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世亮一哭,郑锋和贺世海才像是动了恻隐之心。两人在送走了赵部长和张连长后,回来看见贺世亮泣不成声的样子,郑锋便道:“娘的个×,你跟老子还有×脸号!老子当年革命打仗,看见那些女兵屁股肥嘟嘟、圆溜溜的,惹得翘起半天蔫不下去,可哪个敢去摸?你们这些小杂种倒好,看到女娃儿的屁股就想去摸一下,摸了哪儿就安逸些呀?光给老子添乱!老子看到你娃儿娘老子都没了,又没娶婆娘,一个人在农村过日子造孽,诚心诚意想把你送到部队去,可你个小杂种自己不争气,手爪子发痒,要去摸女娃儿屁股!你要摸悄悄摸一下也算了,哪个叫你把别个摸得叫唤起来的?现在去不成了,你怪得哪个?”说完又愤愤地说,“龟儿子,也不晓得是哪个屁巴虫这么快就到公社打了小报告?老子晓得了没他的好日子过!”
贺世海则说:“好了,好了,事情既然发生了,后悔也没办法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错误和挫折教训了我们,使我们比较地聪明起来了。’你也不要管是哪个去公社反映的,只管吸取教训,好好改正就行了!郑书记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大队党支部和团支部是真心想把你送到部队去锻炼的,现在不能去了,也不要紧!部队首长早就说了要有一颗红心、两手准备的思想嘛。毛主席也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嘛!农村也需要年轻人建设,是不是?只要你改正了错误,郑书记还是信任你的,我也一样,有啥事尽管给我们说就是了!”
贺世亮哭了一阵,不哭了,站起来便往外走。贺世海以为是自己的政治思想工作起了作用,很高兴,送到门边又大声嘱咐贺世亮道:“毛主席说要放下包袱,开动机器,可一定要振作起来继续前进,啊!”
贺世亮之所以哭了一阵便爬起来走了,实在不是因为贺世海的那番帮助教育,而是他觉得哭够了,心里好受了一些。贺世海那些话,他并没有记在心上,所以他也没回答贺世海。倒是郑锋那番日娘捣老子的责骂,让贺世亮觉得有几分亲切。一进门,尽管肚子饿得难受,却不想生火做饭,“哐啷”一声把门关上后,身子瘫痪了似的往床上一躺,便又睡下了。冬日天短,贺世亮一觉醒来,发现已经不能从瓦楞的缝隙中看见光了,知道天已经黑了。又侧耳一听,隔壁传来了王茵锅铲碰着锅底的声音。贺世亮的肚子不但传来一阵条件反射的“咕咕”声,而且胃部开始隐隐作痛起来。这时,贺世亮才想到整整一天没有吃饭。人是铁,饭是钢,不管出了什么事,他首先不能亏待了自己。这样想着,他便从床上跳下来,点上油灯,进灶屋做饭去了。
简单弄了一点吃的填到肚子里后,贺世亮觉得又有了精神,而且身子也不像刚才那样发冷了。他给自己下了命令,再也不去想当兵的事了!可白天已经睡了那么久的瞌睡,这时睡意全无。漫漫长夜,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啥,便又坐在床上,半眯着眼假寐,等待睡意上来。正在这时,他忽听得墙壁“笃笃”地敲了两下,接着便听到了王茵的声音:“贺世亮,贺世亮!”贺世亮立即睁开眼,可他却不知道该不该回答,过了半天才瓮声瓮气地问:“啥事?”声音像是很不高兴一样。那边又问:“你吃饭没有?”贺世亮说:“我吃没吃饭,不关你的事。”王茵仿佛被贺世亮这话噎住了,过了半天才说:“你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看到你今天一整天,房屋都没往外冒烟,好心好意问你,你怎么对我恶声恶气的?”
贺世亮也感到自己的话太冲,便说:“我不吃饭,难道光饿呀……”王茵没等贺世亮说完,便显得有些高兴起来,说:“这就好了!不管遇到了什么事,饭还是要吃的!”又问,“你当兵真的去不成了?”贺世亮心头一紧,像是有人在他心尖上戳了一下似的。他本不想回答她,过了半天又觉得人家主动关心自己,不回答别人恐怕不礼貌,便沮丧地说:“你都听说了还问我做啥?”话音刚落,王茵便在那面说:“下午薅洋芋草时,我听贺世海的大嫂说了,我还不相信呢!公社和接兵部队哪有这么快就知道了的?”贺世亮没有立即回答,过了半天才问:“他们还说些啥?”王茵说:“还能说啥?都说你划不来,太可惜了,好不容易才验上兵,为这点事就把前途耽搁了!还说那女娃儿也真是的,叫唤啥嘛?就那么点事,你这一叫唤,把别人的前程给耽误了不说,以后自己找对象,也打了二百钱的黑,男方要是晓得被别人耍过流氓,保不准人家还会嫌她几分呢……”王茵似乎知道自己说漏了嘴,马上打住了自己的话,急忙像是对贺世亮赔礼地说,“我不相信你是流氓!”
贺世亮先前听到从王茵嘴里吐出“流氓”两个字,确实是打算生气的,可一听王茵后面这句话,不但气消了,而且心里还掠过一丝温暖,想了想才丧气地说:“我当兵的资格都被取消了,怎么不是流氓?”王茵说:“这是两码事,我真的不相信你是流氓!”贺世亮马上问:“为啥?”王茵说:“你和村里那些二杆子不一样!那些二杆子经常说下流话,可你不说!还有,你是一个读过书、受过教育的人!”贺世亮心头一阵感动,正想回答她,却又听见王茵说:“如果你昨晚上真做了坏事,我相信你也是一时冲动,绝不会故意的……”一语未完,贺世亮一眶热泪突然涌了出来。王茵的话,就像在凛冽的寒风中突然吹来的一股热气,给了他莫大的温暖。他的喉咙哽咽着,想对王茵说点什么却没有说出来。王茵在隔壁似乎感受到了贺世亮内心的变化,不等他说什么,又劝道:“你也不必难过了,事情过了就让它过去吧!这么多人没当上兵,还不是照样过日子?话说回来,即使当了兵又能怎么样?很多人当了几年兵,不是照样复员回农村修理地球吗?远的不说,就像贺世忠,复员回来要不是公社孙书记帮他说话,他连生产队长都当不成呢!”贺世亮听到这里,心里一愣,怎么贺世忠去求孙书记帮忙这样机密的事,她也知道了?但他知道王茵这番话是真心实意为他好,便忍住了没问,而是心悦诚服地说:“谢谢你,我现在也只有这样想了!”王茵听了贺世亮这话,似乎再没有什么说的了,便沉默了下来。贺世亮还想和王茵说点什么,却一时找不到话,于是又沉默下来。没过一会儿,睡意袭来,两个人都睡去了。
第二天,贺世亮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过了一天。吃过晚饭,脱了衣服,刚要躺下,突然听见墙壁又像昨天晚上一样“笃笃”地响了两下,接着王茵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她问:“贺世亮,你今天怎么没有出工?”贺世亮坐直了身子,将棉衣披到了身上,又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才故意撒谎地说:“我病了,不想出工!”王茵又忙问:“去合作医疗站看医生没有?”贺世亮说:“我上回拿的感冒药没吃完,还有两颗,我刚吃了,现在好多了!”王茵似乎相信了,半天没言语。贺世亮正准备重新睡下,忽听得王茵又开口了:“贺世亮,你不就是没有去当成兵嘛,这有啥丢人的?老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来见人也不是办法,你说是不是?你今天不见人,明天不见人,难道因为这个事,一辈子都不出来见人了?你明天还是和大家一起出工吧!”贺世亮一听王茵这样说,便知道自己的心思一点也没有瞒过王茵,不觉脸红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明天到城里同学家里去!”王茵又等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去和同学摆一摆也好,不过你可要给贺世忠请假……”贺世亮忙说:“我不出工不得工分便是,要给哪个请假?”王茵急忙道:“难道你不怕评工分时,人家说你想走哪儿就走哪儿,劳动态度不端正,少你的工分吗?”贺世亮知道王茵是在关心他,却说:“我的思想意识本来就不好了,还怕他们再说不好吗?谁要说就让他们说去吧!”王茵又立即说:“话不能那样说,你去给贺世忠打个招呼又不花多大的事!”可话音刚落,她马上又接着说,“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去向贺世忠请假,要不我帮你请!我就对他说,贺世亮病了,要到城里去看病,顺便瞧瞧老同学,托我帮他请两天假……”贺世亮心里又掠过一股感激之情,急忙说:“要是贺世忠不相信呢?”王茵说:“管他相信不相信,我反正给他说过的!下次评工分时,要是有人说你走哪儿不请假,我就出来帮你证明你是请过假的,看他们还有啥话说?”贺世亮没想到王茵如此侠骨柔肠,心里更加感动,便说:“谢谢你!”王茵说:“这有什么,只是帮你说句话嘛!天不早了,明天你还要起早,不要再想啥,睡了吧!”贺世亮说:“你也累了一天,也睡吧!”说完便“噗”的一声吹熄了油灯,果然睡下了,却觑着眼看着从墙壁裂缝透过来的灯光。看着看着,那灯光也熄灭了。贺世亮知道王茵也真的睡下了,这才把眼皮紧紧地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