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还没开演,放映台的竹竿上,挂了一只十五瓦的灯泡,灯光发红,站在场外边,可以看清灯光底下人的大致轮廓,可越向四周辐射,光线越弱,人的面孔越模糊。场上呼儿唤女、邀朋叫友的声音响成一片,也有人应和着叫声,在人缝里钻来窜去。大喇叭里,放映员朱勇正打着“刮刮板”,进行惯常的映前宣传。“刮刮板”是乡下常见的一种演唱方式,演唱人一手拿着一只竹板,一边一上一下地敲,一边唱出抑扬顿挫、合辙押韵的“顺口溜”来,和舞台上演唱的快板书差不多。朱勇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来,既高亢又有力量:
看电影,要安静,大叫大喊要住声!
看电影,要仔细,带来的小孩要带回去!
看电影,要安全,莫动地下黑皮线!
看电影,不要挤,站到哪里就哪里!
大板凳,要搭平,谨防凳翻摔了人!
女同志,要提防,小心“鬼手”耍流氓……
一语未落,忽然有人故意高喊:“耍啥子流氓?”又有人答:“摸屁股墩儿嘛!”接着,一阵不怀好意又有些猥亵和放纵的笑声,立即在场子中响起来,像是这话刺激了他们什么神经,使他们兴奋不已。
王茵和贺世亮来到场子里,见场子四周都是站在高板凳上的人,贺世亮便对王茵说:“朱勇是我的初中同学,我们到放映台旁边去看!”说完,便带着王茵从人缝中往里面挤。有人不满地叫了起来:“挤啥挤?”可一看清是他们便不吭声了,有人还故意朝贺世亮意味深长地挤着眼睛,像是打暗号一样。贺世亮脸上不由得又有些热辣辣地发起烧来。挤了一阵,实在挤不动了,两人只好站下来。贺世亮站在王茵身后,起初还想尽量隔她远一点儿,可是后面的人很快便把他们俩挤到了一块儿。现在,贺世亮的身子紧紧贴在了王茵的后背上,王茵身上那股好闻的雪花膏味儿一个劲儿往他鼻孔里钻,那又黑又亮、披散在肩头的长发,还不时被风吹起来,从他面颊上掠过,丝绸一般柔顺。贺世亮的心脏又像做贼一般狂跳起来,他仿佛置身火海,身子里的热浪一浪高过一浪,觉得就要爆炸,就要窒息,可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那个熟悉、亲切、漂亮的身影又突然浮现在贺世亮面前,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他像是明白了什么,马上踮起脚,扭头朝周围看去。他先是看见了无数的背影和脑袋,光头的、平头的、戴帽子的、扎花头巾的、留长辫的、捆短辫的,还有网发髻的。从这些密密麻麻的后背和脑袋中,当然发现不了什么。接着贺世亮便又转过身子朝后面看,这次他看见了许多人的面孔:男的、女的、年轻的、年老的、小孩的、漂亮的、丑陋的……靠近他身边的面孔清晰一些,离得远一些的则是朦朦胧胧,像是黑白胶片上的人影一样,离得更远一些的,则是影影绰绰连面孔也看不清了。一些人见贺世亮盯着他看,便不怀好意地叫道:“看啥,看啥,啊?哪儿鼻子嘴巴没长齐呀?”
贺世亮听了这话,却是下定了决心,心里说:“不行,我不能站在这里活受罪,我要去找她!我相信她今晚上也一定来了。我不能再错过机会,一定要找到她,给她把话说明!”这样想着,贺世亮便有些迫不及待起来。他怕王茵多心,也不打招呼,悄悄地抽身往后面退去。快到场边时,贺世亮才从人缝中朝王茵看了一眼,只见王茵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眼睛看着前面,并没有发现他已经撤退了。贺世亮这才放了心,穿过人群,到了场子外面。
原来,贺世亮心里早爱上了一个人——他的同学周敬英。周敬英是三大队周家沟的人,和他只隔一匹山梁。他们虽然不是一个大队的人,可从初中到高中,都是一个班的同学。周敬英开朗大方,一笑起来,脸庞上的两个酒窝儿直颤,像是盈满了太阳的光辉。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周敬英那圆圆的脸庞、苗条的身子开始进入他的心田,每次想起她来,都禁不住耳热心跳,神思恍惚。每次在睡梦中,她的笑容是那么灿烂,像和煦的太阳一样照耀着他。她的声音是那么甜蜜美好,比百灵鸟的声音还要清脆嘹亮。她的目光又是那么清澈和美丽,看人一眼,就勾魂摄魄……每次梦醒,贺世亮都觉得自己的魂魄像没有了一样。可是……可是,他从来没有勇气对她表白,因为周敬英的父亲是公社畜牧站站长,国家干部,母亲又是三大队的妇女主任。虽然周敬英在贺世亮面前并没有显出傲慢,可在贺世亮眼里,她无疑像是一个高贵的公主。可自己是什么呢?想想自己的家,想想父亲,再想想自己,贺世亮便一下灰了心。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她,而且还有一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感觉。有很多次,他都想给周敬英写信或喊住她,当面向她表明心迹,可无论事先鼓起多大勇气,事到临头,还是让强烈的自卑把勇气给打败了。直到今日,他对她所有的爱慕、思念,还只存在于自己心里。
可今天晚上有些不同了,他即将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了!毛主席都号召全国人民学解放军,姑娘们谁不羡慕解放军?媒婆上门介绍对象,说一句“对方是个当兵的”,那姑娘和父母的眼睛都会立即放出光来。要不然,姑娘们在找对象时,怎么会私下流行一句话,叫“一军二干三工人”,把解放军排在最前面?另一句话则说得更好,叫“要穿一身新,嫁个解放军,要穿一身蓝,找个工作员”,难道周敬英不想嫁个解放军?这么一想,贺世亮便觉得自己现在和周敬英不但没有了距离,甚至还高出了她几分!他心里想:“畜牧站站长算啥?等我到部队考上了军校,毕业出来,比你畜牧站站长大得多了!即使我考不上军校,只要我好好干,难道还没有立功的机会?转业时说不定给安排到公社或县上,不也比一个畜牧站站长强?”这么一想,心里更是有了底气。另一方面,刚才和王茵的近距离接触,王茵的面孔、声音和身上的气息,仿佛一把烈火,把他心里的渴望烧得越来越旺了。如果说他以前对周敬英的思念,还只是精神上的,那么现在,心里已经有了那么一种不纯粹的欲念在里面。刚才紧紧贴着王茵身子的时候,他感到了自己的身子在急剧膨胀。他为这种膨胀感到脸红却又没有办法,他觉得自己已经到了需要女人抚慰的时候了。还有一点,贺世亮还没有明确意识到,那就是他不久前在贺世海家里喝的几杯酒,现在酒劲开始上来了。那纯高粱白酒不比烂红苕干酒,烂红苕干酒上酒快,可醒酒也快,纯高粱白酒酒劲在后面,当时不醉过后却可能醉。尽管他觉得内心并没有怎么糊涂,可那意识毕竟和平时不同,有些混混沌沌起来。酒壮英雄胆,几个原因在这个晚上综合在一起,驱使贺世亮毫不犹豫且信心百倍地去寻找心中的女神了。
他相信她一定会来,因为平时文娱生活少,一个大队演电影,附近大队的年轻人一般都不会放弃去看的机会。何况只隔一道梁子,周敬英本身又是个爱说爱唱爱跳爱热闹的人。“找到了她,我不但要把心中的话说出来,我还要把她约到没人的地方去,把她抱在怀里亲她,她一定不会拒绝的……”贺世亮这么想着,便从放映场外边走到银幕底下,决定从前面找起。银幕底下虽然离放映台的灯光也很远了,但因为有打在银幕上的光线反射下来,所以还能看清每个人的面孔。离银幕最近的是一群孩子,有的盘腿坐着,有的坐在搬来的石头上,一边叽叽喳喳争论着什么,一边不时推搡一下。贺世亮当然知道周敬英不会在孩子里面,便绕过了他们。孩子后面,也有一些大人屁股下垫了一把草或一块石头席地而坐,不过这些大多是一些平时胆小怕事,只想安分守己过日子的人。女人偶尔和身边的女人摆几句龙门阵,男人们则闷头抽烟,不声不响地等待电影开场,头顶上空一片烟雾缭绕,贺世亮还没等走到他们身边,便被强烈的旱烟味刺激得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贺世亮知道他要找的人也肯定不在里边,因为周敬英年纪轻轻,何况她又是个爱干净的人,怎么会随便扯把草来坐在地上?贺世亮又从他们中间绕过去,径直到了里面的人群中。
里面已经离放映台不远了,这才是看电影的主体人群,大多数是年轻人,有的三五成群地站着,有的则坐在凳子上,挤得像沙丁鱼一般。贺世亮刚一挤进去,便看见了自己队里的贺桂花和贺小莉,两个人的手互相搭在对方肩膀上,贺桂花肩上还披了一件红绒衣,灯光下格外招摇。贺桂花个子不高,长得格外丰腴饱满,特别是胸脯,像是倒扣了两只碗似的,高高地将衣服顶了起来。腰和腿也十分发达,肉滚滚的,一张脸黑里透红,倒是不难看。贺小莉则不同了。贺小莉比贺桂花高出了半个头,又瘦很多,容长脸儿,皮肤白皙,鼻子旁边有颗小黑痣,从胎中带来的,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圆溜溜转着,给人一种调皮的感觉。贺世亮正想和她们打声招呼,又一眼看见她们背后站着贺世健和贺银庆,贺世亮便对贺世健和贺银庆说:“你们在这里看呀?”一边说一边四处张望。
几个人听见贺世亮的声音,回过头来,一齐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贺小莉才说:“你在哪里看?要不你站到这儿来,我们一起看!”贺世亮忙说:“不,不,我随便哪儿看都可以,你们自己看!”又补了一句,“你们可要站好,谨防别人一打攘仗,把你们压到地下又要惊叫唤了!”说完这话,贺世亮见人堆里没周敬英,便往外退。贺世健却喊住了他问:“当兵的事定下来没有,啥时走呀?”贺世亮一听这话,忙说:“我怎么晓得呢?说不定是抱鸡婆刨糠壳——空欢喜一场呢!”
说完,贺世亮不等贺世健再问什么,急忙退了出来,正准备再往旁边人群去看时,挂在放映台竹竿上的灯泡突然一下熄灭了,场上顿时漆黑一片,人群却欢呼起来。贺世亮知道电影开演了。果然,银幕上一片雪花闪烁一阵后,出现了人影,果然是一部老掉牙的片子。此时贺世亮心里想着周敬英,哪还有心思看电影?可没有了灯光,他再急也没办法,只好在原地站了下来,却什么也没看进去。
看了一会儿,忽然贺桂花和贺小莉后面的人群骚动起来,先是有人朝前面推了一下,贺桂花、贺小莉及他们身后的贺世健、贺银庆像是遇到风的麦苗,身不由己地往前面俯了一下,随即又站直了身子。贺世健站稳身子后,扭过头去,对后面的人喝了一声:“哪个狗日的打攘仗,啊?”话音未落,黑暗中也不知是什么人,更用了比先前大得多的力气猛地往前一推,刚刚站稳的人群立即像多米诺骨牌似的,往前倒了下去。贺世健和贺银庆分别扑到贺桂花和贺小莉身上,贺桂花和贺小莉也果然在地上像是被鬼打了一样尖声锐气地惊叫唤起来。
听见叫声,立即有人惊风火扯地喊了起来:“揩油了!耍流氓了!”话音刚落,后面有人又想往前面挤,秩序顿时大乱。放映台的灯光倏忽一下亮了起来,银幕上的人影也变成了一片白光,只见贺世海站到了放映台的凳子上,神色严峻地对众人连声问:“干啥,干啥,啊?谁耍流氓,谁耍流氓……”有人听了这话,早指了贺世健和贺银庆说:“他们两个,他们两个,流氓,流氓,想骑女娃儿的马儿,揩油……”贺世健和贺银庆已经站起来了,脸红筋涨地说:“不是,不是,是后面的人打攘仗……”贺世海又马上把目光投向贺世健、贺银庆身后的人,又严肃地命令道:“谁打的攘仗,站出来!”那些人听了,也扭着头互相瞅着,学着贺世海的语气道:“谁打的攘仗,站出来!”却是一脸的坏笑。
贺世海是大队团支部书记,今天晚上,支书郑锋感冒了,委托他负责维护放映场的秩序。贺世海从公社农中毕业后,在生产队参加了两年劳动,后来县上中学恢复上课,被大队贫下中农协会和党支部推荐去读了三年高中。贺家湾很多人都不认识字,上过初中的寥寥无几。全大队上了高中的人,那时就只贺世海一个。所以毕业一回来,支书郑锋便让他做了大队学习毛泽东思想的政治辅导员。世海接受了这光荣的任务后,不辱使命,积极组织大家学习《人民日报》《红旗》上的社论。世海的口才极好,在社员大会上学习那些社论时,给人一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泻千里的感觉,更使没多少文化的郑锋对他另眼相看。
除了组织社员学习《人民日报》《红旗》的文章外,世海还利用一切空闲时间,教大家唱革命歌曲。《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这些歌曲自然不用说了,还有《北京有个金太阳》《翻身农奴把歌唱》《毛泽东思想闪红光》《哈佤人民唱新歌》等,凡是他在学校里学到的革命歌曲,他全教会了大家。他嫌一个人的力量不够,还把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台柱子演员——郑锋的侄女儿彩虹也动员了起来,教会了大家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临行喝妈一碗酒》等革命现代京剧选段。有一天,公社李书记带领公社干部和其他大队的领导来大队参加“抓革命、促生产”春耕动员大会,世海在台上组织老湾和新湾互相拉歌,一连唱了几十首革命歌曲都还没有打住。李书记被现场群众热烈的气氛所感染,大为感动,当场表扬郑锋不愧是老革命,政治思想觉悟高,抓革命抓得好,号召全公社其他大队都要向四大队学习。郑锋在会上得到上级领导表扬,下来便对世海说:“小伙子,好好干,组织不会亏待你!”世海满心欢喜,却说:“这都是党支部领导得好!”
世海不但积极组织社员政治学习,还带头活学活用,在全大队青年中倡导争做“好事”的“无名英雄”。这年,生产队落实公社指示,在打石湾试种了几亩地的棉花。秋天棉花采摘过后,剩下棉花秆竖立在地里,队里一时又抽不出劳力去拔。一天下午,世海找到贺庆、贺兰、贺永生、贺银庆、贺兴良、贺七成等十几个青年,对他们说:“我们学习毛泽东思想,要落实到具体的建设社会主义的实践活动中去,为集体做好事,这才叫活学活用!队里那几亩棉花秆一时抽不出劳力去拔,今天晚上有月亮,我们就开展一次义务劳动,去把它们拔了,你们愿不愿意?”不等几个青年回答,世海又接着说,“这是检验大家思想觉悟的时候,愿意做雷锋式的好青年的,就跟我走,不愿意的,就等思想觉悟提高以后,再来参加也行!”
他这么一说,一伙青年哪愿意背上一个“思想觉悟低”的名头?于是纷纷说:“我们都参加!”世海听了又说:“我们做好事可是关心集体利益,是不求回报的,所以大家都要像毛主席的好战士——雷锋同志一样,甘当无名英雄!因此我要求大家注意保密,一定不要说出去……”话没说完,七成便问了一句:“要是明天干部发现棉花秆拔了,问起来了呢?”世海说:“问起来了也不说!总之一句话,大家要争做无名英雄!”十几个青年一听,便说:“无名英雄就无名英雄!”当下便这样定了。吃过晚饭,一伙人瞒过父母,到大队小学前面的黄葛树下集合,到打石湾地里拔起棉花秆来。拔到鸡开始叫第二遍的时候,才把几亩地的棉花秆拔完。世海要求大家甘当无名英雄,可他在拔棉花秆的过程中,却把自己写着“誓把青春献给党”“甘洒热血写春秋”等豪言壮语的日记本,“不小心”遗失在了棉花地里。
第二天上午,队长贺世林发现几亩棉花秆在夜里被人拔了,急忙报告给了郑锋。郑锋一听,知道是有人做好事,便到地里来查看。背着手在地里走了一圈,在一堆棉花秸秆前,发现了世海那本日记本。郑锋文化虽然不高,却认识封面上“贺世海”三个字,便把笔记本放进口袋里,让贺世林去把贺世海叫到大队办公室来。没一时,贺世海来到郑锋面前。郑锋觑起眼睛,目光落到世海脸上,看了他半天,才笑着问:“昨晚上你干啥子去了?”世海显出十分惊诧的神情,忙说:“没干什么呀?”郑锋想了一想说:“年轻人,做好事是对的,可做了好事,也要承认,是不是?”世海听了这话,更做出一脸茫然的样子,说:“我们没做什么好事呀!”郑锋掏出了口袋里的日记本,说:“这本子是你的吗?”世海做出十分惊奇的样子,说:“可不是吗?我还正到处找呢!”说完又十分感激地对郑锋说,“郑叔是在哪儿捡到的?”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接。郑锋却一把将手收回去,继续盯着世海说:“你不管我是在哪儿捡到的,你只老实告诉我,昨晚上有哪些人去拔了棉花秆,是谁组织的?”
世海脸立即红了,将头埋了下去,眼睛盯着脚尖,一副窘迫不安的样子。郑锋心里立即明白了,把日记本往旁边贺世林手里一塞,说:“你看看上面都写了些什么?”贺世林打开日记本翻阅,到了最后一页,眼睛在上面扫了一遍,便对郑锋读了起来:
×月×日,星期三,夜,晴
昨天从打石湾路过,看见棉花秆还留在地里。眼看小春就要开始播种了,队里又一时抽不出人去拔,我心里十分着急。大队党支部把政治辅导员的重担交给我,我不但要带领社员学好毛泽东思想,还要带头用好毛泽东思想。我一直想为队里做点什么,看见棉花秆,我忽然有了主意。上午,我找到贺庆、贺兰、永生、银庆、兴良、七成、晓力、先春、长明、兴超、世发、雪东、小莉等青年。我对他们说:“为了体现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体现对集体的热爱和对毛主席的忠诚,今晚上我们组织起来,争做一次无名英雄,将那几亩地的棉花秆拔了,为集体做一次好事。”我的倡议得到了大家的积极赞同,现在我就要出发了。以后我要多组织大家做这样的好事,以实际行动建设好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
读到这里,郑锋立即去开了大喇叭,向全大队广播了世海他们做好事不留名的事迹。还让贺世林去大队学校找老师写一封“表扬信”抄在红纸上,拿来张贴到大队办公室的墙上。不但如此,郑锋到公社开会,又在会上把这事向李书记等领导汇报了。公社广播站的“秀才”马上又把这事写成广播稿,在全公社广播上播出了。结果,原本是一心想当“无名英雄”的贺世海和被他发动的十几个青年,一下成了全公社的有名英雄。“无名英雄”变成有名英雄后,全大队年轻人想当“无名英雄”的就更多了,世海紧接着又组织了两次做好事的“无名英雄”行动。一次是给“水改旱”的田块开沟,一次是割小麦,两次也都是发生在有月亮的晚上。割小麦这次最有趣:一伙青年男女在地里正“嚓嚓”地割着,忽然从上面大路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为了“无名英雄”的身份不被暴露,有人嘘了一声,大家便一齐在麦地里趴了下来,眼睛盯着上面大路,一动也不动,就像电影里演的八路军偷袭日本鬼子的营地时突然遇到敌人的巡逻队一样。当然不管这伙做好事的“无名英雄”如何不想让外人知道,明察秋毫的大队和生产队干部总有办法弄清他们的身份和组织者,使他们变为“有名英雄”。他们的名字和事迹最终都会在大队的广播里反复广播并写成表扬信张贴在大队办公室墙上醒目的地方。这年冬天,世海便做了大队团支部书记,开始了他的仕途。
现在,贺世海知道不会有人站出来承认自己打了攘仗,便又说了几句“提高警惕,严防有人故意捣乱”的话,电影接着放了起来。贺世亮趁贺世海维持秩序,借着放映台的灯光,又挤到离放映台不远的地方,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人群中搜寻起来。可仔细看了一遍后,还是没发现那个熟悉的面孔。贺世亮想继续朝里面挤去,却挤不动了,只好又退出来,从场子外面绕到另一边,正想挤进去时,灯光又熄了,贺世亮无可奈何,只好又在场子外边站了下来。没过多久,灯光又突然亮了,贺世亮知道第一卷胶片已放完,朱勇他们正在换片,便马上挤进一排排板凳中间,目光往周围匆匆掠去。就在这时,贺世亮的眼睛突然一亮,心里像是有只兔子在乱撞一样咚咚地狂跳了起来——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前边离他四五根板凳远的一条凳子上:苗条的身子,修长的大腿,又粗又长的辫子,辫梢用红毛线绑着,上面一件天蓝色收腰小翻领黄碎花衣服,下面一条浅青色裤子。这种打扮贺世亮再熟悉不过了!他在心里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敬英,我终于找到你了!”一时,他激动得颤抖了起来,忘记了眼前的一切,甚至连站在她身边的另一个女孩子也看不见了,只剩了那个熟悉的背影。他的嘴巴张成半圆形,似乎想喊,却没有发出声音,两只眼睛只紧紧盯着那个背影,仿佛害怕她会突然消失一般。过了一会儿,贺世亮才回过神,正想忍着狂跳的心过去时,放映台的电灯又熄了,胶片开始重新转动起来,银幕上又是一阵雪花飞舞,没一会儿便出现一队扛枪的人马。场上无论远近,都是一片模糊的人头。不过这不要紧,贺世亮已经看见了她,他现在就是闭着眼睛,也能走到她的身边。贺世亮甚至还觉得有些高兴,因为在黑暗中,没人能看见他那张因激动而红得像是要淌血的面孔。
这样想着,贺世亮一面忍着剧烈的心跳,一面趁人们都聚精会神地盯着银幕的时候,便悄悄地朝前面那根凳子做贼似的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