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无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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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申时 (2)

回学校的时候,我被你拉着慢悠悠地走,我都忘记我们最后停在了哪里,是在操场的栅栏边上,还是篮球架下面?还是悠长的走廊?唯一记得的,就是你拉着我的手突然放开,然后蹲下去,我听见你略微急促的呼吸。

你低低地哭了。

我蹲下身用力将你的头从双膝间抬起来,看着你湿漉漉的脸,你哭起来的模样还是那么好看。我问你,哭什么。

你紧紧拉着我的胳膊,眼泪不可抑制地往外涌,脸颊变得异常潮湿。我最开始还在急匆匆地劝你,到最后只能手足无措看着你哭。后来,在我们真正毕业即将各奔东西的时候,你才和我提起,那一天,你才真正感觉自己累了。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和之前一样和我在一起,发现我们无休止的争吵带来的已经不仅仅是别人眼中好玩的桥段,那些才是真正的隔阂。

你说,我那一天哭,是因为我真的不想这样了,我想听你说一句,我们以后都在一起。

可是我知道,那一天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直在说,不要哭了。

我不敢看你认真看我的眼神,因为我在那里,看到了自己卑微的身影,还有无法再继续爱的残酷现实。

所谓的隔阂,所谓的离别,现在你明白了吗。你问。

是的,我明白了。

这种隔阂和离别,和爱情无关,和谁在一起无关,和任何一个人相处,最终都可能有这样的结局,这不是一种类似于交换的特性,而是事情到了最后的必然结局之一。

可怕的地方,就在这里。

它和你无关,和我有关,它虽然发生在你我的身上,但是却好似身外之物一样的存在着。

它没有挽回可讲,最终带来的只有拖垮我们。

这就是,我们说的,真正的分手。

12

有一年你的生日,是当着全班同学,我为你过的。

你生日在12月31日,我们像平常一样上课,下课,看着你越来越阴沉的脸,我暗自高兴地想你肯定以为我忘记你的生日了。晚自习的时候,全班的同学都在复习,我借口上厕所离开教室,回到宿舍拿了准备好的东西又跑回教室。

推开教室门的时候我看到你一脸的惊讶。我走上讲台,说,对不起各位同学,抱歉打扰一下,今天是我的女朋友,当然你们知道是谁哈——教室里响起了善意的笑声——她过生日。我故意让她以为我忘记了她的生日,就是为她准备了一个小小的惊喜。

我将手里提着的蛋糕放在讲台上打开,一边点蜡烛一边说:其实我这个人很粗心,曾经也忘记了她的生日,平时对她也不够好,所以我想在今天,对她说一句对不起,然后我也想邀请全班的同学,和我一起,祝她生日快乐!

也许你到现在都不知道,其实我在几天前就请所有宿舍长吃饭,拜托他们转告其他同学在今晚配合我一下。你努力抑制不要让眼泪流下来,在生日歌中闭上眼许愿,在大声欢呼中和我一起吹灭了生日蜡烛。大家都吵着要吃蛋糕,我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

我说,这一天我等太久了,真的,等了好久好久,我先谢谢同学们的配合。其实我今天还有一个惊喜,就是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我将蛋糕旁边的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走下讲台让几个同学和我一起,面对着你将它展开。

我说,这是我用了半年时间,用了无数的颜料,为你画的一幅油画,送给你做生日礼物。

那油画是我从年初开始在学校艺术生的画室里,每天晚上一点点完成的。画中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背面还有我用颜料给你写的信。你再也忍不住冲下讲台紧紧地抱住我,同学都在起哄地喊亲一个亲一个。我轻轻捧起你满是泪水的脸,你闭上的眼睛在微微战抖,是那样的美。

我在你耳边说了一句话,你破涕而笑,从我怀里挣脱出来,张罗着给同学们分蛋糕。

那一个生日惊喜,就这么在你的泪水和笑容中,在全班同学的见证下,完成了。

那一句耳边的悄悄话是:我这就算是正式娶了你哦。

13

在最后与你相处的日子里,沉默成我们最大的共同语言,有时在一起,能够相对无语很久很久,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这终归不是美好的事情。

到底是为什么,让我想娶的你,成了现在嫁给别人的你。

不能回到过去,也没有共同的未来。你对于我,说句老套的话,是别人的新娘。而我,对于你,是需要群发信息的,老同学。

几天前我们在QQ上再次遇到,我被工作搅得晕头转向,然后你的信息就弹了出来。

——你现在在上海?上次给你发短信怎么不回啊?

我盯着电脑屏幕看了很久,不知道怎么回复你的信息。想了很久,我才装作不知道地打字过去。

——发的什么信息?

你很快回复:没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回复说,你生日那天我本想祝贺一下,可是手机停机就错过了。你是说你结婚的信息吧?我看到了,我还威逼小敏帮我捎礼金。

——不用,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可是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又是沉默,过了许久,我终于告诉自己你不会再回复,于是关掉了对话框。

沉默,就是我们之间,最后的结局。

14

那些曾经我能够做到的事情。

那些曾经我以为能够做到的事情。

无论结果如何,无论我是否愿意,都无法再去完成。

15

最后,想说一件你认为最感动你的事情。

不是生日派对,不是特别惊喜,仅仅是我为你打架,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跟别人打架。

同学拖着我从一片狼藉的教室里出来,我拉着你一言不发地从围观的人群中挤出来,你走在我旁边,忍不住微微颤动,我紧紧拉着你,小声说,没事,别怕。

你看着我身上的血,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我扶着你的肩膀,拉着你的手快步地走,没事,快点走,不是我的血。

我们坐在蛋糕房里,你轻轻握着我已经肿得发紫的手,哭着对我说,你怎么这么傻,让他们骂去吧,又不会疼。我摇摇头,用力回握了你的手,说,不行,他女朋友骂你,那是你们女生的矛盾,一个男人在那里学得惟妙惟肖,有病。后来,你在我的怀里,轻声对我说,谢谢你。

我说,没事,我不保护你,谁保护你。

与你分别之后,我又经历了一段段的感情,每次都是因为我的不耐烦匆匆告终。一次次的付出就好似是明码标价的支票,甜言蜜语成为家常便饭,海誓山盟更是张嘴就来。一段结束,一段开始,不变的话,只是换了一个称呼。

唯一没有说出口的,就是那句——

我不保护你,谁保护你。

过去和现在,如果对折过来,几乎会有很多的重影,唯一有差别的,就是那些我们无法名状的,叫做刻骨铭心的东西。

过了这么长时间,提起旧时的那段感情,依然让我感觉到一阵阵的揪心,不是难过,不是悲伤,是一种从身体最敏感的地方兀自揪扯出类似疼痛的介质。这和心情无关,也不是释怀或是后悔,而且依旧无法界定我和你之间最后别离的种种原因。一个累字几乎覆盖了四年的时光终究不是蒙混过关的借口,就像我不能够为自己的失去和错过找到一个可以安慰自己的理由。

不想忘记,其实从心底,也不愿意忘记。

16

关闭了和你的对话框,从办公室出来,准备坐车随便去个地方闲逛,走在离你几千公里城市的街道上,我终于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与你无关的日子。

这是我剩余的,再与你无关的日子。

我所一直巴望着的——用我最后的记忆和最后的自尊渴求着的——是被我,或者是你遗弃的、丢下的、推翻的或是毁灭的事情,也是我们最后一件在一起做的事情。那就是——

以我的离去作为开始,以你的新婚作为结束。

这样的,真正无法回头的别离。

这是我们无法改变的现在,也是我应该真的放手、为你真心祝福的现实。

我无法告诉你,这算我们的新的起点还是终点,就像是之前我们永远无法想象,那么多次的分手,只是普通情侣的小争吵,还是如这次,真正地再见。

17

在最开始的那个梦里,你将我的塔罗牌一张张拿出来摆开扣住,我正要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最近在研究塔罗,结果你就微笑地离开了。我开始满头大汗一张张翻牌,但是每一张都是一模一样的牌面。

命运之轮。逆位。

无法轮回,连续不幸。无法改变方向,彼此恶性循环。无法改变某段感情的发生消逝。

其实在梦中,你离开前说了一句话——

翻吧,如果翻到了不一样的牌,我就回来。

琥珀

我们三人何时再相聚,在雷电交加还是在雨中?

……

在哪儿呢?在荒野。

——莎士比亚

有一种记忆,好像是冰块封冻住的故事,直到清理之前才看清它的模样。这一颗颗好似肿瘤的东西,结成后舍不得丢弃便储存起来,也说不清楚为何保留,只是当时无法处理。

等到要拿出清理时,距离开始已有十一年,无法知晓这冰块下的东西是活了十一年,还是死了十一年。等它融化晒干之后才发现,故事没有腐坏、变味,好似一条封冻住的活鱼,冰水化去,它抖一抖鱼鳞,活生生地游开了。

故事自这记忆的冰川中爬出来,微微探头,像是一颗内核饱满的果实,充盈着久违的新鲜。

而这被解冻的记忆源头,是非典的时候,林死在了北京。

那时非典刚刚过去,许多人开始走出家门,我们这个城市是重度疫区,终日惶惶不安的心总算是平静下来。那天的阳光很灿烂,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花香,林的追悼会就在他家举行。

虽说是追悼会,但是其他人都是随便穿着平时的衣服,也没有人哭得死去活来晕厥在地上。林的父母站在林的遗像旁边,一边朝众人点头一边低头摆弄自己的衣服。有人跑进跑出打电话,只有我一身黑衣看着林的遗像和骨灰盒发呆。

我和林是校友,他比我大两届,印象中他揍人十分厉害,是当地的小混混,但是功课也不赖,后来考上北京的重点大学。在我看来十分强悍又机智的林,居然被非典撂倒了。几天前还是另外一个同学打电话给我,喂,你知道么,当年爱打架的林大头死啦!

当时我忍住发酸的心情给在墨尔本的叶打电话,他兴奋地给我讲他遇到的趣事,后来见我默不做声于是问我怎么了。

我吸了吸气,林死了。

电话那头没有了声音,少顷,叶说,怎么死的。

非典。

哦……

彼此沉默了一下,我说,你要回来么?林火化了,过几天就要入土,你应该回来看看。

那头略一沉吟,嗯,我还是不回去了,你替我去吧。

我急了,那可是林啊!

电话莫名其妙地断了。

追悼会之后我和几个同学留下来陪着林的母亲整理遗物,按照习俗这些东西需要统统烧掉,否则林的魂魄就会孤独得不到超生。林生前穿过的衣服、衬衫、鞋子、牛仔裤都堆在床上,他看过的书,用过的纸和笔,听过的CD统统都散在地上,还有打火机、各种杂志和游戏宝典。我蹲下身随意翻翻,突然发现了一个厚厚的黄色笔记本,里面都是林的笔迹,看样子像是写了很多年的日记。林写日记是我没有想到的,要知道他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语文和语文老师。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胆量,我将这个笔记本迅速放进我的包里,只是觉得如果不这样做,它就会和那些遗物一样被烧掉或者被别人肆无忌惮地阅读传播。人一旦死了,也就没有了什么隐私,即使是林。

那天晚上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总是感觉书包沉沉的,也许是因为里面放着的是一个人沉甸甸的往事吧。

一九九八年三月十五日

今天我回家晚了。怀孕的老师突然晕倒在讲台上,我和同学将她送到医院,通知她的丈夫等一切都弄完都八点了。刚回家妈妈就骂我,问我到哪里撒野去了。我实话告诉她,可是她不信,坐在她旁边的那个男人冷冷地哼了一声。

可是我说的实话!现在的大人真不知道是怎么了,说假话全信,说真话倒一个字儿都听不进去。难道我就真的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好么?

突然想起来今天是“3·15”,打假日。记得小时候那个男人刚搬进我们家不久,也是今天,我问我妈什么时候是打假日,她说现在社会上许多的假货,坑害了许多人,所以我们就要反对这些假货,还大家一个公道。

我听了深信不疑,走到那个男人身边挥起拳头就打他,妈妈急忙跑过来问我这是怎么了。我大声嚷嚷说,这个爸爸是假的,是假货,打假打假!

妈妈和那个男人愣住了。之后我倒是记住了这一天,不是什么假货都能打的。

我是在一件听来匪夷所思的事情上认识叶和林的。

那天是刚入初中时的校庆日,学校举办一场联欢会,我作为新生的代表发言,表演电子琴演奏。在后台,我遇到了初三的叶,他背着手风琴。我好奇地和他打招呼,胡乱在他的琴上乱按,却将琴上鼓风钮按进去卡在琴箱里出不来。然后叶旁边的一个男生就凶巴巴地说弄坏了吧,这个东西特别难修,这里都没有人懂,要告诉你的家长。我吓坏了,一面央求他们不要告诉我父母,一面答应他一定将这个修好。

我忐忑地回到家,看到叶、这个男生和我妈一脸铁青地坐在沙发上,脚边手风琴泛着青紫色的光。我愣了半天,对叶说,你不是答应我不告诉我家人么?

叶抬头看了我一下,是啊,可是……

旁边那个男生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但是你弄坏人家的东西总要赔啊,你这么小怎么赔,我们当然要找你的父母,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