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把薛干事送到村口的机耕道上后,贺端阳连家也没回,就顺着旁边的土路往中药材种植基地走去。一边走一边掐了一根狗尾巴草,将草茎塞在嘴里剔着牙缝,草穗露在嘴角边,远远看去那草就像是从他嘴里长出来的一样。剔了一阵,从牙缝中剔出两条细细的鸡肉丝,用力往地上一呸,吐出的残渣中还带着一股松菌的清香味儿。
九环制药有限公司租赁的1000亩土地在老湾和新湾交界的河堰沟和田坝堂上。那里原先有一条沟和一座小山梁,九环制药公司租赁后,将山梁的土推下去,填平了沟壑,将两片土地连成了平展展的一片,在地中间修了像井字格的、可以走手扶拖拉机的水泥路,地两边打了水沟,还修了十几个圆形的大水池,成了贺家湾一个人造小平原。贺端阳从老湾的下头院子绕过去,就到了九环制药公司租赁的1000亩中药材种植基地上。眼下几十种中药材正到了采挖时期,贺端阳刚转过原先叫作三星桥的地方,就看见地里贺善怀、贺长军、贺兴民、贺中华以及郑家塝的郑全兴、刘辉、余小明等七八个汉子,在暖阳下赤着膊挖桔梗。挖出的桔梗一堆一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中药材的气味儿。贺端阳一看见他们便问:“你们上午怎么没来开会?”郑全兴见是贺端阳,便说:“我们没来开会,你不照样还当着支书和主任!”说完见贺端阳没答,又马上说,“开会哪个给我们钱?”贺中华、余小明、刘辉也说:“就是!”贺端阳知道他们到中药材基地做一天活,制药公司要给每人50元钱,便说:“都钻进钱眼里去了!”郑全兴说:“谁没钻进钱眼里?共产主义按需分配,大家就不会钻钱眼了,可现在才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初级阶段就是让大家钻钱眼,贺支书说是不是?”贺端阳听了这话,一时倒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了,心里想道:“钻吧钻吧,如果九环制药公司真把药材种植基地搬走了,看你们到哪里钻去?”便岔开话题问:“看见张主任没有?”贺长军和贺善怀也是当初贺端阳竞选班子的人,听了这话便说:“刚才还在这里,现在恐怕回去吃饭了!”贺端阳便不再说什么,朝制药公司建在基地南边的活动板房走去。
制药公司派到中药材种植基地的负责人叫张西,原是制药公司原料科的副科长,四十来岁,肥头大耳,一脸络腮胡子,样子有些吓人,喜欢说脏话,贺家湾人便给他名字多加了一个“西”字,于是张主任便成了“脏兮兮”。“脏兮兮”手下还有两个技术员,一个叫王谦,人又高又瘦,贺家湾人便叫他“刷把纤”。还有一个叫廖武,个子不高,长得敦敦笃笃的,脸上有几个疤痕,贺家湾人就把他叫“冷饭团(何首乌)”。“刷把纤”和“冷饭团”除了指导中药材种植、收获和晾晒的技术外,还负责轮流做火头军。贺端阳走进活动板房时,三个人果然正在吃饭,那活动板房上下两层,宽窄和进深和贺家湾一般的住房差不多,此时屋子的水泥地上,到处都堆码着中药材,把饭桌都逼到了一个狭窄的角落里。看见贺端阳,“刷把纤”和“冷饭团”都放下碗站了起来,说:“贺书记来了!”贺端阳说:“这么多药材,把屋子挤得缝都没有了,怎么没拉走?”
“脏兮兮”听了这话,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回答说:“×嘴巴还好意思说,你们那条烂机耕道,天晴车轮都要陷半边,下雨天怎么拉?”贺端阳笑着说:“你那嘴巴怎么成了女人那地方了?你们九环制药公司那么大的家业,还想去占领五大洲四大洋,随便拔根毫毛也把我们这点路修起来了,谁叫你们只想赚净钱,连这点血都舍不得出呢!”“脏兮兮”说:“美死你沙罐大爷了,企业又不是唐僧肉,租了你的地,还要帮你修路?”说完这话才又看着贺端阳笑着问,“贺支书是不是来请我们撮一顿的?”贺端阳说:“我请你们撮一顿干啥?我来是问主任大人一件事的。”说着就在“脏兮兮”对面一条小凳子上坐下来。
“脏兮兮”手里虽然还举着筷子,嘴里却停止了咀嚼,瞪大眼睛看着贺端阳:“贺支书有啥指示直接说就是了!”贺端阳也不绕弯子,视线也落在了“脏兮兮”脸上问:“听说你们不打算租我们的地了,要搬到公路沿线去,是不是?”“脏兮兮”一听端阳这话,眨巴眨巴了眼睛,这才回答说:“你听谁说的?”贺端阳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不管我听谁说的,你只回答我是不是有这回事?”“脏兮兮”见贺端阳板起了脸,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想了想便说:“纸包不住火,你既然已经晓得了,我也不想瞒你,是有这样一回事。等地里的药材挖完,我们就要搬到你们乡陈家坝三关坪了……”
贺端阳听到这里,突然一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目光如锥子般看着“脏兮兮”,脸黑气粗地说:“为啥子要搬?我告诉你们,我们是签得有协议的,现在租赁期没到,你们单方面毁约,是违反合同法的。如果你们真要搬走,我们就去法院告你们!”“脏兮兮”一听这话,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络腮胡随着笑声一起一动,笑完了才说:“告我们?那你们先去告你们的乡党委书记吧!是他和我们老板联系,要我们搬到公路边上去的。我们又没搬到其他地方,都是在你们乡里地盘上,肉烂了在锅里头,怎么能怪我们?”
一听这话,贺端阳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有些理屈词穷的样子,只在那里脸红筋涨地看着“脏兮兮”。过了一会儿,才说:“不搬走不行吗?”声音中已经带着乞求的成分了。
“脏兮兮”见了,也放缓了口气说:“这怎么取决于我们呢?也不哄到贺支书说,人家陈家坝村已经在开始给我们平整土地、开挖渠沟、修建水池和道路了,只等我们搬过去了……”贺端阳听到这里,像是不肯相信地看着“脏兮兮”问:“你们去租地,人家连这些都给你们做?”“脏兮兮”得意地回答说:“那当然啰!三通一平、基础设施,什么都给我们做好。我们呀,就像你们常说的,只是掰开那东西等现卵就是了!”
贺端阳听了这话,正要说话,旁边“刷把纤”突然插了进来:“不但如此,人家的土地租金费比你们也便宜许多呢!”贺端阳正要问便宜多少,忽见“脏兮兮”瞪了“刷把纤”一眼,说:“我们倒不是为那点钱,管它赚多赚少,我们又揣不到一分在自己腰包里。我们只是听老板的话!”可说完这话却又拉长声音补了一句,“当然,人还是要往利边行的……”
贺端阳一听这话,知道他们肯定是要搬走的了,便想吓他们一下,于是说:“我劝你们还是别走了。你们到贺家湾几年了,别说人,连狗都搞熟了!村里一些女人隔三岔五地往药材基地跑,一来了就躲在你们这板房里半天都不出来,你们以为我们不晓得?跟你们明侃,要不是村委会和村支部帮你们做工作,她们那些打工的丈夫回来,早把你们给打成肉酱了!你们现在真的要走,只要有人透半点风声,你们制药公司就派人来抬尸体吧!你们以为那些女人的男人没在家里,就好欺负是不是……”
贺端阳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他们,没想到那“脏兮兮”还没听完,脸色就变了,嘴里直说:“贺支书你莫乱说,啊!玩笑归玩笑,这话可不能乱说呀!”然后不等贺端阳答话,便改了口说,“其实我们也是不想搬的!别的不说,只说这地,好不容易才把泥巴盘熟,也适应了药材的生长,搬到一个新地方去,还不知道泥土适不适合药材生长呢?再说,我们都是下力人,到哪里都是给老板打工,走一家不如坐一家,我们怎么想搬呢?贺支书真不想我们走,你只要去把你们马书记说动了,他说声不搬,我保证回去说服我们老板,我们不搬了!”
贺端阳听了这话,便知道这三个家伙心里果然有鬼,便说:“你以为我不会去找马书记?我是先来把情况和你们的态度弄清楚!只要你们不想搬就好,我把你们的态度告诉马书记,马书记那儿我想不会有问题的。陈家坝也好,贺家湾也好,都在他的管辖下,手背手心都是肉,他有啥不同意的?我现在就去找马书记,你们等着哈!”说完这话,也不等“脏兮兮”再说什么,就“咚咚”地跑出屋子朝乡上去了。
可是马书记办公室的门却锁着,贺端阳只得去办公室问王主任。王主任一看见他,不等他开口便抢先问道:“贺支书有什么事?”说完又说,“中午你灌了薛干事好多酒?把人家灌得二麻二麻的,我喊他来帮我整理一份材料,他说酒喝多了脑壳昏得很,要去睡一会儿,睡到现在都还没醒!”贺端阳听了这话,立即说:“中午我们两个人,怕只喝了二两酒,我还喝得多些,他怎么就醉成那样呢?”王主任说:“你难道不知道人家是才出林的笋子,哪能和你们这些久经(酒精)考验的酒罐比,以后可不能灌人家的酒了!”贺端阳立即说:“王主任好关心同志哟,啥时候也关心我们一下,啊!”说完才向王主任打听马书记。
王主任说:“你找马书记呀?那可来得不是时候!”贺端阳问:“马书记下乡去了?”王主任说:“回城去了?”贺端阳说:“这么早就回城了?”王主任说:“以后要找马书记,下午不要来,最好上午10点钟左右来。”贺端阳问:“为啥?”王主任说:“马书记现在的主要精力是放在招商引资、跑钱争项上,天天晚上要在城里请人吃饭喝酒,打通关节,联络感情,第二天吃了早饭再从城里赶到乡上来上班,所以上午10点到12点,马书记一般都在办公室里!”
贺端阳一听这话,只好说:“那好,明天上午我再来找他吧!”说完正要走,却忽然又想起什么来,又站住对王主任说,“薛干事醒了你给他说说,哪有乡干部不喝酒的?叫他多醉几回,慢慢地也久经(酒精)考验了!”说完这话,这才走了。
可刚跨出门,迎面忽然走来几个怒气冲冲的妇人,贺端阳避让不及,差点撞到领头的妇人身上。那妇人五十岁上下,长着一身赘肉,没好气地冲贺端阳骂道:“好狗不挡道,眼睛长到后脑勺上去了呀?”说完并不等贺端阳回答,接着大声武气叫了起来,“乡上当官的躲到哪里去了?凭啥要拆我们的门市?还要不要老百姓活了,啊……”其他妇人也跟着嚷道:“就是,当官的打的啥鬼主意,出来跟我们老百姓说说!”
王主任听到声音急忙跑了出来,答道:“领导都不在家里,吵什么吵,啊?”领头的妇人一边挥着手,一边冲王主任喷着唾沫说:“不在家里,死了么?明人不做暗事,老娘把话撂在这里,谁来拆我们的门市,我们就拉他一起去跳大河!”其他妇人又跟着说:“对,不让我们活,当官的也别想活!”
贺端阳仔细一看,认出了几个妇人是场镇农贸市场边上开店的,正想问问她们是怎么回事,王主任却在对他挥手,说:“贺支书你走,这不关你的事。”贺端阳听了这话,果然走了。走到栅栏门外,又回头朝乡政府院子看了一眼,心里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