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世亮等头上的伤好一些才往城里去。贺世亮的同学叫江国宪,父母都是“五一”理发社的工人,住在英明街花园巷。花园巷这个名字很好听,可里面尽是破破烂烂的房子。巷子也很窄,石板凹凸不平,又有好几道弯拐,俗名又叫四道拐。江国宪和父母住的是筒子楼二楼,房子不宽,只有一个寝室、一个客厅加一个卫生间。寝室自然是江国宪父母住。江国宪住的是父母用木板给他封的阳台。那阳台是用两张水泥板搁到外面悬臂梁上的,有三尺来宽。江国宪的父母用木板把外面封好,搭上一张单人床后还有一点侧着身子过路的地方。江国宪从两岁起一直睡到了现在。一到夏天,阳台被阳光烤得直冒烟,又封得死死的,不透一点气,像是蒸笼一般,晚上便睡不得人。好在那个客厅还宽,有十来个平方米的样子。江国宪的父母便去河边的竹木市场上,给儿子买回了一捆拇指粗细的小芦竹棍,回来用细棕绳缠了,做成了一张“凉巴棍”。江国宪家里吃饭用的也是乡下一样的大板凳,吃过晚饭,江国宪将三张大板凳搭在客厅中间,将“凉巴棍”搁在上面,就做成了一张简易的床,既凉爽,收起来也方便。在县城读高中的三年期间,贺世亮没少到江国宪家里去,既挤过江国宪阳台上的床,也挤过客厅里的“凉巴棍”。
从贺家湾到县城有十多公里弯弯拐拐的小路,贺世亮人年轻,腿力好,不到两个小时便到县城了。他想江国宪应该在理发社,因为前不久到县医院做了征兵体检后,他到他们家里,正碰见江国宪的父亲要江国宪学理发,他以为江国宪现在已经在跟着父亲学手艺了,于是直奔“五一”理发社。可到了那里一看,江国宪并没有在那儿。江国宪的母亲正在给一个顾客理发,一见儿子的同学来了,很高兴,可一看贺世亮头上缠着纱布,惊得叫了起来:“你这是怎么回事?”贺世亮不想让江国宪的父母知道自己打架的事,便说:“不小心摔的。”江国宪的母亲说:“这么大的人,怎么还不小心?当兵的事定下来了吗?”贺世亮脸腾地红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一时不好回答。理发社其他人也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来看着贺世亮。贺世亮慌乱极了,只好回答说:“还没接到通知的,伯母!”江国宪母亲便一边用推剪给顾客推头,一边说:“不要紧,总会通知的!国宪在家里,你先到家里去找他吧!”说完像是想起什么,又停了手里的活儿,从衣服口袋掏出一只小布口袋,从里面拿出了两元钱和一张小纸片,过来对贺世亮说:“这里有两斤肉票,你让国宪去割一块肉回来,家里还有白菜,中午炒白菜肉片!”贺世亮不好意思去接她手里的肉票和钱,便红着脸说:“伯母,又不是外人,这……”江国宪母亲做出嗔怪的样子,说:“拿着吧,你和国宪同学一场,你现在要比他有出息了!等你去了部队,还不知要等啥时候,才吃得到伯母的饭呢!”贺世亮听了江国宪母亲的话,这才伸手把她手里的肉票和钱接了过来。
贺世亮敲开江国宪的门,却见江国宪上穿一件深黄色绒衣,下着一条橄榄色绒裤,脚着一双白色帆布胶底鞋,正在客厅里练举重,头上大汗淋漓。客厅里摆着好几只石锁,大的比农村房屋柱子底下的磉礅石还要大,最小的也有一只木升大,还有一副杠铃,也是用青石凿成,中间用一根粗木杠穿着。江国宪一见贺世亮头上的纱布,也问是怎么回事?贺世亮不想隐瞒江国宪,便把和贺世宏打架的事对江国宪说了。江国宪听完,立即说:“你呀你呀,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以后你也可得把身体锻炼好一点,让别人不敢欺负你!”贺世亮马上问:“怎么锻炼好?”江国宪说:“你看我!”说罢,将绒衣脱了下来,只穿着一件鱼肚白的衬衣,然后挽起袖子,将手臂亮在外面,走到阳台门边,叉开双腿,弯下腰,双手抓起一副石担便往上举。贺世亮看见江国宪两只手臂上的肌肉,立即一绺一绺地暴突了起来,紫油油地闪着光。江国宪连举了十多下,这才放下,过来又将右手臂曲过来,手掌握成拳头,然后对贺世亮说:“你摸摸我膀子上的肉!”
贺世亮果然去摸,只觉得那几绺肌肉像是他屋后那棵老枣树的根一样硬,便不由得道:“好结实呀!”江国宪松了拳头,收回手臂,过去穿起衣服,才过来对贺世亮说:“这有啥?你把手伸过来,我握一下你就知道了!”贺世亮把手朝江国宪伸过来,江国宪抓住贺世亮的手轻轻一捏,贺世亮便“哎哟哟”地叫了起来。江国宪松开手,却对贺世亮问:“怎么样?”贺世亮一边甩着手,一边说:“像钳子一样!”江国宪说:“我才使三四分力气呢!”贺世亮又是惊喜,又是钦佩,说:“才三四分力就这样痛,要是使十分力,不把我手上的骨头都捏成渣滓了?”江国宪说:“不说把骨头都捏成渣滓,但肯定会让人受不了!你如果练到这样子,看谁还敢欺负你!”贺世亮问:“你都是靠举这些石锁和石担练出来的?”江国宪说:“可不是!”贺世亮说:“你哪来的这么多石锁?”江国宪说:“我到乡下去搞的!乡下石匠多的是,我给他们几盒经济烟,他们就给我打好送来了!”又对贺世亮说,“你来试试!”贺世亮好奇地走过去,将刚才江国宪放下的那个石锁把子用力握住,想要往上举,哪儿举得起来?一张脸憋得像要下蛋的母鸡。江国宪说:“先举轻的!”说着选了一只小的给他。贺世亮倒是举起来了,但只举了几下,手臂便酸了起来,急忙放下了。
贺世亮朝屋子里那些石头疙瘩看了一眼,然后说:“把你的石锁送我两只,舍不舍得?”江国宪说:“有些石锁,我已经用不着了,你要就尽管拿去!”便指了其中两只说,“这一只是三十斤重的,这一只是四十斤重的,我现在举八十斤重的!”贺世亮立即高兴地说:“那好,等我回去的时候,就把那只三十斤和四十斤重的拿回去!”江国宪说:“关键是要经常练,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起初举的时候,你手膀子会又酸又痛,可练着练着,你就会觉得手上身上都有力气了!”说完又炫耀地说,“没听说过吗?这年头穿好了要挨整,吃好了不怕冷,只有身体好了,才既不怕挨整,又不怕挨冷,你说是不?”贺世亮说:“怎么不是这样?我就是想请人教我一点功夫,可找不着师傅呢!”江国宪说:“现在而今眼目下,即使有人会功夫,也不敢露相,你到哪儿找师傅?就先举这石头吧,我们这是响应毛主席‘加强体育锻炼’的号召呢!你看我,还没有锻炼多久,现在没人敢和我掰手劲了!”说完这话,江国宪才像是想起正事来,急忙又对贺世亮说,“参军的事没问题了吧?啥时候走?我还以为你说走就走了,连招呼都不来打一个了呢……”贺世亮神情立即沮丧了下来,马上耷拉了脑袋说:“你快别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说罢,眼里便溢上了泪水。江国宪马上叫了起来:“怎么回事?”贺世亮使劲憋住了泪水,才说:“都怪我自己!政审都通过了,啥都没问题了,可是……”一语未完,眼泪还是不争气地在老同学面前滚落了下来。江国宪着急起来,忙叫道:“你不要哭,慢慢说呀!我爸我妈听说你就要去当兵了,便拿你做榜样来教育我,说:‘你一不找工作,二不学理发,一点正业不务,你看你同学贺世亮,就要去当兵了,你怎么不学人家?’到底因为啥去不成了,你倒要给老同学说说!”
贺世亮擦了泪水,过了好一会儿才看着江国宪说:“我说出来,你可不要笑话我……”这才把那天晚上看电影发生的事对江国宪说了一遍。
江国宪听完,突然“哈哈”地笑了起来,说:“你真是活该!你想和我们校花耍朋友,真是剃头匠的担子——一头热,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异想天开!你也不想想,人家愿意和你耍朋友吗?在学校时,你难道一点没有看出来,周敬英在和林建华耍朋友吗……”一句话没完,贺世亮忽然像是被蛇咬了一下似的叫起来:“真的?”江国宪说:“真是人在事中迷!这样的事难道我还能说着玩?我实话告诉你吧,这可是林建华亲口对我说的,说周敬英高二的时候就给他写信,高三的时候,还到林建华家里去过几次!人家林建华是啥人?响当当的县革委副主任的公子!你是啥人?你单相思去吧!也不给我说一说,你要说了,我早告诉了你,你也不会为她犯错误了嘛!”贺世亮顿时真傻了,呆呆地看着江国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半晌,忽然猛拍打起自己脑袋来,一边拍打,一边十分痛苦地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真是吃了猪油蒙了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讨苦吃呀……”江国宪忙把他的手拿住了,说:“这有啥,去不成就不去了嘛!”贺世亮哽咽着说:“我怎么给你爸爸妈妈解释……”江国宪说:“这还不好办?你就说名额有限,或身体复查时出了问题不就行了!这样也好,省得我爸爸妈妈又拿你做榜样教育我了!”
两个老同学说了一会儿闲话,贺世亮的心情渐渐平复了,想起江国宪母亲给他的肉票和钱,想等离开时,再把肉票和钱给江国宪。一边这样想,一边便随江国宪走进厨房,帮着老同学生起炉子来。刚把饭做好,江国宪的父亲便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只饭盒子。贺世亮一见,问:“伯母没回来?”江国宪的父亲说:“她中午要值班,我吃了饭后给她送去!”说完便把饭盒子递给了江国宪。江国宪接过盒子进厨房去了,没一时,把给母亲的饭盛好,然后端出饭菜来。江国宪的父亲见只有一盘炒白菜,一碗鸡蛋汤,便问:“你妈给的肉票和钱,怎么没去买肉?”江国宪问:“她啥时候给的肉票和钱?”贺世亮听了这话,才红着脸说:“哦,我忘了!”说着掏出了肉票和钱,交给了江国宪的父亲,说:“江伯伯,你们一个月才那么点肉票,何必要拿来招待我?我经常到你们家里来,难道还把我当外人?”江国宪父亲像是很过意不去似的,说:“唉,那就实在对不起你了,吃碗菩萨饭!”吃完饭,江国宪父亲又把肉票和钱交给了江国宪,说:“下午去食品公司看看还有没有肉了?如有,就把两斤肉票都割回来!”又对贺世亮说,“娃,你就在城里住一晚上。”说完,提着饭盒走了。
贺世亮和江国宪两个人进厨房洗了碗,江国宪这才拉着贺世亮往县食品公司去。走到那儿一看,早没肉了,江国宪便对贺世亮说:“是你自己没口福,上午怎么不把肉票和钱给我?”贺世亮说:“为啥一定非得吃肉不可?俗话说得好,只要情义在,吃口水也甜,你要这么客气,我以后倒不好来了呢!”说着话,两个老同学逛了一阵街,黄昏的时候才回到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