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世亮等众人跑了,才去穿好衣服,一边扣扣子,一边往里面会场走去。原来今天是星期天,学校不上课,贺世忠便去找了一间教室,把桌子搬开做了会议室。贺世亮进去时,教室里已坐了满满一屋子人,还有一些人没坐下,便坐在教室外面的阶沿上,女人们一边打鞋底摆龙门阵,男人们一边做篾活儿,一副开会和做私活两不误的样子。贺世亮刚走进教室,贺兴生、贺庆、贺兴良、贺兴成、贺晓力、贺兴春、贺长明、贺兴超、贺世发、贺雪东等先前在操场上观战和呐喊助威的一伙年轻人,立即冲贺世亮像迎接英雄一样喊了起来:“贺世亮,这儿来坐,这儿来坐!”说罢纷纷让身,给贺世亮挤出一个位置。贺世亮从没有赢得过如此尊重,心里立即涌出一种自豪感,果然过去挨着贺兴成坐了。
贺世忠等大家坐好后,宣布开会。贺世忠到底是在部队文工团干了几年的,讲起话来,抑扬顿挫,像是舞台上报幕一般。他先漱了一下喉咙,然后便说开了:“大家不要说话了!做手工活的不要做了,外面做篾活的也停下来!抱娃儿的娃儿抱好,不要等会儿评工分的时候,又整得叽里呱啦地叫唤!中间那伙条子娃儿,屁股底下是不是有刺?莫得刺屁股动来动去做啥子?”说着,突然提高了声音,像是下命令地大声说了一句,“都给我坐好了!评工分不是儿戏,哪个要吊儿郎当,等会儿工分评少了,可别怪我贺世忠一根眉毛扯下来盖住了眼睛,啊!”
众人一听贺世忠这样说,那些打鞋底和做篾活的马上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所有的人都将身子坐直了,目光落到贺世忠身上,一副正在接受军事训练的样子。贺世忠朝会场扫了扫,像是满意了,这才接着刚才的话说:“每个人报工分前,各人在心里把这几个月的表现,对照毛主席语录好好检查一遍。报工分时,都要实事求是地把在这几个月中,做了哪些不热爱劳动,不热爱集体,心里还有哪些私心杂念和缺点等说出来,并说出今后怎样改正这些缺点和错误,接受大家帮助,不要靠大家来说,这就不好了……”众人听了这话,又说:“晓得,晓得,评了这么多年工分,没吃过油还没听见过榨响?哪个不谦虚,少他工分就是!从哪个评起走,直接评吧!”
说完,就评起工分来。原来贺家湾评工分有一定之规。首先,贺家湾把全队的劳力,分成了四个等级,即男劳力、女劳力、半劳力和副劳力。男劳力又叫“全劳力”,包括所有身体正常的成年男性劳力。男劳力一个工的满分为十分。女劳力也包括所有身体没有缺陷的成年女性劳力,一个工的满分为八分。半劳力的范围最广,既包括身体有缺陷,不能和正常的男劳力或女劳力一样参加劳动的残疾人,也包括那些只能做些轻微劳动的上了年纪的老人,以及还没成年的半大娃儿等,他们的工分一般在五到六分之间变化,弹性的空间最大。副劳力不多,一般指那些偶尔参加一点辅助性劳动的小孩,工分在三至四点五分之间。每次评分,都是从男劳力开始,男劳力评完后,是女劳力、半劳力,最后才是副劳力。而在评每个同等劳力的工分时,所采取的措施便是首先在全生产队各找出一个大家公认的劳动态度最好、干活最认真、劳动技术最到家的人,作为标杆。把这样一个人选出来以后,下面报分的人,便以这个人的分数为依据,报出自己的基本工分。贺世龙是贺世海的大哥,贺兴成的父亲,是全生产队公认的干活能手和庄稼把式,每次评分,他都被大家选出来做全劳力的标杆。加上他憨厚老实,和湾里老老少少都合得来,因此众人在选他做榜样的同时,又拿他取笑一番,已成习惯。
这日众人将贺世龙选为标杆后,下面贺世忠点一个人便评一个。点到贺世亮的名时,贺世亮既不想说那些言过其实的漂亮话,也不想给自己报个低分来证明自己思想觉悟高,便直通通地说:“我报九点八分……”话音未落,贺世忠像是忍不住了似的,突然说:“你还不谦虚嘛!”贺世亮听贺世忠这话有点阴阳怪气,便也不加思考,马上顶撞地说道:“过分谦虚就是骄傲!”贺世忠更像是权威受到了挑战,脸马上黑了下来,看着贺世亮质问地说道:“我问你,这两三个月,你一共旷了多少个工?”贺世亮知道贺世忠今天有意要为难他了,便说道:“旷了多少天工,我也不知道了,你说旷了多少就是多少……”贺世忠说:“你还不接受意见是不是?告诉你,你的问题多的是……”
正说着,贺世宏忽然在一旁叫了起来,说:“就是,他的思想意识还不好,摸女娃儿屁股,耍流氓!”一听这话,贺世亮红了眼,“呼”地便站了起来,盯着贺世宏道:“我摸了女娃儿的屁股怎么了?总没像有些人……”刚要说下去,看见代明淑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像一只随时都会扑过来的母老虎似的,便把后面的话打住了,只把拳头握得“嘎吱嘎咯”响。贺世宏又说:“你把腚子(拳头)捏起怎么样?晓得你气力大,还想打人不成?”众人也怕他们打起来,便纷纷说:“算了,算了,评分就评分,说那些做啥?”说着把贺世亮重新按到位置上坐了。
贺世忠等贺世亮重新坐下后,才说:“年轻人不学好,我问你,你成天把那些石头砣砣举上举下,是啥意思?”贺世亮紫涨着脸说:“毛主席说:加强体育锻炼,增强人民体质!”贺世忠鼻子哼了一声,说:“我们农民做啥不都是体育锻炼,要专门举石头疙瘩?有那气力,怎么不学学那些无名英雄,把地里石头搬出来垒地边?把队里的年轻人都带坏了……”贺世亮听贺世忠说他把队里年轻人都带坏了,忙问:“我把哪个带坏了?”贺世忠说:“没带坏刚才在操场里掰手劲和玩抱壳(摔跤)干啥?”贺世亮说:“是贺世宏主动要和我比赛的,有我什么事?以往我没有练举重,大家开会以前不是同样也比赛掰手腕和摔跤,那又是谁带坏了风气?”贺世忠听了这话噎住了,半天才说:“我没有说以往,我就说这一回……”话没说完,贺世宏又忽然叫了起来,说:“我没有要和他比,是他自己要炫耀自己气力大,要和我比!”贺世亮气红了脸,回头看着他说:“你对着天老爷发个愿,是我要和你比的?”贺世宏一听这话,便不吭声了。众人又劝:“算了,算了,发啥愿哟?年轻人少答应一句不就行了?”
贺世亮心里还愤愤的,但听了这话,就住了口,只看着贺世忠。贺世忠说:“你也不用看着我,我也是为你好!一个年轻人,走哪儿不请假,目无组织纪律,自由散漫,又不接受意见,还自认为有理,思想意识不健康……”他本想说出“摸屁股”的事,可又想起了那天贺世亮抢白他的话,便也打住了,急忙大声对众人问:“大家说嘛,该给他评多少工分……”话还没说完,贺世宏便像和贺世忠约好了似的喊叫了一声:“九点五分!”众人一听这话,都像吃了一惊似的,急忙回过头去看着他。贺世忠急忙问:“大家说,大家说,九点五分合不合适?”一副急于拍板定案的样子。众人又马上回头看着贺世忠,然后又看了看贺世亮,显出不好说什么的样子。正在这时,王茵忽然从一堆姑娘中站了起来,看着贺世宏问:“凭啥只给贺世亮评九点五分?”贺世宏一下语塞了,说:“这、这……”王茵没理他,说:“是因为贺世亮和你打了架,还是因为贺世亮刚才赢了你?”旁边代明淑马上帮着儿子说:“姑娘,你这话可是说我儿子是在公报私仇?”王茵却不怕代明淑,听见她帮贺世宏说话,便冷了脸说:“是不是只有他才知道!我说句也不怕大婶生气的话,如果只给贺世亮评九点五分,你儿子就只该得九分……”
贺世宏一听,马上红了脸说:“为啥我只该得九分?”王茵道:“我说出来你就知道了!”说着,王茵不再理贺世宏,回过头看着贺世忠说:“贺世亮这几个月旷工确实是多了一些,可却是有原因的。”贺世忠问:“有啥原因?”王茵说:“贺世亮去看他的同学,没亲自来跟你请假,却是托我给你请了假的,你说有没有这回事?”贺世忠不好争辩,说:“可你只帮他请了一天,他却在城里耍了好几天……”王茵打断了他的话:“人家那是有原因的!贺世宏把人家打成了重伤,队里谁不晓得?人家那几天头痛得不行,还来找我借钱到县医院检查伤情,人家那个样子,命都顾不了,还来给你请假?”说完便问贺世亮,“贺世亮,你说是不是这样?是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说出来,你也别怕!”
贺世亮知道王茵在替他打掩护,急忙说:“可不是那样!我是轻微脑震荡,花了三十多块钱,现在检查的发票还在我手里,我正要找队长给我主持公道呢!队长你可不能吃柿子拣的捏,不处理打人的,却专门寻我的不是……”一听这话,贺世宏立即蔫了,马上说:“是你先惹我……”贺世亮不等他说完,立即说:“不管是不是我先惹你,反正是你把我打伤了,轻伤负重伤,无伤负有伤,这可是原则!”说完又看着贺世忠问,“队长,今天全体社员都在这里,你处不处理贺世宏打我的事?还有我的医药费怎么办?”贺世忠不想揽这个麻烦,便说:“这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我不管!”说完怕贺世亮还扭住这事不放,又马上对王茵说:“就算事情是这样的,可他难道一点错没有?”王茵知道贺世忠有些息事宁人的意思了,立即说:“即使他有错,也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少人家这么多工分嘛?毛主席还说,允许人犯错误,还允许人改正错误呢!再说,他没出勤那天就没给他记工,只要他出了勤,就应该同工同分是不是?你们说,贺世亮哪次干活不如别人了?”众人都没吭声,连贺世忠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借坡下驴地说:“那你说该给他评多少工分?”王茵也不客气,说:“要依我说,扣他一厘,让他吸取教训就行了!”说完便不卑不亢地坐下了。贺世忠听罢,便问众人:“王知青说贺世亮九点九分,大家认为怎么样?”众人先互相看了看,又回头去看贺世宏,却见贺世宏把头埋在膝盖上,像是没有听见,便纷纷说道:“九点九分就九点九分,差不多!”贺世忠听了这话,便马上道:“既然大家都同意九点九分,那就九点九分吧!不过以后可要注意改正缺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