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曾国藩做官头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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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算卦也不顺

曾国藩跟着李又堂走进内室,果然见到一个身着缁衣的尼姑静坐地椅上。却见此人粗黄面皮,年纪不过五十岁上下,正自垂眉低头入定。李又堂咳嗽一声,轻声道:“大师,曾伯涵到了。”

听得李又堂的话,老尼微微睁开双眼,一道精光立时从瞳仁中射出,只在曾国藩身上扫了几下,又自收了回去:“有劳李施主了。”说着站起身,双掌合十对曾国藩施了佛礼:“这位可是曾施主?”

“正是小生,敢问大师出家那座庙宇?法号怎生称呼?”

“贫尼出家在长沙府岳麓山千秋庵,现在京南三义庵挂单。”曾国藩只觉清性与岳麓山千秋庵的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说过,却又无论如何想不起来,隧道:“不知大师找小生有何见教?”

“请曾施主随我去见一人。”

“谁?”

“宛姑。”

“宛姑?”曾国藩大吃一惊,颤声问道:“你是?”

“贫尼清性。”

瞬时之间曾国藩记起宛姑曾对他说当年她在湘江上投水自尽,后被一老尼所救,并指点她到北京来找自己,好像就是唤做清性的大师,难道竟是此人么?再说宛姑不是已禀明宁亲王后返乡了么?他立感头脑中乱糟糟的成了一团,实不知如何是好。就听清性又道:“此中缘由一时难以说清,请施主移步与我前往三义庵便知端倪。”说完也不待曾国藩回答,清性已飘然出门。曾国藩见状只得追了出来,谁知才走几步清性就突然伸手揽住曾国藩左臂:“天色已晚,还是日落前赶到罢。”说着话她手上加力,足下不点地般已倏然而出。曾国藩只觉耳畔生风,身子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向前急驰,宛若奔马,到最后连身边景致也看不清爽,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跑去。

“曾施主,请停步吧。”随着清性的断喝,曾国藩蓦地停住脚步,他睁开双眼,才看到已然薄暮冥冥,眼前豁然出现一座禅院。“真不想清性大师原是武林高手。”曾国藩喘平气息,跺了跺有些颤栗麻困的双腿,恍若隔世一般。清性则一语不发地带着曾国藩穿过倒厦来到正殿,拜了如来佛像,又从殿东文华门踅进后堂,这里却是一排精舍,中间一室微开洞门。

清性此刻已不太理会曾国藩,仿佛他并不存在。曾国藩跟着她进屋才看到这原是里外两个套间,外屋窗明几净,只放着几个蒲团。两侧壁画粉饰着木莲救母的故事,周围四大天王、夜叉、功曹、菩萨等像尽皆绘填,倒是金碧交错。再进里室是一间僧房,床上横卧一人,虽青衣布裙也难掩清丽秀色,只面色苍白,双目无神,正自躺着出神,却不是宛姑又能是谁?

“宛姑,你怎么会在这里?”曾国藩抢上前去,眼中已然流出泪来,呼唤了好半天才见宛姑微微转过头,脸上漾起少许微笑:“曾相公,宛姑等你许久了。”

“这到底是何原由?”曾国藩急急问道。宛姑无力地摇了摇头,用下巴轻点了点清性:“你问大师吧。”曾国藩转过头,见清性已在对面坐了下来:“曾施主,生死由天,不必悲伤。你与宛姑还有这一面之缘,贫尼自然要成全你们。要问这其中缘由,却是最难说清。”她停顿了下,继续道:“当年贫尼在湘江中救起宛姑,本欲度化她在千秋庵出家,却见她尘缘未了,就知与你还有些缘分,便指了这条路于她来北京寻你。其时贫尼已将今日结果告之宛姑,但她仍执意前来,可见对你情之深切。”

曾国藩心中一动,似有些将信将疑,就听清性继续道:“后来她与你依愿相会,虽然短暂倒也安然。只宁亲王得知你们之事,便欲将她许配与你,看似是想接纳,却是要威胁宛姑做她耳目。要知道这宁亲王与你座师穆相明面上絮语欢言,实则芥蒂颇深,宁亲王自是想用你来达到打击穆相的目地。故宛姑了解此情后百般推辞,最后以死相迫,才让亲宁王同意了她出京的请求。谁知就在宛姑乘车才出京不久,就被一贼人追上欲杀了灭口,多亏贫尼到来才解救下她来。只是宛姑身中数刀,纵是贫尼已尽全力,也已回天乏术。”

“啊……”曾国藩吃惊不已,忙追问道:“贼人可曾抓到?”就见清性闭目低垂,许久才道:“此人乃江湖上一撮尔小贼,所用钢刀上喂有剧毒,后被贫尼打伤逃逸。贫尼看来,他应是亲宁王雇佣杀宛姑灭口的,纵然逃了亲宁王也自不会绕他,故可不必惊恐。只宛姑这毒着实难办。”

“没有相救的办法了么?”

“办法亦有,但却要看曾施主想不想救她。”

“缘何不肯?”曾国藩抬起头,大声说道:“只要一息尚存,自当尽力,请大师指点迷津。”听他这么说,清性赞许地点了点头:“宛姑所中之毒名为‘九花露’,名字虽然起得好听,却是用九种毒草汁叶所制,端得剧毒无比,是绿林中少见毒药。据贫尼所知,只有辽东戴家拳一门有此毒配方。”

“辽东?”曾国藩心中一动,暗道这宁亲王是满人,与辽东的拳师自然会有关系,看来他指使人暗害宛姑无疑。想到此节心中大动,不禁脊背阵阵发凉。就听清性继续说道:“所幸我师当年曾与彼时戴家拳掌门戴松关系甚密,千秋庵中还留有这解药配方。只一条,因解这毒药非得蜕去衣衫全身涂抹侍奉七七四十九日方可,故非至亲之人不能胜任。贫尼年事以高,恐这一节无能为力,必由曾相公相助方可。”

“千秋庵中?”曾国藩迟疑了一下,追问道:“难道还要回长沙医治么?”

“曾施主所言极是,贫尼手怀中方有几粒师传百草解毒丹,可保宛姑路上无恙,待回长沙后即可依方采药调治。因宛姑世间已无亲人,故曾施主自是不二的人选。你可今日回去整理行囊,我等明日出发尚可。”清性说完来到已自昏睡的宛姑近前看了看,又道:“天色已晚,此间距千佛庵还有些路程,曾施主先回去休息,明日辰时初刻前来随贫尼上路就好。”

“好吧,涤生先行告退。”曾国藩拜别清性,心中万分懊恼,百味杂陈。要说宛姑对他而言虽然重要,但想到要立即辞别京师一切贸然前去长沙四十九日实是为难。一来自己省亲假期已定,这期间与众同僚会文论酒自是不可少,怎能不辞而别?二来穆相、劳大人等处都要走前拜到,如今为一女子而倏然离去似乎也自不妥,名声还在其次,要是因此影响了前程可如何是好?三者他亦不想因此而得罪的宁亲王。如若王爷得知宛姑未死而被自己所救,不仅功名危矣,甚至还会有性命之忧。想到远在湘乡的至亲,他暗暗叹了口气:宛姑之事恐还需再行斟酌,如能说服托清性全权办理自是好事。

曾国藩边想边走,逶迤而行,待到千佛庵时已过二更,俱是黑沉沉一片。他摸到屋里点了油灯,轻手轻脚地从窗台上取出素日起卦用的三枚铜钱,想给宛姑算算吉凶如何。于是曾国藩将铜钱在手里合掌摇了几下,顺手抛在床上,低头看时,却是两反一下,乃为讼卦。他心中一沉,记得这似乎并非吉卦,忙翻出相书看时果见上面写道:

心中有事事难做,恰是二人争路走,雨下俱是要占先,谁肯让谁走一步。卦辞曰:有孚窒惕,中吉,终凶。利见大人,不利涉大川。

“不利涉大川,入于渊也!”曾国藩咀嚼着卦像是不宜出远门的意思,更坚定了不能与清性前往千秋庵的决定。只是宛姑的伤实不好办,想了半夜也未有良策,兀自合衣睡去。再睁眼时方见已是日上三杆的巳时三刻,他挣扎着站起身端着床边的凉茶喝了几口,见内室李又堂不知去了那里,便独自发呆,想了许久还是没有眉目,只好站起身在屋里走了几步,又慢吞吞地打了水洗脸,找些青盐擦了牙漱罢口,才踱出千佛庵,在菜市口一处食肆前坐下。

“曾相公要吃些什么?”伙计笑嘻嘻地上前和曾国藩打招呼,由于平素里也经常见面,所以自也熟稔:“还是老样子么?”

“嗯,白粥面饼,多些咸菜。”曾国藩看着伙计走而复返,用漆木条盘托了早点过来还是捏呆发愣,直到伙计提醒才低下头如嚼腊般把桌上东西塞到嘴里,又会了账往南城三义庵的方向走。谁知今日腿脚出奇的慢,待挪到三义庵门外时已自日落偏西。“我要见清性大师。”曾国藩对庵外一正在扫地的小尼姑行礼道。

“阿弥陀佛,清性大师刚已出去了。”小尼姑见有人说话,忙扔了手中扫把双掌合十回答道。

“走了?”心中一块大石蓦然落地,曾国藩松了口气问道。

“是去庵后山坳里了。”小尼姑说完见曾国藩脸色微变,诧异道:“施主身体可有不适?”

“哦,没有。我是想问你可知清性大师去干什么了?”

“小尼不知,请施主自去查看。”说完话尼姑又开始低头扫地。曾国藩无奈之下按照她的指点顺蜿蜒的盘山道来到庵后,果见清性正站在一低洼处入神,她身前却是一处新立的坟丘。曾国藩大惊之下但觉不好,抢步上前看时果见木牌上刻着:

宛姑埋香之冢

“大师……怎地……”曾国藩一阵迷惘,只觉浑身瘫软得连骨头也融化掉了,他跌跌撞撞地伏到宛姑墓前,悲从心来:“你不是说有灵丹可救的么?”

“连曾施主都不愿施救,宛姑自觉活着也无趣了,她是自愿走的。”清性冷冷地望着曾国藩在跪伏在地痛哭不已,只是一阵哀叹。

大抵浮生若梦,姑从此处销魂。

只怕今生今世再无相见之时!曾国藩回想宛姑还是叫柳大姑之时从相识到寻自己来北京,实是一片痴情,只不想却因自己一念之差害了她,更觉懊恼悲愤。正哀哭间,不妨远处走过的一个小尼姑清脆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师傅,行囊已备妥当,可以上路了。”

曾国藩回头看时,蓦地发现这一袭新僧衣下已无半根青丝的小尼却不是宛姑又能是谁?他惊愕地站起身,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衫:“宛姑,你怎么如此打扮?”

“施主!”小尼姑轻轻推开曾国藩,双掌合十念了声佛:“贫尼法名慧原,宛姑已经死了。”言讫背了小包裹,跟着已经飘身远去的清性向夕阳下走去。

“宛姑——”

“曾施主保重,慧原去了。”慧原回眸一瞥,清丽的面庞在暮色中闪出模糊不清的哀怨,继尔消失在曾国藩眼前。他呆呆地望着二人离去的方向,直至夜色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