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贺端阳便把昨天给薛总经理和罗经理准备的干菌子和木耳,用塑料口袋各装了一些,提着往城里去了。贺端阳明知贺世海不稀罕这些,但他每次进城托他办事,手上都要提些东西,这已经成了习惯。进了城,还不到上午10点钟,贺端阳原想直接去贺世海的公司,可一看手里的塑料口袋,觉得这样直接去贺世海的办公室,实在显得有些土气。想了一下,于是朝贺世海的家走去了。
进了贺世海住的小区,贺端阳上了楼,按了门铃,保姆过来开了门。保姆是个乡下女人,年龄大约三十多岁,一张苹果脸,颧骨很高,细长眉毛,丹凤眼,上面一件细花衣服,下面一条灰色裤子,布底鞋,大约正在给自己做头发,头上顶着许多塑料卷发筒。贺端阳在竞选村主任期间,到贺世海家里来过,保姆已经认得他了。因此,一见面,贺端阳便说:“张姐是想把头发做成鸡窝呀?”张姐笑了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啥鸡窝?我是要做成你幺妈一样的大波浪!”
听了这话,贺端阳一边换鞋,一边便对张姐问:“我婶娘和叔叔在屋里没有?”张姐听见这话,便说:“贺总上班去了,周姐在她房间里化妆,我给你喊!”说完便朝屋子里喊,“周姐,客来了!”
听见喊声,贺世海的女人周萍从里面屋子里走了出来。周萍五十多岁,土地才分到户的时候,在村小学代课,身体纤弱,一副风都吹得倒的样子。做农活也不是内行,常常靠了贺世海的大哥贺世龙和大嫂李春英的帮助,才勉强把庄稼种下来。可自从跟贺世海进城以后,养尊处优,全身上下已找不出一点乡下人的影子了。周萍此时穿一身黑鸢色的套装,肩后披条槟榔色的丝巾,胸前吊一条珍珠项链。脚上套加厚弹力丝袜,一双细跟皮鞋,手指上一只大钻戒,眼上涂了浓浓的眼影,浑身上下,珠光宝气,一副贵妇人的打扮。看见贺端阳,喊了一声:“端阳来了!”贺端阳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到茶几上,说:“侄儿想婶娘叔叔了,来看看!”
周萍说:“说得好听,不晓得把婶娘叔叔忘到哪九霄云外去了!”说完瞥了茶几上的塑料口袋一眼,又说,“哪个叫你又提些这、提些那的来?我们要吃这些东西,不晓得花钱去买?提来也是生生浪费了!”贺端阳说:“侄儿也没有其他东西孝敬婶娘叔叔,不过是我抽空亲自去林子里采的就是了,只是表示一点侄儿的心意!”周萍说:“下回不要这样了!”
一面说,一面叫保姆将塑料口袋提到了厨房里,自己也提了一只小手袋要出门的样子。贺端阳忙问:“婶娘要出去?”周萍说:“几个人约了打牌,正等着我呢!”说毕便往外走。贺端阳忙叫:“婶娘等我一路,我到叔叔公司里去!”说罢过去穿了鞋子,追上周萍去了。
走到楼下,贺端阳闻到周萍身上一股异香,便说:“婶娘真是越活越年轻了,那些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也没婶娘漂亮!”周萍莞尔一笑说:“端阳当了干部,越来越会说话了!”端阳说:“我这个干部算啥子?来给婶娘和叔叔提臭鞋子,恐怕都不会要我。”周萍说:“那你就给你叔叔说一说,看他会不会让你来给他提臭鞋子!”说罢和贺端阳分了手,也没对他说一句去吃中午饭的话,便进了对面茶楼。贺端阳看着周萍的背影,想起母亲和周萍是一年的,可母亲已是满脸打皱,两鬓斑白,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心里便有了一股忌妒,可又不明白自己忌妒什么,看着周萍上了楼,自己才转身朝贺世海的公司去了。
到了贺世海的公司,贺世海脚跷在老板桌上,正坐在大班椅上打电话,一边打,身子一边推着大班椅左右轻轻转动,像一个不太安分的小孩子似的。电话不像是在正经谈生意,倒像是在和谁调情似的。贺端阳觉得偷听人家打电话不好,正想退出去,贺世海却用手指了一下沙发,贺端阳又只好坐下去。贺世海比周萍大几岁,已经秃了顶,皮肤泛白,腆着个大肚子,看上去有些虚肿的样子。椅背上搭着一件西装,上身只穿了一件花格子衬衣,脖子上套着黑色领结,给人一种土不土、洋不洋的滑稽感觉。
贺端阳看着贺世海脖子上一圈一圈的赘肉,觉得这个老叔虽然发了财,却还是像一个农民。他忽然想起有次听人摆龙门阵,说现在那些发了财的老板,低等老板进商场,见啥子东西贵就买啥,不管用得着不,只图炫富摆阔。二等老板比低等老板高了一个层次,知道装斯文,不进商场进咖啡厅,可却是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跷着二郎腿,说话像打雷,喝咖啡像牛饮,“咕咚”一声,一杯咖啡就见了底。贺端阳就在心里揣测,如果世海叔到了咖啡厅,是不是喝咖啡也像牛饮呢?
正这么想着,贺世海的电话终于打完了,从桌子上放下脚来,对贺端阳说:“来了多久了?”贺端阳听了这话,马上站了起来说:“没多久!”贺世海急忙对他挥了一下手,说:“坐!坐!沙发又不咬屁股,站起来做啥?”一面说,一面按了一下桌上的铃。一个穿低胸短裙、厚裤袜的高个子姑娘,立即从对面屋子里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对贺世海鞠了一躬,像是唱歌似的说了一句:“贺总,有什么事?”贺世海说:“给客人倒杯茶来!”那姑娘又莺歌似的答应了一声,回头时冲贺端阳甜甜地笑了一下,一转身,又风摆杨柳似的出去了。没一时,两只玉手捧了一杯茶进来,往贺端阳面前一放,兰花指一跷,对贺端阳说了一声:“请!”说罢,又飘然而去,留下一股脂粉香气。
贺端阳端起杯子,轻轻啜了一口茶,然后才看着贺世海说:“我以为世海叔还没来上班,刚才去家里,只有萍婶娘和张姐在,萍婶娘后来出去打牌了,我和她一起出来的。”贺世海说:“我以为你当了个芝麻官村主任,就把我这个当叔的忘了呢!你还晓得来看看哟?”贺端阳说:“看世海叔说的,啥人都敢忘,我也不敢忘了你世海叔嘛!世海叔你不但是我的恩人、贵人,也是我们全贺家湾的恩人、贵人,别说我不敢忘你,全湾的大小人等,也没人敢忘了你嘛!”
贺世海听了,突然笑了起来,笑了过后又故意说:“我是啥恩人、贵人?格老子嘴巴说得蜜蜜甜,心里头别把锯锯镰,背后不骂我就是了!”贺端阳忙说:“哪个人敢骂你世海叔,我还从没听说过!我说的是真话,村里人都记着你的好呢!说你世海叔是啥人?面子比天大,你说一句话,没人不敢听你的!我听老辈子摆,说那年过春节,村里变压器坏了,乡电管站几爷子不来修,你带着人到乡上闹了一闹,乡上书记生了气,把电管站长喊来一训,电管站那几爷子立即就屁颠屁颠地跑来修了。不但如此,从那以后,电管站就没敢停过贺家湾的电了!”
贺世海听了贺端阳这番话,那脸上挂满了笑容,说:“吹吧,继续吹,格老子把天吹破了,看你小子怎么办?”贺端阳听见贺世海这样说,也禁不住扑哧一笑,说:“世海叔,我说的可是真的!人家说吹牛、吹牛,总要先有牛才能吹哟!要是你没那些事,我想吹也吹不起来,是不是?”
贺世海听了,还是满面笑容地说:“老子活了几十年,啥样的粉汤没有喝过,啥样的漂亮话没有听过,你小子今天来给我高帽子,老子可是油黑人——不受粉!”说完,盯着贺端阳问,“说吧,找老子有啥事?”贺端阳犹豫了一下,说:“也没啥大事,就是侄儿抽时间亲自到林子采了点松菌和木耳,晒干了,拿来孝敬世海叔和萍婶娘!”
贺世海笑着说:“那你可真算得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了哟!”贺端阳一下红了脸,说:“侄儿可是一片真心!”贺世海说:“你小子可别在我面前演啥戏了!你肚子里那点花花肠子,老叔还看不明白?无事不登三宝殿,有屁你就放,巷子里扛竹竿——直来直去,老叔不喜欢转弯抹角的人!”贺端阳一听这话,脸更红得像块绸布,过了一会儿才说:“世海叔既然这样说,那侄儿也就月亮坝坝里耍刀——明砍(侃)了!侄儿今天可是来向世海叔拉赞助的!”
贺世海听了这话,没吭声,只拿眼瞅着贺端阳,贺端阳脸上便带着讨好的笑容,继续对贺世海说:“我们湾里通往乡上那条路,世海叔你是晓得的,还是大集体学大寨的时候,修的一条机耕路,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修。现在周围团转的村都修了水泥路,湾里的人天天在背后骂侄儿没出息,说我竞选时说的话不算话,骂得侄儿的耳朵天天发烧,侄儿都不好意思出去见人了!如果侄儿仅仅耳朵发烧也就罢了,偏偏这回,我们好不容易找了一家老板,来看我们那1000亩地,结果就是因为公路没有通,人家走到半路回去了!现在大伙儿还不晓得人家半路往回走的原因,要是晓得了,一人吐一泡口水都要淹死我。所以我和劲松叔商量好了,无论如何,这回我们都要想办法把路修起来!”
说完,贺端阳便眼巴巴地望着贺世海。贺世海说:“要得富,先修路,修路好哇!”贺端阳听见贺世海这样说,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说:“好是好,可我手里没刀杀不死人,所以来求世海叔了!世海叔是从我们贺家湾走出来的成功人士,是贺家湾全湾人的骄傲,还望世海叔给全湾人做个榜样,慷慨解囊,造福乡里!”说完不等贺世海插话,便又接着说,“不论世海叔出多少钱,我们都要给世海叔立块碑,让子孙后代都记得世海叔!”
贺世海听完这话,又笑了起来:“立碑就算了,子孙后代的事,哪个晓得?能管好眼前就不错了!”贺端阳有些疑惑起来,说:“那世海叔的意思……”贺世海说:“如果你们真的要修路,我责无旁贷地支持!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谁叫是我的家乡呢?再说,修桥补路,是积德的事,别说你来求我,就是你不来说,我晓得了,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一听这话,贺端阳马上就站起来,对贺世海鞠了一个躬,说:“那侄儿就代表贺家湾全体父老乡亲,谢世海叔了!”贺世海说:“我还没有说给多少,你就谢我干啥?说吧,打算要多少赞助?”贺端阳一听这话,有些愣住了,不知该怎样回答好。过了一会儿,才有些拿不定主意地嚅嗫着说:“这、这……还是世海叔定吧!”于是贺世海便说:“那我在这里先表一个态,只要是贺家湾修路,我出20万元!”
贺端阳一听贺世海出20万,一下又跳了起来,不由自主地过去抓了贺世海的手,高兴得只顾摇晃着说:“太好了!太好了!世海叔,你果真是贺家湾人的大救星!大救星!”
贺世海见贺端阳高兴得忘乎所以的样子,便故意沉下脸说:“老子明告诉你,你娃儿别高兴早了!欢喜打破碗,老子话还没有说完呢!”贺端阳听了这话,立即又松开了贺世海的手,退回去坐下说:“说,说,老叔尽管说!”
贺世海便说:“这20万我给,但却不是没条件地给,我是有条件的!”贺端阳听贺世海有条件,身子便是一紧,马上盯了他问:“老叔有啥条件?”贺世海说:“我要贺家湾自己先把资集起来后,我这20万才给……”话还没完,贺端阳的眉头皱拢了,嘴里不由自主发了一句:“这……”贺世海看见,便又盯了贺端阳问:“怎么?难道你们靠我这20万元,就能把那几公里的路修起,村民就不打算集资了?”贺端阳忙说:“村民肯定要集资,肯定要集资的!”贺世海说:“这就对了!你们先把资集起来了,我自然会把20万元送到村上!”
说完这话,贺世海见贺端阳仍面有难色的样子,便又说:“老叔也不是想故意为难你,只是你世海叔对贺家湾人太了解了!一个个的眼睛像是母鸡的眼睛,只看得到一寸那么远。当年贺春乾做了支部书记后,第一件事就是想把那条公路修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通过他在县财政局工作的战友,争取到了10万元钱,钱都打到村上的户头上去了。先是因为要占林家湾和张家湾的地,这两个村的人豆腐叫成肉价钱,后来在乡上伍书记的调停下,两个村的人答应不要那么高的价了。这两个村的人倒搁平了,可这时村里却搁不平了,也要和林家湾、张家湾的人一样拉平,这怎么行?贺春乾一算,10万块钱连买地都不够,还修啥子路?就这样七爷子八条心,各人往各人胯裆下刨,贺春乾灰了心,就再不提修路了!”
贺端阳听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也听说过这事。”贺世海说:“所以我要你回去先把村里的钱集起来后,再来拿我的20万元。我不是说自己硬是一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主要是觉得村里人应该比我更主动!你说那公路修起来了,哪个走得最多?说一千,道一万,受益的还是在家里的人!你说像我们这些在外面的人,一年能回去几次?大不了过年过节,回去看看你世龙叔和世凤叔,给祖坟烧炷香,平时哪个经常回去?在家里的人才是公路的直接受益者!直接受益者都不主动往外掏钱,只一味指望我们这些一年中难得回两次家的人,弓硬弦不硬,于情于理,怎么说得过去?我们是挣了一点钱,可这钱也不是哪儿抢来的,就那么容易挣?”
贺端阳一听这话,觉得有理,便说:“世海叔说得对,哪个的马儿哪个骑,路是修在贺家湾,自然该家里的人先集资,然后才来找世海叔你们的!”
贺世海听到这里,不再说刚才的话题了,却看着贺端阳问:“你打算每人集多少?”贺端阳说:“我们村里的情况,世海叔你也是晓得的,集多了大家拿不出,集少了又恐怕不够,我想了想,每人集200元!我们新湾老湾6个村民组,加郑家塝一共7个村民组,一千多口子人,差不多可以集30万元。加世海叔你这儿的20万元,有50万元左右了。公路修通后,上级验收了,每公里还要补助几万元,也大约有20万元,加起来就是70万元左右。有了70万元,修我们那条路大概就没有啥问题了!”贺世海听完这话,便说:“那好,你回去把30万元集起,提来我看看,我看了马上划钱!”话说到这里,贺端阳便站起来说:“那好,世海叔,我回去就开会叫大家先集资,集好后亲自送来给世海叔过目!”
话音刚落,一股香风再次飘然而至,先前那个穿低胸短裙的高个子美女,此时又来到贺世海的办公室里,对贺世海微笑着道:“贺总,今中午千禧大酒楼的聚餐……张县长恐怕已经在那里等着了。”贺世海一听这话,抬腕看了一下表,果然就叫了起来:“哎呀,怎么要到12点了?晚了晚了!”一边说,一边急急起身。贺端阳知道自己该走了,便对贺世海说:“世海叔,你忙,我就先回去了!”贺世海一边往身上套西装,一边对贺端阳说:“对不起,今天我约了张县长吃饭,你去不方便,以后老叔再给你补起!”贺端阳说:“不用了,世海叔,你答应赞助20万块钱,比给我龙肉吃还好!”说罢,便走出了贺世海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