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无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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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最终回·子时 (3)

年生的丈夫这才明白她说的什么,脸上一片死灰,或许他也没有料想一向温柔的她也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站起来坐在年生旁边,扶着她的肩说,年生,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如果是那样你告诉我是谁,我找他们算账去!我可是一心一意为你啊!

年生眼睛里突然冒出一股寒气,她将手中的水杯狠狠地啪的一下子放在茶几上,杯子中的水洒出大半。她转过头,她丈夫的脸就在咫尺。她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将手攥紧,提高声音说,一心一意?你说得可真好听,如果只是风言风语也就罢了,反正我听到了很久,一直都不愿意相信。可是,你竟然在我妈守灵的时候和一个女人在我的房间里抱在一起!还不承认吗?是不是非要捉到你们在床上才算事?!

男人听得脸上阴晴不定。他挪着身体退后离着年生远了一些,拿起茶几下面的布子一边擦刚刚溅在地上的水一边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那就是我一同事,你也认识的。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的!

年生噌地一下站起来,身体因为生气而剧烈地抖动起来。她指着男人说,你不要侮辱我的智商!事情到底是怎样我比你更清楚,别人比你也清楚。厂子里都要传遍了,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

男人甩下手中的抹布,站起来对着年生说,那你想怎样?

年生别过脸,离婚!

男人伸出手扭过年生的头,年生故意不去看他,年生,你别忘记我们还有一个已经要懂事的女儿。

年生举起手就甩过去,男人躲得快手没有打在脸上。年生眼睛里充满了红色的血丝,大声喊着,你现在想起来你还有一个女儿,你当初和那个女人勾搭的时候怎么不想到你还有一个女儿?现在你倒是道貌岸然来提醒我,我就是为了女儿,也不能让她有这么一个不知羞耻的爸爸!

男人一个箭步走到年生面前,低吼道,你小点儿声音,别无理取闹!

年生又往前一步,两个人的距离只有十厘米。年生狠狠地盯着他,我无理取闹?我小点儿声音?你是怕别人不知道吗?我告诉你,所有人都知道是我自己当傻子让别人看笑话戳脊梁骨到今天!

男人转过身开门,然后说,那我也告诉你,我又不怕丢人,我绝对不离婚!嘭的一声带上门走了。

年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走到茶几前抓起被子狠狠地摔在地上。

良久,她都没有再动一下,四周都静了,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只有胸脯急促地一起一伏提醒着自己,终于说出口了,就要结束了。

曾经有人说,不要错过对的那个人,但年生知道,既然错过,那么那个人就不是对的人。年生想起前几天做的一个梦,绿油油茂密的树林,满地的积雪和一只火红的狐狸。年生蹲下来抚弄它,却被咬了一口,前方有一个熟悉的影子,消失在了丛林里。她不知道这梦境代表什么含义,但梦里最后的影子却越来越清晰。

后来年生翻然醒悟,那影子是她的丈夫,养狐狸的猎人。

杯子在地上被摔碎,一个个破碎的裂口和伤痕,像极了她现在的心。年生想:你不会明白,这场歇斯底里的盲目由你而起,没有终点。

他上了一辆摇摇晃晃的公交车,抓住座位旁边的扶手,他正在去自己女儿家的路上。他依然还是一脸的错愕,不敢相信刚才在旅馆房间里的那个女人就是当年的小女孩。他当时吓得头也不回地跑了,连续跑了好几条街道,然后一屁股坐在马路边上大口大口喘气。她都长那么大了,她竟然还认得自己。他开始后悔没有冷静下来和她好好谈谈,只是一时害怕就跑了出来,也不知道她现在如何如何,有没有成家,有没有去看过她的母亲。他略微有些后悔,感觉万千的思绪在脑海里,快要迸发出来。

他掏出记事本,上面并没有“小女孩”这一项,他在“如意旅馆”的后面写下“XX的小女孩”,然后在旁边画上勾。想了一会儿,他又掏出本子,将“小女孩”前面的“XX的”重重划去,改成了“当年的”。

公车摇摇晃晃往前走,他的身边都是一个个年轻的鲜活的生命。这种观察之后的结论让他再次提醒自己的衰老,这些年轻的生命才刚刚开始,而他,已进入结束的倒数。想起十年前为了实现一个约定而无意间说的预言,期待这一刻为了自己许下下一个十年的预言。十年,也许是七年,生命一个个周期,不同色彩的相遇和离别。

他来到一个小区,他从来没有来过,他甚至都不知道她是否结婚,这个地址还是他几年前从别人那里打听来的。他上了四楼,开门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高大男子,请问你找谁?

他感觉自己的脸渐渐烧了起来,我是……

男子仔细端详着他,突然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哦,你是年生的爸爸吧,我见过你和她的合影。

嗯,是啊,我是……我是来……

这个时候一个小女孩背着书包跑上了楼,爸爸!咱们楼下的申阿姨今天下午又是第一个去接我的,我就比其他的小朋友都提前到家!

他望着小女孩,轮廓清秀,十分好看,眉眼之间有隐约的坚毅和刚硬,分明就是年生儿时的模样。小女孩对他轻轻弯腰,伯伯好!他努力微笑着点点头,女孩蹦蹦跳跳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知道年生在家,我知道她肯定不想见我,但是,我今天来真的是一定要见到她,我有事情和她说,或者就这样在门口说都可以!他抓住防盗门,祈求地说。

跟你说过了,年生不在家,你改天再来吧。男子换了一脸不耐烦的表情,转身将门关上。

他在楼道里坐了一会儿,期盼着女儿可以将门打开,但是身体里出现警报,腿疼得要命。他在记事簿“女儿”的旁边画了一个勾,又在勾上画了一个叉。就算最后没有见过女儿,但是见过外孙女,也算是一种安慰吧。

或许,他是在死亡开始倒数的面前找各种借口安慰自己?他一生做了许多蠢事,蠢到现在看来都恨不得他马上就去死,所以,死亡是应得的。也许也只有死亡,才能够将过去彻底掩埋,他的那些蠢事、错误的选择、荒唐的决定、他的逃避和躲闪,都将跟着一起死去。

他犹豫是不是再见老婆一面。他的笔记簿里没有写“老婆”的事项,但这两个名字已经在心里了写了许多年。其实现在应该叫前妻了吧。他在街上慢慢地走,冬天的他竟然感觉背后一片湿漉漉,往事好像这莫名其妙的汗水一幕幕翻涌上来。他曾经对老婆许过许多美好的承诺,老婆每天被他逗得很开心,在工厂是文书,人也长得标致,哪怕是快到中年却也依然风度翩翩。他是那么会说话,写得一首好字,有着出色的文笔,和老婆刚刚结婚的早些时候,还坚持每周一封情意绵绵的情书给她。他们过着大家羡慕的生活,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但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幸福的感觉淡去了呢?

应该是在3012号房间里的时候吧。他过了几条街道,左转,来到一个破旧的小区,第三栋楼二单元102室就是他的家,从前的家。

老婆,我回来了,你还在吗?

他蹲下身去将皮鞋擦了擦,然后又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拉了拉衣服,打起精神按响了门铃。老婆,这么多年了,你还想过见我吗?这真的就是最后一面了,你肯见我吗?他心里忐忑,也许她从门镜里看到是她的前夫根本就不会开门,也许她还会拉开门撕心裂肺地跟他吵架,也许她早已经搬走,这里住的根本就是一户陌生的人家。

少倾,门开了,一个穿着素色连衣裙的女人站在面前。当她抬起头看到他的面孔时,一瞬间觉得陌生,而后惊讶占据了她的脸庞,他也慢慢张大了嘴,许久都说不话来。

爸。

继父回来的时候,正好是年生和她丈夫摊牌之后的第二天。

年生已经心灰意冷,她不再对这样的男人抱有任何的幻想,更不会对这个家庭再做什么挽留。她其实早就对自己的丈夫在外拈花惹草略有耳闻,甚至还有匿名的电话打到她们单位去威胁她。她已经忍了许久,不想再这么下去了。细细想来,这样的男人或许只是一时的犯错,毕竟在结婚时他的誓言是那样的美好,他在很多时候又是那样的无微不至,但就算他有千般万般好,也敌不过自己亲眼见过的一幕。

年生曾经在一开始听到流言的时候去找过母亲,扑到母亲怀里痛哭,问母亲该怎么办。母亲将年生扶起,替她擦干眼泪,然后站起来做了一顿年生儿时最爱吃的饭,一边给她夹菜一边说,年生,女人的青春很短暂,没有几年。一转眼就过去了,男人们爱女人的容颜,也爱心,但归根结底是由容颜到心。一旦容颜老去,心的爱慕会多会少,就要看他们曾经爱的程度了。

年生摇摇头,妈妈我不懂你的意思。

母亲放下筷子,轻轻叹口气说,你的爸爸,就是因为和他几个同事看我年轻的时候长得漂亮,结果都来追我。我看你爸爸气宇不凡,就和他在一起。其实,事实证明他还算一个不错的男人,只是容易犯错误,他内心里其实还是一个孩子,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

年生问,那你当初和他离婚,是后悔了么?

母亲摇头,没有,我之所以和他离婚,是他觉得自己依然情有可原,他从不知道自己犯下的错误本质是在哪里。我们在生下你之后,之间的感情就会越来越淡,变成了亲情,变成了责任。你的父亲拿着这种责任去挥霍,这是我不能原谅的。

年生看着母亲眼睛里含着的泪水,起身坐在母亲旁边,紧紧拉着母亲的手,哽咽地说,妈妈,这么些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母亲拍拍年生的手背,擦去眼泪,没事,我已经老了,熬着也就过去了。可年生你还小啊,你要和他好好谈谈,让他明白自己的责任是什么,自己要的是什么,不要生气,他毕竟还是在乎你的。

年生默默点头。

年生丝毫不知道,那天母亲就已经查出了癌症的晚期,她这时候才想起母亲的那句“没事,我已经老了,熬着也就过去了”的含义。她不知道母亲的口袋里正装着化验单,在年生吃饭的时候母亲咬着嘴唇将单子撕碎丢进了垃圾桶。母亲的离开,让年生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无论在什么时候,明白自己的责任是什么,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年生到母亲的房子里去收拾遗物,刚进小区就看到一辆搬家公司的车停在单元楼下。年生觉得不妙,快步上楼进屋,进去就看到一群人在母亲的房子里收拾,还有几个人抬着母亲生前最爱的平柜正往外挪。她大声叫着拖住哪些人问,你们这是在干吗,是谁让你们这么做的!快放下!听到没有!放下!

一双粗大的手粗鲁地掰开年生紧紧攥着柜子的胳膊,年生回头看到是继父。他嘴角叼着烟,吐出的烟熏得年生连连咳嗽。她转身走到屋子,看着即将搬空的家,转过头大声问,是你吗?这是你让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