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越往村子里面走,乔燕看到路两边沟渠里堆积的庄稼秸秆和枯草越来越多,一些秸秆和枯草已经腐烂,颜色发黑,空气里散发着一股腐殖物的酸臭味。前两天下过一场暴雨,洪水也没把这些垃圾和臭味冲走,雨水积在低洼处,墨汁一般。孑孓和不知名的小虫把这些水潭当作了乐园,尽情地在里面撒着欢。乔燕不由得皱了皱鼻子,这和她昨天晚上想象的“绿水逶迤去,青山相向开”有些不一样。
拐过一个之字形的弯,一棵枝繁叶茂的老黄葛树下围了一群人,黄葛树旁边有排低矮的房子,小青瓦,还有一座二层楼房,比较体面,外墙贴了白瓷砖,阳光在上面像水波一样荡漾。黄葛树很大,枝繁叶茂,严严地遮住了大半个广场。树下那群人声音忽高忽低,乔燕听不太清楚,于是骑着电动车又前行了几百米,才刹住车,将一只脚踩在地上,半歪着身子偷听起来。
是吵架!只听见一个女人像是斗红了眼的公鸡,气势汹汹尖声叫道:“你还我鸭子……”回答女人的是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像是有些底气不足,道:“我又没有赶你的鸭子,凭啥子还你?”女人马上又凌厉地道:“你赶了我的鸭子还不认账,不得好死!”男人像是被激怒了,也道:“你血口喷人,冤枉我,就不怕断子绝孙?”
大约这话更刺激了女人,乔燕看见人群起了一阵骚动,只听那女人怒火冲天地叫道:“你赶了我的鸭子,还茅坑的石板又臭又硬!我们找贺端阳……”男人不等女人话完,也不甘示弱地叫起来:“找就找,难道怕了你不成?”说话间,人群骚动得更厉害了。乔燕知道两人抓扯起来了,正想过去劝解劝解,忽听一人道:“贺端阳都到乡上去了,你们去找鬼大爷呀!”听了这话,众人也马上说:“就是,就是,话冷了说得,铁冷了打不得,还是等贺端阳回来了再说吧!”说完,人群像黄蜂似的,从黄葛树下的阴影里“哄”地走出来,散开了。最后,黄葛树下只剩下了一男一女,虎视眈眈地互相瞪着。乔燕便知道他们是今天这场戏的主角。
那女人三十七八岁的样子,上身穿一件深绿色长袖衫,袖子挽到胳膊肘上,下面是一条粉紫色的裤子,裤腿也挽到脚踝处,头发梳得很整齐,给人一种干练和整洁的印象;男人上身则是一件皱巴巴的浅色五分袖加肥T恤,下面是一条青色短裤,也显得很肥大,给人一种滑稽和邋遢的感觉。大约因为没有了观众,两人对峙了一阵后,也一个往东,一个向西,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等黄葛树下彻底安静下来以后,乔燕才从一种恍惚中回过神来。没想到上任第一天,迎接她的,不是想象中乡村美好的诗意,而是肮脏的环境和骂大街的村民,一副乱糟糟的样子。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她说不清楚。不过既然来了,无论还有什么糟糕的事情等着,也只有迎着风浪,硬着头皮上了。
想到这里,乔燕又朝那棵蓊蓊郁郁、冠盖如伞的黄葛树看了一眼。只见风吹树摇,满树的枝叶轻轻颤动,传来一阵“簌簌”的响声,似是给她鼓励和安慰。乔燕深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思绪,看见黄葛树东边约五百米的地方,有座低矮的土坯房,一个大爷持了一把用竹杈绑成的大扫帚,在一瘸一拐地扫着院子。
乔燕今天是来村上报到的,昨天就给村支书贺端阳打了电话,可刚才听黄葛树下围观吵架的村民说贺端阳到乡上去了,此时正不知自己该到哪儿去,看见扫地的大爷,想起来贺家湾的目的,这不正是察民情、访民意的好机会吗?顺便问问刚才吵架的村民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吵架,村里又为什么会这样脏,一边等贺端阳回来,一边了解社情民意,岂不是好事?这么一想,乔燕有几分激动起来,便发动电动车,朝前面那个院子驶去。
二
乔燕在老大爷的院子边上将电动车关闭上锁,跳下来,将那只挂在车头上的菱格黑色单肩包取下来,斜挎在肩头,这才朝院子走去。看那院子,方方正正,有三四间屋子大,全是就地取材的青石板,一横一纵地交叉嵌着,颇显出一些年头来。大约是昨晚刮了风,院子里落了很厚的竹叶。土坯墙的屋檐枋头上,横着搁了十多根直径一尺左右的大柏树干,上面蒙了一层厚厚的灰。柏树干下面的阶沿上,工工整整地码了几堆柴火,上面蹲了三只公鸡、五只母鸡,正眯了眼,悠闲地打着瞌睡。一条大黄狗卧在门边,一见乔燕,吠了一声,便虚张声势地跑了过来。但还没待它跑近,大爷手里的大扫帚便落在了它身上。大黄狗得到警告,立即又沮丧地退了回去。大爷六十多岁的样子,脸上全是皱纹,上身穿一件褪色的蓝布褂子,下面是一条开了很多口袋的黑色短裤,裸露出的小腿上长了许多歪歪扭扭的动脉瘤,仿佛无数条小蛇盘在皮肤上。乔燕以为大爷将狗赶走以后,会热情地过来打招呼,端凳子让她坐。可并没有,他只是觑了乔燕一眼,又低下头,只顾忙活自己的事,仿佛根本没乔燕这个人一般。
乔燕过去看小说或是影视剧,里面描写乡下人看见从城里来的干部,都会像见了亲人般,热情得不得了。现在见这大爷连个招呼都不打,心里不禁诧异起来。她本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姑娘,一见这情形,便变被动为主动,像在家里一样,甜蜜蜜地大叫了一声:“爷爷,你好!”
大爷这才将扫帚停下,却没回答乔燕,仍只是像先前一样觑起眼睛,将目光落在乔燕身上。乔燕见老人只顾看着自己不说话,还以为身上有什么,低头看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出发时,她特地选了这件齐小腿肚的白色百褶长裙,上面搭配一件蓝色条纹T恤,使自己尽量显得简单大方,像个农村姑娘。她还专门征求过爷爷的意见,连爷爷都说这身打扮不会引起乡下人的反感。现在这个老大爷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又是为什么呢?
正疑惑间,大爷突然瓮声瓮气地问:“你是谁?”乔燕松了一口气,终于开口了!忙笑吟吟地回答道:“爷爷,我是上级派到贺家湾村的第一书记……”大爷眼睛顿时放出两道明亮的光来,可这两道光芒瞬间即逝,变成了警惕和怀疑的神情。他又将乔燕上下打量了一遍,突然又问道:“贺端阳犯错误了?”
乔燕一听这话,也显出了吃惊的样子,道:“贺书记犯什么错误了?”大爷立即说:“我问你,你还问我?”乔燕道:“我没听说贺书记犯错误呀!”大爷马上又道:“没犯错误,怎么又派一个书记来……”乔燕明白过来,于是笑了起来:“哦,是这样的,爷爷,贺端阳是村里的书记,我也是村里的书记……”大爷忙打断了她的话,道:“我老头活了这么大,还没听说过一个村有两个书记!你还是第一书记,这么说,贺端阳倒要服你管了哟?”
乔燕有些哭笑不得,细一想,又觉得不奇怪,因为“第一书记”这个称呼,是前不久上面文件这么规定的,过去只叫“驻村干部”。她正想给大爷解释,却又见大爷两眼犀利地盯着她,从嘴里蹦出了一句话:“你怕是个骗子吧?”乔燕吃了一惊,马上看着大爷问:“爷爷,你看我像骗子吗?”大爷摇了摇头,乔燕以为他会说出“不像”两个字,没想到他说出的却是斩钉截铁的一句话:“那可不一定,现在的骗子连中央领导都敢冒充呢!”接着又说,“现在骗子专门下乡来骗我们这些老实的庄稼人!前段日子有几个骗子骑着摩托到我们村上来,说是家里遭了灾,有钱的给点钱,有米的给点米。大伙儿心善,见他们说得可怜,有给三块五块的,也有十块八块的,实在没钱的,就从瓮里给他们口袋里舀米,积少成多,光米也装了几口袋。可第二天,湾里有人到县城赶集,却看见他们在市场上卖米,你说这骗子心肠坏不坏?乡上知道这事后,还下来开会,让我们不要轻易相信外面来的人呢!还说发现了值得怀疑的人,就向村里和乡上报告!”
乔燕听了这话,便马上对大爷说:“爷爷,我真是上级派到贺家湾村来的第一书记!你要不相信我,原来那个叫张青的驻村干部,你该认识吧?我就是来接替他在你们村上的工作的!”乔燕把原来驻村干部的名字说出来,以为大爷会相信她了,可没想到大爷仍然固执地说:“口说无凭,你把介绍信给我看看!我老头虽然识字不多,但几个名字巴巴还是认得的!”说着便把手伸到了乔燕面前。
乔燕突然红了脸,原来他们这些第一书记上任,通常都是由单位的政工干部把他们送到乡上,再由乡上领导或管组织的党委委员送到村上,这样层层转送,才体现出各级领导的重视。乔燕所在的单位也安排了车和人,而且也通知了乡上,但乔燕却临时改变了主意,她要自己骑着那辆香脂白的48V“小风悦”电动车到村上来。她把自己的想法跟爷爷乔大年谈了,乔大年不但不反对,而且一个劲称赞,说一上任就给乡亲们一个艰苦朴素的印象,这样最好!得到爷爷鼓励的乔燕便把单位来接她的司机连人带车赶了回去,跨上自己的坐骑朝贺家湾来了。现在见老人向她要介绍信,便不好意思地对他说:“对不起,爷爷,我没去组织部开介绍信,我们单位原准备用小车送我来的……”还想进一步解释,大爷却打断了她的话,说:“要是你坐四个轮子的小车来,我倒相信你!这年头,有几个干部下乡骑‘电马儿’的?”
一听这话,乔燕真有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便又对大爷说:“爷爷,你要我怎么说,你才相信呢?”大爷想了想,突然改换了一种口气,对乔燕道:“你要真是第一书记,我可要问你一件事……”乔燕马上道:“你问吧,爷爷,我洗耳恭听!”大爷立即不满地道:“政府收农业税那些年,乡上的干部天天来催,像我们这样的老实人,从不欠国家一分钱,可像贺兴顺、贺良礼这样的奸猾人,年年都拖着不交,到现在政府也不收他们的钱了,你说政府是不是欺软怕硬,啥时候把我们交了的钱退给我们呀?”说完便紧盯着乔燕看。
乔燕一下愣住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呀?再说,她一直生活在城里,怎么会知道收农业税的事?何况她只是一个下来扶贫的第一书记,即使知道,她也做不了主呀!想到这里,她嚅嗫着对大爷说:“爷爷,你说这事,我……”大爷见乔燕支支吾吾、脸红筋涨的样子,说道:“说不上了吧?”接着,又立即不怀好意地问道,“那你说说,贺端阳个子有多高,是胖还是瘦?”乔燕听大爷问这话,又老老实实回答道:“爷爷,实在对不起,我今天才下来,还没见过贺端阳……”话音未完,大爷立即正了颜色,对乔燕道:“你一问三不知,那我更不敢相信你了!你各人走吧,不然我要喊人了!”
乔燕见大爷下了逐客令,本想不再和这个既固执又愚顽的糊涂老头说什么了,可如果真就这样离开,那一定会坚定他认为自己是骗子的念头,于是对大爷说:“爷爷,你要喊人就喊吧,反正我不是骗子!”乔燕以为大爷听了她这话,会打消他的怀疑,没想到这大爷什么话也没有说,果然朝着外面大喊了起来:“大家快来呀,这儿有个骗子!”更令乔燕没想到的是,大爷看似干瘦,身上青筋暴突,可从喉咙里蹦出的喊声,却像胸腔里安了只扩音器,十分洪亮和高亢,如霹雳般,真可谓直冲云霄了。乔燕读书时,听乡下同学说过,山里人有喊山的习惯,这声音大概就是从喊山中锻炼出来的吧。
乔燕见大爷真的喊了起来,心里不免产生了一丝恐慌。她朝外面看了一下,发觉四周并无人影,十分安静,这才安心了一些。可又令她没想到的是,没一时,像是从地下突然冒出了几个人,一边往这儿跑,一边大叫:“老叔,骗子在哪儿?可别让他跑了!”
乔燕见果然有人跑来了,心里更慌了。她毕竟是个女孩子,从小在城里长大,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别的她不担心,担心的是这些人如果也不听她解释,他们会拿她怎么办?是打她还是把她拉到乡上去?拉到乡上去她不怕,怕的是那些人打她!一想到这里,她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冒了上来,不由自主地抓住了裙子。
没一时,那伙人跑进了院子,乔燕瞥了他们一眼,发现他们身上冒着热汗,脸上全挂着一种兴奋莫测的神情。他们也看见了她,脸上亢奋的神情稍有些减弱。一个蓄着齐耳短发、年龄三十多岁的苹果形脸庞的女人对乔燕严厉地问:“原来还是个女骗子!看你这么年轻,怎么出来当骗子呀?”另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立即接了她的话,道:“人家专门拿色相行骗呗!”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却没管她,只径直问大爷:“老叔,她骗了你什么?”大爷立即显出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对大家说:“她说她是上级派到我们村的第一书记!一个村怎么会有两个书记?还分第一、第二,你们听说过有第一书记的说法吗?”几个人立即将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一般,齐声道:“没听说过!”说完又回头看着乔燕。乔燕急得面孔绯红,在地上顿了一下脚,对这些人说:“我真是贺家湾村的第一书记……”大爷听乔燕还这么说,便立即义正词严地打断了她的话,说:“大家都没听说过什么第一第二书记,你还狡辩!”众人听后,也马上附和大爷,道:“对,对,把她抓到乡上去……”
正说着,忽听得外面一阵摩托车响,接着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什么事呀?”众人急忙回头看去,马上高兴地叫道:“这下好了,贺书记回来了!”接着便对那人邀功请赏般地补充道,“我们抓到了一个骗子!”乔燕听见众人叫他贺书记,便知道是这个村的支部书记贺端阳了,不由得像遇到救星一般,扭头看去。只见这贺端阳四十六七岁,个子很高,国字脸,一个后梳短发发型,把那张脸更衬得轮廓分明。微胖,肚皮稍稍向外凸起,上身穿了一件商务型的银灰色丝光棉短袖衬衣,下面是一条青色的休闲长裤,给人的印象不像一个农村支部书记,倒像是城里一个坐办公室的。他在乔燕的车旁边停下他的摩托车,这才走进来,问:“骗子在哪儿?”众人忙指着乔燕回答:“就是她……”话音未落,乔燕突然委屈地大叫了起来:“我是贺家湾村的第一书记!”
一听这话,贺端阳愣了一下,冲进人群,目光落到乔燕身上看了半天,才醒悟似的叫了起来:“你是……乔书记?”乔燕的泪水盈上了眼眶,但她努力忍住了,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般对贺端阳说:“我是乔燕!”贺端阳立即冲过去抓住了她的手,道:“乔书记,欢迎,欢迎!我叫贺端阳,昨天乡上通知我,说你今天要来报到,我一大早就赶到乡上接你去了!等了半天,没等着你,我叫党委办小赵打电话给你们单位,才知道你自己骑车到村上来了!对不起,对不起!”说完对众人斥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呀,啊?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不认识自己人了,是不是?这是县上给我们村派来的乔书记,是专门来贺家湾扶贫的!”众人听了这话,才回过神来,却又似信非信,道:“还真是第一书记呀?”说完目光又继续在乔燕身上逡巡。过了一会儿,忽听得有人在低声嘀咕说:“这么年轻,不要人扶她都是好的,还能扶什么贫?”这人话完,其他人像得到了鼓励,马上有人提高了声音说:“就是,怕只是下来镀金吧?”接着又有两个人同时说:“对对对,下来打两逛,回去就提拔,准是哪个官儿的千金吧?”
乔燕听了这话,像是受了侮辱,正想回答,忽然先前那大爷像是要把她五脏六腑都看透似的,紧紧盯着她,不等乔燕开口,又突然问:“姑娘,你真是来扶贫的?”乔燕心想今天这事,都全是由他引起的,便没有好气地冲他反问:“那你说我是来干什么的?”大爷忙丢了手里的扫帚,双手抱拳,朝乔燕打了一拱,然后才道:“对不起,姑娘,我老汉有眼不识泰山……”乔燕听他一口一个“姑娘”,觉得是小看了她,便又马上对大爷强调说:“我叫乔燕!”大爷愣了一下,便改口道:“哦,乔……乔……乔书记,你说你是来扶贫的,老汉今天可要考考你,你会背二十四节气歌吗?立春过了是什么节气?寒露该种哪样庄稼?”众人一听这话,马上又像看笑话一般跟在大爷后面叫起来:“对,对,现在是什么节气了,你说呀!”
乔燕见众人咄咄逼人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脸不由得涨得紫红起来。先前他们把她当作骗子,她只觉得委屈,可现在他们拿什么二十四节气、什么农谚来考她,她就觉得这已经是对她人格和智力的一种侮辱了!她感到这一切都是他们故意安排好的,明显是不欢迎她。一想到这里,乔燕一时冲动,便对着众人大声喊了起来:“你们这是故意的,明显不想接纳我,我不来了……”话还没有喊完,便几步跑出院子,来到自己那辆电动车旁边,跨上去,一拧车把,将车发动起来,一溜烟便朝外面跑去了。
贺端阳先前听大伙儿东一句西一句要考乔燕,也没在意,庄稼人嘛,都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直人,藏不住话,说话也没高没低,他都是知道的。如果是一个有经验的从城里来的干部,几句“涮坛子”的玩笑话和大家一开,大伙儿不但不会再为难他,还会和他更亲。可他却忘了乔燕还是个女孩子。现在一见乔燕裁缝的脑壳——当了针(真),不由得急了。他朝乔燕喊了一声,但乔燕像是没听见,只顾加大马力朝前冲。贺端阳急忙也发动了自己的摩托车要去追,可一看乔燕的车已经驶远了,即使赶上,她也不一定会回来了,便打消了追的念头,回来把众人骂了一顿。
三
回到城里,已是半下午。虽然节令还没到全年最热的时候,但太阳的淫威一点不输于盛夏。早上出门时,天气还阴凉,所以乔燕也没戴草帽。等冒着日头回到城里,她的脸已经晒出了两片高原红,背上的裙子也紧紧地贴在了皮肤上。她又饥又渴,知道爷爷奶奶已经吃过午饭,不想回去再麻烦奶奶给自己做饭,路过一家超市时,就进去买了一块烤面包和一袋牛奶,然后就着从超市里空调吹出的凉风,将面包和牛奶填进肚子里,这才跨上“电马儿”朝家里驶去。
打开房门,爷爷乔大年正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对着一台“呼呼”转动的“三峡牌”老式电风扇看报纸。乔大年住的是一幢20世纪90年代的老建筑,那时候小县城还不时兴电梯房,乔大年买房子时,担心两口儿老了爬楼梯有困难,便选了个一楼,屋子光线虽然暗了一些,却凉快。客厅里虽然摆了一台3P的海尔立式空调,乔大年一是怕耗电,二是怕一不小心就被那空调给弄感冒了,所以那大空调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一个摆设。那台老掉牙的电风扇发出“吱吱”的响声,使人感到随时都会散架的样子。乔燕没像往常那样和爷爷打招呼,将斜挎的菱格黑色单肩包取下来往沙发上狠狠地一掼,一屁股便重重地坐在了沙发上。乔老爷子看见孙女儿嘟着一张嘴,脸上挂着沮丧的表情,急忙取下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疑惑地打量了乔燕半晌,这才半开玩笑半心疼地问:“小燕儿怎么变成了一只呆头鹅?”
乔大年的性格和乔燕一样,年轻时十分活泼和开朗,即使现在快八十岁了,还很乐观和风趣。乔燕和妈妈把他叫作“老顽童”,而奶奶则把他叫作“老不正经”。但乔燕却十分喜欢爷爷的“老不正经”。她知道爷爷非常溺爱自己,但爷爷的溺爱却很有分寸,他说的话句句风趣,可细细一想却极有道理。现在见爷爷问她,乔燕眼里的泪水突然涌了上来。她立即咬紧了嘴唇,没答,却把头转到了一边。
乔大年一见,立即将手里的报纸放到茶几上,没想到这时电扇的头正好转到了这边,将报纸又“呼”的一下吹到了沙发上。乔大年没去管它,起身将电风扇转到乔燕的方向,这才走过来坐在了她身边,把手搭到她肩上,未卜先知地问:“出师不利是不是?”乔燕终于忍不住了,突然背过身子,将脸埋在沙发扶手上,“呜呜”地哭出了声。乔大年也不劝,却说:“哭出来就好了!我怎么今天才发觉燕儿的哭声比笑声还好听呢!”
话音刚落,乔燕又“扑哧”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抬起头来,止住了哭声,含着泪对乔大年愤愤地说:“他们欺负我!”乔大年已心知肚明,却故意往地上顿了一下脚,做出怒不可遏的样子,道:“谁吃了豹子胆,敢欺负我乔大年的孙女?啊!”说着,见乔燕脸上还是珠泪涟涟,便从茶几上的纸盒里抽了一张纸巾,递给乔燕说,“先把眼泪擦干净,再给爷爷慢慢说,爷爷去找他们说个子曰!”
乔燕知道爷爷是故意打趣她,接过纸胡乱地在脸上擦了一把,这才嘟着嘴没头没脑地说:“他们故意为难我,把我当骗子,考我什么二十四节气,还要我解决农业税的遗留问题!收农业税时,我才上初中,再说,我也不是农村人,知道什么?”乔大年听了这话,忙说:“嗯,你是不知道,不过现在知道也不晚!”乔燕没听出乔老爷子话里的意思,又余怒未息地道:“他们还把我当小娃娃……”乔老爷子突然朗声大笑起来,道:“哦,这真的太不严肃了!我孙女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能当成小屁孩?”乔燕被爷爷笑得不好意思了,马上扑过去,抱着乔老爷子的肩膀摇了摇,道:“爷爷,明天你去跟我们单位和组织部说一声,我不去做这个第一书记了,让他们换别人去……”乔老爷子愣了一下,目光落到乔燕身上,道:“真的?”乔燕道:“那些农民的素质太低了!”乔老爷子道:“农民的素质都那么高了,要你们去做什么?”乔燕被爷爷问住了,不觉红了脸,便又摇了乔老爷子一下:“爷爷,你去不去说?”乔老爷子说:“我这张老脸可开不了这个口!”乔燕抱住乔老爷子,一边摇晃,一边大声喊道:“不,爷爷,我要你去说,我就是要你去说,你一定要去给我说!”乔老爷子见孙女撒娇,笑了笑说:“好,好,爷爷明天就去叫他们换人!我就说:‘我孙女过去可像我乔大年的孙女,什么困难都不怕,也像是她母亲吴晓杰脱的壳,是个不服输的人,可这次不算,你们就饶她一次,另外换个人去吧……’”话还没完,乔燕又叫了起来:“不能这么说!”乔老爷子这才变了脸色,正经地道:“那我怎么说呢?”乔燕一下就哑了。
乔老爷子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不满地说:“还没上任就想撂挑子,这可不像我乔大年的孙女,也不像是吴晓杰的女儿!”乔燕一听,低下头来。乔大年回过头朝乔燕看去,见孙女儿一副被霜打蔫的白菜样子,不觉又心软下来,便对她说:“你奶奶到超市买东西去了,你要吃什么,爷爷给你做!”乔燕马上说:“我在外面吃了一个烤面包,现在什么也不想吃,只想清静一会儿!”说罢站起来,提起沙发上的菱格单肩包,便要往自己屋子走。乔老爷子说:“也好,你好好想想吧,我孙女儿自会有办法的!”乔燕也没回答,进屋去了。
乔燕流了会儿泪,又听了爷爷半开玩笑半认真的一席话,情绪平复多了。她开了屋子里的空调,凉风习习,更将她心里的一丝烦恼驱散开了。她坐在椅子上,看着雪白的墙壁整理了一下思绪,想起上午发生的事,又突然觉得一点也不奇怪了。他们把自己当作骗子,是因为他们曾经受过骗,他们不相信自己能扶贫,那也是有原因的。远的不说,就是当自己这次要去村上之前,向到村上做了一年多“驻村干部”的张青股长了解村上的情况,他竟然一点也说不出来,因为他压根儿没到村上去过两次!你说说,这样的“驻村干部”,老百姓能相信吗?可她这次就不同了,是要住到村上的,用上面的话说,是真扶贫、扶真贫的,如果村民都不相信自己,这贫又怎么扶呢?她想,当前最重要的是掌握村里的情况,尽快取得老百姓的信任。乔燕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主意,立即跳起来,去打开了电脑。
乔燕在网上搜索到电子地图,接着又在搜索栏里输入省名,一点搜索,地图上立即跳出了全省的卫星地形图。乔燕在地图上找到了“贺家湾”三个小字,双击鼠标,贺家湾闪到了地图中间。乔燕又将鼠标移到地图右下角的“+”号上,点一下,那图便放大了,再点一下,图更大了。乔燕一看,不觉惊叫起来!天啦,现代科技真是太神奇了!那地图上道道山梁、条条沟渠、块块田地、幢幢房屋,甚至一棵树、一片竹林,都像自己手掌上的纹路一般清楚。乔燕兴奋异常,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急忙跳起来,冲过去打开屋门,对乔老爷子叫道:“爷爷,你快来!”
乔老爷子等乔燕进屋后,又拿起了报纸来看,听见孙女喊,忙扭过头问:“什么事?”乔燕道:“你快来看,贺家湾!”老爷子道:“贺家湾在贺家湾那儿呗,你让我到哪儿看?”乔燕说:“地图上,爷爷,跟在眼前一样呢!”一听这话,老爷子急忙放下报纸,进了孙女的房间。乔燕将老爷子拉到电脑前面的椅子上坐下,他却只见电脑的液晶显示上蓝莹莹一片模糊的光影,什么也看不清楚。这才记起把眼镜放到了茶几上,便叫道:“我的眼镜,眼镜!”说罢要站起来,乔燕却早跑了出去。
乔老爷子接过乔燕递过来的眼镜戴上,果见那地图清清楚楚,如身临其境一般。乔燕还担心爷爷看不清楚,立即又点击鼠标,将图的局部一点一点放大,然后指着那棵老黄葛树旁边的二层小楼说:“这是村委会办公室,这是村小学,这棵黄葛树,很大……”话还没完,乔老爷子也激动地叫了起来:“我想起来了,那棵黄葛树有几百年了,可是贺家湾的风水树!”乔燕高兴地说:“爷爷,你还记得?”老爷子道:“在那棵树下,我还开过一次村民大会,怎么会忘了?”又对乔燕说,“你把图放小点,我看看还能不能认出尖子山!”
乔燕果然把地图缩小了。老爷子盯着地图看了一阵,又兴奋地叫起来:“这儿,就是这儿,这山就叫作尖子山!”乔燕说:“可从地图上看,这山并不尖呀!”乔老爷子道:“说是尖子山,可上面却是一块平地,平地上住着两兄弟,老大叫贺世金,老二叫贺世银。可这两兄弟呀,既没有金,也没有银,两间破房子,墙上的裂缝牛都跑得进去,那家里呀,真的是一贫如洗。两兄弟睡的那床,只有三条腿,另一条腿是用石头垫起来的。两兄弟都三十多岁了,还是庙门口的旗杆——光棍一条!我去看了呀,心里的味道真说不出来。我给村上、乡上说了,我们县上也出了五百块钱,让他们搬到山下来住了。我们又给他两兄弟送去五只猪崽,两兄弟也努力,后来脱了贫,这才娶上了媳妇儿!”说到这儿,老爷子眼里闪出光来,似乎陷入了回忆中的样子。乔燕忙看着老爷子问:“爷爷,这贺世金、贺世银什么模样?”乔老爷子这才回过神似的笑了一笑,道:“这么多年了,我就是记得当年他们条子娃儿的模样,现在恐怕面对面也认不出他们了!”又感叹道,“变了,变了,贺家湾也变了,过去可没这么多房子!过去我们下乡,可全凭两条腿走路,有时一天要走几十公里。那次我们听说黄石岭乡历来就有养猪的习惯,就想把世行贷款的一个项目放到那儿。那天我们去考察,黄石岭乡还不通公路,我们吃过午饭从县城出发,头天晚上又下了一点雨,路很不好走,加上又是高山上,你猜我们走到什么时候才到达乡政府?”乔燕马上说:“一点半,晚上一点半才到乡政府!乡长姓李,听说你们去了,打起火把来接你们,半路上把你们接到。你们到达乡政府的时候,一人手里拄一根木棒,就像讨口子一样。那个乡上也穷,整个乡政府里只有两只暖水瓶,把两瓶水拿来,你们去的七八个人,一下就喝光了,马上又烧!第二天你们就分开行动,你到的贺家湾村!爷爷,是不是这样?”乔老爷子马上笑了起来:“鬼姑娘,你什么都知道了!”乔燕说:“爷爷,你不知给我讲N遍了!我不但知道这些,我还知道你的光荣历史。”说罢便背起手,在屋子里一边踱步,一边像做报告似的说了起来,“乔大年同志,20世纪60年代中期西南农学院经济管理专业毕业后,响应国家号召,自愿放弃大城市优越条件到了老少边穷的小县城工作。那时大学生还很稀缺,乔大年同志一到县上,领导便给他安了一个全县金融管理财会股股长的职务,负责全县的金融管理、财务辅导,农村经济调查等事务。县委书记、县长下乡调查农村经济方面的事,都要将乔大年同志带上,乔大年同志那时可吃香呢!1986年,组织上想调该同志到国土局做局长,但他当时只想搞业务,研究农村农业政策,没心思去做领导,便拒绝了。后来组织上又派他到农工部去做部长,该同志仍然没有去。20世纪80年代末期全省开发川东山区经济,需要成立一个叫‘经济开发办’的机构,也就是后来的‘扶贫办公室’,县委书记亲自点将,要乔大年同志来组建这个办公室,而且下了死命令,乔大年同志必须服从组织安排!乔大年同志于是走马上任,从那时起直到退休,乔大年同志一直奋战在扶贫战线,先做扶贫办主任,再做扶贫局局长,即使做了副县长,也仍是分管扶贫工作,为我县扶贫攻坚事业,献了青春献终生,献了终生献子孙,成绩斐然,贡献卓越,因此在20世纪的‘八七’扶贫攻坚中,被国务院表彰为全国扶贫攻坚先进个人,被他孙女儿乔燕同志口头记特等功N次!不但如此,他还培养出了一个扶贫攻坚的杨门女将……”
说到这儿,乔老爷子忽然笑呵呵地打断了乔燕的话:“你妈的事,你去当着你妈说!”乔燕对老爷子道:“爷爷,我说得对不对?”乔老爷子仍笑着说:“对对对,等我到火葬场爬高烟筒那天,我孙女儿就来给爷爷写悼词,保准比组织部门写的还好……”
祖孙俩正互相贫嘴打趣着,乔燕的奶奶买菜回来了,听见孙女屋子里的说话声,便推开门来看。
乔老爷子一见,便问:“买的什么菜?”乔奶奶道:“这季节茄子豇豆都罢市了,白菜萝卜又没出来,除了南瓜冬瓜,还能买什么菜?不过今天买了几个西红柿,这样大,绯红,倒很新鲜!”奶奶一边说,一边还比了一下。乔老爷子却说:“才买了这点儿菜!”奶奶有些不高兴了,道:“你那么会买,怎么不去买?裁缝的女儿——会弹(谈)不会纺!”老爷子道:“好了,好了,我有好多门,你就有好多对子!时候也不早了,快去做饭吧,燕儿中午只在外面吃了一个烤面包呢!”奶奶一听这话,马上又嗔怪道:“你这个老东西的,明知道燕儿只吃了一个面包,你不晓得给她做点东西吃呀?”乔燕知道两个老人斗嘴惯了,见怪不怪,只说:“奶奶,不要紧,我还没饿!”奶奶哪肯相信,道:“怎么没饿,那面包又不是铁,能顶得到多大的事?”说完又瞪了乔老爷子一眼,说,“都怪你个死老头子,也不知道心疼孩子!”一边说,一边忙不迭地系了围裙,进厨房去了。
四
夏季里昼长夜短,吃过晚饭,还红霞满天,但天气毕竟凉爽了。乔奶奶比乔老爷子年轻十多岁,退休后迷上了跳广场舞。乔老爷子不太爱动,乔奶奶便骂他是想窝在家里等死,硬把他拉了出去。乔老爷子到广场上一看,跳舞的都是像乔奶奶一样的大妈,即使中间夹杂着几个老男人,也比他年轻得多。他勉强像别人一样动了几下胳膊和腿,那胳膊和腿上像是给绑了棍子似的,僵硬得很。好歹自己也做过“县太爷”,怕别人看见自己笨手笨脚笑话,也就不跳了。倒是旁边有几个老头打太极拳,一招一式,舒缓自如,张弛有致,极有板眼,他一下就迷上了,于是跟着几个老头学,想不到很快也上了瘾。现在一早一晚,只要不刮风下雨,老两口都会双双出门,一个去跳舞,一个去打拳,互不干涉,然后又双双归家,一副公不离婆、秤不离砣的样子。
乔老爷子一放下碗,就去开电视看中央台的新闻联播,这也是他多年养成的雷打不动的习惯,乔奶奶则去刷锅洗碗。将厨房一干事做完后,乔奶奶出来一边解腰上的围裙,一边对乔燕道:“燕,你不出去走走?”乔燕说:“不了,奶奶,你和爷爷出去吧!”乔奶奶道:“天气还这样早,出去走走吧!”乔燕正想回答,乔老爷子将电视遥控器一按,关了电视,站起来就对乔奶奶说:“你真是南天门的土地——管得宽,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耍法,跟你一个老婆子去做什么?”乔奶奶翻了一下白眼,不吭声了。乔燕又忙对乔老爷子说:“不是那个意思,爷爷,今晚上我想把贺家湾的地图画出来!”乔老爷子忙道:“你画地图做什么?”乔燕说:“有用呗,爷爷,我虽然不知道那些山、那些地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那些房屋里住的是什么人,但我最起码的知道了哪儿有山,哪儿有水,哪儿有房子吧!”乔老爷子想了想,便道:“有理,有理,你画吧,那我们就出去!”说完,就开了门,和乔奶奶一起出去了。
乔燕等爷爷奶奶一走,进了自己的屋子,重新开了电脑,搜索出贺家湾地图。绘图对乔燕来说不成问题,她在大学里学的就是土木工程,毕业后通过“公招”考试,成天做的工作便是和各种图纸打交道,绘制这样一张图,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她从电脑桌的抽屉里找出一支绘图铅笔,又找出一张A4的打印纸,看了看,觉得一张纸小了,又找出一张,用胶水粘接起来,再用手掌压实,然后将电脑液晶显示器往后面移了移,腾出空间,将纸铺到桌子上,便开始用铅笔勾画起来。没一时,纸上便出现了贺家湾山山水水的轮廓,接下来,便是在那些山水的皱褶间,画出一幢幢或零散或集中的房屋,乔燕觉得这些房屋比山水更重要,因此画得也格外仔细。
正画着,忽然听见有人敲门,乔燕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便将房间门打开,果然是有人敲门。过去打开门一看,却是张健笑吟吟地站在门外。张健一米七六的个头,胸脯高高隆起,上穿一件漂白花纹的休闲短袖T恤,胳膊上的肌肉一绺一绺的,下面一条灰色的海澜之家直筒长裤,脚上一双棕黄色网眼轻便休闲鞋,在时尚简约中透出孔武有力。
乔燕一见,便道:“你怎么连电话也不打就来了?”小伙子道:“你的手机是怎么回事?我就是电话没打通,所以才来的呢!”乔燕吃了一惊,道:“真的,我怎么一个也没听见?”说着进到屋子里,从包里掏出手机一看,却是没电了,便道:“怪不得,我说今下午怎么清静得连一个电话也没有呀!”一边说,一边去拿了充电器连接到手机上,插到电源插孔里去。
张健在门口换了鞋,跟着走到屋子里来,像做贼似的道:“爷爷奶奶没在家里?”乔燕道:“明知故问!”张健一听这话,便放心大胆地张开手臂来抱乔燕,乔燕却将他推开了,道:“本姑娘今晚可没时间!”张健道:“什么事忙得我抱一下都不行?”乔燕道:“本姑娘现在可是贺家湾村第一书记了!”张健笑了起来,道:“我还以为你是县长了呢!”乔燕道:“那也差不多,县长管全县的事儿,我管贺家湾村的事儿!”又对张健补了一句,“对不起,亲爱的,今晚上真的没时间陪你,改天我再补上……”张健忙道:“我们到滨河公园走走,难道也不行?”乔燕立即指了指桌子上的图纸,说:“你看我在忙什么?”张健的目光落到图纸上看了一阵,问:“你画这些东西做什么?”乔燕说:“可有用途了,下次你们治安大队到贺家湾抓坏人,我把这个送给你,你们就不会迷路了!”
张健听到这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屁股在乔燕身边坐了下来,问道:“今天到村上去报到,情况如何?”乔燕愣了一下,她本想把上午发生的事给张健说一说,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情况非常好呢!”张健又把乔燕审视了一阵,忽然道:“好什么好?你以为我没有听那些下去的第一书记回来讲过?当初叫你不要答应下去,可你偏不听,你等着吧,总会有你后悔的时候!”一句话触动了乔燕的心事,可她却说:“笑话,本姑娘开弓没有回头箭,什么时候吃过后悔药?”说完这话,却不出声了。
原来新一轮脱贫攻坚开始的时候,乔燕单位派到贺家湾村的驻村工作队员是规划设计股股长张青。随着精准扶贫工作的深入,上面要求将驻村工作队员统一改为第一书记,不但要求第一书记每月必须在村上住满二十三天,并且建立了很严格的考核制度。还规定这个村没有脱贫,第一书记便不能回来,即使回来了,也不能提拔重用。这样,先前派下去的张青股长见头上的紧箍圈儿变紧了,便以股里工作忙和女儿马上要考大学为理由,要求回单位。单位领导不好拒绝他,因为他是老同志,又是单位的业务骨干,家里也确实有实际困难,只得答应他回来。领导让他推荐接替的人,张青便找到了自己科室才参加工作还不到一年的乔燕,对她说:“你年轻,又没家庭拖累,给你一个下去锻炼的机会,实践出真知嘛!”又道,“那儿的老百姓淳朴热情得可爱,你偶尔下去逛两天,就当旅游,别人想都想不到这样的机会呢!”
乔燕便去和张健商量。张健却说:“你别相信他的鬼话,我就是个农村娃儿,还不知道农村的实际情况?”又问,“我们原说好的国庆结婚,这喜事还办不办了?”乔燕道:“难道下去当个第一书记,就连婚也不能结了?”张健道:“你没见文件上白纸黑字写着,这第一书记每个月必须要在村上住二十三天,而且一任是三年,到时候你怀了小孩,谁到村上来照顾你?我妈还等着抱孙子呢!”乔燕红了脸,半天才道:“可我怎么好拒绝张股长呢?他可是我的顶头上司呀!”张健说:“你不好拒绝,叫你爷爷去给你们局长说,他是县上的老领导,这点面子难道你们局长不买?”
乔燕回到家里,果然对爷爷说了。乔大年一听,仿佛捡了一个天大便宜似的,道:“这可是好事呀!温室里培养不出花朵,年轻人不经风雨,怎么能成长起来?你妈像你这么大的年纪,大半个县都让她跑遍了!我乔大年的孙女怎么会是个拈轻怕重的?去,坚决去!”乔燕本身不乏一些浪漫主义理想,听了爷爷一席话,又坚定了信心,于是没再去征求张健的意见,便一口答应了下来。没几天,组织部的红头文件出来了,乔燕便成了贺家湾村第一书记。可是乔燕哪想到上任第一天,就会闹个落荒而逃呢?
张健见乔燕半晌没吭声,便道:“在想什么呀?”乔燕道:“没想什么。”张健道:“没想什么怎么不说话?”乔燕忽然冲张健笑了一笑,道:“我不是正等着你说话吗?”张健又显出了一副厚脸皮的样子,立即扭过身子,对乔燕道:“我要说的就是‘想你’这两个字!”一边说一边将手臂搭在乔燕肩上,将她往自己身边搂,并噘起嘴唇要去亲乔燕。乔燕又马上把他推开了,道:“你慌什么?我还有件正经事要你帮忙呢!”张健听了这话,马上又坐直了,却还是嬉皮笑脸的样子道:“老婆大人请吩咐!”乔燕红着脸在张健身上打了一下,道:“谁是你老婆大人了,美死了你!”又对张健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画贺家湾的地图吗?”张健说:“我要是能钻到你肚子里,就能知道了!”乔燕又道:“你说,要是我知道了贺家湾现在哪家哪户有些什么样的人,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那我进村入户调查时,是不是一下就能和村民拉近距离?”张健想了一想,却反问道:“你说呢?平常我们在大街上见到一个熟人,要是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那人不是会显得特别高兴吗?”
乔燕突然激动地站起来,一边在屋子里走动,一边兴奋地对张健说:“这就对了,说明本书记这着棋走对了!你今晚要是不来,明天我还要来找你呢!现在本书记交给你一项十分光荣的任务:你叫黄石岭乡派出所把贺家湾村所有村民的详细信息,明天就发到本书记的邮箱里!”张健明白了乔燕的用意,却皱起了眉头道:“我和黄石岭乡派出所所长不太熟,再说,那都是村民的个人信息,不知他们答不答应给呢……”话还没说完,乔燕便做出生气的样子,道:“怎么,平常你不是老在我面前吹嘘,说你在治安大队如何如何牛上了天,这会儿怎么就不牛了?你不熟,难道你们治安大队几十号人,也没一个和派出所所长熟的?你说那是村民的个人信息,可我是堂堂贺家湾村第一书记,我要了解本村村民情况,于情于理,也不算违纪违法,你说是不是?我可告诉你,贺家湾村脱不了贫,受损失最大的是谁……”张健听到这里,马上自作聪明地说:“这个谁不知道?是贺家湾村民嘛……”乔燕马上打断他的话,道:“回答错误,受损失最大的是你!”张健像是被乔燕弄糊涂了,有些不明白地眨了眨眼,才道:“我有什么损失?”乔燕把手背在背后,昂起头,一边踱着步子一边故作庄严地道:“本姑娘刚才做出重大决定,现在正式宣布:贺家湾村一天不脱贫,本姑娘就一天回不了城,回不了城,本姑娘就一天嫁不了人……”张健一听,就道:“我刚才只说了一句,你便说了一大箩筐,看来我天生就是一个‘气管炎’(妻管严)的命了!”又看着乔燕不怀好意地问,“我要是完成了任务,你拿什么谢我?”乔燕知道他想做什么,却道:“今晚你想也别想!等你任务完成了,本姑娘论功行赏……”话没说完,张健便做出可怜的样子道:“好燕儿,我可等不得了,不管是上九天揽月,还是下五洋捉鳖,本公子甘愿赴汤蹈火,你就先赏了我吧!”一边说,一边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乔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