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曾国藩做官头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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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该求教时一定要求教

由于彻夜思索第二天要见穆彰阿的事情错过了困头,所以曾国藩只略微迷糊了一会儿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借着渐亮的晨曦去后院井里打水洗了脸,耳听到鼓楼钟声响起,却已是寅末时分。看外屋的李又堂还没起床,也不去打扰,轻轻地装束齐整,又取了少许银子才出庵前往煤渣胡同找劳崇光。

昨晚送走老蔡后曾国藩先是和李又堂论了会时艺文学,但觉此人虽只是个没有功名的秀才,但颇有见地,为人豪爽大方不拘小节。正巧程卜近日在舅父吴竹如处不回来,他就暂住了下来。安顿好李又堂后曾国藩又思忖穆彰阿缘何找他过去,惦惙着若不摸清其中缘由万一穆相问起话来无可答对可怎生是好?要知道曾国藩已把自己的前程功名都押到了这位权倾朝野的首铺宰相身上,若想在诸多门生故吏中出类拔萃自然要做足功夫。

此刻天色已渐明亮,曾国藩出了菜市口,先敲开店心铺买了几斤各色糕点装了锦盒,又在路边吃了早点,昨走时还给劳崇光带了一份。他知道劳崇光平素不用上朝,通常都是辰末巳初直接前往翰林院供职,故脚下加紧,不多时就已来到劳崇光府前。

“请问先生找谁?”开门的是劳崇光从老家带来的书办小童,大约还没睡醒,揉着眼睛斜睨曾国藩许久,脸上带着浓浓的迷茫。

“我是湘乡曾国藩,以前来过的。”曾国藩笑着对小童说道。“我有急事要找劳大人。”

“哦,你等一会儿。”小童关上门回去报信,约喝盏茶的功夫就踅了回来:“我们大人让你进去。”曾国藩道了谢,顺着碎石子铺的甬道往后院走。

劳崇光住的是前后两进的小套院,前面会客后院读书兼卧房,并不是很宽敞,但收拾的干净利落,两侧种满了种式花草,微风袭来花香扑鼻,倒也让人心旷神怡。他推门进屋时劳崇光才起床,正站在门前举着青盐瓷缸漱口,见他进来连忙往屋里指了指:“涤生,你快进去坐,一会儿我让小武倒茶给你。”

“不必客气,一会儿劳大人拾掇完了过来尝尝我带的早点,菜市口老吴家的烧饼馄饨可是一绝,特意给你稍了一份。”曾国藩进屋从下,脸朝外和劳崇光聊天:“这些时日应酬可多?”

“唉——”劳崇光长叹一声,打了盆水洗脸:“做京官的那能没有应酬?说起来京师帝都脚下,做官都沾着王气,好像很风光的样子,其实谁都知道咱们京官最是穷苦,月俸、恩俸再加上养廉银子也不过区区几百两。要说冰炭敬都是各部的大人们收纳,你一个翰林最多不过外官们意思意思罢了。其它的进项这清水衙门能有什么?要知这样当初不如寻个门子外放出去,就是做个县令也比这里强百倍。如今到处都是使银子的地方,要不是有家里供着,钱庄再借贷些,怕是还真过不去呢。”

劳崇光说着已边洗完脸,倒了水进来坐下端过曾国藩带的早点:“这馄饨个子倒是不小。”说着咬了一只,含糊地道了好接着问道:“这么早涤生来寻我可有事情?”

“无甚大事,只是午时穆相约了要去赴宴,想来劳大人这里先看看最近的情况。”曾国藩没有隐瞒,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我寻思着穆相唤我定有事想询,若到时失了准备可怎生事好?故特来此打打秋风,听听劳大人的意见。”

劳崇光嘻嘻一笑,放下烧饼喝了口茶:“你说的不无道理,若说近日朝中繁冗之事,恐怕只有前一阵许乃济上奏的《鸦片烟例禁愈严流弊愈大应亟请变通办理折及附件》折一事,引起了朝堂轰动,这位已届花甲的太常寺少卿不知犯了什么糊涂,竟说要缓禁鸦片,还要朝廷鼓励民间种植,并向洋人课以重税种种,让皇上龙颜大怒,先是要锁拿许乃济到狱神庙去严查是否有主使,后被几个军机大臣好一阵劝慰,才把折子发下各部和各王府,要求部议后统一再行定夺。听说昨天皇上又把穆相等人找了去,好像是各部与外面督抚们的意见不甚统一,被皇上驳了下去。”

听了劳崇光的话,曾国藩并未发表意见,只是点着头向劳崇光索取了近日的邸报和辕门抄,厚厚地捧了一摞坐到角落里足足看了一个时辰,直到日上三杆才伸着懒腰站起身,征征望着一直只顾品茶而未说话的劳崇光道:“劳大人今日不用去做事么?”

“涤生乃稀客,我怎好撇下你独自出去?好在事情不忙,待晚些过去抓紧点也就是了。这些时日并无大事。”接着劳崇光又问道:“看得如何?”

“看样子穆相所忧之事必与鸦片无疑。”曾国藩歪着头,喝着水悠悠地说道:“如今朝里禁烟之声愈发激烈,只是皇上还未做最后裁决,看来穆相有些举棋不定。”说着话站起身向劳崇光告辞:“此地离穆府还有些距离,再不动身怕是晚了。”

“好,若有什么需用自当来府里找我。”劳崇光也未挽留,只是送了曾国藩出去,看着他离开煤渣胡同才自行回屋。再说曾国藩,从劳府出来心里大约已有了分寸,慢慢把刚才在邸报中看到的内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琢磨好和穆相的答对,脚下却没停步;又想劳崇光所言不虚,做京官的着实是穷困,如家里殷实也些也还好了,像自己这种家道一般的,还未上任就已到处欠账近百两银子的亦不在少数。只是万里路也要凭地走起,不做京官不入翰林也不可能入阁拜相;想通此节,心情又好了许多。

今天曾国藩没舍得雇车,只疾步如飞地往朝阳门奔,待站到穆府门口的琉璃照壁前时,浑身上都宛如散架一般。他靠在青石须弥座上喘了好一阵气,直到歇得差不多时才向请门人通报自己来了。不多时,守门的管事告诉他穆相在内书房等他。由于轻车熟路,故而曾国藩也没让他们带路,只自己顺着碎石甬路穿过海子来到内书房。

待得推门进屋时,曾国藩却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原来穆彰阿散穿了件酱色风毛湖绸夹袍,铁青了脸坐在椅后吃闷茶,一口接一口地却不说话。他面前的瓷墩上坐了个穿着朝服,胸前别着仙鹤补服的一品大员,脸上皱纹堆垒得层层叠叠,约有六七十岁的样子,身材消瘦,正木讷着苍白的面孔喘气,一双发灰的瞳仁中放射出倔强的光芒。

见曾国藩连起来,穆彰阿只淡淡说了句“涤生来了,坐吧。”后再无多余的话,又低头吃茶。“既然穆相不肯让步,那我只得据实上奏了。”那官员突然站起,略一拱手后就颤巍巍地移步出门,却不曾再多说一句话。穆彰阿抬头看了他一眼,鼻子里淡淡地哼了一声,说了声“不送”就接着自顾闭目养神,一时间屋子里安静得有些发渗。

“涤生啊——”许久,穆彰阿才重重地喟叹一声,似想发出心中所有苦闷:“做宰相也不过如此啊,看似风光无尽,实则如履薄冰。”他不胜感慨地站起身,隔着窗户望着外面碧波粼粼的海子说道:“我自道光七年入军机处,已十一载有余,每日都是战战兢兢,为大清操碎了心血,却仍有些许小人曲解我意,实让人心寒呐。”

“穆相事君以忠,事事以慎,是开国以来少有的贤相,相信定能全始全终,成就一代英明。”曾国藩在椅上欠身说道。穆彰阿面带凄苦地摇了摇头道:“非也非也,朝中人事繁杂,心术不正者不在少数,愚钝者亦不在少数。就拿刚走的王鼎来说吧,为官也算清廉中正,却不知如今鸦片之积弊由来已久,只能缓再不可急。倘若现在就依他所言联名禁烟,强行查禁鸦片,只怕会真正得罪了洋人,届时再起兵衅,对我大清实非幸事啊。”

听穆彰阿这么说,曾国藩才知道刚才那位一品大员竟是官拜户部尚书、太子太保的的大学士王鼎。早闻他与穆彰阿不睦,今日恐怕是为禁烟之事而来的,想到此节已知穆彰阿让自己此刻前来恐怕亦是早就计议好的。正胡思乱想间,穆彰阿果然问起了曾国藩的看法:“涤生,前日你我谈及禁烟时你说过缓禁之策,今日看来可该如何查禁?”

“启禀穆相。”曾国藩心中早有计议,不慌不忙地行礼道:“依涤生看来,皇上已有禁烟之意,故朝中禁烟之风其实已成气候,故不可再言它意。至于禁烟,应分两步行事,必得成功。”

“但闻其详。”穆彰阿眯着眼睛,听得很认真。

“第一,仍是禁海。因这禁海就是禁了鸦片的输入途径,又只涉及广东一省,朝廷里反对之声必少,行事起来也自便宜,阻力少而快捷。只一条,这禁海就断了洋人的财路,故他们定会反对。在这点上,学生考虑可以由十三洋行出面周旋,用文武两条章程办。所谓武章程就是明文告之我天朝上国地大物博、万物齐备,实无用洋人之处,以后永不开禁,就实实在在地断了他们的指望,必要时可以茶叶、大黄等洋人必需物资严禁出洋为要挟。而文章程,则是在此其间寻几个和洋人关系好的买办,以个人名义联络他们的头面人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必要时用些银子打通关节,也就好办的紧。虽然此事说起来似乎有辱我朝威名,但因明面上买办是个人行事,且避免了刀兵相见,实际上仍是弊少利多。”

曾国藩说完一节,见穆彰阿听得认真,心里就略放下心,循着之前的思路继续说下去:“这第二点,则是要禁吸食。因鸦片流入我国已逾百年,市农工商皆有吸鸦片者。故除了禁海之外,严禁吸食则是更好的办法。因吸鸦片者除上瘾外并无一利,亦无危险之举,故可用先贵而后贱,先富而后贫,先内而后外,先豪猾而后良弱的办法来禁。首先是找出些平素作奸犯科又吸食鸦片之辈,杀上一批以儆效尤;然后遣吏查访,对吸食者从理上谆谆教导,并宽以期限禁食。若再犯则从轻至重惩戒,譬如流途到诛杀等,如此一来以十年为期,鸦片定能禁绝。”

“此中可有侧重?”

“有,因洋夷贩运鸦片每年从我国获金钱岂止千百万,其定不肯轻易同意禁海;而民间贩运鸦片者通常强之经商种田十余倍,怎么能放弃?故这禁海禁贩都是治表,真正禁吸食才是治里。”

“涤生所言极是,只如今皇上禁烟之意已决,恐怕你我这番章程难以奏效,只勉尽人事罢了。昨天招林则徐入京述职的的拟文已到了上书房,看来我大清又将战事逼临呐。”

穆彰阿起身走了几步,回头望着曾国藩道:“新近翰林之中你的时艺诗文并非最好,但若论起治国之道却是其中少有的脑聪目明。前日召唤丁嘉葆、王璹等人谈论禁烟,竟无一例外地声言要厉查鸦片、严惩洋夷,殊不知如今朝局不稳,轻启战端实非良策。依老夫看,他们这些所谓的善策都是人云亦云,全然没有主见之故。”穆彰阿说得兴起,脸上肌肉跳动,还轻轻地拍了拍面前条案。曾国藩则暗自庆幸自己做了准备。

过了好一会儿,穆彰阿的脸色才平复了些。他站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幅卷轴,小心地摊开铺平道:“涤生,近日偶得丹青佳作,你来看看价值几许?”听穆彰阿这么说一说,曾国藩忙起身站到条案后凝神观看。

却见此画长约一尺有余,画卷正中居坐一天王,神态自然威严端庄;身边几位大臣、仕女俱自各异;而画两侧所绘人物繁多,也简洁清爽,以神鬼夜叉为主。综观全画气势磅礴,人物闲适秀丽,实是少有的佳作。再看画纸微微发黄,用的竟不是宣纸却是少有的白麻纸,实让人震惊。看罢多时,曾国藩才抬起头惊骇地说道:“唐人做画只有白麻一色纸张,此画无论从画风还是用纸都是唐风无疑。”

“嗯,好眼力。涤生可知此画是何人何作?”

曾国藩心里微微一沉,知是穆彰阿在有意考校,又低头看了片刻才小心地说道:“唐代画风有此遒劲,笔不周而意周之妙者非吴道子不可。看画中意境,难道是他的《送子天王图》?”听到此处穆彰阿哈哈大道,点头赞许不已:“涤生果然是我知己!”

“恭喜老师!”曾国藩松了口气,心想第一次与劳崇光见面时曾谈论起穆彰阿喜好古玩丹青,自己后来就暗暗做了些许功课,如果看来着实不虚,遂喜道:“久闻吴道子真迹已无传世,今日在穆相处看到此画真乃三生有幸。”

“民间传闻不实啊!”穆彰阿得意地喝了口茶,指着画道:“吴道子传世壁画居多,所余至今除此画作外还有两幅流传下来,一是《孔子行教像》、二是《明皇受篆图》,现都存于圆明园内。老夫这画作恐是民间唯一一幅真迹了。”言辞意颇有得意之色。

“不知老师从何处得来?”

“此画是朋友所赠,我于他全家有救命之恩,临终时将画赠我以示留念啊。”穆彰阿小心翼翼地又把画收起来,从几案上取过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小包裹递给曾国藩:“这个给你。”

“这——”曾国藩不知他给的是什么东西,十分疑惑。

“涤生,朝考发榜已数日,按惯例你可乞假回乡的。这一来是读书人应享的尊荣,二来也是来日回京做官做些准备。老夫知你素日清苦,故备了封银子于你,拿去做盘缠也好风风光光的回去清享一番。”穆彰阿说完眼圈也自红了,轻轻拍拍跪下的曾国藩数肩头道:“于老夫无需客气,起来罢。”

“穆相对曾国藩之恩今生永不言忘。”曾国藩提了银子,心潮澎湃得不知说什么好,当下又谢了穆彰阿才起身告辞,雇了马车回住所。谁知才到千佛庵门前,就见李又堂正站在门前张望。

“又堂兄,你不进屋在这里吃风做甚?”曾国藩紧走几步,赶上前问道。李又堂见他来了,才释然道:“伯涵,你可回来了,屋里有个尼姑已等你多时了。”

“尼姑?”曾国藩吃了一惊,心道除了这千佛庵外自己与僧道释尼均无来往,怎么会有尼姑上门来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