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回到家里,贺世亮对王茵感激不尽,可是他却不知该怎样向她表达这份感激之情。他想过隔壁去,当面对她说声谢谢,可又觉得这样不好。虽然王茵住的屋子仍是他的,可自从郑锋带人来将房屋隔开,另外开了门后,他就再没有进过那两间屋子。每次王茵有事,都是开了大门站在院子的阶沿上和他说话,她也没到这边的屋子来过。既然人家都守着“男女有别”这道防线,他自然也是一样。他想:“如果我现在突然走到隔壁去,不知王茵会怎么想呢?要是被别人看见了,更不知会怎么嚼舌头?”这样一想,便打消了去当面感谢的念头。过了一会儿,贺世亮突然去找来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几句话:“王茵:衷心地谢谢你!要不是你仗义执言,拔刀相助,我今天便被一伙小人欺负了!工分事小,尊严事大,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对我的帮助!贺世亮。”写完,将纸条折成两根拇指宽,找了一道墙壁缝隙,塞了过去,便去做饭了。
吃了饭,贺世忠又吹哨子继续开会——上午只评完了男劳力和一部分女劳力的工分,下午还要继续评呢!贺世亮去看墙壁,发现王茵并没有给自己回纸条,心里便有些失落。开会的时候,贺世亮不断拿眼睛去觑王茵,发现王茵像平时一样,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到了晚上,贺世亮正准备睡觉,却看见从中午塞纸条的壁缝传过一张纸条来。贺世亮一下激动起来,忙抽过来,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这是应该做的,大路不平旁人铲嘛!不过你今后可要注意一些,一些人对你不满呢!”
贺世亮心里立即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温暖和感动,立即又在原纸上写了几句话:“谢谢你,我知道有些人看不惯我,想寻我的碴子,我今后一定改正自己的缺点!”写完,按原样折叠好,又塞了过去。没一时,纸条又塞回来了,贺世亮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知道了就好,时间不早了,睡吧!”贺世亮看罢,便把纸条揉成一团,往床底下一扔,将头靠在床头上,合上眼皮,像养神似的眯了一会儿,才起来脱掉衣服,睡觉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贺世亮又去向贺世忠请假。贺世忠看着他说:“昨天才评了工分,今天又请假做啥子?”贺世亮撒谎说:“我同学明天生日,早就给我们说了要聚一聚。如果几个耍得好的都去了,唯独我不去,同学们怕要说我不够朋友呢!”贺世忠还是一副不肯相信的神情,看着贺世亮审视地问:“你一说也是到同学家,二说也是到同学家,这回又是到哪个同学家里?”贺世亮说:“你别管,反正是到同学家里,又不是去干坏事!”贺世忠听贺世亮这么说,半天才回答他说:“现在还不是很忙,这一次我准你两天假,春耕大忙起来后,可不要再想请假了!”贺世亮说:“队长放心,这回请了假后,以后一定少请假了!”
走到城里,贺世亮便去敲江国宪的门,敲了半天,却没人开门。贺世亮以为江国宪到外面闲逛去了,便又踅到江国宪父母的“五一”理发社来。等他走到那里一看,却愣住了:江国宪正拿着一把推剪,笨手笨脚地给一个顾客理发,旁边站着他的父亲,不断指点着。一看见贺世亮,江国宪急忙住了手,看着他说:“你啥时候来的?”贺世亮说:“刚来!”说着喊了一声江国宪的父母。江国宪的父母已从江国宪的口中,知道了贺世亮因在身体复查时查出了毛病,被取消当兵的资格了,此时怕他难过,也不提这事,只说:“世亮来了!”贺世亮说:“好久没有来看伯父伯母了,今天专门来城里理发,顺便看看伯父伯母!”说着,不好意思地捋了捋一头乱鸡窝似的头发。
江国宪一听贺世亮要理发,自告奋勇地说:“那好,让我来给你理!”一听这话,贺世亮也露出几分兴奋的样子看着江国宪问:“你能独立剪头了?”江国宪说:“别人怕我给他把头发剪坏了,难道你也不敢给老同学试试?”贺世亮想了一会儿,做出一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样子,说:“一个头发有什么不敢的?你要剪,大胆地给我剪就是!老同学都不拿你试手脚,谁肯拿你试?”江国宪一听这话高兴了,便大声说:“好,你坐下来!”
贺世亮果然在江国宪的椅子上坐下了,江国宪的母亲见江国宪正要给贺世亮围围脖,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对江国宪说:“你行不行?不行就让我来……”江国宪没等他母亲说完,又信心百倍地说:“有啥不行的?”贺世亮也说:“没啥,伯母,你就放心大胆地让他给我理!”江国宪的母亲像是放了心,说:“好嘛,你们老同学,愿意给他理就给他理!”又叮嘱江国宪,“要是哪儿不对,你就给我说,啊!”江国宪答应一声,将手里的围裙用力一抖,贺世亮只觉得一股轻风掠过,围裙便围到了他的脖子上。贺世亮说:“看你这样子,倒像胳膊肘长毛——老手!”江国宪说:“你等会儿不要出声,看头发飞到嘴巴里了!”贺世亮说:“好吧,我就不说话了!”说着,贺世亮果然闭紧了嘴巴,目光却紧紧地看着镜子。
江国宪给贺世亮围好围脖以后,用梳子在贺世亮头上梳了几下,便拿过推剪,从两边鬓发开始,给贺世亮剪起头发来。这时,贺世亮才感觉出江国宪拿推剪的手像是在颤抖,剪齿不时绞着了头发,把头皮扯得生疼。可贺世亮不好说什么,只得任他笨手笨脚地剪去。剪了一圈以后,贺世亮才从镜子里看见自己头上的头发,一边剪得高些,一边剪得低些,便指了左边的头发说:“这边好像比右边剪得高了些!”江国宪听后,停下推剪,在贺世亮脑后看了半天,也说:“左边确实高了一点!你别着急,等我把左边稍微收拾一下,两边就一样了!”说完,果然弯下身子,又拿起推剪,推起左边的头发来。推了一阵,才对贺世亮说:“你看看,现在两边是不是一样了?”贺世亮抬起头往镜子里一看,却又一下叫了起来:“现在又反过来了,左边低、右边高了!”江国宪道:“真的?你不要动,让我好好看看!”说着又走到贺世亮身后,捧着他的头仔细看了起来。看了一阵,才终于说:“这是怎么回事?我是注意剪的嘛!你把头低下去一点,我再收拾一下!”说着将贺世亮的头往下按了一按,又拿起推剪去收拾起右边的头发来。收拾了一阵,住了推剪,又扳着贺世亮的头看了一阵,又到左边去收拾了一下。半天才像完成了任务,扳起贺世亮的头来。贺世亮一看,突然又叫了起来:“你这是剪的啥头……”
众人扭头一看,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江国宪想将两边头发修成一样,却没想到修来修去,修得只剩下巴掌大的一片头发贴在头顶上,两边除了发碴以外,都没头发了。江国宪看见众人笑,也一下愣住了。这时江国宪的母亲已经给顾客吹完了头,过来看了看,也说:“这怎么办?”又指责江国宪说,“叫你不行就不要理,你偏要逞强,现在把老同学的头理成了一个‘马桶盖’,叫人家怎么好意思出去见人?”贺世亮听了这话,急忙对江国宪的母亲说:“不要紧,伯母,你把头发吹下来一些,看能不能遮住?”江国宪的母亲说:“再怎么吹,只有头顶那点头发了,怎么能遮得住?即使吹下来,还不是怪模怪样的!”贺世亮回头见江国宪面红耳赤的样子,突然有些同情起他来,想了想便说:“遮不住就算了,伯母,你干脆给我剃个光头,恐怕还好看一些!”众人也说:“剪都剪成那样了,真的还不如剃个光头好!”江国宪的母亲想了半天,才对贺世亮说:“对不起,世亮,这都是你老同学故意逞能,让你受委屈了……”
贺世亮没等江国宪的母亲往下说,便打断了她的话道:“有什么受委屈的,伯母?乡下剃光头的多着呢!再说,天气逐渐热了,剃光头还凉快得多,你说是不是?”江国宪的母亲听贺世亮这么说,便说:“世亮要这么说,伯母就给你剃光头了!等你头发长起来后,伯母再亲自给你理个大分头!”说完,果然把贺世亮带到洗头盆那里,洗了头,过来将贺世亮头上的头发全剃了。剃完以后,贺世亮对着镜子一看,只见自己的头如一颗青葫芦般,亮闪闪的放着光,急忙用手摸了摸,连自己都禁不住笑了,却说:“光头也挺好的嘛!”说着,贺世亮去口袋里掏钱,江国宪却过来按住了他的手,说:“是我把你头发理坏了的,你不用掏钱,这钱我替你付了……”贺世亮说:“这怎么行,我理发怎么要你付钱?”又说,“理得很好嘛,哪儿理坏了?”不由多说,掏出一毛五分钱,放到墙壁木板上,转身便往外面走。江国宪急忙追了出去,又拉住贺世亮十分内疚地说:“对不起,今天把你头发理坏了!”贺世亮说:“你这么说就见外了!熟能生巧,都不愿给你试手脚,你怎么学得会?这回理得不好,下回就对了嘛!”江国宪十分感动,说:“谢谢老同学理解我,走吧,我们回家去,我妈叫我把一个东西给你!”贺世亮忙问:“什么东西?”江国宪说:“回去就知道了。”
回到江国宪家的筒子楼里,贺世亮才问江国宪:“你说打死也不学剃头匠,怎么还是学起理发来了?”江国宪叹了一声,说:“胳膊拧不过大腿,我不学理发,我爸就在我面前抹喉上吊的,我妈也不吃饭!再说,毕了业我在社会上已经浪荡了大半年,也没找到职业,还吃父母的闲饭,也不好意思,看来只有当剃头匠的命!不过这样也好,任什么人来,叫他把脑壳低下就低下了!”贺世亮说:“你也不要嫌理发不好,都是端国家饭碗,比我们背太阳过山不知强到哪儿去了,我们想还想不着呢!”说完才问江国宪,“你说给我东西,是什么?”江国宪说:“你等一等!”说着就进了里屋。
没一时,江国宪捧了一个纸包出来,有一个巴掌大,一拇指厚,递给贺世亮说:“这是块老腊肉,是我爸老家的亲戚送来的,我妈刚才对我说,你一个人没人照顾,一年肯定沾不到几次油荤,叫我把这块肉让你拿回去,馋了的时候也润润肠子!”贺世亮急忙将纸包挡了回去,说:“这么稀罕的东西,你们都舍不得吃,我怎么能收?”江国宪说:“这可是我妈的意思!我妈是实在人,你不收,她反倒会不高兴的!她叫你不要客气,想来耍的时候就尽管来!”说着把纸包硬塞到贺世亮手里。贺世亮喉头动了动,想对江国宪说点什么,却没有说出来。过了一会儿,才简单地说了两个字:“谢谢!”江国宪说:“我们同学一场,谢啥?”说完又掏出五斤粮票,对贺世亮说:“这五斤粮票,是我答应学理发后,我妈给我的,说让我想吃什么零食,就去买。我一个大男人了,还吃什么零食?我还要上班,也没时间做饭招待你,你把这五斤粮票拿去,以后赶场肚子饿了,也好到馆子里吃碗面条!”贺世亮又急忙拒绝说:“不,还是你拿着,我的身子哪有那样金贵……”话没说完,江国宪做出生气的样子,说:“快拿着,老同学还客什么气?”贺世亮只好把粮票接了过来,说:“那就谢谢老同学了!”江国宪说:“我不陪你了,以后想来时就来耍!”一边说,一边又陪贺世亮走了出来。走到街口,两位朋友分了手,贺世亮又朝家里走去,走到南门城边的工农食店,果然进去买了三两粮票的米饭,一碗洋芋片豆腐汤,“呼噜噜”吃到肚子里后,将嘴一抹,这才甩脚甩手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