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曾国藩做官头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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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对弈得贵人

“曾爷,酒饭已备好,爷少用一些睡上会儿,待日落前就能到通州码头,届时爷雇车从老齐化门就进京了。”艄公姓陆,大家都叫他老陆,今年五十多岁,瘦骨嶙峋的又黑又矮,却是极会说话,一路上捧汤端饭,把曾国藩伺候得却也妥帖。曾国藩跟着他来到前舱,在堆叠的盐包空中坐下,见小桌上已摆好清蒸的一尾鲤鱼,一碟子盐水煮河虾和一碗炒青菜,都兀自冒着热气,忙笑道:“劳烦陆老哥费心了,晚些时候涤生自要多给船资。”

“说哪里话,曾爷能坐我这盐船就是给我脸上贴金,你们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将来要入阁拜相的,太平宰相当上二十年稳稳当当。”话虽这么说,但听到曾国藩要多给钱时,老陆的眼睛还是笑得成了一道缝,又变戏法般端了壶酒给曾国藩放到桌上:“这是我路上留着解馋的‘大烧缸’,曾爷若不嫌弃就喝上两杯去去寒气。”

“好,多谢多谢。”曾国藩不好意思告他自己不擅饮酒,只倒了一小杯慢慢喝,边吃边看起手中诗抄,怎奈就这点酒下肚,不一会儿还是让他感到头晕目眩,面热心跳,不得不放下碗筷到后舱铺里休息,谁知头刚挨枕不久就已鼾声大作。

不知过了多久,曾国藩被一阵女子的哭声惊醒,他摇摇晃晃地来到舱外,发现日暮偏西,船已停至通州码头,老陆正指挥着伙计们大包大包地往外卸盐,见他出来,忙在身上擦了擦手迎过去道:“曾爷醒了?时候还早呢,我寻思着等卸完了盐再叫爷,其实就是晚上一刻半刻的进城也赶趟儿。”

“哦,既然到了还是早点回城的好。”曾国藩说着从怀里摸出早已备好的二两银角子递给老陆:“这是船资,你且收好。”

“哦……”老陆迟疑地接过银子,心想这点钱是上船时说好的船资,想必还另有赏钱的,正待欢天喜地等着曾国藩再掏钱时却见他已收拾好两个包裹,踩着跳板上了岸。老陆先是呆了一下,继尔望着曾国藩的背影气呼呼地啐了一口:“呸,什么穿酸翰林,准是个失心疯,再不然也是一辈子笔帖式的命。”

曾国藩自然没有听到老陆的咒骂,他此时已走得远,来到了码头上,正寻着刚才的哭声挤进人群看热闹。他探着头往里瞅,却见个蓬头垢面的年轻女人正跪在一具老汉尸体前啜泣,边上围观者大多都窃窃私语,却无人上前答话。曾国藩看了许久不得要领,便问身边一个正木着脸吃烧饼的汉子是怎么回事。

“听她说,她是和父亲从山东逃荒来京投亲的,不想在码头上失了盘缠,父亲暴病而亡,自己又正无分文,便在此卖身葬父。”汉子知道得倒是清爽,却无丝毫想要帮衬的意思,仍是吃着烧饼看热闹。曾国藩皱着眉头琢磨这女人甚是可怜,不如取此银子让帮她安葬了父亲,正想掏时却又有些犹豫。

原来这京城不比湘乡,一向是薪桂米珠,就是口薄皮的棺材少说也得几十个道光钱,加上请人安葬和交待后事,怎么也得舍出五两银子。要是再给女人笔费用寻亲戚就得往十两上数,自己这次回京先是要还之前欠钱庄的五十两银子,还要买些礼品看望穆相、劳崇光等人,算加上租房住店吃饭,实是没有富裕,怎能为这素不相识的女人花这笔冤枉钱?再说这女人长得粗皮荆面,实是提不起曾国藩的兴趣来,与他心目中“英雄救美”的标准差着老大一截。另外就是他这种京官收入微薄,连钱庄都不愿赊欠,要是手里没有余钱将来怎么过活?正胡思乱想地犹豫时,人丛中走出个年轻的举子来。

“这位妇人,不知你有何冤屈?”但见此人亦是二十多岁年纪,眉清目秀得甚是俊气,操口江浙话,长弧脸上一双杏仁眼,像用墨笔描过般的眉毛又黑又粗,鼻梁下鼻翼微微耸起,面色白皙,身材消瘦,穿一件天青绸的绵袍,黑缎六合帽下的辫子又粗又匀,直垂到后心。曾国藩这路上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清爽的书生,对比下来不禁有些自顾形秽。

就听那女人哭道:“奴家唤名翠双,母亲早亡,一直与家父相依为命。因德州家中遭了旱灾,我和家父变卖了家产来京投靠叔父。谁知待下船时被天杀的贼人窃光了所有盘缠,家父急火攻心得暴病亡故,已一日一夜。奴家无有办法,便愿在此寻个好心人赏些银子,待安葬父亲后愿为牛马侍奉左右。”说着又自哭了起来。

听翠双说完,年轻的书生眼角微微有些湿润,低头看了看有些冰凉的老汉尸体,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锭银子交到翠双手中:“这是纹银十俩,你拿去葬了父亲再想办法投靠叔父去吧,可有住址?”

“听说叔父在果亲王府当差。”翠双接过银子,似有些不知所措,忽然又伏地拜倒,给书生一个劲地磕起头来:“小女子不知如何感谢相公,愿听相公驱使……”边说边已泪如泉涌。书生一把搀扶起他,摇头道:“大可不必,天下人管天下事,你自去忙你的就好。”

曾国藩一直在旁边看着这个书生帮着翠双忙活,直到边上看热闹的一个棺材铺掌柜出头表示愿意帮忙,遂带着翠双离去时人群才渐散去。他见书生收拾了个小包离开,多少有些惭愧,有心过去和书生结识聊上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直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暮色中,才拎了自己的两个包裹上路,寻思着找个饭铺先吃点东西,再看能不能雇辆骡车去朝阳门进城找地方再住下。

正想着时,曾国藩面前已出现一爿邻街的铺面,此地距码头甚近,故热闹非凡。什么卖针头线脑的、扛包找活的、端冰糖葫芦架子满街转的、走彩绳的各色小贩,摩肩接踵、拥拥挤挤地招摇过市,中间夹杂着小孩子的哭声,被踩脚挤到的咒骂声、大肆的笑声,汇成一片,搅成一团。他随着人流推动,看面前一个挂着“何饭铺”的酒肆干净宽敞,便信步走了进去。

“客爷里面请!”伙计把曾国藩迎进屋去,他这才发现里面不比外面清静多少,满屋都是吃饭的人,乱糟糟地皆是划拳吵嚷之声,甚至连个空桌都没看到,便问道:“可有闲座?”

“爷既然一位,不如和别人拼张桌合适,赶巧刚来了个爷也是独身一人,才点了饭菜。”说着伙计往西北角落里一指,曾国藩这才注意到有个书生正坐在桌前喝茶,却正是刚才资助翠双的那位。

“好,就这儿了。”曾国藩说着大步走上前去行了个礼道:“这位兄台请了,在下曾国藩,前往京师翰林院供职,至此地就一餐便饭,欲于兄台同桌,不知愿否?”

“好,请便。”书生微笑着点了点头,又低头喝着茶看一本古书,曾国藩坐下吩咐伙计给他上碗素面,另两盘包子就好。然后端茶喝时悄悄瞟了眼书生手中的书卷,发现像是围棋棋谱。

曾国藩早年在岳麓书院时就跟几个同窗好友学过对弈,只是不精于此道。今日见书生如此入迷,便有好些笑,心道看样子他也是进京赶考的举子,却不似平常孝廉那般专注四书,不禁问道:“不知兄台怎样称呼,定是极擅长手谈之术了?”

听曾国藩问起,书生抬起头合上棋谱,眯着眼睛道:“在下周鼎,字小松,扬州人,前来京师拜望座师的。”他稍停顿了片刻,又道:“手谈之术只是平生兴趣所在,因一来家传于此,二来我座师也极擅长此道。”

“哦。”曾国藩本无意再深究下去,才待换个话题时,忽听周小松说来拜见座师,便好奇地问他座师何人。谁知周小松刚刚说起此人姓名,曾国藩就吃了一惊,心道:我何不让他教我几手棋艺,以便结识这位大人?要知道此大人可是平素想巴结都高攀不上的当朝名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