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端阳坐了一会儿,起身关了村委会办公室的门,往贺劲松家里去了。一路像做了贼,埋着头,害怕被村民看见。贺劲松的院子十分安静,一只三四十斤重的黑毛猪崽,将嘴插在院子外面的垃圾堆里,一面自得其乐地拱着,一边哼哼地喷着粗气。白毛狗听见脚步声,从屋子里冲了出来,刚准备开口吠叫,一看是熟人,便摇头摆尾地跑过来,跳起来想和贺端阳亲热。贺端阳没心思管它,径直朝屋子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叫:“劲松叔!劲松叔!”
听见叫声,贺劲松立即从里面屋子里走了出来,一见是贺端阳,露出有些没想到的样子,马上说:“大侄儿,你怎么来了?是不是看地的马上要到了?我正说到办公室来呢!”说完,又冲屋里喊,“还不把猪赶到圈里关起,到处拱得稀巴烂,来个人看见像个啥人家户?”
话音刚落,从屋子里走出了老伴。贺劲松的老伴姓苏,贺端阳称苏二娘。苏二娘六十多岁,满脸都是深深浅浅的皱纹,头上鬓发白了一半,看上去像撒了一层面粉在上面。手背上露着几条青筋,看着贺端阳笑了一笑,也不说什么,便从阶沿上提起一根竹响篙,到院子边赶猪去了。
这儿贺端阳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红包,“啪”地往桌子上一放,声音中带着一点哭腔说:“劲松叔,抱鸡婆扒糠壳,我们是空欢喜一场了!”一听这话,贺劲松两只眼睛顿时瞪圆了,急忙盯着贺端阳问:“怎么回事?”贺端阳不敢去看贺劲松的眼睛,一屁股在板凳上坐了下来,过了半天,才像是喃喃自语地说:“人家不来了……”贺劲松还是紧盯着贺端阳不放,又追问说:“怎么不来了?”停了一会儿,贺端阳才说:“人家嫌我们这条路不好!”说完这话,贺端阳低下了头,好像这全是自己的错一样。
贺劲松心里明白了,说:“怪不得你脸色这样难看,像是被打劫了一样!”贺端阳仍是哭丧着脸说:“要是被打劫了就好了,现在是想让人家来打劫,人家还觉得你不值打劫呢!”一边说,一边又拿起放到桌子上的两个红包,翻来覆去像要从上面发现什么稀罕一样看了起来。贺劲松也没答话,屋子里一时十分安静。那头小猪崽似乎不想进圈,任凭主人手里的响篙怎样威胁吓唬,只是在院子里乱跑。贺劲松看见,便又冲院子里喊:“它不进圈就算了,把它赶到后头竹林里去,看它怎么拱!在院子里整得个虮啦子叫,摆点龙门阵都摆不安生,烦不烦人?”苏二娘听了这话,便将猪崽往后面竹林里赶去了。
等院子里又静下来后,贺劲松才回头看着贺端阳,说:“不来就不来了嘛,有啥想不开的?离了胡萝卜就不办席了?”贺端阳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红包,说:“我刚才生怕碰到村民,不好给大家交代。”贺劲松说:“又不是做贼,有啥不好交代的?就说他们给的价太低了,我们不租了,留着以后找大买主!”
贺端阳听了这话,这才抬起头来,目光落到贺劲松脸上看了一阵,才突然说:“劲松叔,我今天来,可是向你老人家讨主意的!你老人家有啥就对侄儿说啥,可不要保守。”贺劲松说:“有啥事你尽管对我说,自家人,何必要这样客气?”
贺端阳又看了贺劲松一眼,这才说:“就是关于我们这条公路的事,看来不修真是不行了!”说完停了一下,然后才接着说,“如果不修,以后遇着这样的事,仍然会是这样,我们想让人家宰,人家还看不上呢!”贺劲松听了这话,也停了一会儿才说:“不光是人家看不上看得上的问题,而是自己人也看不上了!也不是今天才觉得不行了,而是早就是不行了!”贺端阳说:“劲松叔说得对极了!”
贺劲松说:“我老表那个村,上上上一次选村主任,老表隔房的兄弟参加竞选。为了竞选成功,老表的隔房兄弟在村民大会上承诺,自己当上村主任后,一定要把村里的公路修通。村民听了这话,就选他当了村主任。可他当上主任以后,就啥事都没了,人也见不到了。到哪儿去了?做自己的生意去了!偶尔回家,村民问他啥时修路,他说:钱呢?没钱我怎么修路?三年一过,村里路还是那条路,人还是那个人。转眼又换届了,整个村庄又到处是他串门的身影,又是给村民送油递烟,又是请客吃饭,又是阵阵说辞,说下一届,下一届他如果还不把路修通,就誓不为人!村民又相信了他一次,他再次被选为村主任。可是一当上村主任,他就忘记了自己的誓言,村民又见不到他的人影子了!路呢,还是八字没有一撇。到这一次选举的时候,老表隔房兄弟更忙了,整天背着个大背包,整条整条的香烟往村民家里送,还对村民说,只要投他的票,现场再发100元!结果呢,村民最终没有选他了!”
听了这话,贺端阳捧了头,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这是一个狼来了的故事。”贺劲松说:“确实是一个狼来了的故事,不过不是贺家湾狼来了的故事,现在狼才在朝贺家湾走!”贺端阳声音有些低沉地说:“我知道,劲松叔!”贺劲松说:“大侄儿是明白人!”
贺端阳说:“我在竞选时,也是承诺过要修路的,现在周围的村,都通了水泥路,唯独我们还在走烂路,大伙儿心里早就有意见了。那天张委员来开村民大会,贺桂花跳出来公开向我发难,绝不是偶然的。”贺劲松说:“大房人本来就有意见,就是不好说得。如果你在这届村委会任期内,不能把这条路修通,不但你的村主任危险,村支书也可能做不稳!”
贺端阳听到这里,终于抬起了头,对贺劲松有些委屈地说:“这些我都知道,劲松叔!你也是亲眼看见的,我并不是没有努力。昨年,县交通局和我达成了一个协议,他们给我们钱修路,我们让他们挖走那棵黄葛树,结果大家躺到树下不让人家挖树,不但闹了一场风波,交通局和林业局两个头儿还挨了处分,弄得我也是里外不是人,这怪得谁呢?现在别说让交通局拿钱修路,连话我们都不好去说了!这事过去也就算了,后来我又召集大家开会,号召村民集资修路,可大家都不愿意往外掏钱。一些人还和我扯横筋说:‘当初你承诺的时候,只说过要把从村上到乡上这条路修成水泥路,可没说要大伙儿出钱,我们才投你的票的,现在又要我们出钱,啥意思?是不是想趁机捞一把?’劲松叔你听听这是啥话?我变了黄牛还遭雷打了?还有一些人说:其他那些村修路,都是村里干部向国家争取的钱,人家能争取,为啥你们就不能‘跑部钱进’?劲松叔你也知道,我们贺家湾不在公路边上,我又是才上来做村干部,在外面也认不到几个人,对官场更是两眼一抹黑,‘跑部钱进’有那么容易吗?大伙儿一个个把口袋捂得紧紧的,我手中没刀,怎么杀得死人?”
贺劲松听了这话,想了想才说:“你也确实努了力,这一点我心里十分明白,你也不要埋怨大伙儿!大伙儿既想走好路又舍不得出钱,固然有些不对。不过你回头替他们想一想,他们不愿出钱也情有可原!我们贺家湾大多数人都是土里刨食,家里不够富裕,虽然有人在外面打工或做点小生意,攒了一点钱,可也富不到哪里去。这修路不是万儿八千的事,我粗略算了一下,我们这几公里路,少说也要五六十万元,单靠大伙儿集资,只怕砸锅卖铁,把全部家产都卖光了,这路也修不起来!”
听了这话,贺端阳忙问:“那现在怎么办?”贺劲松说:“依我看还是要多管齐下!该向上面争取的,就向上面争取,该向村民集资的,就向村民集资……”贺端阳急忙问:“明明集不起来,还怎么集?”贺劲松两只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叩了叩,忽然拉长了声音说:“大侄儿呀,不是老叔说你的话,你怎么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不可呢?杀猪杀屁眼,各有各的杀法,村里集不起来,为啥不试一试先向村外的人集……”
贺端阳听到这里,立即瞪大了眼睛问:“啥意思?”贺劲松说:“我听说一些地方修公路,也是村民不愿集资,干部便先去向那些从村庄里走出去的成功人士拉赞助,听说拉一个,准一个,拉两个,准一双,比在村里化缘容易多了……”
贺端阳还没听完,两只眼睛顿时放出熠熠的光彩,马上盯着贺劲松问:“真的?”贺劲松说:“知道其中的原因吗?”贺端阳摇了摇头。贺劲松说:“那些走出去的人,多少都发了财,荷包里有了硬货儿,出手也就不会像村里这些土里刨食的人那样小里小气!你一跟他们说建设家乡,造福乡里,凡给了钱的人,我们给他刻字立碑,扬名后世。这些发了一点财的人,又大多喜欢在家乡人面前撑点面子,留点好名声,不但出手大方,还不带任何条件。等这些在外的人拿了钱,回来再对村民说:‘人家那些没在村里的人,享受不到路,都这样积极地出钱,你们天天要走路,还有啥子理由不出钱?’村里人一听这话,还有啥脸推三阻四……”
贺劲松话还没完,贺端阳便高兴得在桌子上擂了一拳,接着兴奋地叫了起来:“劲松叔,我明白了,这叫水路不通走旱路,东方不亮西方亮,有道理,完全有道理!”说完又重重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头,懊悔地说,“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贺劲松说:“我们贺家湾在外面的成功人士虽然不多,可也有那么几个。比如像贺世海,全县有名的房地产大老板,县上的领导和他都称兄道弟,你们又是亲房,你竞选村主任的时候,他还帮过你的忙!有这样一层关系,为啥不可以去向他拉点赞助?他只要答应了,出手就不是千儿八百,给个十万八万也说不定!只要他带了头,还有贺兴仁,你们也算得上是隔房弟兄,他名义上是在给贺世海打工,实际上也是个二包工头,虽然钱没贺世海挣得多,但给过三五万块钱,也还不是像从牛身上拔了几根毛!还有你老叔贺世普,虽然是个拿工资的,但一家人都吃皇粮,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要给个一两万块钱,也是拿得出来的!”
一番话说得贺端阳半张着嘴,不断“啧啧”点头,眼睛里光彩越来越亮。等贺劲松的话一完,便站起来对他施了一礼,说:“劲松叔,真是人在事中迷,就怕没人提,你这一番话提醒了我,我今天算没有白来向你请教,侄儿谢你了!”贺劲松忙说:“坐下,坐下,又不是外人,弄得那么客气倒生分了!”
贺端阳说:“劲松叔这一席话,把我心头的愁云一扫而光了!明天我就进城去找世海叔,能不能成功,我先把面子抹下来,装脸皮厚,赖也要从他那儿赖点钱回来,好把众人的嘴巴压住!”贺劲松说:“出去成了功的人,喜欢戴高帽子,说话的时候,你给他多上粉汤,把他心里说舒服了,掏起钱来才心甘情愿!”贺端阳说:“我知道,劲松叔!”
说完,贺端阳便急忙告辞,离开了贺劲松的家。一走出来,贺端阳便觉得眼前一片天宽地阔,暖阳融融,心里有说不出的轻松,便一边走,一边吹起响亮的口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