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曾国藩做官头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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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化名李又堂

回到千佛庵,曾国藩一头倒下,足足睡了十几个时辰。恍惚之中又回到了湘乡,春燕、宛姑都左拥右抱,一时间燕尔莺声,香玉满怀,都是娇花明艳容光照人,俱都迷迷离离地望着他。曾国藩分别扯住二人衣袖,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鼓足勇气正要问宛姑别离经过时忽听耳畔响起了李又堂的声音,接着他蘧然睁开双眼,蓦地才发现竟是南柯一梦。

“涤生,你已睡了一日一夜,怎地还不起来?”李又堂站在床前,用条湿毛巾在曾国藩脸上胡乱抹了两把:“脸色甚是不好,可是有什么麻烦?”

“哦,现在什么时候了?”曾国藩坐起身,感觉浑身上下关节处俱疼痛不已,半天才想起是和清性前往三义庵累的。又知宛姑自此终生与青灯古佛相伴,再无相见之时,心头不怅然。就见李又堂掏出块怀表看时间道:“申时三刻了。”

“你还有这种东西?”曾国藩要过怀表看了看,见踱金的表盘配着玻璃门子,显得大方漂亮,实是民间少见的高档货。李又堂则显得很不自然,灿灿地笑了笑又把怀表收了起来。“一会儿曾世兄赔我出去一趟,有事和你交待。”

“去哪儿?”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先换衣服洗把脸。”李又堂说完出去给曾国藩打了盆洗脸水,然后看着他装束已毕,才离开千佛庵。此时门前早已预备了一辆簇新的骡车,见他们出来,赶车的汉子扬起鞭子打了个响结,笑道:“爷们快上车吧,都预备好了。”

曾国藩懵懵懂懂地跟着李又堂上车往东走,却见他笑眯眯的不发一语,也就不好再问,直到鲜鱼口聚仙宝阁门前时车才停下:“爷,到地方了。”

“好,你在这儿候着吧。”李又堂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虽然仍是布衣青衫,却俨然一副颐指气使的派头。他转过身携着曾国藩连上了二楼,又到春回堂里坐定,才淡淡地告诉伙计:“上等酒席备一桌,两瓶玉露春。”接着才笑嘻嘻地说道:“前日和师傅对诗,他的手面却是极大,一注就下了五十两银子。”他说着用手绢抹了把头上的汗,从怀里掏出锭银子放到桌上:“今日正好请涤生吃酒。”

“敢问令堂台甫怎生称呼?”曾国藩心下诧异,只知李又堂是个落魄秀才,家道中落,怎么竟如此阔绰?正说话时酒菜已自上来,却是清一色的八珍席面,甚么猴头、鱼翅、燕窝、广肚、果子狸、哈什蚂、裙边、驼峰、猩唇,收拾得精致齐楚,密密麻麻地摆了一桌子。曾国藩张大了嘴巴,实是不知这李又堂是什么来头,就见他用筷子点着菜道:“涤生,不必拘谨,快吃啊。”

“这……”曾国藩迟疑了一下,就听李又堂解释道:“我师傅的事情我一会儿说给你听,你先吃。”

“哦。”曾国藩挑拣着吃了几口,见李又堂温文尔雅,气度着实不凡,心中惦惙此人绝非寻常。果然,就听他笑道:“有件事一直想向涤生说明,今天这桌席面也是请罪来的。”

“又堂何罪之有?”曾国藩奇道。

“其实李又堂只是在下化名。”

“那尊驾真名实姓可否见告?”对于此事,曾国藩并不感到吃惊,只是琢磨着他的身份是谁。就听他继续说道:“在下其实是旗人,姓爱新觉罗,名绵性。”

“啊——”绵性的这番话说得曾国藩目瞪口呆,他知道爱新觉罗·绵性乃是高宗皇帝乾隆的孙子,即僖亲王永璘的第六个儿子,当今皇上族兄,落地封爵即随各旗行走的“不入八方辅国公”,传闻聪颖好学,在诸位皇亲中声名甚好,不想今日却在此见到,还与自己同室而眠数日竟自不知,却是死罪。想到此节忙俯身下跪道:“不知辅国公驾到,实是死罪。”

“涤生,你这是何意,快快起来。”绵性拉起曾国藩到椅子上,又道:“我师傅就是左都御史祁隽藻祁大学士,想必你应该能猜到的。前日你救了吴竹如的外甥程卜,吴竹如提起你来,祁隽藻就想有意试你。之前我们俱都听说过涤生的大名,自是也想一见。后来他与吴大人在此间与你见面,我其实就坐在隔壁,听得涤生诗文政治都自不俗,实是有意相识。待你坐上祁隽藻乘轿离开时我与祁隽藻说起,我便心生此计,和他商量着再试你一次。于是这几日下来,涤生果是不凡,佩服啊佩服。”“你这兄台我却交定了,以后无论有甚事自可去府里找我。”

见绵性如此礼贤下士不拘小节,曾国藩自也感动不已,同时心下暗自侥幸,惦惙着若是当时有一念之差怎能接纳如此富贵之人?在京里为官,人脉是最重要的事情,自己从开始就定了以文会朋、以才渡友的路子其实却是正途,否则他一无背景二无财势如何在京里落足?如今想来,自己钻研学问一道实不能停,否则对这些权贵而言还有何利用价值?正寻思着就听棉性继续道:“之前看到涤生的《顺性命之理论》着实钦佩,听祁隽藻说要达到此境界非二十年苦功不可。后来你走后他又说你气度言谈尽皆不凡,现在虽然是个小小翰林,但出将入相却是迟早的事情。”

“祁大人言重了,小生何德何能让祁大人如此高看。”曾国藩站起身重新拜过绵性,自感他天真耿直,却是个少有的皇族阿哥。就听绵性继续道:“涤生学问自是好的,只是遍朝之中若说起治学修身却无人超得唐鉴,此人是理学大师,承程颢、程颐兄弟之风,实是理学领袖。将来涤生若要入阁拜相,自然要先师从于他。”

“唐鉴之名涤生早就听过,只是无缘得见。如若辅国公肯予结识自当感激不尽。”

“这个也自不难,我理学亦师从于他,待得暇向他推荐于你便是。”绵性把盏劝酒,与曾国藩真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从时艺术到政治再至朝局,直到起更才都醉了,互相搀扶着上了绵性的骡车,由车夫自行把他们分别送了回去。

曾国藩回到千佛庵住所又迷糊了一会儿,待醒来时又自是三竿以后,他翻身起来,就着桌上泥壶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凉茶,正要弹身而起时就听外面一阵喧嚣,接着踢踏踢踏脚步声乱响,刘蓉、郭嵩焘笑眯眯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孟容兄、筠仙兄,你们这是从哪里来?”曾国藩忙起身迎接,笑道:“有此日子没见两位了。”只见刘蓉穿了件蓝府绸夹袍,罩了天青色套扣背心,还戴了瓜皮帽,脸上依旧洋溢着不知疲倦的笑容;而郭嵩焘却低调得紧,只穿了件灰布长袍,也是笑着拉了板凳坐下道:“涤生这几日是大忙人,除了穆府就是亲王府,我等哪能高攀得上。”

“筠仙取笑了。”曾国藩正要给二人倒茶时被刘蓉拦住了,就见他踅身出门提了两个硕大的食盒进屋,将里面的碟盏一件件摆将出来,却是热气腾腾的一桌酒菜。“闻得涤生不日就要乞假反乡,我待特来摆酒践行。”

曾国藩这才知道他二人的来意,遂连声道谢:“前日听穆相说起我可以请假省亲,亦自应承下来,但去日却还未定。一来是天气还自暖和,京城里比湘乡凉爽许多,二来也要等家信再行商量,有劳两位兄台还惦念着。”

“不碍的,过几天我亦要搬到筠仙处修习,算是提前把盏吧。”刘蓉说着启开酒瓶给曾国藩倒了杯酒:“这可是我专程托人从杏花村带来的新品竹叶青,曾被傅青主誉为‘得造花香’的好酒。”

“不光傅青主,袁简斋还说过‘既吃烧酒,以狠为佳,汾酒乃烧酒中至狠者’的话。”曾国藩端起酒杯来啜饮了一口:“果是好酒。”接着信口咏诗一首:

味彻中边蜜样甜,

瓮头青更色香兼。

长街恰副登瀛数,

处处街头揭翠帘。

“这可是曹受之《汾酒曲》八首里的诗句了。”郭嵩焘说着接口也背了一首:

神品真成九酝浆,

居然迁地弗能良。

申明亭畔新淘井,

水重依稀亚蟹黄。

“若说学问,涤生如今可是誉满京师,不如就此现赋一首如何?”刘蓉边说边拿起筷子当令,催促曾国藩做诗。却见曾国藩连连摆手道:“李太白云‘斗酒才能诗百篇’,孟容知我素来不擅饮酒,这诗自然也做不好。不如我们以酒为令如何?”说着沉吟着先说道:“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以茶代酒!”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下独酌。”曾国藩吟声刚落,郭嵩焘就笑着跟了一句:“孟容兄,该你了。”

“嗯!”刘蓉想了想,慢悠悠地说道:“九日山僧院,东篱菊也黄,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以酒代茶。”他话音刚落,曾国藩和郭嵩焘就伏地大笑起来,曾国藩指点着刘蓉道:“曲解曲解,要是陆羽听到你这解释,非被你气活不可。”

“这有什么,茶能助兴难道酒不能么?世人饮酒者自然多过饮茶,就连涤生这种不擅饮酒的人都饮过贡酒‘玉露春’了,还不足以证明么?”

“你怎知我喝过‘玉露春’?”曾国藩奇道。

“我不仅知道你喝了‘玉露春’,还知道你吃过‘宫酱’,见了祁隽藻大人。”刘蓉无不得意地笑着,见曾国藩接连瞪大了眼睛,才又说:“昨天来寻你,恰逢程立生从吴大人处搬回来,说起你见祁大人的情景极是推崇备至,言语间似祁大人颇看中你的才学。”

“让两位见笑了。”曾国藩见他们追问细节,才把如何救程立生的详由说了一遍,昨末道:“其实我辈读书,学问自是第一等要紧之事。要知自嘉庆以来朝政愈发废弛,贪腐之风愈盛,皇上怎能不急?在湘乡时我多次在府县的‘辕门抄’里看到过圣上屡次申饬留心人才的话,故才立了以读书做诗文为本的章程。后才有了各府王公大臣都自与我谈文论艺乃至博得穆相青睐的事,亦不是涤生自满,实是留心政事并无坏处。”

“难怪涤生如此一帆风顺,原来还有这等心机?”郭嵩焘感叹着给曾国藩夹了个“清蒸狮子头”,问道:“不知对为官之道涤生有何章程?”

“为官?”曾国藩把丸子塞到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这个在湘乡的时候我就想好了,无非八个字而已。”

“那八个字?”

“严格修身、廉洁奉公!”曾国藩见二人不解,隧道:“赃官贪官自是做不得,不说稍有不慎就落个身败名裂剜心凌迟,将来在族里传下去百世恶名也不好听。包龙图那种日断阳夜断阴的星宿官咱也没指望,只是个严格修身、廉洁奉公就好了。譬如地方官能保得一方百姓衣食丰足,自身饱暖体面就已是极乐,若能得暇著书立说,传将下去自是我辈之鸿图。”

刘蓉听了曾国藩的话有些迟疑,许久才道:“但凡我朝宰相,乾隆朝之前都是军功起家的大都做得长远,譬如康熙朝的明珠、乾隆朝的傅恒、阿桂等,后来战事少了,文宰相自然多了。但挣功名实在的还是军功快些,没准百年之后还能配享太庙。”

“话是如此,但军事一节我等确不擅长,亦无兴趣,想来今生无望了。”曾国藩感叹着端起茶杯喝了两口:“你们可听说过唐鉴之名?”

“自然听过,我朝的理学大师。”郭嵩焘回答道。

“想入阁拜相必得拜此人为师,穷极理学是正途。”曾国藩说道。

“话是不错,只听说这唐鉴轻易不收徒弟,我等新进翰林自不能入其法眼。”刘蓉似乎有此疑虑。就见曾国藩笑着点了点头:“这个我亦知晓,只是既然此人有如此学问,那我必要拜师,想来一次二次不行,十次八次定然允了。”他的话说得轻松自在,却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端的斩钉截铁。听得刘蓉和郭嵩焘互相看了一眼,又把钦佩的目光投向了曾国藩:“来涤生兄,再干一杯!”

“好,酒逢知己千杯少,我亦舍命陪君子了!”曾国藩说着喝干了杯中酒,复又和刘郭二人轮流把盏劝酒,继尔划拳猜枚,直闹到天黑方自就地沉沉睡去。

其后数月无事,日月时辰穿梭神驰,转眼间天气也自凉了起来。待到中秋过后,曾国藩接连收到数封家信,已自商量妥帖回乡省亲的一切事宜。如今他也算官居翰林,虽然在京里官卑职小,但在湘乡却亦是想不到的大人物,自必有番相当红火的大热闹。想到楚霸王云“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的话,曾国藩更加惦念家乡来,恨不得马上因去见到父母好光宗耀祖。于是一一拜别了穆彰阿、宁亲王、劳崇光等人,又向银庄打典了几百两银子,才启程赶赴湖南湘乡。

由于曾国藩太过兴奋,故忘记了所谓天下之事阴阳变换不定的道理,喜极而泣极亦寻常。所以这一番省亲归来等待他的,却是此生中最为痛苦惨烈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