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湾人刚刚把小春粮食种子撒播在地里,乡上管组织的张委员和挂包贺家湾工作的乡政府办事员薛干事,就要来村里召开村民大会。头天下午,张委员就给贺家湾村的支部书记、村主任贺端阳打来电话,告诉他第二天开会的事。贺端阳问:“领导,开啥子会?”张委员说:“贯彻县上开展乡村环境整治工作的会!”贺端阳一听,便和张委员开玩笑说:“去年开展的是村民矛盾纠纷大调解工作,今年又开展乡村环境整治工作,县上一年换一个中心工作呀?”张委员说:“这就是陈书记的工作作风,雷厉风行,真抓实干,你还不知道?一年一个中心工作,才有创新!”贺端阳等张委员话完,便笑着说:“晓得猴子掰苞谷的故事吗?猴子掰苞谷,掰一棵丢一棵,把满地的苞谷都掰完了,手里还是只有一棵!”张委员有些不高兴了,说:“贺支书,看来你的认识还有问题!我可告诉你,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开了多少次村民大会,有多少人参加;又开了多少次村民小组会,又有多少人参加;还有写了多少条标语;有多少条制度上墙;成没成立领导小组;表扬了多少好人好事;清理了多少吨垃圾;人民群众受到了什么教育等,都是要考核的!”贺端阳听出张委员的话里有了批评的意味,便说:“好的,领导,我马上就去发通知!”说完,便去开了村里的大喇叭,广播了明天上午开村民大会的事。
第二天上午10点来钟,张委员和薛干事才来到贺家湾。这时贺家湾村小学外面的操场上,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一些村民,村文书兼会计贺劲松已经带着村委会成员贺贤明、贺荣等,在操场中间用学生的课桌,搭了一个临时主席台。张委员一见村委会成员都在会场候着了,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对大家一边抱拳打躬,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来迟了!”说完这话又马上补了一句,“你们贺家湾的这条路太不好走了!”贺端阳和贺劲松听了张委员的话,忙说:“不迟,不迟,领导事情多,晚点没有关系!”说完也补充了一句,“我们也刚到不久!”
说完这话,贺端阳就对张委员问:“马上开会吗?”张委员朝会场四周看了一眼,前些日子一连下了几天霪霪秋雨,操场上的土还没干,一些坑洼地还积的有雨水,张委员便看见很多人都挤在那棵老黄葛树的树根上,抱着腿坐着。老黄葛树是贺家湾的风水树,已经有了五六百年历史,冠盖如伞,遮住了大半个操场。去年,县交通局通过县林业局,想用“保护性移栽”的名义,把这棵黄葛树挖到自己新建的办公楼前面栽起来,闹了很大一场风波,在贺家湾人齐心协力的保护下,黄葛树才免遭劫难。现在,从重重叠叠的枝叶中筛下来的片片阳光,落到村民的脸上和身上,像贴的膏药一样,黑白分明,颇有一点喜剧效果。也有人似乎想等散会后还下地干会儿活,还带着锄头,这时就将锄把横在外面的湿地上,眼睛半眯半睁,身子在锄把上半蹲半坐,慢悠悠地抽着烟,十分悠闲和享受的样子。当阳的墙脚下也坐着一些人,他们屁股下垫着一块不知从哪里搬来的石头,有的在打瞌睡,有的在说着闲话。一个老头眯缝着眼睛,正被阳光晒得有滋有味,突然“哎哟”一声叫起来,手就反过去伸到衣领里掏,也不知掏什么东西。掏了半天没掏出来,干脆解了上身的衣扣,将衣服翻过来在里面找。旁边一个女人就问:“世财老辈子身上还有虱子?”老头说:“你身上才有虱子!”女人又问:“那你找啥子?”老头说:“龟儿子瓦虱子,眯到眯到瞌睡就从房子上落一个在我颈项里,刺得老子颈项火辣辣地痛!”说完又对女人说,“你帮我看看,颈项是不是红了?”女人没朝老头的脖子看,眼睛却朝头顶的屋瓦上看了一下,突然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我的个妈呀,你们看那瓦片上爬着好多瓦虱子,吓死个人了,哪个还敢在这里坐?”一边说,一边急忙将屁股下的石头挪离了墙脚。一些人见她挪,也都如临大敌地将自己屁股下的石头挪离墙脚。
张委员的目光将稀稀落落的人群扫视一遍后,见大约只有一百多人的样子,并且大多都是老人、妇女和儿童,脸便有些沉下来,做了严肃状对贺端阳问:“贺家湾村一千四五百村民,怎么只来了这点人?”贺端阳也朝人群看了看,说:“一千四五百人,包括小孩子。”张委员说:“就是除了小孩子,也不应该只有这点人嘛!”说完不等贺端阳答话,又马上说,“再催催,喊他们快点!”贺端阳听了这话,立即对贺劲松说:“再打开广播催催,喊他们快点!”贺劲松听了,立刻又跑到楼上村委会的办公室里,打开广播又催了一遍。回来时,左手拿着一只麦克风和一圈电线,右手提了一只大喇叭,走到场子中央,将手里的东西都放在临时主席台的桌子上,这才转身对贺端阳问:“刚才忘记了架喇叭,现在架不架?”贺端阳没答,目光却看着张委员。张委员又朝会场看了两眼,才说:“这么点人,架啥喇叭?算了,喊他们坐拢来一点就是!”
贺劲松听了这话,就转身朝众人拍了几下手,然后叫道:“大家注意了,摆龙门阵的莫摆了,晒太阳的也莫晒了,有细娃儿的人把细娃儿带好,不要让他们乱跑乱动和‘虮啦子’叫唤,大家往中间靠,早点开了会好早点回去哈!”喊了半天,有人往会场中间挪了一下位子,有的人屁股却像生了根,一动也没有动。贺劲松也就不再喊了。又过了一会儿,还是没见有人朝会场来,下面有人像是不耐烦地叫了起来,说:“开不开哟,不开我们就回去了哟!”“就是,娃儿要放学了,再不开我们要回去煮午饭了!”贺端阳看见,又对张委员说:“人都出去打工了,该来的都来了,没来的都是来不了的人。”说完觉得不妥,便又建议道,“要不,我们边开边等。”张委员想了一下,也只能这样了,就下指示说:“那就开吧!”
贺端阳听了这话便咳了一声,说:“大家不要说话了,世财老辈子把衣服扣好,不要再找了,那瓦虱子肯定被你捏死了!大家都注意了!今天乡上张委员和薛干事在百忙之中来到我们贺家湾村指导工作,首先我代表村委会一班人和全体党员同志及村民,表示衷心的感谢!我提议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张委员做重要指示!”说毕,将两只手举到头顶拍了两下。下面村民有来得及的,也跟着举起手来,接着贺端阳的掌声“啪啪”地鼓了几下,来不及的只咧着嘴,象征性地抬了一下胳膊肘儿。在这有一下没一下的掌声中,张委员和薛干事都从桌子后面站起来,朝大家弯了一下腰。然后张委员清了清喉咙,才说道:“哪有那么多重要指示?我今天和小薛来,主要是来跟大家传达县上《关于开展乡村环境综合治理工作的通知》的!下面,我们就欢迎薛干事给我们原文传达县上的文件!”
说完,张委员带头将手抬起,“啪啪”地鼓了几下。贺端阳、贺劲松、贺荣等村委会成员,也马上鼓了起来,其他村民一见,和刚才一样,有鼓掌的,也有没鼓的,却十分好奇地瞧着薛干事。那薛干事脸上红红的,挂着几分不好意思的微笑,站起来对众人鞠了一躬,然后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份红头文件来,用了十分庄重严肃的口吻,开始一字一句念了起来:“中共××县委、××县人民政府文件,×委发××年第××号《关于开展乡村环境综合治理工作的通知》……”场上众人一听,顿时清风雅静,默然无声,只用诧异的目光望着薛干事。原来薛干事不是本地人,他操的是纯粹的京腔,抑扬顿挫,字正腔圆,像中央电视台的罗京在播新闻联播一样,让大家都惊住了。那薛干事似乎从众人的肃静中感到了极大的满足,也便愈加努力,更认真地、更严肃地往下念了下去。可下面众人的新鲜感却是稍纵即逝,很快便又“嗡嗡嘤嘤”起来,像是蜜蜂乱了营一般。薛干事虽然感到有些失望,却还是努力坚持着把文件念完了。
薛干事念完文件,也没人鼓掌,过了好一会儿,贺端阳才像明白过来似的,对众人号召说:“大家欢迎!”众人这才知道文件念完了,果然鼓起掌来。掌声停后,贺端阳又对众人说:“大家再欢迎张委员给我们做重要指示!”
众人听了这话,一边互相交头接耳地摆着龙门阵,一边举起手来,心不在焉地拍了两下。张委员站了起来,目光从村民身上扫了过去,似乎是想吸引大家的注意力。众人果然又静了下来,回头看着张委员。张委员见大家不说话了,满意起来,这才收回目光,说:“乡党委、乡政府经过认真研究,将党委委员和乡上主要干部,派到各村去召开这样一个会议,是非常及时和重要的!这说明乡党委、乡政府对这项工作的高度重视!为什么要开展乡村环境综合治理工作呢?具体地说,就是社会主义新农村嘛,家园要美好嘛,村容要整洁嘛,环境要干净嘛!环境美不美,不是小问题,而是大问题!党中央做出了要城乡一体化的决定,什么叫城乡一体化?就是城市怎么样,我们农村也要怎么样!你们看看城市的街道有多么整洁!所以环境治理要引起大家高度重视!”
说到这里,张委员挥了一下手,像是说累了似的停了一下,然后才接着说:“你们贺家湾村,前年年底贺支书‘一肩挑’不久,把贺世普老校长请回来,成立了贺家湾退休返乡老人协会,开展了一次环境整治,搞得很好嘛!当时马书记还准备来村里召开现场会呢!可现在你们看看,房前屋后,又是垃圾遍地、污水横流,臭气熏天,所以不搞环境整治怎么能行呢?这可是今冬明春的一项重要任务呢,县上要组织明察暗访,大家可要注意,要以实际行动将贺家湾建设成幸福美满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呢……”
张委员正讲得津津有味,忽然从下面“嗡嗡嘤嘤”声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大声叫喊:“讲那些做啥子?房前屋后再臭,也是臭我们,臭不到你们乡上当官的!我只问你们,你们当干部的说话算不算话?”贺端阳朝那女人看去,见是贺桂花,正要让她别打岔时,那贺桂花却像是又气又恨、连珠炮似的叫嚷开了:“姑奶奶那天去挑水,稀泥烂垮的,在路上摔了一跤,两只水桶‘哐当哐当’地滚到下面的乱石坪坪里,把桶板子摔坏了好几匹,人也一屁股蹲儿坐在了烂泥里,现在屁股还在痛……”
话没说完,旁边郑中平和贺桂花开起了玩笑,笑嘻嘻地说道:“那表嫂儿身上的鼓(股)摔破没有?”贺桂花立即回头瞪了郑中平道:“你妈的鼓才摔破了,不信回去看,那鼓中间还有条破缝呢!”众人听了这话一阵哄笑。贺桂花接着又回头叫道:“贺家湾的干部死到哪里去了,啊?说了几十年的修路修路,修了他妈的啥子路?周围团转的村,哪个村没有通水泥路?西瓜不抓,却要捡啥子芝麻……”
一听贺桂花这话,又有一个人接着她的话说了起来:“就是,那天我去接娃儿,也摔了好几个扑爬。我摔死了不要紧,娃儿才是出林的笋子,要是摔得有好有歹的怎么办?”这人说完,许多人都朝贺端阳喊了起来:“就是呀,我们村啥时修路?”
贺端阳知道有人故意“烧野火”了,一看朝他叫喊的人大多是大房的,便知道大房那些对他有意见的人,想借此机会,在上级领导面前出他的洋相。原来,除开郑家塝外,这贺家湾的村民虽是同一个祖宗下来的,可大房和小房一直在明争暗斗。大集体时是郑锋当支部书记,两房矛盾还不很明显。可土地下了户后,小房的贺世海接替郑锋做了村支书,不久又把小房的贺国华提起来做了村主任,又培养和小房走得近的四房贺劲松入了党,做了村文书兼会计。因此,大房的人认为小房的人把贺家湾的家当完了,心里很不服气。后来,大房的贺世忠借助城里亲戚的关系,利用县上开展农村党建工作的机会,把贺世海弄下台,自己取而代之。这样,贺家湾村的两个主要干部,大房、小房各有了一个,力量基本保持了平衡。可贺世忠没干几年,又被贺世海的侄儿贺兴成和二哥贺世凤给告了下去。但这一次,接替贺世忠的却不是小房的人,而是大房的贺春乾。贺春乾上任后,又向乡上举荐让同样是大房的贺国藩接替了贺国华村主任的职务。这样,贺家湾村的最高权力又都落在了大房人的手里,让小房人心里又不服气起来。大约是受这种不服气的影响,贺端阳从县上职业中学一回来,便参与角逐村里的权力,和贺国藩竞争村委会主任的职务。在和贺国藩角逐中,贺桂花的哥哥贺良毅、贺良礼等在贺春乾的指使下,出面唱黑脸,坚决不让贺端阳做村主任,两人成了死对头。贺良毅曾经借口贺端阳借了他的钱没还,动手打过贺端阳,贺端阳后来抓住贺良毅睡贺广全老婆“貂蝉”的事,借贺广全的手,又将贺良毅打得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这些事虽然过去了,可是贺端阳知道,今天贺良毅没来开会,现在贺桂花跳出来,明显是发泄不满,想要闹会场了。因此便黑了脸回道:“公路没修要修嘛,着啥子急?”
可是贺桂花似乎并不满意贺端阳的回答,一边挥手,一边继续咄咄逼人地叫道:“修?啥时候修,啊?这话都说老了,八字还没有一撇!想当官的时候,说得尿花水流,又是承诺,又是表态,白纸黑字还写到墙上,说啥子要改善交通条件,要把村上的路都修成水泥路,胸膛拍得当当的,可当上官以后就忘了!早晓得那×嘴巴连姑奶奶屙尿这里都不如,姑奶奶那张选票拿来擦了屁股沟子,也不得投给哪个!”说到这里,突然话锋一转,冲着张委员、薛干事道,“乡上领导你们说说,当干部的该不该说话算数?我们挖泥盘土的要求也不高,只是走路不再摔屁股蹲儿就行了……”贺桂花话还没完,更多大房人像是等不及了,也都跟在贺桂花后面,七嘴八舌地追问:“对,贺支书准备啥时修路?”还有一些人像是赶热闹似的,还举起了手臂整齐地喊:“修路!修路!”
贺端阳一见这个样子,知道大房人想让自己今天下不了台,便胸脯一挺,冲着这些人吼道:“吵啥吵?又不是猪儿市场,吵就吵得垮了?”说完不等他们再叫,又马上拍了一下胸膛,说,“大家放心,我贺端阳说话算话,不放空炮,公路一定要修!”贺端阳以为自己这话一说,那些叫喊的人就会闭口了,可没想到他们还是紧盯着贺端阳喊:“啥时动工?你定个时间!”贺端阳强忍住心里的怒气,冲那些人说:“饭要一口口地吃,路要一步步地走,我知道啥时间动工?”说完又补了一句,“动工的时候就知道了!”
那些人一见,又呈现出不满的神色来,正要再喊,却听见张委员大声说:“好了好了,大家不要再说了!你们这条路,乡上也是知道的,去年贺支书已经和交通局达成一个协议,交通局拿钱给你们修路,你们把这棵黄葛树让他们挖走,是你们自己不答应嘛……”众人还没等他说完,就冲张委员喊了起来:“你这是啥话?凭啥我们要拿黄葛树跟他换?”张委员一听,有些不好回答了,便说:“不换也就罢了,既然贺支书刚才已经表了态,路肯定是会修的!”众人还是顶撞张委员说:“我们也晓得要修,可要等到哪个时候?”张委员等众人声音小了一些后,才替贺端阳解围说:“全乡的通村公路没有硬化的,只有你们村和板桥村了,乡党委和乡政府都十分关心!大家放心,我们也会通过各种关系,努力向上面争取资金,争取早日把你们这条路修通,再不让你们把好鼓摔成破鼓了……”这一说,下面就传来了“哧哧”的笑声。张委员抓住这个机会,突然挥了一下手,大声宣布说:“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下来后村上好好组织落实就行了,散会!”众人一听,便呼啦一声散开了。
人走得差不多了,贺劲松、贺贤明、贺荣才过来搬桌子和板凳。这儿张委员对贺端阳说:“对不起,贺书记,我没有征得你同意,就宣布散会了,也没有让你再讲话。我担心再开下去,那些人会继续对你发难,影响你的威信,不如散了!”贺端阳愤愤地说:“刁民,都是刁民!我上任就开会动员大家集资修路,可他们这儿不生肌,那儿不告口,给我下蹩脚棋,说白了就是又想走好路,又不愿意出钱!没有钱我怎么修路?”张委员说:“我怎么不知道这些情况?看来老弟肩上的担子确实不轻,得努力呀!”不等贺端阳回答,又补了一句,“不过老弟也不要着急,办法总是会有的!”贺端阳说:“那还要请领导多支持!”张委员拍着贺端阳的肩膀,说:“老弟放心,我是什么样的为人,老弟又不是不晓得!”
说完,张委员便要回乡上去。贺端阳听了十分惊诧,说:“怎么,领导连饭也不吃,看不起我们贺家湾?”张委员说:“乱说,我怎么看不起贺家湾了?我来的时候就和小薛说好了,我开完会就要回乡上,他留下来和你衔接一下工作!”说完回头对薛干事问,“是不是这样,小薛?你好好和贺支书衔接衔接,多向他学习!”薛干事听了,在一旁只笑而不答。贺端阳见这样,知道张委员一定是有私事要办,因此便说:“那好,既然领导还有重要的事情,我也就不强留了,等以后有了机会,我到乡上来给领导补课!”说完就让张委员走了,自己带着薛干事往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