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端阳走出贺世海的公司,来到大街上。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秋阳灿烂,暖意融融。小城一大特点,便是人多车多、街窄楼高。人在街道两边走,仿佛在峡谷中穿行,不小心便碰了别人的肩,踩了别人的脚,可这并不妨碍小城红男绿女自得其乐。贺端阳来时还心中忐忑,不知道此行究竟有没有收获?收获又会有多大?没想到贺世海一张口就答应给村上20万元,好像他的钱就不是钱,是一堆废纸一样,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心中一高兴,看天天宽,看地地阔,看人人美,觉得风光无限,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在街边蹦跳着往前走。
来到胜利街,有家卖面食的小店,老板娘三十来岁的样子,身材窈窕,皮肤白皙,里面一件深红色平绉弹力衫,外面一件浅灰色薄羊绒开衫,脖子上挂一条铂金项链,落落大方、精明能干。贺端阳在门口端详了一会儿,便不由自主地踅了进去。
店里食客不多,老板娘一见便迎了上来,喜气盈盈地问道:“大兄弟吃点啥?”贺端阳朝几个食客的桌上扫了一眼,道:“也来一碗包面吧,红汤,麻辣味!”老板娘又道:“大碗还是小碗?”贺端阳道:“大碗吧!”老板娘“哎”了一声,一面拉长声音,朝里面厨房唱歌般喊道:“大碗包面一碗,多加红,麻辣!”一面拿过一块抹布,手脚麻利地擦了一张桌子,招呼贺端阳坐下了。
没一时,那包面便端上来了,一大碗红汤,下面用几匹凤尾菜垫了底,上面葱花姜蒜作料齐全,未及下肚,已是一股香味扑鼻了。贺端阳肚子一阵咕噜响,觉得腹中有些饿了,也顾不得什么,便“呼哧呼哧”地吃了起来。几口包面下了肚,方感觉到口中又麻又辣,肚子里一阵畅快,身上也热乎起来。
正吃得鼻尖上冒汗,忽然听得外面人声鼎沸,脚步声混着汽车的声声喇叭,像是发生了什么。贺端阳急忙停下筷子,扭头朝外看去,只见一队人叫着喊着,匆匆走过食店门口,朝人民街方向去了。贺端阳问:“出啥事了?”老板娘走到门口看了看,回来说:“那些木材老板又组织工人去县政府闹事了?”
听了这话,贺端阳觉得奇怪了,便问老板娘:“木材老板怎么闹事?”老板娘说:“已经到县上来闹过几回了。”贺端阳说:“木材老板有啥闹的?”老板娘说:“怎么没有闹的?还不是因为招商引资!”贺端阳问:“招商引资怎么了?”
老板娘听说,脸上便露出了愤愤的颜色,说:“大兄弟还不晓得呀?县上出台了招商引资优惠政策,我们县林业资源丰富,县上领导从外地招来了十多家木材加工企业。这些企业来了以后,县上又出了一个文件,要求全县所有的林场,必须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为这些企业提供木料。我老公就是在长岭林场负责的,现在市场上一立方米木材,卖800到900元,可县上统一规定,只能以500元一立方米的价格,卖给这些外来的木材老板。我老公回来对我说,这个价格光是支付砍伐工人的工资和装车的费用都不够,更不说赚钱了!”
贺端阳听后,便说:“现在是市场经济,赚不到钱,就不卖给他们,看他们怎么样?”老板娘说:“不卖给他们怎么行?砍伐指标是当年有效,你不卖,当年的砍伐指标就要作废。一作废,一分钱的经济效益也没有!所以即使再便宜,他们也不得不将木材砍伐下来,半卖半送给外地客商!”贺端阳说:“怪不得要闹事,这都是被逼的。”
老板娘说:“闹事的不是我老公他们。我老公他们心里再不满,可他们有上级管着,想闹也不敢。闹事的是县上那些土生土长的木材老板!同样都是木材企业,这些老板不但享受不到木材的优惠,还因为县上出台了严厉的措施,规定各个林场的木材,只能卖给招进来的外地老板。这样一来,那些原本生意红红火火的本地木材老板,即使出高价,也买不到木材了!县里好几家木材加工厂,因为拿钱都买不到木材,听说就要关门了!”
贺端阳听后说:“一样的人,县上两样看待,厚此薄彼,也实在是太不公平了!难道招来的企业才是企业,本地的企业就不是企业吗?”老板娘说:“那些老板在原料供应上,享受不到这些特殊的优惠政策不说,在土地与税收上,也同样享受不到县上的‘半卖半送’优惠政策呢!”贺端阳问:“怎么在土地和税收上也有优惠政策?”
老板娘道:“老弟难道还不晓得城西和城南的工业园区么?”贺端阳道:“工业园区倒是听说过的!”老板娘道:“那工业园区就是专为那些招商引资进来的老板准备的!政府先是以十多万元的高价,从农民手里征来土地,然后对征来的土地进行平整,规划,把道路、水管这些基础设施搞好,才以4到5万一亩的价格,卖给那些招来的企业。除去平整土地的费用,政府每亩要倒贴一半多的钱,这难道不是半卖半送么?”
贺端阳说:“这就叫磕头买来作揖卖,不图赚钱只图快,劳民伤财,损己利商,县上为啥要做这样的赔本生意哟?”老板娘说:“为啥?当官的为了政绩噻!那些外地客商可以在工业园区内任意圈地,一些老板用四根大柱子,随便支一个棚子,就把地占到了!”
贺端阳听到这里,又忙问:“占到地了又怎么办?”老板娘说:“还能怎么办,占到地也不生产。说起来县上的工业园区有多少多少平方米,实际上大多数厂房都是空起的!占地的目的,就是为了享受县上的税收优惠政策!”贺端阳问:“怎么优惠?”老板娘说:“县上不是有文件么?对外商到县上来投资,前两年企业的税费全免,后三年税费减半,这叫作‘两免三减’。后来听说上面不允许这样做了,县上又改成以税收返还的方式来吸引外商,实际上换汤不换药……”
贺端阳听到这里,还是有些不明白,便问:“怎么叫换汤不换药?”老板娘说:“大兄弟你想想看,这个税收返还的方式,就是前两年税收返还百分之百,后三年返还百分之五十,这和‘两免三减’不是一个意思吗?”贺端阳明白了,说:“确实是换汤不换药!”老板娘说:“许多外来的老板在县里享受完五年的税收优惠之后,便又把企业迁到另外一些县去,同样又以外地客商的身份,再次享受那些县的税收优惠政策,你说那些外地客商是不是处处捡便宜了?”
贺端阳连想也没想,便说:“当然是捡便宜了!”老板娘说:“可是政府却把我们这些小商小店,管得严严的,今天也来收税,明天也来收税,巴不得把地皮都刮去一层才好!所以我说,那些本地的木材老板就要闹,闹得越凶越好!大路不平旁人铲,我要不是因为有客人走不开,也要去参加闹了!”贺端阳说:“你说得对!我们村里原先有家药材公司来租了1000亩地种中药材,种得好好的,不久前搬到公路沿线去了。租我们村土地的时候,每亩地租金1000多块钱,现在租人家的地,每亩地六七百块钱,都是那招商引资给闹的。不平则鸣,我也得去看看那些木材老板是怎么闹的!”说完这话,急忙掏出钱来付了账,便急急忙忙地辞了老板娘,往县政府去了。
到了县政府大门口,果见里面院子里,大约已经聚了两三百人,闹嚷嚷的,显得很愤怒的样子,却听不清说什么。两辆装着木材的拖拉机,横在大门口,把大门给堵了,大门外面的街道上,停了一长溜小轿车。那些车显然是政府院内的车,现在进不去,只好停在大街上。有些车已经没了司机,有些车司机在驾驶室悠闲地翻看着手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大门口还站着六七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手把铁栅门,只让人进,不让人出,口里叫道:“不让吃饭都不吃饭,当官的才是人么!”
贺端阳走到院子里,这才看清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正在对人们说着什么。可人们却似乎不愿意听他们的,只一个劲喊:“叫张县长出来,我们要见张县长!”其中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张县长到市里开会去了,怎么见你们?你们的意见我一定转告张县长……”话还没说完,人们又喊:“不行,我们今天一定要等到张县长答复!什么招商,分明是不平等条约!外地的商人要吃饭,我们也要吃饭,反对不平等条约!”
这一喊,更多的人愤怒了,也跟着高声喊:“反对不平等条约!反对蔑视本地企业!”围在中间的干部模样的人,听了这话,便说:“同志们,同志们,请大家冷静一点,招商引资是县上为了承接沿海的经济转移,促进全县经济发展、实现跨越式前进而做出的伟大战略决策,大家一定要站在全局的高度来认识它……”众人没等他继续说下去,便又喊了起来,说:“挂羊头,卖狗肉,用老百姓的利益去换取政绩,还说是为了发展,我们不要这样的发展!”
贺端阳置身于一群愤怒的人群中,忽然感到身上血脉贲张,有种莫名其妙的冲动,也想跟着人群喊点什么。想起自己村上那1000亩中药材种植基地的事,心里更加愤愤不平了。等大家的声音落下去以后,突然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两句话,于是忍不住在人群中喊了起来:“对,啥子招商?招商招商,好了外商;招商招商,人民遭殃!招商招商,干部有光;招商招商,日他个娘……”
喊声未落,肩头忽然被重重拍了一下,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道:“兄弟,说得好,是哪家木材公司的?”贺端阳回头一看,只见面前站着一个汉子,40岁出头,肥头胖耳,穿一身藏青色西装,脖子上挂着金项链,头颈发红,从耳根处往上窜着两条青筋,西装肩胛上落满头皮屑,像是生了无数虮子一样。两根拇指留着长长的指甲,皮鞋上泥污点点。大约因为天气有些热,又处在人群中的缘故,这人领带松开,太阳穴挂着几滴油汗。
贺端阳见那人看着自己等待回答,便说:“我不是哪家木材公司的!”那人又问:“兄弟贵姓?”贺端阳道:“免贵姓贺!”说完盯着那人,目光中露出了几分疑惑的样子。那人眼里却跳出几丝光芒,继续看着贺端阳问:“兄弟是哪里姓贺的?”贺端阳便说了自己是哪儿哪儿姓贺的。那人还没等贺端阳说完,便一把抓住了贺端阳的手,摇晃着说:“哎呀,兄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说完两眼落到贺端阳身上,又直端端地看着他问:“兄弟既然是那里姓贺的,我向你打听一个人,不知你知道不知道?”
贺端阳一听这话,便也好奇地看着那人说:“你打听谁?”那人说:“宋志英还在不在?”一听这话,贺端阳便说:“怎么不在?除了耳朵听不见,身体还好呢!”说完这话又问那人,“你打听她干啥?”那人说:“她是我奶奶呢!”
贺端阳一听,立即瞪大了两只眼睛,看着那人疑惑地问:“啥?”那人说:“兄弟不相信是不是?我跟你说,她真是我的亲奶奶!我身上的每根毫毛,都姓贺呢!”贺端阳更是吃惊不小,说:“真的?”那人说:“说来话长,兄弟我们借一步说话!”
说完,那人带了贺端阳就往外面走。一路上,贺端阳看见不少人在对他点头哈腰,喊他“郎总”。把守的汉子看见他,也主动把县政府的铁栅栏大门打开了。郎总把贺端阳带出大门,往前走了一段路,到了滨河路一处茶楼,推开大门便走了进去。人还没有坐定,便亮开嗓门叫了起来:“老板娘,茶!”
话音刚落,老板娘便从吧台后面走了出来。一见那人,便立即嗲声嗲气地叫了起来:“哎呀,郎哥哥,好久没到小妹这里来了,今天啥子风把你吹来了?”说完又道,“喝什么呀?”贺端阳抬头一看,见那老板娘也40岁的样子,穿一件玫瑰色礼服,裙子开衩很高,脚上粉色蝴蝶结高跟鞋,耳朵上垂着两只大耳环。郎总说:“废话少说,我兄弟来了,把你最好的茶给我泡两杯!”女人一听,答应了一声:“好呢!”转身扭着屁股去了。
没一时,两杯龙潭飘雪端了上来。郎总把脚跷到沙发上,斜靠着沙发的扶手坐了,才对贺端阳说:“我姓郎,叫郎山,别人叫我郎头!”贺端阳说:“刚才我听见有人叫你郎总!”郎山说:“啥郎总,不过在社会上找点小钱!”说完这话才又看着贺端阳问,“兄弟叫什么名字?”贺端阳说:“贺端阳。”郎山又问:“啥字辈?”贺端阳说:“兴字辈。”
郎山一听又叫了起来,说:“真是巧了,我母亲如果不改嫁,我还在贺家湾,也是兴字辈的,我们是真正的弟兄呢!”贺端阳说:“宋志英既然是你亲奶奶,我怎么没见你回过贺家湾呢?”
郎山说:“一言难尽!老弟听说过贺茂田这个人吧?”贺端阳说:“我听一些老辈子依稀讲过,不就是宋志英的丈夫吗?”郎山说:“正是,那就是我亲爷爷!”说完又说,“我奶奶最初并不是嫁的我爷爷。我奶奶的头个男人叫贺茂昌,那还是解放以前的事了。听我娘讲,我奶奶嫁给贺茂昌的时候,她才16岁,嫁过来就当家理事。贺茂昌有几亩薄田,日子过得一般。但贺茂昌人老实,我奶奶又漂亮又聪明,便有些看不起贺茂昌。有一天,贺茂昌向我奶奶要两块银圆去赶场,我奶奶心性高,想把钱攒起来买地,于是没有给贺茂昌钱。两个人便在屋子里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来,吵了半天,贺茂昌也没有从我奶奶手里要到两块钱。贺茂昌觉得自己不像个男人,一时气短,就在当天吊死了。贺家湾人都认为这是家族的一件丑事,不能外扬,就编了一个谎话,对外说贺茂昌死于急肠痧。但我奶奶明白是自己逼死了男人,心里有愧,在埋葬贺茂昌的时候,还是把两块银圆放在了他的手里。可后来你猜怎么着?”
贺端阳听入了迷,忙问:“怎么着?”郎山说:“农业学大寨的时候,大队搞平坟运动,我奶奶心里还想着塞在贺茂昌手里的两块银圆,亲自去挖贺茂昌的坟,竟然真的挖出来了。可银圆那时又不能用,我奶奶便把银圆压在箱底。后来我娘走的时候,悄悄把我奶奶压在箱子下面的两块银圆偷出来带走了。前些年银圆贩子下乡收购银圆,每个银圆我娘还卖了10块钱呢!”
说到这里,郎山笑了一笑,然后又接着说:“说起来,我奶奶也是个苦命人呢!贺茂昌死后,贺家湾人虽然没有把责任全怪到她身上,但族长贺银庭却发了话:贺宋氏这辈子一不能改嫁,二不能回娘家住,作为对她的惩罚。就这样,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贺家湾守寡。土改工作队来到贺家湾后,她年轻守寡的遭遇,赢得了工作队的同情和信任,队长动员她出来参加土地改革运动,她就出来参加土地改革运动,带着工作队到处挖贺银庭的浮财。工作队长见她有觉悟,就培养她入了党,又做了贺家湾的妇女主任。可是,尽管她是贺家湾最早的党员,可因为没有文化,一辈子都没有混出个名堂,始终守在贺家湾当一个农村妇女!”
听到这里,贺端阳忙问:“那她又是怎么嫁给了你爷爷的呢?”郎山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她和我爷爷结婚以后,先生了我爹贺世安,后来又生了我姑贺世英。没想到三年‘困难时期’的时候,我爷爷和我姑都饿死了。我爹长到18岁,娶了我娘,我娘又生了我。但我娘和我奶奶的关系一直不好,主要是因为我奶奶太抠,比如说煮饭,要煮得不多不少,恰好吃完,要是剩了饭,我奶奶便骂我娘是扫把星、败家婆娘!那年我爹去为生产队买化肥,搭乘大队的手扶拖拉机,走到向家桥,拖拉机翻了,滚到桥底下,我爹当场被压死了。我爹一死,我娘觉得在贺家湾待不下去了,就抱起我悄悄跑了。那时我才几个月,还在吃奶。我娘先跑到我小姨家住了几个月,后来就嫁给了我现在这个继父老汉,改了姓!”
贺端阳听到这里,明白了,于是说:“哎呀,我在贺家湾,还一直没有听说过这事呢!”郎山说:“我娘走的时候,只怕你还没有出生呢,怎么会晓得这些?”贺端阳说:“这么多年了,老哥怎么就不回贺家湾看看呢?”郎山说:“我倒是想回来看看的,可我娘还记着我奶奶的不是,说水都过几滩了,有啥看头?那老东西说不定早就见阎王去了!”贺端阳说:“还是该回来看看!”
郎山立即点头,说:“那是!那是!水有源,树有根,虽说我只有几个月大就离开了贺家湾,但毕竟还是贺家湾的种,有时间我一定回来看看!”贺端阳说:“老哥回到了贺家湾,就直接来找我,亲不亲,故乡音,美不美,乡中水!”郎山说:“那是一定的!一定的!”正说着,郎山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听了一会儿,突然对贺端阳说:“哎呀老弟,实在对不起!按说来,我们今天麻布洗脸——粗(初)相会,我该请老弟好好喝两杯才是,可现在有事了!张县长回来了,要找我们谈判,我不得不去,所以老哥今天有些得罪兄弟了!”
说罢,又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贺端阳,说:“老弟今后有了啥难事,就来找我!老哥虽然是粗人,别的大话不敢嗨,在这个小县城里,只要老哥子出面,还没有摆不平的事!”贺端阳一听这话,立即说:“那是,那是,今后少不了会来麻烦老哥的!”一边说,一边接了名片。郎山便去吧台埋了单,急急去了。
这儿贺端阳将名片举到眼前,看了看,只见正面写着两个黑体大字:郎山,后面三个楷体:董事长,下面一行宋体:明珠林木有限公司,再下面写着电话号码。贺端阳看了正面,又翻过来看背面,背面又是一溜楷体字,写着经营范围:圆木、锯材、板材、西式瓦。贺端阳将名片装进上衣口袋里,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便走出茶楼,往家里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