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乡村志·是是非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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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新政

贺端阳带着薛干事,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向薛干事说:“对不起,薛领导,今天你没讲话!”薛干事是去年才通过“公考”考到乡政府的大学生,一张胖胖的圆脸庞,一只挺拔的鼻子,两张厚厚的嘴唇,一对招风耳,蓄着小平头,头发茬子又粗又黑,直直地向上立起,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很可爱的样子。他听了贺端阳的话,说:“我是来向贺支书学习的,幸好没让我讲话,真要我讲,我还不知道讲什么呢!”贺端阳说:“薛领导太谦虚了,堂堂大学本科毕业生,出口成章,怎么会没有讲的?”薛干事说:“贺支书不要叫我领导,我是什么领导?贺支书你才是领导呢!”贺端阳说:“怎么不是领导?宰相衙门七品官,乡政府来的,大小都是我们的领导呢!”

说着,贺端阳目光突然落到薛干事脸上,话锋一转,看着他说:“年初乡上才决定杨副乡长挂包我们村,这才半年多,怎么突然换成你了?”薛干事听了这话,也一下警惕起来,看着贺端阳问:“怎么,贺支书是嫌我没有工作经验?”贺端阳急忙说:“哪里,哪里,薛领导多心了!我的意思是说,杨副乡长是不是要提拔了?”

薛干事这才说:“提拔什么?马书记现在调整了全乡的工作思路,贺支书还不知道么?”贺端阳说:“马书记怎么突然调整了工作思路?有一段时间没召集我们开会了,我们还不晓得马书记的葫芦里卖的啥子药呢?薛领导要是晓得马书记的葫芦里装了些啥药,何不先向我们透露透露?”薛干事想了一下说:“其实也没什么,主要就是现在全乡的工作重点,转到跑钱争项、招商引资上来,这是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政治任务……”

听到这里,贺端阳“哦”了一声,说:“啥叫跑钱争项?”薛干事说:“就是‘跑部钱进’呀!也就是向上面争取资金和项目呀!马书记说,有了项目就有了资金,有了资金就好办事!现在国家不向农民收农业税了,乡政府只靠上面那点转移资金,连维持基本的运转都不够,还谈什么发展?马书记还说,我们乡之所以落后,就是因为过去没有争取到国家的项目资金,没有外面的老板进来投资,因此才落后!所以马书记做了一条规定,要乡政府的干部,人人都必须成为招商员!从这一季度起,乡干部每人先交一万元的风险金,一个季度,每个干部必须向乡党委、乡政府至少提供一条可靠的招商信息!提供不出来的,就从风险金中扣2500元,提供出来又招商成功的奖5000元!”说到这里,薛干事就看着贺端阳接着往下说,“贺支书要是有什么招商信息,可要告诉我呢……”

贺端阳听到这里,心里紧了一下,没等薛干事继续往下说,就急急地对薛干事问:“没给村上下紧箍咒吧?”薛干事说:“暂时还没听说,不过我想,马书记也一定会给村上下任务的。因为县上也是给他们下了紧箍咒的!我听见办公室王主任说,他们正在重新制定年度考核目标,其中村上‘目标责任’一章中,就用‘招商引资’‘跑钱争项’的指标替代了原来的‘农业税费征收’内容,考核分值的比重也相当高,占到了全年工作的70%。这显然是马书记的意思!你想,都把‘招商引资’‘跑钱争项’纳入目标考核了,还不会给你们下紧箍咒吗?”

贺端阳一听,头发都立起来了,不觉说道:“我的妈呀,这是要把我们基层干部往死里逼了!我们一个穿草鞋、转田坎的,在外面鬼都认不到一个,到哪儿去招商和跑钱争项?这样做,我倒还愿意收农业税费呢!”

薛干事说:“乡上成立了招商引资组,马书记亲自担任组长,副组长是谢乡长,组员有劳动社会保障所的全体工作人员。主要任务是完成县上下达给我们乡的招商引资任务,争取上级项目资金等等。马书记自己立了军令状,如果没有完成任务,年度目标考核时每差一分,他自觉地拿出100元受罚,其他组员每差一分扣工资50元。”贺端阳听后隔了一会儿才说:“哟,看来马书记这次是裁缝的脑壳——当针(真)了!”

薛干事又说:“除了招商引资是重中之重外,全乡还有五项中心工作……”贺端阳忙道:“哪五项?”薛干事说:“第一项,计生综治工作。成立综治组,组长是向副书记,副组长是乡武装部程部长;成立计生组,组长是王副乡长,副组长是乡计生办黄主任。这两个组的组员有统计所、综治办、水利站、计生办的全体工作人员。任务主要是抓好农村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做到小事不出村,矛盾不上交,推进文明创建活动,年内无集体上访闹事和重大刑事案件发生,确保农村稳定。全面完成全年计划生育任务,特别是要完成社会抚养费收取,全年100万元,完不成的也要受罚。第二是财税企业的工作,成立财税企业组,组长张委员,副组长是财政所余所长,组员是财政所全体工作人员。任务除了正常的财政税收和抓好全乡财政综合平衡预、决算工作,确保职工工资及时发放外,还要完成税费老欠、债务老欠、房屋租金、自来水初装费、企业管理费等收取80万元,完成私人土地房屋转让交易契税15万元以上。第三是城建土管的工作,成立城建土管组,组长杨副乡长,组员是土管所全体工作人员。任务是抓好土地管理和审批工作,做好新村规划建设工作,完成县考核小城镇建设的各项目标任务,完成经济指标30万元。第四是林业工作,成立林业组,组长是纪检刘委员,副组长是乡林业站汪站长,任务是完成林业罚款收入、林业规费、公益林管护费等经济指标30万元,其次才是搞好林业产权制度改革,加强森林防火等工作。第五是机关后勤工作,成立了机关后勤组,组长是米副乡长,副组长是党政办王主任,组员是党政办全体工作人员。任务是保证乡党委、政府与上下各方的联络畅通,搞好公文的传阅、催办和转办,起草党委、政府文件,重要的是做好上级来客的接待安排,保证让领导满意,完成经济指标5万元……”

贺端阳听得“啧啧”咂舌,没等薛干事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道:“这也要完成多少经济指标,那也要完成多少收入,乡政府成收钱的机构了。办公室怎么来完成5万元的任务,难道今后盖公章也要收钱了?”薛干事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马书记是这样规定的!”贺端阳问:“那农业呢,农业这一块谁来当组长?”薛干事说:“农业这一块没有成立什么组,也没有谁做组长,不过马书记还是有新举措!”贺端阳听了这话又忙问:“有啥新举措,是不是也要我们村上给乡上交多少钱?”

薛干事说:“那倒不是。马书记把全乡九个村,分成了三个层次。陈家坝、龙会、汤家、周家沟这四个村为第一个层次的村,称作重点村。张家湾、李寨梁、黄龙洞这三个村为第二层次的村,称作一般重点村。你们贺家湾和桥板村为第三层次,称作非重点村……”听到这里,贺端阳眼睛又瞪大了,对薛干事问:“马书记这是啥意思?”薛干事说:“贺支书还没听明白?重点村就是今后乡上要重点关注的村,如果乡上争取来了项目和资金,就要将这些项目和资金放到那里,集中资源将重点村打造成为某项工作的亮点或典型。一般重点村和非重点村却可能享受不到……”贺端阳听后就急了,马上打断薛干事的话说:“陈家坝和龙会村在318国道上,地势平,条件本来就好,乡上这样一搞,不更是肥上加膘吗……”薛干事也没等贺端阳说完,便说:“正因为在318国道上,原来的基础好,现在乡上再加一把火,集中资源打造出亮点,上级领导检查,才看得到乡上的政绩噻!”贺端阳还是有些不服气,又气鼓鼓地说:“原来是搞马路政绩!”说完又有些忌妒地对薛干事问,“陈家坝和龙会村的命生在公路两旁也就罢了,那汤家村和周家沟村没在公路沿线,怎么也成了重点村?”薛干事道:“贺支书这就不知道了。汤家村不是县政协李主席的挂包村吗?市政府周秘书长的老家不是在周家沟吗?把它们列为乡上关注的重点村,一方面马书记是想为领导工作长脸,更重要的是想通过李主席和周秘书长多争取一些项目和资金回来!”

贺端阳一听明白了,于是脱口而出:“怪不得把杨副乡长抽回去,让你来挂包我们村,敢情我们不是重点村,你也不是乡上啥领导……”薛干事一听这话,脸突然一下红了,过了半天迟疑地说:“贺支书你说得确实对,重点村都是乡上主要领导挂包,一般重点村是副科级实质领导挂包!”说完停了一会儿才又红着脸说,“我本来也是不愿意来挂包你们村的,可马书记对我说,小薛可不要害怕,锻炼锻炼嘛,有什么要紧?贺家湾村目前虽说不是重点村,可上升空间很大,叫你去挂包陈家坝、龙会村,一点也没上升空间了!又说,贺家湾的贺端阳,他工作能力特别强,所以安排你去向他学习!那些支书、主任工作能力弱的村,才需要主要领导去挂包,这就是马列主义的辩证法,你知道不知道?”说到这里,薛干事突然朝贺端阳笑了。贺端阳也禁不住笑了起来,可马上又收敛了笑容,想起照这样下去,贺家湾今后别说锦上添花,就是乡上有了外部支援,自己村恐怕也难以得到一分一厘,于是又不服气地对薛干事说了起来:“原来是这样!可我们贺家湾,虽然老祖宗把我们生在了这个偏僻的夹皮沟里,公路到现在还只有一条机耕道,条件是不如陈家坝和龙会村,也没上级领导来挂包,可说起出人物,我们村还是出了个国家重点中学校长……”贺端阳的话音还没落,薛干事便看着他道:“你说的是贺世普校长吧?他是做过县中校长不假,可他在国家行政体制中却算不上有什么地位的人,更不用说他手里有什么资源可以支配。现在马书记要的是像市政府周秘书长那样的,既有权又有资源,可以为家乡带来好处的人呢!”贺端阳说:“就算是这样,可我们贺家湾几年前就把九环制药厂引进来租了1000亩土地种植中药材,这也算得上一个招商引资项目,也不至于把我们划为非重点村,今后有了啥好处一点也沾不上……”他说到这里,薛干事突然看着贺端阳,带着一种惊讶的口气问:“贺支书一点也不知道?”

贺端阳见了薛干事一副惊诧的表情,自己倒成了丈二和尚,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怎么回事?”薛干事朝两边看了一下,似乎害怕被人听了过去一样,然后才压低了声音对贺端阳说:“九环制药厂这一季药材挖了,就要搬家了!”贺端阳一听这话,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禁不住身子哆嗦了一下,立即站住了,看着薛干事说:“啥,要搬家了?”

薛干事看见贺端阳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迟疑了半天才说:“马书记要把这1000亩药材种植基地搬到公路沿线,和其他农业产业项目集中在一起,成片打造现代农业产业园区……”贺端阳还是像不肯相信似的,目光怔怔地看着薛干事:“马书记怎么一点也没告诉我?”薛干事说:“马书记担心群众知道药材厂不租你们的地种药材了,要找药材厂的麻烦,或者拦住不准搬,或者是把地里的药材毁了,所以暂时要保密!不过,马书记在我们乡干部的会上,却通报了这事,还叫我们抓紧招商引资,争取用其他项目来填补你们那1000亩土地……”听到这里,贺端阳并没有高兴,而是咬紧牙关骂了一句:“现铁不打去炼钢,还填补个屁,鬼大爷在那里等到起的!”

薛干事见贺端阳这副神情,有些吓住了,急忙说:“贺支书也别着急,我想马书记肯定会有办法的!”又说,“我好心好意告诉了贺支书,贺支书可要注意保密,不然马书记又要怪我了!”说着,像是要转移贺端阳的注意,从包里掏出一张表来,递到贺端阳面前,说,“这里有张表,我怕等会儿吃了饭一走就忘了,就先交给贺支书,你等会儿填好后交给我带回去!”贺端阳接过表一看,只见表格上端几个黑体字写着:“××乡籍在外高层人才信息库”。贺端阳有些不解,把表翻过来翻过去地看了一遍,才对薛干事问:“这是啥子玩意儿呀?”薛干事说:“你没看清楚上面的内容?叫你把村里凡是在外面吃皇粮,不管是行政的、事业的、部队的,只要是副科级以上的干部都统计起来,特别要写明他们担任的具体职务、电话号码、家里现在还有什么亲人等。”贺端阳还是不明白,说:“要这些有啥子用?”薛干事说:“联络图呀!马书记要建立联络图呢!”贺端阳说:“联络啥?”薛干事说:“马书记对那些手里掌握一定资源支配权的家乡人,要去一一拜访,建立感情,好通过他们‘跑部钱进’和招商引资呀!”

贺端阳一听,说:“我晓得了,可我们贺家湾村除了贺世普,就没有在外面当官的人了。可你刚才说贺世普没掌握啥子资源支配权,还填不填?”薛干事说:“也填上吧,至于马书记去不去找他,那是他的事!”

正说着,贺勇挑了一担干柴从土地坪走了下来,柴担子上还绑了两只鼓鼓囊囊的尼龙口袋。贺勇是小房人,贺端阳和贺国藩竞争村主任时,他是贺端阳竞争班子的一名得力干将。贺家湾有一片天然林,从鼓岭包、土地梁、冠顶山,一直延续到鸡公岭,加上近年的退耕还林,一共将近1500亩。土地改革和合作化时期,那片天然林都一直是贺家湾村的。可人民公社时期,公社领导见那片林子可爱,便连同板桥村四望山那片1000多亩的林子,一起收为公社所有,成立了公社林场。后来土地一到户,人民公社也改名叫了乡,那两片林子先还由原来那班林场的人管着,可后来林场那班人嫌工资低不说,乡上还经常兑不了现,便走的走,散的散,林子也被人盗伐得厉害。乡上着了急,又物归原主,把林子还给了贺家湾村和板桥村。现在那林子是长江中上游防护林工程,国家每年都拨有一笔管护资金,上面要求要有专门的护林员。贺春乾、贺国藩当政时期,村里的看林人是大房人贺世元。贺春乾一出事,贺端阳便以贺世元年纪大了行动不方便为由,把看林员换成贺勇。看林员虽然每月只有100块钱,却是趁种庄稼的“空空”挣的钱。加上那林子很大,如果人勤快,还可以在林子里种些香菇,挖些药材卖钱。即使不想亲自动手种,那林子里野生的香菇、松菌、地木耳,随时都是会有的,何况还有拾不尽的枯树干枝,往林子里走一趟,总不会空手而归的。因此,贺勇非常感谢贺端阳。现在与贺端阳劈面一撞,便笑着对贺端阳问:“老弟这是从哪里来?”说着将肩上的扁担轻轻往上一抛,把干柴担子换了一个肩膀。

贺勇五十出头的样子,瘦长脸,两撇眉毛又浓又黑,眼睛却小,说话时眼皮不断眨动,像是进了蚊子似的,给人一种装怪相的感觉。贺端阳没回答他,却看着他反问:“上午开村民大会,你上山打啥柴?”贺勇听了端阳这话,故意做出不知道的样子,说:“开村民会,我怎么没听说呢?”贺端阳说:“昨天我在广播里广播了几遍,聋子都听见了,你怎么会没听说?”贺勇掩饰道:“我真的没听见,要不然就不得去看林子了!”说完这话,又马上带着几分讨好的样子对贺端阳问,“开的啥会,不会保密吧?”贺端阳看了他一眼,没回答,旁边薛干事却接了贺勇的话茬儿说:“学习县上关于开展乡村环境治理工作的文件……”

薛干事话没说完,贺勇的两只眼睛眨了眨,说:“那关我们啥事?”说完就像不打算理薛干事似的,转身要走。贺端阳马上对他介绍说:“这是乡上薛领导!”那贺勇又才哦哦地笑了笑,说:“稀客稀客,一看就晓得是领导!”话音一落,突然放下肩头担子,从柴捆上取下一只尼龙袋子,一边往贺端阳手里塞,一边笑着说,“老弟今天有稀客,我也没啥送的,把这个拿回去,和肉炒了或烧了汤让领导尝尝鲜!”贺端阳忙问:“这是啥呀?”贺勇说:“松菌呀!老天爷连着下了几天雨,现在太阳一出来,这东西就在林子里不甘落后地往外长,可香着呢!”贺端阳打开袋口一闻,果然清香扑鼻,便说:“你给了我,你呢?”贺勇拍了一下另外一只口袋,说:“我这里还有呢!那菌摘了还要长,我想吃了去林子里摘就是!”贺端阳想了想,便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完提了口袋要走,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贺勇问,“那林子里没人偷树吧?”贺勇说:“有啥人偷树?过去一些人偷树,是为了打家具、造房子,现在都是到城里买现成的家具,农村连木匠都找不到了,盖房子也是盖水泥预制板楼房,甚至连门窗,也用铝合金来做,包产地边的树还用不完,谁还去偷树?即使偷去卖,山下林业站检查得那么严,还不是自投罗网吗?老弟你把心放进肚子里好了!”贺端阳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可还是叮咛了他一句,说:“虽然是这样,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还是要小心一些,发现了偷树的就及时报告,啊!”说完这才提着口袋,和薛干事一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