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曾国藩做官头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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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胸有成竹的舌辩

倭仁府的讲学安排在了当月十五的晚上。这天曾国藩太阳还没落山就吃了饭,特意换了新夹袍,雇辆马车前往倭仁府。与之前到过的所有大臣府邸不同,倭仁租凭的宅子位于南城刘家窑,已是极荒凉的地方,倒也彰显出做为唐鉴学生的倭仁深得老师衣钵的那份恬静超脱。

曾国藩跳下车,但见一处院落孤零零地矗立在官道边,两侧除了参天树木就是望不到头的荒草地,隐约可见几个光秃秃的坟冢,微风吹来倒也心旷神怡。若是在白天,站在这儿极有些闲云野鹤的味道,只是此时夜暮初露,曾国藩反觉得心底有些发瘮。再看倭仁的院子,没有穆府的奢华、宁亲王府的宏大、唐鉴府的清静,亦没有曾国藩自己家那份市井中微露的儒雅,倒多了点莫名其妙凄凉感。

“怎么像个庙似的,门前连盏灯也不挂,艮峰竟如此节俭么。”曾国藩跟着打灯笼的长随走进南书房,不禁一征,原来老师唐鉴、倭仁连祁隽藻都在坐,却只占了侧面不显眼的位置,都自面色凝重地望着他。素日里官架十足的当朝一品宰相穆彰阿和潘世恩也左右下首相陪着正中的锦服便装的老人。曾国藩再往老人脸上看时,不由得倏然颤栗,继而忙不迭地跪伏在地叩头如子鸡啄米:“曾国藩见过皇上陛下,不知道圣驾来临,恐有冲撞,实乃死罪。”

这正中间由一众大臣、侍卫位簇拥着的,自是当今天子道光皇帝了。自鸦片战事以后,他难得有今天这样好心情来臣子府上清淡,自然让倭仁受宠若惊,也无意间遭了包括老师唐鉴在内的一干人妒忌。不过此刻的道光自然想不到身边众臣子的各般心思,从幼时起他就在祖父乾隆的训导下读诵《帝王心鉴》等做皇帝的必读之书,虽然昔日情景犹然在目,天下环境却早已时过境迁。在道光看来,甚么做皇帝要“深庙谟、虑长远,躬居九重而放眼天下”都是过气的东西,只有肯微服下来倾听的皇上才能保得天下太平。

揣着这种念头,当唐鉴倭仁分别向他举荐曾国藩的时候,道光想到穆彰阿、潘世恩和祁隽藻也都不止一次地提起这个翰林。难道这个曾国藩还当真是个惊世之才么?他想起在圆明园见曾国藩时自己对此人的评价好像是“奏对如流,可堪一用”。只是这可堪一用与可堪大用还要谨慎的好,后者是要挑拣些年轻的才子们留给儿子使,要撑起大清脊梁的未来军机宰辅。

道光有些拿捏不定,端起参汤一口饮下,竟连它的苦涩都没有感觉到,继尔对身边的太监常永贵说道:“传穆彰阿进来见我。”接着又拿起案上雪片般的折子看了几个,却都是千篇一律的请安折,要不就是任内太平,民者安居乐业。

扯谈!要都是这样那还用得他天天如此宵旰图治?道光把奏折扔到一旁,看穆彰阿已经来了,便一指旁边的瓷墩道:“免礼赐坐。”

“谢皇上。”穆彰阿还是颤颤巍巍地行了大礼,才坐下问道:“今日江宁府递来六百里加急,说英夷的军舰已全部撤离。奴才已让他们写了节略,请皇上裁夺这下一办该怎么办。还有广州洋行……”

“朕知道了,这些事明天你们军机处先拿个章程出来。”道光不耐烦地打断了穆彰阿的话,又道:“朕召你来是想问你一个人。”

“不知皇上所问何人?”

“你觉得曾国藩到底怎样?”道光紧紧盯住穆彰阿,字玑句珠地问道。穆彰阿轻轻愣了一下,随即把头低下,不敢去迎道光凌厉的双眸:“回皇上,听说曾国藩在翰林院为人拘谨,做事勤勉,才学上也是好的。最近一直在随唐鉴等道学先生修习程朱理学,口碑不错。奴才几次考校,也觉还算可造之材。”

穆彰阿说完,道光只轻轻地点了点头,未置可否,又追问道:“人品如何?”

“这个奴才倒是知道的不甚详细,只是未曾听说有何不检点之处。况且曾国藩是家中长子,对其兄弟姊妹训导级严。听说去年他九弟出京,曾国藩送别时当场吟诗说九弟‘辰君平正午君奇,屈指老沅真白眉’,以勉励他要认真攻读。”

“这么说此人的确是个有用之人。”道光点了点头,踱到窗前望着外面景色,淡淡地道:“不如寻个机会朕再见见这个曾国藩,地点嘛……”他刚正要说到这里,报事的太监刘德宝走了进来,操着公鸭嗓跪倒说道:“启禀皇上,詹事府少詹事倭仁请见?”

“这个倭仁也与朕说过曾国藩,就让他安排在他府上见见吧。”心血来潮的道光也不理会目瞪口呆的穆彰阿,告诉刘德宝:“让倭仁进来——”

曾国藩的请安声把道光的思绪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低头仔细打量许久,有些疑惑这个长着三角眼的人真能做为大清的擎天之柱么?他怀着三分疑虑低沉地开口了:“今日是清谈,大家莫要拘谨,想什么说什么就好。曾国藩,你也坐下。朕听说你敏而好学,自律清修甚有章法,不如就从这自律说起吧。淡淡你修习程朱理学之得如何?”

曾国藩刚斜签坐下,刚道光询问忙又起身跪下,叩头道:“回皇上,奴才资质愚钝,实无甚心得与诸公共勉,只修习程朱理学以后愈发觉得自己不足之处甚多,故做‘五箴’自励,思之乃最大收获。”

道光笑了笑,虚抬了一下右手:“我说过是随性清谈,你且放松些,坐下说。”

“是。”曾国藩用屁股掸着瓷墩边直挺挺地坐下,小心翼翼地说道:“所谓‘五箴’是指一曰立志,二曰居敬,三曰主静,四曰谨言,五曰有恒。”

“你且详细说说。”

“是。这立志是指人之皆父母所生,血肉所养,故无甚差别。今日又升任翰林,为朝居官;若过于贪图逸乐而再无有所图,岂非辜负了父亲与君父的教化?老天给了丰厚的聪明福禄,怎能无有所为?故而奴才自勉要用铁肩担当起道义,用口和笔将它不断宣传。只要活着还有一口气,就永远不忘记自己的誓言,立志做国之藩篱栋梁!”

“好,说下去。”道光眼中放出兴奋的光,面色红润,带着难得的笑容。穆彰阿在旁看到,心下不禁汗颜:难得这曾国藩如此口才,竟说得皇上这么动心,素日里见他一笑都颇为不易,不想今天竟欢娱连连,实乃奇事。

穆彰阿想着时,曾国藩已开始了第二箴的介绍:“盘古工天以后方定天地之位,继而阴阳调和产生。人和天地合为三才。庄严恭敬,戒惧洁身,方让人严肃贯彻。如不庄重严肃,恐要损害性命。故这居敬其实就是对甚么事情决不能轻率。因轻率者难有成就,对人怠慢必遭到他人怠慢。纵然他人不怠慢你,亦会助长你自己的骄纵,且上天对骄纵者的惩罚决不含糊,故要战战兢兢是为居敬。”

“臣居千佛庵时,每日三更时分才听最后一道长鸣钟响,其时万籁俱寂。每当此刻思之,人生处处无不危矣,似后有毒蛇前有猛虎,但此时若神情镇定而不惧,谁敢肆意侮辱?任谁又能欺之?每天世事庞杂,似千军万马般条理不清,只有思虑专一不杂才能梳理井然。待耄耋苍生,回首往事时不至纷扰一生。此乃居静第三箴,亦静心之功夫。”

曾国藩说到这里偷眼看了看道光,见他已收去笑容,正紧紧盯着自己,遂咽了口津液继续说道:“这第四箴是谨言箴,说的是为官做人是与其伶牙俐齿地讨好别人,不如正身做好自己。若虚度光阴,靠无所事事地闲谈打发日子,其实亦是延误自己的时日。譬如道听途说之辈,智者笑愚者奇,但奇者若知晓了原委自然会认为我待欺骗于他从而失信与人,纵是如何解释也自无用。只有谨小慎微,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才是君子修学根本。否则老迈年高时才自感叹也无法重新来过。”

说到这里,忽听道光轻轻地叹了口气。曾国藩忙驻声低头,就听道光淡淡地说道:“这谨言箴说的极是道理,我大清就是太多这种无所事事之辈才至国贫力衰,由着洋人作践,要是多些谨言立志的官员何至与此。曾国藩,那你的第五箴有恒又是何指?”

“回皇上,这有恒是奴才的自律根本。每当想起二十八年来没有收获真知就自惴惴不安。无论何事,总是虎头蛇尾,先前欣赏的东西总会隔不久就抛弃,实是恒之不足。有如学业一般,旧学未会而转向新学,总不能将一门学问修之到底,修德进业不能持之以恒,借口却是外界环境的牵扰,怎能让人接受?每当端碗吃饭时,臣之前都不曾有悔过的表现,确是在浪费粮食。所以臣在这有恒箴中立下誓言,定要快马加鞭不能倦怠,做大清的千里驹。”他顿了一片刻,复又起身叩头:“这五箴是臣私下自律以用,实不足以清扰天听,请皇上赎罪。”

道光笑着点了点头,说道:“虽是你自律五箴,但其实亦是天下官员的做人学之道,晋文公七十岁仍然谦而好学,怎能不是我等今生之榜样。曾国藩可将方才这番高论拟出一道诏谕与朕,待加以时日可谕以天下官员为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