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无尽意
6040000000026

第26章 最终回·子时 (2)

一路走一路跪,到了村口,大家脱下丧服,远房的亲戚急匆匆回去准备吃丧饭,只有年生、她的丈夫和继父,跟着阴阳先生一起到了坟前。看着男人们将棺椁放入挖好的坟坑里,用黄土掩住,四周插上大把的香火,阴阳先生嘴里念念有词。年生看着继父,突然觉得他其实也已经老了,双鬓斑白。他将手中的香火放下,跪倒磕头,然后站起身拍拍土,说,成了,回去吧。

年生看着母亲的新坟,这才真正意识到,母亲真正离自己远去了,她变成了一具没有温度等待腐烂的躯体,永远躺在了那黄土掩埋的木头盒子里。活着的时候她是如此的难,离去的时候又是如此的仓促,这一生,母亲走得实在是苦。想到这里,年生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跪下去磕头。此时四周已经没有人,只有白纸被风刮得哗哗响。年生站起回身看到自己的丈夫站在不远处,便走过去。他扶住年生说,别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

年生甩掉丈夫的手,看着他说,我从来不为死人难过,就为活人感到悲哀。

只有经历生死,才能明白活着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吧。年生这样想。可以爱,可以恨,可以有权利去活着。爱也无非是对他人之孤独的发现和抚慰,就好像不会忘记一个人,就要把他放在心底,而当离开之后,又能够剩下什么呢?黄土一堆,尘归大地。没有一种事情,会比经历这生死更加让人明白活着的意义,这份所得,是用了多少代价才能够得到,又带走了多少的离别,无论是多么盛大的生的永恒也抵挡不了渺小的死亡的瞬间。

而活着的人,永远都不会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就算可以预料,但无法断言,就算可以揣测,但无法避免。但可以选择今天,过如何的生活,遇到如何的人,都可以在今天作出可能影响未来的抉择。年生看着母亲成为这世界上不存在的部分,突然就明白了这一点。

年生不会忘记,那一日在母亲守灵时,屋里她的丈夫和那个女人抱住的那一幕。那一刻,她终于有了一个决定。

他从大衣柜里拿出一套许久未穿的西服,浅灰色的毛料,被装在厚厚的塑胶套里,口袋里放着刺鼻气味的樟脑丸。他把红色记事本放在西装右侧的内兜里,如同当年一样。这么多年没有再穿,看着就像是新衣服一样,不知道是否还合身。

他走进浴室开始洗澡,从柜子里拿出许多年前从家里带出来却一直没有舍得用的香皂和洗发液,洗过头之后就将香皂在他的身上擦出丰富的泡沫。他用力吸着那股香气,努力回想起之前的日子,这香气是老婆最爱的味道。一会儿他已经站在镜子下面,他看着自己发福的身体,用梳子梳理自己黑白夹杂的白发——才五十出头,两鬓上都已经全白。他把头发梳成从前的三七分,然后拍着自己圆鼓鼓的肚子,尝试着扬起嘴角笑了笑。

洗手台上有一个盒子,里面是他的另外一些物件。他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块手表,这还是和老婆一起买的情侣表,进口的机械内芯,防水的。他拿着表在水龙头上冲,擦干之后戴在手上,手表开始滴滴答答地走了起来,他对着墙壁上的时钟调整好时间,轻叹了一口气。

西装穿在身上腰间有点紧,不过还可以勉强塞下。从鞋柜里拿出一双皮鞋,也是从家里带出来从未穿过的。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穿过皮鞋,样式估计有些落伍。这些年他的脚时常发肿并且酸疼,不知道是身体哪儿出了毛病。一切准备好之后,他坐下来,刻意坐得笔直,从口袋里拿出那个红色笔记本翻开,上面是一页页密密麻麻工整的字迹。这是他用了许多年的笔记本,每天的备忘录、工作的进度、会议的重点内容、女儿的成长心得、自己的心情等等,一面用完了就反过来用另外一面。现在这个本子上只有几张背面还空白,他拿起笔在那空白页上写下了一些事情,在迎接这个时刻之前要做的、必须要做的事情。

好了。他心想,这下差不多了。现在是隆冬时节,就快过年了,他带着刺鼻的樟脑丸味、洗发水味、香皂味和他自己多年未见天日的霉味,离开了自己的房子。

很快啊。他想,他知道倒数已经开始了。滴答滴答,像是炸弹的倒计时一样。

他等到了自己第五十四个年头,死亡开始倒数的日子。

他站在县城里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着年货,看上去喜气洋洋。他刚刚从一家理发店出来,就是他之前经常去的那一家,但里面没有一个认识的伙计。之前他还一直都在犹豫是否应该进去怕被人认出,现在看来顾虑都是多余的。

完成第一件事情。他边想边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在第一项“理发”的后面画上了一个对勾。

天气不错,他一边走一边看着四周。已经好多年没有进过县城了,之前交保险金也是委托村里的邻居,变化很大,但总归还是印象之中的模样,街道旁有些店面都还在。他拦了一辆出租车,小心翼翼地问是否知道如意旅馆。司机说知道,十块就到。他上了车,微微感觉有些头晕。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落魄的人,司机也时不时从后视镜里窥探自己,额头上有稠密的汗水。他皱着眉,询问司机还有多远,好像有点晕车。司机说很快了,下个路口拐弯就是。

如意旅馆是县城中流的私人旅馆,是他第二项办事的地点。他站在旅馆外面,忍不住胆怯地东张西望。这么多年了,应该不会有人认出自己吧?以前感觉像是做贼,今天怎么还是有这种感觉,没有必要吧?他快步走进去,其实没有什么好顾及的,理发店都没有认识的人了,这里肯定也不会,他想。

他要了3012号房,柜台小姐是个不认识的衣着艳俗的中年女人。她说那个房间有人订了钟点休息,三个小时之后才可以空出来,他说他愿意等。那女人便歪着头眯起眼睛打量他,他故作镇定地付了订金就出去买啤酒和小菜。

一切都好像是之前的样子,他推开3012号房的房门,一股热气扑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房间依然还是当年的样子,粉红色的壁纸,暗红色的地毯,白色的床单,就连之前壁纸的裂缝都还在,一切都跟记忆中相同。他躺在床上,耳朵静静听着,却什么都听不到,四周一片寂静,他只是感觉心里在滴滴答答地响,提醒着快点时间不多了。他掏出记事本,在如意旅馆的后面打了一个钩。

过了许久,一阵剧烈的敲门声惊醒了他。电视依然开着,手边是空了的啤酒瓶,他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只记得自己睡着之前一个人喝酒吃小菜。好像做了一个嘈杂的梦,过了一分钟他扶着床沿坐起来,拍拍脑袋。这个时候他才真正醒过来,原来真的有人敲门。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外面激烈地喊,开门!给我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再不开门我就自己开了!开门!快开门!

他还在怔怔出神不知道怎么办,门就突然开了,一个女人兴冲冲地闯了进来。他抬头看着这个女人,感觉轮廓十分熟悉,但又确信不认识,就疑惑地问,你是谁?女人对他怒目而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一定要住这个房间的人肯定是你。这么多年,你就不能放过我们吗?你居然还有脸回来!你给我马上出去!

他一脸狐疑,这是怎么了,你是谁?

女人的眼睛里布满了鲜红的血丝,像是一条条愤怒的藤蔓缠绕在身上。她冷笑一声,缓缓开口,难道你不记得那个女人和她的小女儿了吗?

年生把女儿送到幼儿园,就急匆匆赶回了家。母亲已经下葬,继父不知道去了哪里,估计很久之后都不会露面。她到菜市场买菜、回家做饭,约了她的丈夫中午回家吃饭。她知道她已经准备好了,她是等待着这样的时刻。

做了糖醋丸子、糖醋里脊、糖醋鱼、糖醋茄子,焖了一点米饭,又从柜子里取出了一瓶母亲生前交给她的酒,说这是父亲最爱喝的。她打开瓶盖将酒咚咚咚倒入碗里去加热,又从橱柜里拿出酒杯放在桌子的两头。一切准备好之后,她坐在桌子前开始发呆。

小的时候母亲就告诉过年生,女怕嫁错郎,母亲就一直在悔恨自己嫁错了人,嫁给了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年生,她的丈夫和她是如何白手起家,结婚的时候住着十平方米的房子,没有礼服没有戒指,唯一的家当就是托人从外地带回来的手表,进口机芯还防水,唯一称得上是家用电器的就是手电筒和她从娘家带过来的炉子。她辛辛苦苦持家,好容易有了点起色,自己的男人却鬼混上了别的女人。她一怒之下将男人赶出了家门,又匆忙改嫁。她说就算自己再委屈,也不能让别人看不起。

年生的记忆里父亲的痕迹已经模糊了,他离开家实在是早,估计那个时候她还不到十岁。唯一的印象就是和父亲去公园里玩,坐木马拍照。那个时候拍照还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但她至今还留着很多张老照片。在她的印象里,父亲写得一手好字,是工厂里的骨干,文才好口才好。曾经纠缠地问母亲,爸爸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母亲都默默地擦着眼泪,直到有一天母亲带回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说这是你的爸爸,叫爸爸,叫爸爸啊。她这才知道,父亲其实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正想着,听到门有动静,她赶忙拭去眼角的泪水。丈夫回来了,她接过丈夫手中的包,低低说一句,回来就吃饭吧。然后转身走进了厨房。

一顿饭默默无语。丈夫奇怪为什么今天所有的菜都是糖醋的,本想张嘴问,看到年生眼神呆滞地机械扒饭,就没有张开口。吃完饭后年生静悄悄地刷完碗,走到客厅里离着她丈夫的另一边坐下。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年生捧起手中的水杯,慢慢地转着。

电视里放着午间新闻,丈夫突然转过头来对年生说,年生,哪天我们去逛街吧,据说新开了一家店,感觉挺好的,很多人都在那里买衣服什么的,而且……

我们离婚吧。年生转着手中的水杯,低低地说。

她丈夫像是没有听到这句话似的,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很多款式我想你都会喜欢的啊,你不是最喜欢那种中式的样式么?我那天在那边正好看到了,买给你啊……

我们离婚吧!年生抬起头看着说着兴高采烈的丈夫,一字一句抬高语调说。

男人这才停下来,慢慢放下胳膊,一脸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离婚?你这是唱的哪出?

年生随即又把头低下,两只手紧紧握住水杯,手关节都突了出来。她说,我不想再这么过下去了,我一直都很想视而不见,也不想因为你耽误了这个家庭,我更不想委屈了女儿,所以如果我们过不下去了,还是趁早分开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