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世亮在江国宪家里住了两天,渐渐丢冷了当兵的事,又回贺家湾去。走的时候,江国宪找出一根棕绳和一截竹筒做扁担,贺世亮将江国宪的两只石锁套上,担着出了门。石锁一只重,一只轻,出得城来,贺世亮又找了一块石头绑在轻的那只上面,一路晃晃悠悠往回走,惹得两边地里干活的人不断注目观看和议论。
回到贺家湾,天将晌午,大队办公室门外,摆着几张桌子,贺世海正带着王茵、贺小莉、贺雪东、贺银庆几个年轻人扎大红花。几个人一见贺世亮敞着外面的衣服,头上汗涔涔的,担着两坨石头走来,都十分奇怪。还没等贺世亮说什么,贺世海便叫了起来:“你从哪里担两块石头来?”王茵看了看,说:“这不是石头,是石锁……”话还没说完,贺世海便皱起了眉头,说:“什么锁不锁,石头就是石头嘛!你挑两块石头回来做啥?”
贺世亮本不愿意回答,但一想人家是团支部书记,几天前还请自己喝过酒,又送过礼物,不答应人家也不对,便把江国宪教给自己的话说了出来:“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加强体育锻炼,增强人民体质’嘛!”贺世海不好再说什么,便正了脸色,有些严肃地对贺世亮说:“你正经一点好不好?虽说今年当兵去不成了,可也不能悲观失望嘛!毛主席说,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就看自己的表现了,你怎么能这样经受不住打击呢?”贺世亮正准备回答,却见贺世海对他挥了一下手,将他的话堵了回去,接着说,“实话告诉你吧,今年新兵的名单下来了,果然没有你,却有我们大队的贺春乾!贺春乾在政审的时候,并没有他的名字,都是因为把你刷下来后,上面又把他添上去的!人家明天就要走了,我们正在准备欢送呢……”贺世海话没说完,贺世亮心上早像是被人扎了一刀,马上没好气地大声叫了起来:“有他就有他吧,关我啥子事……”众人一见贺世亮脸色变得铁青,便都愣愣地看着他,贺世海又说:“你也不要难过,只要振作起来,以后机会还是有的……”贺世亮没等他继续往下说,便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冷笑,说:“我难过啥,不当兵就不活人了?”说罢,贺世亮昂起头便往前走去,没走几步,又回头对贺世海说,“三哥,你送我的礼物,回家我就拿来还你!”贺世海说:“你留着吧!不当兵就不学毛主席著作了?”贺世亮又冷笑一声,说:“我连当兵都不配,还配学毛主席著作?”众人一听这话,都吃惊地看着他。
贺世亮也不管众人是什么表情,转身又走。只见他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再次反身走了过来。众人以为他还要说什么,却见他并没有理会大家,昂首挺胸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到了旁边的供销社代销点门前时,“咚”地放下了肩上的石担,掏出两块钱来,大步走进去对着柜台大叫一声:“拿瓶酒来!”售货员是从公社供销社派下来的,姓胡,三十多岁,右边眼睛有点斜,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差不多要扯到额角上去了,因此贺家湾人便叫他“斜巴眼”。听了贺世亮的话,他像是没听清楚,笑着问:“你真的买瓶酒呀?”贺世亮“啪”地把钱往柜台上一放,大声说:“我就喝不得瓶酒?你睁大眼睛看看,这是钱!”“斜巴眼”一看,才从货架上取了一瓶酒,交给了贺世亮,又找补了贺世亮零钱。贺世亮将酒瓶往裤子口袋里一揣,出门担起石担,这才气昂昂地走了。
到了家里,放下石担,贺世亮才感到一阵剜心的疼痛,忍不住又想像上次那样放声大哭,可他咬着牙忍住了。他把大门关上,插紧,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酒瓶,拧开盖,将瓶嘴塞进嘴里,仰起头来,像是渴极了,“咕咚咕咚”地往肚子里灌起酒来。因为灌得急,酒液从嘴角溢了出来,雨线一般流到衣服上。起初,贺世亮觉得从嘴巴到肚子里,都像被辣椒水辣住了,喉咙里像是要往外冒烟一样。可灌着灌着,这种感觉慢慢消失了,他变得有些晕乎乎起来,鼻子里闻到的,只是满室的酒香。他觉得这种气味很好闻,便灌得更猛了。酒液溢出来已将衣服湿了一大片,他也一点没觉察到。一瓶酒灌完,他开始摇晃起来。这时贺世亮的意识还有些清醒,知道自己醉了,便踉踉跄跄往床上一扑,接着便不省人事了。
等他醒来,已不知是什么时候,侧耳静听,整个世界万籁俱寂,仿佛死去了一般。只有风从屋顶掠过,刮着竹叶发出“飒飒”的声音,有如妇人悠长的呜咽。窗外漆黑一片,贺世亮估计已是半夜。此时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燃烧,口渴得要命,而身子却软得没一丝力气。他挣扎着爬起来,想去摸火柴点灯,却没摸着,只好扶着墙壁,脚下像踩着棉花条一样,跌跌撞撞往厨房摸去。到了厨房,摸着了水缸和水瓢,便从缸里舀出一瓢冷水,“咕噜咕噜”喝了下去。
一瓢冷水下肚,贺世亮觉得肚子里好受多了,又摸到睡的房间里,东摸西摸,摸到了火柴,划着,颤抖着将煤油灯点燃了。这时贺世亮才看见床上、地上和衣服上,满是自己的呕吐物,一摊一摊的,散发着刺鼻的酒味。贺世亮这才想起昨天晚上的事。看见肮脏的呕吐物,忍不住“咯噔”打了一声嗝,肚里忽地又不平静起来。他马上用手捂住了嘴,忍了一会儿,觉得肚子平静一些了,才去灶膛里撮了半箢箕草木灰,倒在地上的呕吐物上,用扫帚反复在地上清扫几遍,接着又将草木灰撮起来,开了门,倒在了后面的茅坑里。然后又强挣扎着,将被呕吐物弄脏了的被套也拆了下来,又换了身上的脏衣服,和被套一起抱到厨房,按到了木盆里,这才头重脚轻地走回来,准备重新上床睡去。也许是打扫房间的响动惊醒了隔壁的王茵,他忽然听见王茵在问:“贺世亮,贺世亮,你醒过来了?”贺世亮想回答,却觉得浑身没一丝力气,不回答,又觉得没有礼貌,半天,他才强打起精神,有气无力地说道:“你还没睡……”王茵在隔壁说:“昨天晚上睡的时候,我听见你吐得‘哇啦哇啦’的,像是把肠肝肚肺都吐出了一样!我喊你又喊不答应,吓死人了!你喝了酒是不是?”贺世亮听了这话,半天没回答。王茵没听见贺世亮回答,又关心地问:“你是不是还很难受?”贺世亮这才说:“好多了……”王茵说:“好些了就好,明天起来熬点粥喝,以后不要喝那么多酒了!有什么难过的?没听古人说过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何必自己折磨自己,不就是当个兵嘛!”说完,见贺世亮又没答应,以为他已经睡过去了,便也住了声。
第二天早晨醒来,贺世亮仍觉得脑袋昏昏沉沉,身子怠倦乏力,像是大病过后虚脱了一般,但比起昨天晚上又好多了。他果然去生火,抓了两把米,想熬一碗稀粥喝。可想了一想,觉得米多了,又抓了半把出来,然后洗了一根红苕添进去,煮了一碗红苕稀饭。吃下去后,觉得精神恢复了一些,便去敲王茵的门,想问她队里今天干什么活?敲了半天,王茵却没有开门。这时忽然听见从大队办公室方向传来锣鼓声,才想起王茵肯定去参加欢送贺春乾入伍的活动了。贺世亮在王茵门前站了一会儿,又走回来,关上门,仍觉得乏力,便又上床去睡了。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一听,隔壁有了响声,便知王茵已经回来了。贺世亮起来进厨房洗了一下脸,又去敲王茵的门。王茵开了门,一见贺世亮,便惊讶地叫了起来:“你脸色怎么这样吓人?”贺世亮说:“今天没有出工?”王茵说:“我们在欢送贺春乾入伍,其他人都在地里干活呢!”说完,王茵忽然看着他说,“转眼就是春节了,我刚才听贺世海说,大队又要组织宣传队,你想不想参加?”贺世亮想了一会儿才说:“我去送给别人笑话嘛?”王茵说:“参加也有好处,年轻人在一起唱唱跳跳,就不会想到当兵的事了!”王茵的话刚完,贺世亮就态度很鲜明地说:“我不参加!”王茵便没再吭声。过了一会儿,贺世亮才觉得自己态度粗暴了一些,人家毕竟是为自己好,于是看着王茵说:“你想参加就参加吧,毕竟你一个人在乡下过年冷清……”王茵没等贺世亮说完,便说:“我过年要回家去,才不会去参加呢!”说完,两个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各自进屋去了。
贺世亮又把自己在家里关了两天,到第三天上,方觉得精神起来。看见地下的两只石锁,想去举一举。于是紧了紧裤带,过去抓起那只三十斤重的,举了两下。那手却是颤颤巍巍的,虽是勉强举上去了,却憋得像是才下过蛋的小母鸡,满脸通红,刚举到头顶,又“咚”地放了下来。再要举时,却忽然听到了“咚咚”的敲门声。贺世亮以为又是王茵,便急忙叫了一声:“来了!”兴冲冲地跑过去开了门。一看,却是贺世忠。贺世忠二十七岁,四方脸,个子不高,身材精瘦,是属于那种俗话常说的“干膘人”——吃什么都不会长肉的人。他穿着一件黄棉袄,外面套着一件已经毛了边的旧军装,纽扣扣得整整齐齐,还保持着几分当兵时的形象。一见贺世亮,便板着脸严肃地问:“你这几天怎么不出工?”贺世亮见贺世忠这副样子,心里便有些不高兴了,于是说:“病了!”贺世忠又将贺世亮上下打量了一遍,然后又问:“啥病?”贺世亮说:“我又不是医生,我怎么知道是什么病?”贺世忠被噎住了,过了一会儿才接着问:“前两天你又到哪去了?”贺世亮说:“到同学家去了!”贺世忠说:“你经常都是到同学家去……”贺世亮听贺世忠口气不对,不等他说完,便说:“我的同学多,今天到这个同学家去,明后天又到那个同学家去,我的同学家里都是响当当的贫下中农!难道不让我去?”贺世忠听贺世亮这么说,便沉下了脸说:“不是不让你去,草树桩桩你也该摇动一下,为啥不向生产队请假?大家都像你这样目无组织纪律、自由散漫,出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集体的活儿还干不干了?你还是不是生产队的社员?”贺世亮心里更不高兴了,便说:“我才一次没请假,你就说得这么严重,别人走哪儿,是不是每次都请了假的?你要这么说,以后我干脆不跟哪个请假了!”贺世忠听了这话,突然瘪起嘴来,说:“哟,你还不接受批评教育了,是不是?你自己摸了女娃儿的屁股,没当成兵,还跟我闹啥情绪?好,以后社员大会上说!”说罢转过身子气冲冲地走了。贺世亮冲着他的背影大声道:“社员大会上说就社员大会上说,我不过是旷了两天工,不相信哪个能把我吃了!”说罢“哐”地把门重新关上,跑过去将刚才那只石锁抓在手里,气鼓鼓地一连举了六七下才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