地风俗,正月初一必须待在家里。初二,世龙和春英带领儿子、女儿,到李春英的娘家拜年。先是孩子的外婆家,然后依次是大舅、二舅、姨娘等。这也是规矩,叫作先大后小,纽子一顺。世龙只有光杆几弟兄,兴成等莫得姑家,也就少了一房拜年的亲戚,至于叔家,初一天就已经礼节性地去拜了。本来兴成还有几个表叔,可一辈亲、二辈表,已不大通来往,所以没去。只在外婆家耍了两天,初四一家人就回来了。初五,砖匠郑蓑衣三弟兄就带了两个打下手的小工,来给世龙家里做瓦坯了。这段日子正好有空,世龙非常高兴,就带着兴成,有时也叫兴仁帮忙,去田里漕泥巴。应了人多力量大这句俗话,到正月十三,一伙人就把世龙盖房子的瓦坯给打出来了。

按下世龙家里这些零零碎碎的琐事不提,单说正月十四这日晚上,兴成、兴仁、兴琼兄妹,听说县城明日要抬亭子,耍龙灯、狮子,踩高跷,还有旱船,十分热闹,都吵着要去看。世龙在父亲参加合作社后,有一年到县城里去看过抬亭子,那确实是十分惊险的。想孩子们长这么大,还没看过这样的稀奇,又想这些天孩子们天天跟在自己后面,给砖匠郑蓑衣提瓦筒子、漕泥巴,连过年都没有耍好,现在有机会就让他们去看看吧,于是便答应了。只叮咛兴成、兴仁要带好兴琼,不要让人把她踩到了,还有就是看完要早点回来。兴成、兴仁自是满口应承,三兄妹高兴得一晚上都没睡好。

第二天天还没亮,三兄妹就起了床,热了一些剩菜剩饭吃了便直奔县城而去。到了县城,已是上午十点多钟,看热闹的人早已把大街小巷挤得水泄不通了。三兄妹费了很大的劲才挤到老车坝的广场边,就再也挤不动了。兴成只得牵了兴琼的手,在街边人行道上寻了一个人缝站了下来。因那街道中央一会儿要让抬亭子的表演队伍走,不准站人,看热闹的人只能站在警戒线两边的人行道上。因此,人就显得更挤了。这时,那抬亭子的队伍虽然还没来,可大街上不时跑着巡逻警察的摩托车,两边警戒线上隔一段距离又站着一个值勤的警察。所以,尽管人群挤得有点发臭了,也没人敢往街道中间去透口气。兴琼在人群中有些受不住了,便朝兴成叫道:“大哥,闷死我了!”

兴成一听,便浑身使劲,又是用手往前推又是用屁股往后抵,给兴琼开辟了一个透气的空间来。

兴仁也被挤得满头是汗,于是也说:“哥,我们换一个地方吧!”

兴成说:“到处都是人,往哪里换?人走江山失,你等会儿连这样的地方都会找不到!”

兴仁听了,便不再说走的话。这时,人群突然骚动起来,有人惊喜地喊了起来:“来了!来了!”随着喊声,人们一齐朝前面的街道望去,也有人使劲往前面挤。

过了一会儿,果然人群稍安静下来,听见锣鼓声从前面传了过来,众人又是一阵骚动,但有警察在旁边监视着,没人敢挤。锣鼓声越来越大,而且节奏也听得十分分明:“冬不隆冬,锵锵;冬不隆冬、锵锵……”那锣鼓声犹如敲在人们心上,人群虽不敢挤动,但全都伸长了颈项,踮起脚尖,像鸭子般朝前面看着。

看了一阵,队伍终于过来了。先是一辆警车开道,上面的喇叭威严地响着:“让开些!让开些——”接着是六辆警用摩托,上面坐了全副武装的警察,虎视眈眈地看着街道两边,随着警车缓缓而行。再后面便是抬亭子的队伍了。一看见抬亭子的队伍,尽管有警察维持秩序,人们还是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一时,街道两边人声鼎沸,欢呼雷动,如那江水潮涌,难以描述。兴琼在人群中听见人们的欢呼声,自己却啥都看不见,就叫了起来:“大哥,我看不见!”

兴成听见妹妹叫唤,心里也着了急,想去抱她却抱不起来,急中生智,他像疯了似的左拐右撞,撞出一点空间,忽地弯下腰,用手托起兴琼的胳肢窝,往上用力一举,便将兴琼举到了自己肩头,又让她横过一条大腿,让她骑在了自己的颈子上,这才问:“看不看得到了?”

兴琼高兴地回答:“看得到了!”说完回过头去看着大街上,和人们一样,欢喜得大呼小叫起来。先看见一队彩旗开路,接着是旱船紧随其后,然后那亭子便出现了。只见那亭子有高有矮,一共有四台。矮的是一块长宽一丈多的平台,高的却有两丈到三丈多高。那矮的平台上,一个天真可爱的娃娃,约莫八九岁左右,骑在一条大鲤鱼上,小孩的头上还挂了一幅标语,上面写着“责任制好”四个字。第二台亭子上的人装扮的是《红楼梦》里的人物。站在平台箱子上的是贾宝玉,贾宝玉上面站的是林黛玉。但看不出她站在哪儿的?因下面贾宝玉手里的折扇正好顶着了她的脚,因此,那黛玉就好像是站在贾宝玉那薄薄的折扇上面似的,十分危险。但这也不是最危险的,最危险的是那台《火焰山》的亭子。只见亭座上第一层站着三个人物,左右两边是两个小妖,两人手里都握了一把三叉戟。中间是牛魔王,穿着一身红衣服,头两边长着一对弯牛角,头顶上斜撑了一把芭蕉扇。扇角上有一个铁环,铁环中活跃着火眼金睛的美猴王孙悟空。铁环上面又站着芭蕉扇的主人——铁扇公主。这时,这铁扇公主却是花翎凤冠,一身珠光宝气,一点不像妖怪的样子。正当人们集中注意力屏息仰望,看孙悟空和铁扇公主是怎么站稳了的时候,忽见那孙猴儿脚踏机关,在铁环中连续翻起筋斗来。本来,那亭子闪闪悠悠,上面人物似坠非坠,观众已是牵魂撩魄,惊叹不已,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看见这一翻筋斗,以为就要掉下来了,都不由自主地叫出了声,有的人还吓得用双手蒙了眼睛。但等惊叫声一过,松开手一看,人却是安然无恙,那亭子在悠扬的耍锣声中仍在闪闪悠悠地行走。簇拥在亭子四周的,还有舞狮子、龙灯、踩高跷和拉旱船的队伍,如众星拱月,更增添了热闹气氛。

亭子队伍缓缓前行,兴仁还要跟着去看,却哪里挤得动?兴成问他:“你没有看到?”

兴仁听了,十分沮丧地说:“瞅都没瞅到一眼,白跑一趟了!”

兴琼听后却十分自豪地在兴成肩头说:“我看见了,好好看哟!”

兴仁心里正为没看着而沮丧,听了妹妹这话,不免妒忌起来,就用手指在脸上刮了一下,撇起了嘴说:“羞哟,这样大了,还要人搭马马架!”

兴琼听了果然红了脸,急忙从大哥肩上跳了下来,却说:“搭了马马架又怎样?我又没有要你搭马马架呢!”说着,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兴仁这天没看着热闹,心里不高兴,连对妹妹说话都有些横绷带嗔的样子。直到十年后,他进了城,才终于领略了当年没看见的亭子的风采。

原来,这亭子又叫彩亭,是县邑北部一个古镇的民间艺术。这古镇建于明代,位于巴河、洲河、渠江三江交汇之处,上承千里巴山、下接万里长江,是川东北一带有名的“水码头”。自建镇以来,皆是商贸繁荣,物产丰富。由于它的地理位置特殊,使古镇产生了独特的文化氛围。商埠码头引来各派势力和各路大爷,在此争名逐利。他们用于争名逐利的手段,不是靠偷靠抢靠武力,而都以文化崭露头角。于是在那小小的码头之上,每年除了有官办的祭祀与节庆外,还有推船的、行医的、经商的,以及各种庙会,如王爷会、药王会、三圣会、土地会等民间举行的祭祀活动十余种。加上民间传统节日,像赛马、舞狮、说书、演戏、拉旱船、踩高跷等文艺表演,数不胜数,竞相争奇斗艳。至清初,这亭子会就产生了。初由居民自动组织,自备穿戴,自筹资金,于3月15日抬彩亭。随后行帮商会,集工匠之精华,专攻彩亭技艺,并定于每年3月16日—18日举办“彩亭会”,以后便逐步形成了民间固定的传统民俗活动。在“文化大革命”中,彩亭会曾作为“四旧”被扫除过。但改革开放一来便又恢复了。先是由工商企业或民间团体主办,群众来参与,后来政府参与打造,于是便迅速成为川东北一带最负盛名和最有影响的民俗民间文化艺术节目了。

这彩亭的艺术最有说头,融铁工、木工、刺绣、缝纫、建筑于一体,汇文学、绘画、雕刻、力学于一炉,结构巧妙,造型奇特,色彩绚丽,工艺精湛。若说它的特点,无外乎高、雅、险、奇、巧五个方面。啥子叫高?你想想,高亭三到四层,高的达三丈多高,矮的也有两丈多,这还不算高吗?北方的高台社火,无论再高,也没有高过这彩亭的。这第二,雅在哪里?雅在人物造型上,不用假人,全用真人。尽管是孩童,但化装、脸谱及背景,均构成折子戏中一场景。这险,自不用说了。亭上人物造型给人一种玄乎感,加上彩亭在行进中闪闪悠悠,似坠非坠,似斜非斜。观众提心吊胆、惊讶万分,生怕孩子从上面掉下来。殊不知,观众没见过扎亭子的过程。原来那小演员已被牢固定位,看起来险,实际上一百个放心,不会掉下来的。再说那奇,又奇在何处?原来彩亭下端是一块四四方方的平台,平台上面竖了一根悉心打造的铁杆,这铁杆细长,分有很多节,相互首尾衔接,杆上有支架横伸斜展。将化了装的孩子都绑在支架上,然后用大衣大袍的戏装,把支架和绑扎部位遮盖起来,观众看不出来,因而称奇。最后的巧,便是技巧。彩亭平台长宽有一丈多,上加三层,形成一个两立方米的三度空间,下面由四位脚夫抬着行走。因此,不但这抬的人行走时要注意重心,而且彩亭制作时,要涉及数学、力学、锻造、绑扎、运载等多种科技知识的运用,因而便需要巧了。这些知识,当十年后的兴仁了解后,愈发地在心里惊叹起那民间能工巧匠们的创造来。

当日,兴成等人群稍微散开一些后,带着心里不高兴的兴仁和满脸都是激动喜悦神情的兴琼正打算回家,忽然听见前面人堆里一个人在喊他。往那人堆里一看,却是那个跟他说媒的表婶娘。兴成、兴仁、兴琼一看,也都喊了起来:“表婶娘!”

那表婶娘三十来岁,个子不高,身材壮硕,穿一件米黄色的涤纶衣服,像是把身子箍着似的。听见喊声走了过来,说:“你们三个都来了?先个儿我就看到你们了,可挤不过来!”

兴成说:“我们只顾看到街上,却没有看见你们!”

女人说:“兴成你过来,我跟你说句话!”说着把兴成拉到一边,指了人堆中一个穿淡紫色上衣、扎着一条独辫子的姑娘说,“那就是我想跟你介绍的女娃儿,叫李红,你仔细瞅一眼,看不看得上?”

兴成听了,脸突然发起烧来,又认真地往那姑娘身上看了一眼。只见那女娃儿一张苹果脸,皮肤红润,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很是中看。只这一眼,兴成心里就像被啥子撞了一下,有些说不出啥滋味来的感觉,两只眼睛只盯在了那叫李红的女娃儿身上。那表婶娘一见兴成这副模样,心里就明白了。急忙又走到先前的人堆里,把那姑娘拉到一旁,一边在她耳边说着一边又向她指了指这边的兴成。却见那李红只往这边瞥了一眼,一张脸顿时羞得绯红,挣脱兴成表婶娘的手跑开了。

兴成只看了李红一眼,心里就忘不了她了。回到家里,无论干活还是睡觉,眼前都晃动着李红的模样儿。一天,他实在忍不住了,便对李春英说:“妈,表婶娘说给我说媒,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响动,你去跟我问问嘛!”

李春英一听,晓得儿子是想女人了,于是说:“好,妈就去跟你问问!”便抽时候回了一趟娘家。没过几天,娘家表嫂就陪了李红的母亲,借口肚子胀气,到贺万山这儿来弄药,悄悄地来访了人户。那李红的母亲见世龙家里果然打了那么多砖坯、瓦坯,要修新房的消息不假,当即就表态答应了这门亲事。但正式订婚却要等到世龙家里把砖瓦烧出来以后。至于结婚,当然又是新房盖好以后的事了。兴成一听,巴不得马上就把房子盖起来。从这天起,也不待父亲安排、吩咐,便今天到这个亲戚家里,明天到那个邻居家里,去筹措烧窑的柴草,像是一下子懂事了许多。贺世龙见了,心里自然高兴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