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了两日,乔燕又骑着她那辆“小风悦”轻便电马儿,再次向贺家湾进发了。乔燕偏瘦,今天她特意穿了一件深蓝色的中长款圆领复古型雪纺印花连衣裙,使自己显得更加骨感。她还有一顶海水色的防晒遮阳帽,有太阳时戴在头上既可防晒,也可防风,没太阳时可以折叠起来放进随身的单肩包里,帽檐左侧还有一朵红绢条扎成的牡丹花,平时都是和这件连衣裙配套。出门时她将那顶遮阳帽戴在头上请爷爷奶奶替她参谋时,爷爷却问她:“你这是去旅游还是下乡?那帽儿在城里戴可以,到乡下倒是不土不洋了!”话刚说完,奶奶就和爷爷顶上了,道:“这么大的天气,你要燕儿顶着毒日头下乡?”爷爷立即道:“怎么会顶着毒日头,家里不是还有好几把雨伞吗?”奶奶又马上呛爷爷:“你个老东西真是越来越糊涂了,天干大晴地打什么雨伞?”爷爷便笑了起来,对乔燕道:“你奶奶也算得上半个哲学家了,她是想告诉你到什么山就唱什么歌!”乔燕一听,也笑着道:“我明白了,爷爷!”说完便把那顶遮阳帽留在了屋子里,路过城南边专卖当地土特产品的农贸市场一条街时,买了一顶由本地企业用麦秸秆加工的草帽戴在头上。没想到买了草帽忘了买系草帽的带子,出得城来,电动车在公路上刚一加速,那草帽便被风从头顶上掀下来,飞了几丈远,乔燕只好停下车去拾起来。如是几次后,乔燕烦了,不捡,又心疼白丢了五块钱,捡捡戴戴又费事。最后一想,那草帽还是新的,肯定会被人捡去,自己戴是戴,别人捡去也是戴,怎么会是白丢钱?这样一想,心下就释然了。
真应了人逢喜事精神爽,乔燕今天比上次自信了许多,加上又来过一次,有些熟门熟路的味道,所以感觉没多少时间,就看见那棵枝叶旺盛、浓荫蔽天的老黄葛树了。刚要进村,忽听得从旁边小路下面,传来一阵鸭子“嘎嘎”的叫声,她将电动车停妥,朝那小路望着。须臾间,从小路下面冒出了一群摇摇摆摆、互相挨挨擦擦的扁嘴毛货来,如白雪一般,有二三十只,身后跟着一个戴草帽的赶鸭人。乔燕一看,真巧,这不是那个大前天在黄葛树下与人吵架的女人吗?尽管那天隔得远,没看清她的面目,但凭她穿的衣服和赶着的鸭子,乔燕便断定一定是她无疑。
那鸭子一上来,看见路两边沟渠里汪在秸秆等腐殖物中的脏水,立即一边“嘎嘎”地大叫,一边拍打着翅膀,争先恐后地扑了过去,将嘴插进那些黑糊糊的脏水中搅动起来,把一股股臭气毫不客气地直往乔燕鼻子里送。那女人看见了乔燕,却像没看见一样,也不和乔燕说话,只顾去赶自己的鸭子。乔燕被一股股臭气熏得直想呕吐,正要走开,却想起这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怎么着也要和她说说话,于是努力克制着不断涌上来的恶心的感觉,对妇人道:“大婶,养这么多鸭子呀?”
女人听见乔燕喊她,这才回过头看了乔燕一眼,半天才像和乔燕有气似的愤愤地道:“多什么多?原来有三十多只,被贺勤那个砍脑壳的赶了十只去,只剩下这二十多只了。老娘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说老娘怎么办呀?”乔燕一听这话,马上安慰道:“大婶,你别着急,真是这样,事情总归要得到解决的!”女人却更像是余怒难消了,道:“干部都死光了,哪个来解决?”
听了这话,乔燕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想了半天,才对那女人问道:“大婶,我问一下,住在黄葛树旁边那户人叫什么名字?”那女人朝乔燕的手指方向看了看,像是有些不耐烦似的,过了一会儿才十分冷淡地说:“你问那家人,那可不是贺世银家吗?”一听这话,乔燕忍不住叫了起来,道:“真的,贺世银就住在那里?”女人目光落在乔燕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道:“你是他家什么亲戚,怎么连他住哪儿都不晓得?”乔燕一听,怕被女人看出破绽,便顺口答道:“可不是,多年不走了,也就忘了!”女人听得乔燕这么说,又重新变得冷淡起来,接着酸溜溜地道:“真是穷在闹世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贺世银怎么会有了你这样一个亲戚?”说完也不再理乔燕,就赶着鸭走了。
乔燕听了女人一番话,心里沉浸在又惊又喜中,喃喃自语道:“怎么这么巧,那天把我当骗子的竟然就是贺世银,真是天助我也。今天我倒还要去看看,他还把我当不当骗子了!”这么一想,便将电动车重新发动了起来。
乔燕架好车,走进院子,看见两扇木门大开着。那天因为在院子里和老头说话,她没细看,这阵才看清,那木门不但裂了筷子宽的缝,还有许多被虫子蛀出的眼。两边门框上还有一副褪色的对联,大约是过年时贴上去的,乔燕还能看清上面的字,上联是:“天增岁月人增寿”,下联是:“春满乾坤福满楼”,横批是“四季平安”。乔燕看了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这么两间歪歪斜斜的土坯房,怎么称得上是楼呢?
这么想着,乔燕想喊,却又忍住了,她想给主人一个出其不意,于是径直朝屋子走去。到了门口一看,却见屋子十分低矮,除了大门和两边两扇小窗户外,后边墙上也没开窗户,因此屋子光线显得有些阴暗。靠近后墙是一张黑油油的老式方桌,几条长木板凳塞到桌肚子底下。从桌子前边直到大门前边的空间,都被一大堆带壳的苞谷棒子给占据了,还有一张已经掉了不少竹片的竹凉椅,也被苞谷棒子给挤到角落里。贺世银老头正坐在一张小杌子上剥着苞谷棒子。靠近侧门旁边的小桌子上,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正趴在桌子上写作业,面前摆着一本又破又烂的课本。但小姑娘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身子歪坐着,两只眼睛不是落到课本和作业本上,而是不断东张西望。
乔燕忽然大叫一声:“爷爷——”
听得叫声,贺世银像是惊了一下,忽然抬起头,盯着乔燕看了一阵,眼里露出一种诧异的光彩。那小女孩也一样,早忘了作业,把笔头含在嘴里,瞪着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望着乔燕。乔燕见贺世银老头只看着她不说话,便又露出调皮的神情,道:“爷爷,这才过了两天,你就不认得我了吗?”贺世银老头这才像没想到似的说:“怎么不认得,你不是说不来了吗?”乔燕笑道:“嘿嘿,那是我说的气话!这次来了呀,你们就是拿棍子撵我,我也不走了!再说,贺家湾不脱贫,我想走也走不了!”贺世银老头突然冷笑了一声,道:“嘴巴上说得很硬,倒像是有志气的样子!不过,姑娘,你也太小气了一点,我们庄稼人说话喜欢竹筒里倒豆子——干脆,可你就生气走了!”乔燕听了这话,也有些不好意思了,道:“爷爷,我现在不会生气了!”说着,换了正经语气,对贺世银道,“贺世银大爷,这次你不会再把我当骗子了吧?”
老头像是感到奇怪的样子,愣愣地看了乔燕一阵,突然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乔燕笑了笑,马上说:“大爷,我不但知道你的名字,我还知道婆婆叫田秀娥!大爷你生于1955年9月25日,今年61岁了,婆婆比你小7岁,今年54岁。你儿子叫贺兴坤,生于1978年,今年38岁,你儿媳妇叫刘玉,今年35岁……”贺世银老头惊得目瞪口呆,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乔燕还想继续往下说,旁边小女孩却盯着她突然问:“你知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乔燕本知道她的名字的,可被小女孩猛然一问,涌到嘴边的几个字却突然溜走了。乔燕努力想了一阵,也没想起来,便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别忙,等我去上了洗手间回来,我再告诉你!”说完便问贺世银,“爷爷,你家洗手间在哪儿?”贺世银眨了眨眼睛,道:“你要洗手?”便对小女孩道,“快去给这位姑姑打点水来……”乔燕不觉红了脸,立即道:“我不洗手,是……厕所!”老头像是有些明白了,便又看着乔燕问:“你是说要去解手?”乔燕立即点了点头。老头便对小女孩吩咐:“把姑姑带到茅房里去!”那小女孩巴不得,“得儿”一声站起来,忙不迭地说:“我带你去,我带你去!”乔燕立即抓起自己的单肩包要随小女孩走。小女孩却说:“包包茅房里没地方挂!”乔燕红了脸,说:“我手纸可在包里!”小女孩又道:“我这里有纸!”说话之间,“哗”的一声,就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来。乔燕正想问她怎么能随便撕作业本,忽听得老头对小女孩斥道:“你哪里那么多话?人家包里的东西,丢了你赔得起?”乔燕见老头多了心,假意从包里取手纸,掏出那本记有村里人口信息的小本子拿在手里,将包放在小女孩做作业的小桌子上,才跟着小女孩一道去了。
小女孩带着乔燕走过一间屋子,那屋子光线比堂屋还暗,但乔燕还是依稀看见了屋子里有一张床,床头有一只方方正正的大柜子,大柜子旁边立着一只木桶,乔燕闻见从那木桶里传来一股氨水的刺鼻气味,知道木桶便是常常听说的“尿桶”。大柜子对面,顺墙摆了一溜大小、高矮不一的瓦缸,从屋顶瓦缝里漏下的一缕阳光正好印在一只半人高的瓦缸的大肚子上,金箔似的。乔燕顺着那缕阳光又朝屋顶看了一下,却发现从屋顶正中的房梁上吊下一根细铁丝,细铁丝上竟然还挂着几块黑魆魆的老腊肉。走过这间屋子,进了一扇小门,是一间紧挨着正房的偏厦,更低矮,人头都几乎可以撞到屋顶了,一道用竹篾片夹起的壁子将屋子一分为二。乔燕走进去时看见了正对着卧室小门的灶台、锅、罐、案板、碗柜、水缸等物。乔燕问小姑娘:“厕所在哪里?”小姑娘指了指偏厦的另一半,道:“那里!”乔燕伸头朝那半间屋子一看,只看见一个巨大的黑乎乎的东西,其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便又问小姑娘:“没有灯呀?”小姑娘顺手将一根垂在门边的绳子一拉,那屋子顿时呈现出一片蛋黄似的昏乎乎的光亮。乔燕这才看清那巨大的黑乎乎的东西是一座猪圈,此时却没养猪,空着,圈里堆放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成了杂物间。乔燕并没有看见可以方便的地方,便又问小姑娘:“解手的地方在哪儿?”那小姑娘又一指:“前面!”乔燕便顺着猪圈走过去,到了墙角,才看见靠着墙边有两张石板,中间拉开了六七寸的距离。乔燕估计那大概便是方便的蹲位了,于是小心翼翼地走上去。乔燕本只想借上厕所的机会来查查小姑娘叫什么名字,于是蹲下以后,便急忙将手里的小本子打开,无奈光线太暗,小本子上的字怎么也看不清楚。心中正叫苦不迭时,却一下猛然想起了小姑娘的名字来,于是又马上站起来整理好衣裙走了出来。小姑娘一见,便好奇地问:“你这么快就解完了?”乔燕摸了摸小姑娘的头,连声道:“完了,完了,我们出去吧!”
回到堂屋里,乔燕在一张小凳子上坐下了,才接了先前的话,对小女孩说:“你是老爷爷的孙女,叫贺小婷,2004年5月23日生的,对不对?”那小姑娘立即拍手叫了起来:“可不是,我今年12岁了!”说完却又对乔燕说,“可是你不知道周雪燕是什么时候生的?”乔燕道:“周雪燕是哪儿的人?”小姑娘道:“我同学,周家沟的!”乔燕道:“哦,周家沟的我不管,我只管我们贺家湾的!”小姑娘还要说什么,贺世银老头却接过了话去:“奇了,奇了,你怎么对我们家的情况了解得这么清楚?”乔燕马上对老头俯过身子,显出几分神秘的样子对他说道:“大爷,我不但知道你家里现在的情况,你过去的情况我也知道呢!你过去住在尖子山上,后来才搬下来,娶了田秀娥奶奶的……”
话还没完,贺世银就急忙问:“这些陈时八年的事,你到底听谁说的?”乔燕还是故意卖关子地道:“爷爷,你不管是谁说的,我反正知道呗!”那老头想了一想,像是也忍不住了,便道:“说起这话可长了!那时我和大哥住在尖子山上的破房子里,那天来了县里的干部,我也不知他叫什么名字,只听见村上乡上的人叫他乔主任……”听到这儿,乔燕一下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对老头急忙道:“那个乔主任就是我爷爷!”贺世银一听这话,像是傻了,盯着乔燕看了半晌,突然丢下手里那根剥了半边的苞谷棒子,过来一把抓住乔燕的手,直叫道:“你真是那个乔主任的孙女?”乔燕笑着对老头道:“爷爷,你难道还怀疑我是冒充的?”老头也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了,直道:“贵人,贵人,真是贵人!”说完也不等乔燕说什么,便对贺小婷道:“还愣着干什么?县上来扶贫的姑姑到了我们家里,还不快去把奶奶喊回来做饭!”那小婷又巴不得似的,撒腿就跑了出去,乔燕想去拦阻,小女孩早跑远了,一边跑一边大声重复着贺世银老头的话。
乔燕没拦住小女孩,便对贺世银老头道:“爷爷,吃饭就不必了……”但话没说完,老头就做出了生气的样子,道:“什么不必了,你又没背起锅儿鼎罐下乡,一顿饭也把我吃不穷!”说罢又说,“当年要不是你爷爷,我们现在还不知怎么样呢?那时的500块钱,可管用呢!”乔燕问:“爷爷,你这房子就是那时修的吧?”老头说:“可不是!”乔燕又问:“当年怎么不修成砖房?”老头说:“你不知道,当年湾里好多人家都还住茅草房,我土坯墙加瓦盖子,当时还被人说成是‘洋房子’呢!要不然小婷她奶奶怎么会看得上我?”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才接着说,“这房子住了几十年了,也破了旧了,到处都是缝儿,要不是我又挑了稀泥巴来糊住,冬天便不能住人了!”说着又一边拍着自己的大腿,一边继续对乔燕道,“我这腿儿呀,都变了形,别说干重活,就是在家里干点家务活,也是硬撑着!小婷她婆婆,也是一副损坛子、破缸子样,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乔燕听到这里,便道:“爷爷,人老了,时常这儿疼那儿疼是可以理解的!”老人听了这话又忙说:“屋漏又偏遭连夜雨,小婷她爸爸前两年做点核桃生意,又被人骗了,欠下了一屁股账,现在两口儿连家也不敢回,把小婷甩给我们!”说完又深深叹息了一声,再道,“要说贫困,我们家可也算得上一户,你可要多看承看承,啊!”说完两眼便紧紧看着乔燕。乔燕一下明白了老人的心思,但她还不了解村里的全面情况,不敢贸然表态,想了想便道:“你放心,爷爷,这次扶贫是真扶贫、扶真贫,小康路上不能落下一家一户,我一定会努力……”
二
乔燕一语未了,门外一声粗声大嗓的叫喊将她的话打断:“县上来的扶贫干部在哪儿,啊?”随着话音,一个手拿破草帽的汉子便急匆匆地闯进了屋子,因为来得急,也没注意到脚下,差点绊倒在苞谷棒子堆上。
乔燕朝那汉子瞥了一眼,也认出了他就是大前天在黄葛树下和那个丢了鸭子的女人吵架的人。那天只见了他的大概面貌,现在近在眼前,乔燕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见他四十来岁,大头阔耳,身子结实,面色虽然有些黑糙,但凭着宽阔的胸脯和手臂上露出的肌肉,就给人一种身强力壮的感觉。他拿着破草帽“呼呼”地扇着风,两只眼睛闪着一种既伶俐又带着些狡猾贪婪的光芒,不断朝屋子四处打量。
乔燕一见,便急忙站起来回答他道:“大叔,我就是,你有什么事?”汉子听了这话,目光只稍稍朝乔燕身上掠了一下,又继续伸长脖子朝屋子四周看。乔燕奇怪了,便又问:“大叔,你找什么呀?”那汉子也没吭声,忽然扔下手里的破草帽,弯下腰,双手在苞谷棒子堆上扒拉起来。贺世银老头忍不住了,突然冲那汉子没好气地吼道:“别扒了,没什么东西!”汉子这才住了手,却看着乔燕没好气地问:“送了些什么东西来?”乔燕一下愣了,过了半天才道:“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汉子马上又愤愤不平地叫道:“没送东西来,来扶哪门子贫呀?”乔燕明白了,立即说:“大叔,我是县上派到村里的第一书记不假,可今天才是来了解情况的!等情况了解清楚了,国家该帮钱的就帮钱,该建房的就建房,你别着急……”还想继续对那汉子解释,汉子却露出了不高兴的样子,道:“别人扶贫都是要送钱送物的,你可别把国家给的东西给贪了……”乔燕立即涨红了脸,感觉受了侮辱似的,对那汉子说:“大叔,你可别乱说,我不是那样的人!”汉子又马上道:“谁知道你是不是那样的人?”乔燕一下气得连话也说不出了。贺世银老头见状,也黑了脸,对汉子大声道:“你就想国家给你一坨,国家给你再多的钱,也把你扶不起来!”汉子气呼呼地瞪了老头子一眼,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又像是有短处在人家手里一样,想了一想,只好拿了那顶破草帽,悻悻地出去了。
汉子走后,乔燕还红着脸站在屋子里,贺世银忙对她说:“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他是湾里出了名的懒人,就希望从天上给他掉一坨……”乔燕一听这话,大吃一惊,看着老人道:“看他身强力壮的,年纪也不大,怎么会是懒人?”老汉反问乔燕:“身强力壮就不会好吃懒做了?”乔燕又问:“他叫什么名字,爷爷?”老头道:“倒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贺勤,却不是个勤快东西,白糟蹋了一个好名字!”乔燕“扑哧”笑出了声,立即追问道:“爷爷,他是怎么成为懒人的?”老汉道:“要说起来,他过去可不懒,还有一份泥水匠的手艺,家里人也不多,只一个儿子,女人在家里种庄稼,他在城里贺世海手下打工,把钱挣回来还修了新房子。可自从女人过世以后,不知怎的,手艺也不出去做了,地也种得丢三挂四,慢慢就变成今天这样子了!”乔燕又道:“他女人是得什么病死的?”老汉道:“癌症,实打实话说,为治他女人的病,倒是欠了一些账!”乔燕正想问他究竟欠了多少账?老头却突然叹息一声,道:“最可惜的,还是他的儿子……”乔燕又是一惊,问道:“他儿子怎么了?”老汉道:“他儿子叫贺峰,真是歪竹子长直笋子,那可是个读书的料!在我们乡初中毕业时,以697分的成绩考到县中火箭班,全乡都轰动了,从我们乡上有初中以来,还没有人考出过这样好的成绩!可这孩子只在县中读了一年,上半年就出去打工了!”听了这话,乔燕的心情立即沉重了起来,忙问贺世银老头:“他怎么不读书了?”老汉马上道:“没钱呗!遇到那样的老汉,你说那娃儿有什么办法……”
乔燕正想说话,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个女人尖锐的叫喊声:“打人啦!贺勤这个砍脑壳的打人啦……”乔燕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便急忙冲出屋子。贺世银老头一见,急忙在后面叫道:“你别去管——”可乔燕这时已经出了门。老头见乔燕跑出去了,想了想,像是不放心,也立即丢掉手里的苞谷棒子,一拐一拐地追了出来。
来到院子里,乔燕果然看见前面土路上,刚才来时看见的那个赶鸭子的女人和才出去的贺勤扭在了一起。那女人紧紧抓住了贺勤的衣领,像是要把他往什么地方拉,一边拉一边愤愤地叫道:“你以为躲得过初一,还躲得过十五?还我鸭子来——”贺勤一边去掰妇人的手腕,一边像上次在黄葛树下一样赌咒发誓起来:“哪个闺女娃子生的才赶了你的鸭子……”这话似乎更触怒了女人,更大声叫道:“你就是闺女娃子生的,才不要良心!今天不把鸭子还我,我和你去跳河!”贺勤把女人的手掰不开,又用手去推女人,女人又一次撒泼地喊起来:“打人啦!打人啦……”
乔燕跑到两人身边,一边急忙去拉,一边对他们说:“大叔大婶,你们这是干什么呀?”女人瞥了乔燕一眼,仍紧紧揪着贺勤的衣领不放,道:“就是这个砍脑壳的、死不要脸的东西赶了我的鸭子……”那贺勤见有人过来劝架了,突然将身子一挺,同时也扭过头来对乔燕气咻咻地道:“你别信她,她这是栽赃陷害、血口喷人!”
乔燕见他们互不相让,又急忙去拉那女人的手,道:“有话好好说,大白天的,这样拉拉扯扯的像什么呀?”女人还不想松手,乔燕朝旁边鸭子看了一眼,突然大叫一声:“鸭子跑了!”女人一惊,急忙回头看去,贺勤用力挣脱了女人的手。女人知道上了当,回头想重新去揪男人,却被乔燕挡住了,道:“大婶,得饶人处且饶人!”那贺勤趁此机会,一边往外边跑,一边为自己打气道:“我好男不跟女斗,好男不跟女斗!”女人见男人跑了,一下恼怒起来,立即回头盯着乔燕问道:“你为什么要护着他?”
乔燕正想答应,贺世银趔趔趄趄地赶了过来,见女人一副恨不得一口将乔燕吃下去的样子,便急忙对女人说:“大妹子可不要胡来,她可是上级派到我们村的第一书记!”女人斜着眼把乔燕看了半晌,突然对乔燕说:“哦,你原来还是个当官的呀?我还真以为你是贺世银家里哪门子有钱的亲戚呢!那好,我打酒只问提壶人,是你把他放走的,我不管你是第几书记,反正我就问你要鸭子!”乔燕一听这话,便道:“大婶,你放心,这事等我调查清楚了,一定给你们解决!”女人马上带了吓唬的语气说:“那好,既然你红口白牙说了这话,我就等你解决!你要解决不好,可别怪我一根眉毛扯下来盖住了眼睛!”说完这话,才赶着鸭子走了。
等女人走远以后,贺世银和乔燕一前一后往回走。乔燕在前,贺世银在后,乔燕知道贺世银老头腿不方便,因此走得很慢。走着走着,贺世银老头突然在后面对乔燕说:“姑娘,你惹麻烦了!”乔燕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惊诧地看着贺世银:“爷爷,我惹什么麻烦了?”贺世银老头见乔燕眼里露出的惊疑神色,才对她解释:“姑娘,你不知道,这女人叫吴芙蓉。丈夫死了好几年,是村里有名的泼妇,没有人敢惹她!她那鸭子的事,丢了第二天,就到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也来查过,一个一口咬定说鸭子被贺勤赶了,一个打死也不承认。黑毛猪儿家家有,你说那鸭子都是一个颜色,又没打记号,又不会说话,又没有个见证,怎么说得清楚?派出所来查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回去了。吴芙蓉见派出所没给她说个明白,又去把贺端阳和乡上的干部扭倒不放。你说,连派出所都没法说清楚的事,贺端阳和乡上的干部难道长得有孙猴子那样的火眼金睛?找的回数多了,贺端阳和乡上的干部只要一见到吴芙蓉,就往一边躲!你刚才答应给她解决,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乔燕一听这话,明白了,觉得这事确实有些棘手,便沉默起来。看见贺世银老头在看着自己,想了想却仍是笑着说道:“大爷,你说得很对,这事确实麻烦,可再难,毕竟也要解决呀!”贺世银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才道:“姑娘,你才到村上来,我是个直性子人,有句话我想告诉你!”说完便看着乔燕。乔燕一见,立即笑着对老头道:“爷爷,你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说!”老头又沉吟了一会,才道:“那我就巷子里扛竹竿——直来直去了!你扶贫就扶贫,别的事……”说到这里,老头又把话打住了。尽管老头只说了半截,但乔燕已经知道了他后面的意思,欲不回答老人,又觉得对不起他,欲回答他,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想了一会儿,才对老头说了一句:“我知道了,爷爷,谢谢你!”
三
乔燕和贺世银回到屋子里不久,贺世银的老伴田秀娥扛着一把锄头回来了,身后跟着小女孩贺小婷。老太婆个子不高,上身穿了一件短袖圆领花色衬衣,乔燕看着像是纱料的,却已经褪了色,估计是别人的旧衣服。一条青色灯笼裤,也不像是老人本人的,一双黑色的平跟浅帮皮鞋,裂了许多口子,鞋帮上满是泥土,也像是刚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一样。她的脸型本来很大,一头银灰色的头发又刚好披到耳朵尖,更把一张满是皱褶的脸衬得更大了。但总的来说,她看起来身体还算结实,精神也不错,那张满是褶子的脸竟然还泛着一种酡红的光芒。她先在阶沿柴火垛旁放下锄头,才进屋来。乔燕忙站起来甜甜地喊了一声:“婆婆!”田秀娥咧嘴笑了一下,算是回答。贺世银老头一见,便对她介绍道:“这就是上面派到我们村扶贫的书记,你猜她是谁?就是三十多年前帮我们修房子的那个县上乔主任的孙女,你说巧不巧?”田秀娥脸上的褶子立即花枝般颤动起来,同时嘴里也像是又惊又喜地“哦”了一声,然后才道:“屋里乱糟糟的,不像你们城里,姑娘可不要嫌弃……”乔燕马上打断了她的话:“婆婆,你可不要客气,以后我要长期住在村里,天天和大家打交道,嫌弃什么?”老婆子似乎有些不相信,便道:“你真的要长期住在村里?”乔燕道:“上面要求,每个月最低也要在村里住二十三天,婆婆你说是不是相当于每天都在村里了?”田秀娥又露出了惊讶的神情,道:“天天在村里,你怎么住得惯?”贺世银老头见她只顾和乔燕说话,便道:“不要只顾站着说话了,姑娘来都大半天了,先去烧碗开水吧!”乔燕一听,忙道:“爷爷,我不渴!”贺世银道:“再不渴,开水还是要喝的嘛!”那田秀娥果然笑吟吟地转身去了厨房。
乔燕和贺世银老头一边剥着苞谷棒子,一边没话找话地闲聊着。乔燕道:“爷爷,虽说乡下树多,房子也不像城里那样稠密,坐在屋子里倒还凉快,可在毒日头下,天气还是挺热,刚才那么大的太阳,婆婆还在地里干什么?”贺世银道:“昨天把苞谷棒子掰完了,得把苞谷秆子挖了,把红苕藤亮出来见阳光,红苕好长呀!”听到这里,乔燕忽然想起了,又对贺世银老头问:“爷爷,这么大一堆苞谷,你腿又不好,婆婆年纪又那么大,你们是怎么弄回来的?”老头苦笑了一下,才道:“还能怎么弄?她一背篼一背篼背回来的呗!”一听这话,乔燕瞪大了眼睛,道:“这么多苞谷棒子,是靠背篼背回来的?”贺世银道:“姑娘,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们城里人怎晓得农民的苦?现在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留在家里的尽是老年人和妇女,谁个老年人不是只要能动就得动?”停了一下才接着说,“就说挖苞谷秆,这活儿看起来轻松,可那苞谷秆密不透风,上头太阳烤,下面热气蒸,那可不好受!可是你不去做,难道让那些秸秆烂在地里不成……”
一听这话,乔燕马上想起了两边沟渠里堆放和腐烂的庄稼秸秆,便打断了老头的话,问:“爷爷,那挖出的苞谷秆子,是不是也都扔到路两边的沟渠里?”一听这话,贺世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才道:“那得看他的地是不是在路边,要在路边,大多数都把那些庄稼秸秆扔在沟渠里!”乔燕道:“他们难道不怕把沟渠堵住了?”贺世银又笑了一笑,道:“怎么不晓得?第一个往沟渠里扔秸秆的人往往会想,这点秸秆扔到沟渠里,大雨一来就被冲走了!第二个人也这么想,及至第三个、第四个,见别人扔得,自己不扔白不扔,于是大家都图方便,就把个沟渠堵住了。上次下大雨,还冲毁了好几块地!”乔燕道:“冲毁几块地当然是大事,可更严重的是影响了村里的环境卫生!我来时,老远就闻到一股臭味,难道你们就没有闻到?”贺世银道:“大家都习惯了,再说,这事要管,就是一件得罪人的事,谁愿意做这个出头椽子?”乔燕道:“村里的干部也不发动村民清理清理?”贺世银道:“干部现在只管自己的事,再说,即使他们发动,也不一定有人听,反正大家只把自己家里打扫干净就行!”乔燕道:“家里打扫得再干净,外面的环境不干净,那也是容易生病的……”话还没完,贺世银马上把话接了过去,道:“说起生病,我们村里好多人都拉肚子,我和小婷她婆婆前两天还拉肚子,今天才好一些!”
乔燕吃了一惊,没想到今天得到了这样一个重要情报,便道:“爷爷,这一定是村里的水出了问题!”贺世银道:“谁知道呢?反正大家三不五时地会闹肚子!”停了停,又带着一种缅怀的语气说,“要说清理,十多年我们村里的贺世普退了休,回到村里来组织大家清理了一次,可他一走,又恢复原样了……”乔燕道:“爷爷,你说的可是当过县中校长的贺世普?”贺世银道:“可不是他!”乔燕吃惊地道:“他就是贺家湾的人?”贺世银道:“你在他手里读过书?”乔燕摇了摇头:“我上高中时,他已经退休了,但听说过他的名字,说是一个好校长呢!”说到这儿又问老头,“他现在还回贺家湾吗?”贺世银摇了摇头:“从那次走后就没有回来过了,听说到大城市养老去了……”
正说着,忽听得田秀娥在厨房里叫:“把桌子收拾一下,喝开水了!”贺世银听见这话立即拐着腿,把屋子边上的苞谷棒子往中间踢了踢,像是要给乔燕开出一条路来似的,然后来到那张老式的方桌边,从下面桌架上拿起一根黑不溜秋的帕子,将桌面掸了掸,又从桌肚子下扯出一条板凳,同样用那根帕子掸了掸。刚做完这些,田秀娥便把一只热气腾腾的大碗给端到了桌子上,然后亲热地对乔燕道:“姑娘,你是贵客,我也莫得啥好的招待你,先来喝口开水!”乔燕一看那碗,小缸子一般,不觉吓了一跳,心想:“这么大一碗开水,我喝下去岂不把肚子撑破了?”便对她道:“婆婆,我真的不渴……”可那老婆子没等乔燕说完,便道:“再不渴,我烧都烧起了,你不喝就是不给我老太婆面子了!”
乔燕一听这话,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可走近一看,却吓住了:原来那所谓的“开水”,却是一碗红糖醪糟,里面卧着四只白白的荷包蛋。那醪糟放多了,稠得像是一碗粥,一股浓浓的醇香味道直往乔燕的鼻孔里袭来。乔燕忍不住叫了起来:“婆婆,你不是说开水吗,怎么煮这么多鸡蛋……”贺世银不等她说完,便道:“姑娘,我们这里把醪糟蛋就叫作开水!”乔燕一下明白了,又道:“爷爷,婆婆煮这么多,我怎么吃得下去?”田秀娥马上道:“吃,姑娘,年轻人跨条阳沟都要吃三碗干饭,几个鸡蛋哪有吃不下的!”又显出几分神秘的样子继续对乔燕说,“姑娘,红糖醪糟蛋,可是大补呢!”乔燕还是道:“我真的吃不下去,婆婆!”说完又故意皱起眉头来,说,“爷爷婆婆你们不知道,我肠胃不好,要是把这四只鸡蛋吃下去,明天准得进医院,你们岂不是一片好心办了坏事?”那老太婆一听,便看着贺世银。贺世银想了想,便道:“既然这样,也不要害了姑娘,去拿只碗来匀些出来吧!”田秀娥听后,便对身边贺小婷道:“站着把桌子盯到做什么,还不快到灶屋里拿两只碗来!”那小姑娘又“得儿”一声,转身就进厨房捧出两只小碗来。乔燕接过去,将大碗里的醪糟往两只小碗里倒了一多半,又用筷子将鸡蛋往两只小碗里各拨了一只,还要拨时,那贺世银便道:“姑娘,不要再拨了,我们这里的规矩是好事成双……”田秀娥没等丈夫说完,也道:“就是,就是,吃了双的,以后才会事事如意!”乔燕听了这话,这才不拨了。田秀娥顺手端起一只小碗,递给孙女儿道:“吃嘛,眼睛鼓得比灯笼还大,好像会少了你的一样!”那小婷也不说什么,端过便“呼哧呼哧”地吃了起来。
乔燕端起碗刚要喝,却忽然看见那糖水表面浮着无数只针尖儿大的白白的东西,乔燕起初还以为是醪糟煮烂了,浮到水面上的,可仔细一看,却不是,因为那醪糟是淡黄色,可那像针尖儿大的东西却白得晃眼。再仔细一看,却认出是很小的肉虫儿。乔燕一下感到了恶心,端着碗不知该怎么办了!田秀娥大概看出了乔燕的心思,便道:“姑娘,那是醪糟放久了,长了蠓子,酒里长的肉虫儿,干净得很,不碍事的!”乔燕见田秀娥和贺世银都紧紧在盯着她,又见小女孩吃得十分香甜,一横心,端起碗就“骨碌碌”地喝了下去。贺世银和田秀娥脸上这才露出释然和高兴的神情。
两个鸡蛋和半碗红糖醪糟一下肚,乔燕便觉得肚子已经撑着了,可田秀娥又忙不迭地下厨房做午饭去了。贺世银也将桌上乔燕拨出来的一小碗醪糟和一只鸡蛋吃了下去,吃完后将嘴巴一抹,却对乔燕说:“姑娘,感谢你看得起我老头子,我把贺端阳叫来陪你一起吃饭,怎么样?”乔燕想了想便道:“行,爷爷,我也正要和他研究一下村里工作的事呢!”贺世银问道:“那你可有贺端阳的电话?”乔燕说:“有,那天来报到,我们单位通知乡上,乡上就把贺书记的电话告诉了我,我存下来了!”贺世银说:“既然这样,你就给他打吧,我给他打,还怕把他请不来呢!”
乔燕果然掏出手机要给贺端阳打电话,她原想就在屋子里当着贺世银老头打的,可又一想,要是贺端阳有事要给她说,当着村民的面也不好,便握着电话走到外面阶沿上,这才拨通了贺端阳的电话。说了一会儿话,乔燕才走到屋子里,对贺世银道:“贺书记来不了……”话还没完,贺世银忙问:“连你的面子他也不买?”乔燕道:“不是那个意思,爷爷,他说他没在村里……”贺世银又问:“他在哪儿?”乔燕道:“我也这样问他,可他没说,只对我说我住的地方他已经给我落实好了,就在村委会办公室,他马上叫人把钥匙给我送来。我只好跟他约定明天下午开一个全村的干部会!”贺世银沉吟了一会儿,才道:“他呀,是只三脚猫,我就知道你不容易找到他!”
乔燕听他这样说,有些奇怪,立即道:“爷爷,怎么不容易找到他?”贺世银又停了一会儿才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要告诉人说是我说的!这几年,上面不是说要建设什么新农村吗?修房子的地方多了,贺端阳便和人联合买了挖机和推土机,在外面揽活儿赚现钱呢!”一听这话,乔燕马上问:“他都出去赚钱了,那村里的事还怎么管?”贺世银道:“这年头又不收农业税和三提五统款了,还能有什么大事?遇到上面有人来的时候,便回来应付应付,没人的时候,便各自赚各自的钱呗!”说完这话,贺世银想了想又道,“你找贺端阳不好找,找他的儿子却很容易!”乔燕听了这话却有些糊涂了,忙又道:“他儿子在干什么?”
贺世银慢慢道:“姑娘,你不晓得,说起他这个儿子呀,也有的是龙门阵摆!他儿子名叫贺波,今年也是二十大几的人了,贺端阳一门心思希望他考上大学光宗耀祖,但他高中毕业那年却背着他老汉去报名参了军,直到快入伍了才告诉他老汉。贺端阳气得差点发了疯,你想,他就是一个独子,放着好好的大学不考,去当啥子兵嘛?在屋里气了一天一夜后,要到上面去托关系,想把他从应征名单中拿下来,但被贺波拦住了。贺波答应贺端阳到了部队再考军校,他老汉心想这也是一条路,又见上面已经定了,便再没去活动,让他去了部队。可当了几年兵,既没考啥军校,也没混个官儿当,怎么出去的,还是怎么回来了!去年秋天他复员后,贺端阳要赶他出去打工。姑娘你不晓得,这年头的农村男娃儿,不出去打工,连对象都不好找,但他回答他老汉说想在家里干两年,大胴胴的就这样在家待着,到现在也没出去,所以你随时去都能找到他!”
乔燕听了这番话,不免心中疑惑,又问道:“爷爷,他是不是像贺勤一样有些懒惰?”贺世银道:“那倒也不是,不过有力气也没使到正路上,尽搞些空活儿!”乔燕忙问:“搞的些什么空活儿?”贺世银道:“把前面好好的一块菜地,挖了来搞什么荷塘,又把屋后一块竹林,推了来搞什么花园,你说我们农村,哪里见不到花花草草,还要开了园子来种?还打了一个池子,叫什么沼气,又给猪盖了一个棚子,叫什么‘八戒公馆’!还有更可笑的是,他常常说些傻话,说要把农村建设得更像农村,你说这话傻不傻?农村就是农村,怎么还能建设得更像农村?更让贺端阳气得不行的是,他竟然想把自己房屋外墙的瓷砖都敲了,改造成原来龇牙裂缝的老砖墙那个样子,你说这像是正经庄稼人干的事吗……”乔燕立即打断他的话问:“那他父亲怎么说?”贺世银道:“儿大不由爷,那贺端阳也没法,反正只抱着一条,看你怎么折腾,我就是不给你一分钱!这贺波便把自己的几个复员费全花在那些空活儿上了……”
乔燕从贺世银的话里听出了几分幸灾乐祸的语气,想了想便说:“大爷,听你这么说,我认为他做的,并不是什么空活儿呀!”贺世银马上道:“你还认为他做得对?村里人背地里都说,要不是他脑子有问题,便是在部队里犯了错误,怕出去见人,要不怎么连工也不敢出去打?”见乔燕还不肯相信的样子,又补了一句,“姑娘,你在村里住下来后,就晓得我说的是真是假了!”乔燕本来还想问点什么,一听这话,只得住了嘴。
四
吃午饭的时候,一个四十五六岁的中年妇女,上身穿一件白色碎花的长袖套头衫,下面着一条灰褐色印花宽松卡其色裤子,脚着一双棕黄色凉鞋,手里举着一把山茶花图案的圆柄防晒小黑伞,袅袅婷婷地走了来。贺世银和田秀娥一看,都急忙站起来对她说道:“哦,大侄儿媳妇来了,吃没有?”那女人朝屋子里看了一眼,先对贺世银和田秀娥说了一声:“吃过了,老叔老婶!”说完眼睛便落到乔燕身上,道,“你就是从城里来的乔书记吧?”乔燕也忙站起来道:“对,我就是!大婶你……”话还没完,女人便道:“贺端阳叫我把村委会办公室的钥匙给你拿来!”一边说,一边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两把连在一起的钥匙,放到了乔燕面前,然后又指了钥匙对乔燕说,“这把大钥匙是开外面大门的,小钥匙是开楼上你寝室门的!”乔燕明白了,朝女人看去,只见她面皮白静,不但身材十分匀称,便是在风姿上也还保存着年轻时的丰采,给人一种妩媚端庄的感觉,便带着几分疑惑的目光问:“大婶你是……”女人急忙笑着对乔燕道:“我叫王娇,就是贺端阳家里的……”乔燕急忙笑吟吟地道:“哦,原来是这样!给大婶添麻烦了,让你亲自送过来!”王娇说:“添什么麻烦,贺端阳特地叫我要尽快送过来,你好布置布置!”说完停了一下,然后才接着说,“贺端阳说,屋子里桌子、椅子、床、床笆笮都准备好了,你自己只需准备床上用的东西就行。电扇是原来的吊扇,很久没用了,如果不转,他回来找人修理!”乔燕听了这话,忙说:“不要紧,大婶,请你转告贺书记,谢谢村上的关心!”王娇又看着乔燕浅浅地笑了一下,说:“乔书记还有没有什么事?没事我就走了。”贺世银急忙道:“这么大的太阳,大侄儿媳妇不坐一下?”王娇说:“不打扰你们吃饭了!”说着,就拿起阳伞朝外面走去。走到门边,才又回头对乔燕道:“乔书记,有空来家里坐呀!”等王娇走到院子边上后,乔燕才对贺世银说:“我记得大前天像是见过她?”贺世银马上道:“大前天你见的不是她,而是她姐姐王娟,她们两姊妹都嫁到贺家湾,王娟是贺庆的女人!”乔燕道:“哦,怪不得样子有些像!”
吃过饭,乔燕一时无事,便拿了钥匙去村委会办公室看了看,回来后便对贺世银说:“爷爷,我得回城去拿席子、毯子、枕头、蚊帐,还有洗漱用的东西!”贺世银说:“这么大的太阳,你晚些走吧!”乔燕说:“可不行!蚊帐还得到商场买,晚了商场就关门了!”一边说,一边就从包里拿出50元钱来,递给贺世银说:“爷爷,我把中午的饭钱给你!”贺世银立即像是受了侮辱似的瞪着乔燕叫了起来:“姑娘,你这是在奚落我老汉了!我老汉家里再穷,也不差你这一顿家常便饭!我又不是开馆子的,怎么会收你的钱!”乔燕道:“爷爷,我们有规定,吃了老百姓的饭一定要给钱!”老汉更犟着脖子道:“这是哪个立的规定?他要立这样一个规定,怎么不立一个像鸭子棚子那样挑起锅儿鼎罐下乡来的规定?”乔燕道:“等我安顿下来后,我从家里拿只电饭煲和电磁炉来,能够自己做饭就自己做饭!”老头道:“那是今后,可今天你看得起我老汉,给了我们面子,我就不能收你的钱!”乔燕一见他这样,有些进不是、退不是,不知该怎么回答好,忽见旁边贺小婷瞪着一双黑黑的大眼睛,“骨碌碌”地看着她,既像是好奇,又像是有些舍不得她离开的样子,便立即有了主意,便笑着对小姑娘问:“小婷,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进城去玩?”
那小姑娘愣了一下,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见乔燕说完紧紧地看着她,不像逗她玩的样子,便一下跳了起来,一边拍手一边叫:“愿意!愿意!”可话音刚落,贺世银却瞪着眼睛喝住了她:“去干什么?不去!”小姑娘立即垂下了眼帘。乔燕马上道:“爷爷,让她去吧,反正她在家里也没事!”贺世银道:“你不要带她去,她顽皮得很!”小姑娘听爷爷这么说,马上又不满地叫了起来:“我不会顽皮!”贺世银又瞪了她吼道:“不顽皮也不准去,一身灰包尘天、脏头脏脑的,别给人家把屋子弄脏了哦!就给我待在家里!”小女孩立即就要哭了。乔燕便笑着对老头说:“爷爷,看你说得,好像我们城里人就不食人间烟火一样!农村人哪里就脏了?再说,即使她身上脏了,我们家有洗澡的地方,我给她洗洗就是,怎么就会把屋子给弄脏了?”老头听了这话,有些理屈的样子,便不再吭声了。旁边田秀娥见小姑娘流泪,便对老头道:“她要去就让她去吧,人家姑娘都没嫌弃,你倒先嫌弃起来了!”说完便对小姑娘说,“莫哭了,婆婆给你把衣服换一下,你和姑姑一起去!”小姑娘立即破涕为笑,便随田秀娥到里面屋子换衣服去了。
两个人顶着日头到了县城,脸上晒得红扑扑的,尤其是小姑娘那张脸,像是要淌血一样。乔燕见了,便问:“渴不渴?”小姑娘在她身后大声答应了一句:“渴!”乔燕便把电动车开到一个叫“可爱雪”的冰激凌店门口停下来,也不下车,只将一只脚踩在地上,对里面那个圆乎乎脸庞的营业员喊了一声:“拿两盒冰激凌来!”营业员道:“什么味道的?”乔燕便回头对贺小婷问:“你要什么味的?”贺小婷却像是懵了似的,喃喃地说:“不知道……”乔燕一见,便马上向营业员叫道:“哪样最好吃?”营业员道:“样样都好吃!”乔燕道:“总有最好吃的一样!”营业员道:“那就香蕉巧克力的吧!”乔燕道:“香蕉巧克力就香蕉巧克力,来两盒!”营业员便颠颠地捧了两盒冰激凌过来,乔燕付了款,接过冰激凌,给了贺小婷一盒,自己也像渴极了似的,用小勺子挖着直往嘴里送。小姑娘起先大约不知道怎么吃,看了乔燕一阵,也才学着她的样,一边往嘴里送,一边将嘴唇咂得“吧嗒吧嗒”直响。乔燕见了,忙笑着问:“好吃不?”小姑娘立即大声道:“好吃!”乔燕说:“那好,吃了我们去买东西,晚上我带你去吃肯德基!”小姑娘一听这话,更乐得眉开眼笑。
吃过冰激凌,乔燕果然将电动车开到县城最大的百货超市——怡海商城,在外面找地方停了电动车,牵着小姑娘走了进去。那商场很大,人也很多,开着冷气,十分凉爽,和外面像是两个天地。小姑娘一走进去,眼睛就骨碌碌乱转,似乎看不够的样子。乔燕先去买了一床蚊帐,一只枕头,一床可折叠的“老席匠”牌双人竹藤凉席,又买了一套洗漱用品。她把装洗漱用品、枕头和蚊帐的袋子交给贺小婷提着,自己抱了那床凉席,又带着贺小婷往楼上走。爬到三层楼上,只见整层楼上卖的都是儿童衣服。一走进去,乔燕便对小婷问:“这些衣服漂不漂亮?”小姑娘眼睛早落到那些五颜六色的衣服上了,听见乔燕问,想也没有想便回答道:“漂亮!”乔燕又问:“你想买什么样的衣服?”小姑娘一听这话,立即不吭声了。乔燕又道:“你看上哪件衣服好看,就告诉姑姑,姑姑给你买!”小姑娘不但不说话,还低了下头,脚在地下蹭着。乔燕问:“怎么不说话了?”小姑娘没抬头,只看着地下幽幽地说:“这些衣服太好看了!”乔燕突然笑道:“衣服不好看买它做什么?”小姑娘想说什么却没马上说出来,过了一会儿才抬头对乔燕道:“我妈说我吃长饭,再好的衣服穿一年就不能穿了,买那么好的做什么?”乔燕道:“你妈的说法也是对的,我们就买一件你明年也能穿的衣服吧!”说着带了小女孩在琳琅满目的衣架中穿行起来。最后乔燕看中了一件白色的短袖连衣裙,她让营业员将裙子取下来,仔细看了看质地,百分之百的纯棉,还是韩版的,标价230元。乔燕将裙子在小婷身上比了比,现在是稍长了些,今年穿了,正好明年也能穿,便问营业员能不能打折。营业员道:“商场正在开展促销活动,所有商品一律打7折!”乔燕道:“什么促销活动,明明快要换季了,不赶快卖掉,明年就卖不出去了!能不能再优惠一点?”营业员道:“我们商场还有送购物券活动,这件裙子打折过后,还送20元购物券,但购物券只能在我们商场消费。”乔燕不再说什么,叫贺小婷拿了裙子,到试衣间穿上看看。小女孩红着脸,果然接过裙子进去了。等她在里面脱下自己那套皱巴巴的衣服,换上裙子出来后,乔燕的眼睛不由得也一下大了,兴奋地叫道:“好呀,小公主出来了!”说着,过去给她把裙子前后理了理,然后一边围着她看,一边对她轻声说,“等会儿回家洗了头,扎上头巾,真的比公主还要漂亮哦!”说得小姑娘脸更红。乔燕又问贺小婷:“怎么样,喜欢吧?”小姑娘朝自己身上看了看,红着脸不说话。乔燕看出了她的心思,便叫她到试衣间把裙子脱下来,交营业员叠好给装到袋子里,自己去柜台交了钱,领了一张20元的购物券,又带着她到另一边卖鞋子的柜台,添了65元,买了一双红色的凉鞋。
买好东西后,时间已是不早,商场里就有一家肯德基店,乔燕便把小姑娘带过去,给她点了一份海苔鸡腿饭,一份麻辣脆皮鸡排,一桶波纹霸王薯条,一盒芭菲甜精灵冰激凌,自己只要了一份藤椒嫩笋鸡块饭。小姑娘大约从没吃过这样的东西,先还有些不好意思,做出斯文的样子,可吃着吃着,就变得狼吞虎咽起来。乔燕在她对面,一边小口小口地吃着自己那份嫩笋鸡块饭,一边看着她风卷残云。直到吃得快完了,小姑娘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才把速度放慢下来。乔燕见了,对她道:“小婷,姑姑有一件事,你愿不愿意帮我?”小女孩立即停下筷子,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望着乔燕。乔燕道:“姑姑一个人住在村委会办公室里,你们家隔村委会办公室近,晚上来和姑姑睡,行不行?”那贺小婷一听,忙不迭地说:“有什么不行的,我最不想和婆婆睡了!”乔燕忙问:“怎么不想和婆婆睡?”小姑娘说:“我在家里,爷爷老叫我做作业,我做不来,他又骂我,我最不想做作业了!”乔燕马上又道:“你不想做作业,那你长大想干什么?”小女孩立即道:“我长大当董事长!”乔燕突然“扑哧”笑出了声,道:“为什么要当董事长?”小女孩说:“董事长有钱!”说完又看着乔燕问,“难道你没看见电视上,那些董事长可威风了呢!有钱、有车,身边还有美女,我和我同学都想当董事长!”乔燕沉吟了半晌,才道:“你不好好学习,今后怎么当董事长?”小女孩像是没想到似的看着乔燕,不知该怎么回答了。乔燕便又对她道:“你要来跟我睡,我可有两个条件。第一,每天必须先把作业完成了,才能来和我睡,如果作业有不懂的地方,你就来问姑姑!第二,睡前必须要洗澡,还要把指甲剪干净,要讲清洁,爱卫生,不能邋里邋遢,要不然,姑姑也不要你睡!这两条你能不能做到?”小姑娘又愣愣地看了乔燕半晌,突然大声说:“我做得到!”乔燕立即说:“那就好,我们一言为定!你成绩好了,听话了,过年的时候姑姑又给你买新衣服!”小姑娘听了这话,便跳起来,撒娇似的滚在了乔燕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