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伙儿吃早饭的时候,贺世亮换了干净衣服,想趁这个时候离开贺家湾到城里去。没想到这天早上男劳力挑粪淋棕树地的洋芋,收工晚。他走到棕树地时,见大伙儿还没收工,便想躲开,可还没有等他转过身子,贺世宏挑着一担空桶,从旁边小路下来了,看见他就阴阳怪气地叫了起来:“哟,解放军来了!你们快来看解放军来了……”话音一落,不但那些挑着粪桶的人朝他扭过了头,就是地里淋粪的贺世龙、贺世祥也抬头像是不认识地看着他。贺世亮想躲也躲不成,顿时红了脸,知道贺世宏故意奚落他,便没好气地道:“你管我是什么,屎壳郎打屁——你放什么臭气?”贺世宏马上幸灾乐祸地道:“哟哟哟,连问也不能问了,猪鼻子插葱——装啥子相(象)?哪个不晓得你黄了,还想当兵,当凌冰去吧!”贺世亮恨得咬牙切齿,没好气地回击道:“我当不当兵,有你屁事?”贺世宏说:“是不关我的事,可是那女娃儿的屁股摸起舒服吧……”一听这话,贺世亮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冒着怒火,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响,仿佛要吃人似的。过了一会儿,贺世亮忽然平静下来看着贺世宏问:“三月清明七月半,你怎么不去给贺老踮上坟……”他的声音虽然不大,却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都像从牙齿缝里迸出来的,很多人都听见了,并且都咧开嘴唇笑了。贺世宏果然大怒,他“哐啷”一声丢下粪桶,眼睛瞪得圆圆的,额角上鼓着两股青筋,持了扁担便往下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叫:“我日你妈,你个摸女娃儿屁股的流氓,还敢骂我?你不要跑,我今天非要和你拼个鱼死网破……”
原来贺世宏的母亲代明淑,在土地改革以前由父母包办,与贺茂迁订了婚。两家本是亲戚,贺茂迁有个姐姐嫁给了代明淑的哥哥,有点儿像是换亲。土改第二年,贺茂迁十九岁,代明淑十七岁,两个人结了婚。贺茂迁个子不高,圆盘脸,面孔黧黑,手脚粗大,不大说话,憨厚老实。而代明淑个子小小巧巧,一张光艳艳的瓜子脸儿,两只黑亮亮的大眼睛,长长的、微微往上翘的柳叶眉儿,一开口说话,两排细细的牙齿又白又亮,身上该翘的地方翘,该凹的地方凹,算得上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尖儿,常常让贺家湾那些男人像馋猫儿一样将眼睛落到她的身上。贺茂迁笨嘴拙舌,有时用杠子都压不出个屁来。代明淑却是伶牙俐齿,人们常说她把天上的鸟儿都能哄下来,又上过初小,识文断字,贺茂迁便有些管不住她。那年成立初级社,上面要求每个合作社要有会计一人,设立“三账一簿”,合作社社长兼支书贺老踮“任人唯贤”,便选了代明淑做合作社的会计。这样,代明淑便有机会和贺老踮一起开会和研究工作了。到了合作社小春粮食点完,区上为强化合作社会计的财务能力,通知全区所有合作社会计到区上参加培训,培训时间是半个月,代明淑自然去了。到了区上,因为人多,培训班管理也不太严格。在那一段时间里,贺家湾人便发现贺老踮经常借到乡上开会为名,离开合作社。代明淑从区里的培训班回来不久,人们发现她肚子渐渐大了起来。第二年夏天,便生下了贺世宏。
起初,人们并没有发觉什么。男大女大,该下就下,二十来岁的年轻夫妻,只要身上“机器”正常,哪有不生男育女的?可当贺世宏长到三四岁的时候,人们突然发现那孩子除了脚不踮以外,身坯样儿、眉眼儿甚至说话的腔调儿、走路的姿势儿,都像贺老踮脱的壳。人们这才明白代明淑给贺茂迁戴了“绿帽子”。但贺茂迁懦弱,代明淑却因了贺老踮的关系越来越强势,贺茂迁只好忍气吞声地将头上的“绿帽子”戴下去。好在贺老踮还有良心。在三年“困难时期”,尽管代明淑照样当着生产队会计,但贺世宏和贺世健兄弟俩,还是饿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贺茂迁也得了浮肿病。每逢贺老踮到公社开会回来或下村路过贺茂迁的房子前面时,常常会左右看看,在没人的时候,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里面或是一点粮食,或是两块红苕面掺糠的饼子,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搞来的,“呼”地一下从墙外扔进里面的院子里,然后袖了手急急离开。每当这时候,那兄弟俩便像饿狼一样扑过去,抢过东西便往嘴巴里塞。这样,因了贺老踮的特殊照顾,贺茂迁一家终于没有死人。后来开展反浮夸、反基层干部强迫命令群众的官僚主义作风时,贺老踮被抓了典型,死在了监狱里,但贺世宏却越来越出脱成一个新的贺老踮。尽管如此,贺家湾人笃守“宁说一坝、不说一胯”的做人准则,除了背后悄悄议论外,当着贺世宏,谁也没把这个事说破。贺世宏不是傻瓜,当他一天天长大,发现自己的身坯、相貌与父亲和弟弟截然不同,又发现贺家湾人看自己的眼神,总有些怪怪的样子,心下便有些疑惑。不久,贺家湾人那些悄悄的议论,便传进了他的耳朵里,这时他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接着便为自己的出身感到羞耻起来。有一次,他和贺永生一起到上马坟割草,路过贺老踮的坟前时,永生无意中说了一句:“这是贺老踮的坟……”话还没说完,贺世宏便扑过去一把将永生按倒在地,打了起来。今天贺世亮是当着众人,问他怎么不去给贺老踮上坟,这不等于将他的身世公开于世了吗?因此贺世宏像是被掘了祖坟一样,顿时勃然大怒。
贺世宏比贺世亮高出一个头,身坯子也比贺世亮壮实得多,人们背后叫他“贺大汉”。贺世亮见他拿着扁担下来了,也不示弱,看见贺兴良挑着空粪桶走了过来,便也冲过去,将贺兴良肩膀上的粪桶往地下一掀,夺过了扁担,然后举在手里也冲贺世宏叫道:“你来,你来,躲了你的都是偷人生的龟儿子!我说贺老踮关你屁事?我就要说!”说罢干脆像是打鸣的公鸡一样扯长脖子叫了起来,“贺老踮,贺老踮——”贺世宏更是气得满脸通红,牙齿紧紧咬着嘴唇狠狠地叫道:“我和你拼了,和你拼了!”贺世亮说:“拼就拼,你以为我怕你个杂种……”一语未完,贺世宏已经冲了过来,举起手里的扁担便朝贺世亮砍去。贺世亮也急忙举起扁担去接。两条柏木扁担在空中碰到了一起,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贺世宏力气比贺世亮大得多,在两条扁担相碰那一瞬间,贺世亮只觉得手臂一振,胳膊酸痛起来。接着虎口像被电击了一下,不但痛,而且仿佛失去了知觉,扁担一下被贺世宏打在了地上。贺世亮一时慌乱起来,正准备重新去拾扁担时,贺世宏又恶狠狠地将扁担举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贺世亮急中生智,躬下身子,头朝前,朝贺世宏一下撞了过去。贺世宏见贺世亮朝自己撞了过来,想退到一边已经来不及,便将握扁担的手落下来,用扁担护住胸口。贺世亮一头撞在扁担上,头脑“轰”的一声,眼前金星四溅。正想抽身退回去时,却被贺世宏一把抓住了头发,然后猛地往后面一推。贺世亮打了几个踉跄,站立不稳,便仰倒了下去,头磕碰到一块石头上,顿时冒出血来。
贺兴良一见贺世亮头上鲜血直流,便叫起来:“流血了!流血了!贺世亮的脑壳流血了!”一边叫,一边扑了过去拉贺世亮。这儿贺世宏还想扑过去,也早被几个汉子拉住了,说:“算了,算了,说归说,动啥手脚?”贺世亮被贺兴良拉起来后,一边用手按着后脑勺上的血,一边不断喘气,牙齿打着战,愤怒地盯着贺世宏,还像是不肯罢休的样子。众人见了,又推他说:“算了,还不快去找贺万山敷点药,跟他一般见识做啥?”一边说,一边把贺世亮推着去了大队合作医疗站。赤脚医生贺万山见他满身满脸都是血,吓了一跳,急忙问他是怎么回事?贺世亮把和贺世宏打架的事说了一遍,贺万山急忙撩开头发检查伤口。倒是没碰伤里面的头骨,但头皮却磕破了一根拇指长。贺万山见贺世亮的头发全被血黏住了,不好清洗伤口,便用小剪子仔细地把他后脑勺上的头发全剪了,然后用碘酒给伤口消了毒,敷上消炎粉,又缝了几针,才用纱布缠住。折腾了好一阵,方才给他把伤口处理完毕,又拿了一点控制感染的口服药给他。
贺世亮不好再到城里去了,只好又回家来。刚把门打开,王茵从大门里面伸出脑袋来,一见贺世亮像个伤兵,急忙又叫了起来:“你这是怎么了?”贺世亮摸了一下头上的绷带,然后才神情沮丧地说:“和人打架了……”王茵又急忙问道:“哪个把你打成了这样?”贺世亮本想告诉她,想了想却又忍住说:“打得不严重……”王茵又说:“纱布都让血染红了,究竟和哪个打的架?”贺世亮见王茵刨根问底,只好把经过说了。正说着,只见贺世宏的母亲代明淑黑着一张母夜叉似的脸,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来到了院子里。妇人现在已是四十多岁年纪,早已失去了早年妖娆的风采,加上前几年贺茂迁去世,两个儿子都还没有成亲,家里大小事情都落到她身上,所以更显苍老,看上去就像五十多岁的人一样。但早年锻炼出来的一张利嘴还丝毫没有变化,一走进院子,指了贺世亮就骂:“贺世亮,你个砍脑壳的跟老娘过来……”贺世亮知道她是来寻事了,便道:“我不过来又怎么样?打儿还不过百步,你凭啥撵到我院子里来骂我……”妇人在地上跳了一下,道:“骂你?老娘今天还要打你呢!你精光白日的,喊贺老踮是啥意思?贺老踮惹到你啥子了,你今天要跟老娘说清楚……”说着便往贺世亮面前走了过来。
王茵一见,心里明白了。她虽然不是贺家湾人,可到贺家湾已经好几年了,多少知道了一点这妇人的事,见她要过来抓贺世亮,急忙过去拦住了她说:“婶,有啥事过后可以说,非得这样吵吵嚷嚷的,闹得全湾人都知道了看笑话……”妇人一听这话,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这才站住了,却还是指了贺世亮说:“你以为老娘听不出你话里的意思?老娘作风不正,你哪儿抓着把柄了?世界上样儿长得像的人多的是,都是作风不正?咸吃萝卜淡操心,也不吐泡口水照照,自己像个啥子东西?长尾巴蝎子——一肚子坏水,你以为老娘不晓得……”贺世亮气得紫涨了脸,想过去和妇人论理。王茵又过来拦住了他,低声说:“此地无银三百两,你和她计较啥?”说着又过去拉妇人说,“婶,你就少说两句,年轻人不懂事,他可能是说者无心,却让你听者有意了,这又是何必呢?”几句话说得妇人红了脸,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自找台阶下地说:“今天老娘看到知青姑娘的面子上,不和你计较了,下次再听见你阴阳怪气的,你看老娘会不会饶你?”说着才转身回去了。
妇人走后,贺世亮心里还余怒未息,说:“这才怪了,她还有脸来兴师问罪!”王茵说:“欲盖弥彰,一个人越有这样的事,越怕有人说!你今后说话也要小心一点儿,不是有句话叫‘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吗?”贺世亮本想说:“他要不打我的脸,我怎么会打他的脸?”可想了想却没这样说,只说:“谢谢你!今天要不是你,还不知道这女人会怎么闹呢?”王茵说:“你也不用谢,我也只不过劝了两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