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无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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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申时 (3)

我心中有一团委屈,默不做声地从抽屉里拿出改锥,在琴箱的鼓风眼里轻轻一拨,然后鼓风钮弹了出来。我站起身,你看,修好了。

这下轮到那个男生无言了。叶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提着琴说,这就行了,我们走吧。

我妈让我送他们。到了楼下,那个男生转身对我说,看不出来你还挺有本事的。

我笑了一下,其实我也没有想到这么一下就弄好了,是我错在先。

叶说,对不起啊,我本来是不应该来的。

那个男生说,哎,都别说了,以后大家都是哥们儿。小弟弟,以后哥哥罩着你啊!

我笑着点点头。

男生又说,哦对了,我叫林。

后来,我们就成了不协调的三人组合,成了那种彼此胡闹彼此勾搭的伙计。我比林和叶小两届,所以我是弟弟,叶长着就一副柔弱相,而林总是凶巴巴的表情,嗓门儿大。总之,我们就成了被那些喜欢八卦的女生念叨着的好朋友。

一九九八年六月七日

中考结束了,心里突然空了许多。叶给我打电话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说就那样吧,正常。他说他也是,直升没问题。我说那就好。他说,那是,看来我们可能又要一个班啦。

我哈哈大笑,挂了电话之后才觉得有点儿失落。都要成高中生了,实在是太快了。初中的时候混日子,高中应该怎么度过,应该好好想想吧。

前几天我妈问我是不是还不能接受继父。我点点头,当然了,他又不是我亲爸,我当然不能叫他,不然搞得好像我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知道是谁了。

我妈叹口气,你亲爸是个狠心的人,抛下咱娘俩儿就不管了,这么多年不都是你继父管你么?他对你不薄,你别整天对他板着脸,他伤心了好几回。

我有点儿发愣,说实话这个假爸爸确实对我不错,但就是太严厉了点儿,看我什么都不顺眼,毕竟不是亲生的,看我顺眼就说明他狼心狗肺。

但是,假爸爸真妈妈过了这么多年,假的就能变成真的么?

初中时,林和叶在同一个班,我比他们低两届,教学楼也不是一栋,但是我总下课后找他们玩儿,觉得和比自己大的人在一起有意思。林总借给我许多的书看,尤其是作文选。我那个时候最头疼的就是写作文,有了这些书,我就可以左拼一点右凑一段应付了事。

和所有看到飞机就想当驾驶员、看到星星就觉得自己是天文学家一样,大概是因为看多了作文选,我发现自己有时也能写几句像模像样的话来,所以我开始想着自己将来说不定能够成为一个作家。

其实我并没有太多的毅力去做这个事情,只是对着书上的文章模仿一篇类似的,或者随便写几句押韵的句子就敢说是在作诗,或者看了哪一个好玩儿的笑话就写下来,将人名改成了林和叶,然后煞有介事地拿给叶看。叶饶有兴致地欣赏完免不了夸赞一番,就连一向以损人为乐的林,也都说哎呀太好了,然后催着我继续写。

因为我一开始数学不好,初一的时候还能凑合及格,到了后来理化一起凑热闹的时候就亮起红灯。所以我破罐子破摔,上课的时候心不在焉,回家也不写作业,总是借口值日第二天一早到学校抄完就罢,考试前一天晚上背背公式就敢美美地睡觉。

数学老师是班主任,所以我数学不好对她来说是极为严重的事情,在她看来我是故意的,因为我其他课程几乎都是满分。她一次次找我谈话,一次次给我补课,可是我的成绩却一次不如一次,有一次数学考了24分,她差一点儿将口中的水喷到对面正在描眉画眼赶去约会的英语老师脸上。

班主任又一次将我请到办公室,循循善诱地告诉我数学其实非常重要,尤其是以后高考,数学占了十分重要的分值。虽然我一直点头说是是是我一定再努力,可是心里想的却是谁也没有听说作家都需要数学好啊。

那时我傻乎乎地认定自己将来就是个作家。

二零零零年一月二十一日

假爸爸和真妈妈带着我去海南玩儿,说是假期去散心,期末分数也已经出来了,名次也不错,我妈总问我大学要去哪里上,我说是北京。她说,在这里上多好,又近又方便。我说这里没有好学校,其实我知道她是舍不得我去那么远的地方。

小的时候我就想去北京。我记得真爸爸天天抱着我说骑在他的肩头就能看到天安门城楼,我说我怎么看不到,真爸爸哈哈笑着说以后你长大就看到啦。

现在我长大了,或许两年之后就要看到了,可是真爸爸却不见了,来了一个假的。想想都可笑。

在海边,我看着假爸爸和真妈妈在海边的礁石上走,我远远地看着他们黑白相掺的头发,看着假爸爸紧紧握着真妈妈的手,看着真妈妈心满意足地看着假爸爸,我心里一阵酸楚,说不清楚是高兴还是难过。

晚上,我躲在厕所里大哭了一场,真窝囊。

幸运的我竟然稀里糊涂直升学校高中部,又一次和叶还有林成为了校友。他们依然是我高两届的同班同学,正被高三烤得外焦里嫩。林也有了一个新的绰号叫林大头,因为他的头比别人大一圈。林倒是不以为然,整天骂骂咧咧继续走他的吊儿郎当路线,叶依旧是文质彬彬,我们三个人在一起依旧没有和谐。

春天,学校里的灌木开始冒出绿芽,雨过天晴之后,到处都有一股清新的味道,寒假学校重新粉刷了一遍,新灿灿的学校让每一个人都精神抖擞。

二零零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圣诞节啊,没意思。

什么都没意思。

就要高考的时候林突然说他不想念了,一模考得一塌糊涂,二模之后觉得第一次考得真好。家里每天被他弄得乌烟瘴气,老师也跟着揪心。他苦笑着说如果不是英语和综合好点儿,估计全年级的排名倒着看没有几个就是他了。

我去找林的时候阴沉着脸,他见我第一句话就是嘿,没事儿吧哥们儿?

话音刚落,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就落了下来,到了最后就是号啕大哭,好像是我面临着重大的危机。林一边手足无措地劝我一边对看热闹的人喊,看什么看啊,没有见过帅哥哭啊?都一边儿去。

之后,林想了很久,他将过去的那些考试卷子全部烧掉要重新开始。林决定走捷径参加传媒大学播音系的提前招生考试。一直以来他都是嘴皮子利索的人,听说这个也并不难。林开始努力复习和学习发声,那时我第一次看到他为了出路和前途努力。

可是招生结束之后,在公布通过面试参加文化课考试的名单里,没有林的名字。

林对我和叶说,也许这就是天注定的,我压根儿就不知道要提前准备稿子,招生简章里也没有写面试要念稿。

叶耸耸肩,我觉得很不错,敢来参加这种淘汰赛,我想都不敢想。

我说,看来你也只能规规矩矩再次煎熬了。我也是啊。

林拍着我的肩膀,大声说,别怕,哥哥罩着你。

我第一次反问,你怎么罩我?

林愣了一下,然后兴冲冲地说,我成立一个黑帮,然后黑白两道通吃,左手白虎右手青龙,壮大到可以洗钱,然后我和叶,还有你,就坐在家里哗哗数钱,一直数到死。

叶说,你真是俗气到极点了……

我还有更伟大的志愿,我们穿着牛仔裤,开着白马,住在西山别野里,每天不工作就管人,神气着呢。

神气是神气,可是大哥,那是牛仔裤、宝马车和别墅。

哈哈,我知道啊。我逗你玩儿呢。

二零零二年九月六日

前几天送走叶的时候,我一个人躲在厕所里大哭了一场,就好像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后来想想自己都觉得窝囊,我问宁,你哭了么?宁说,哭了。我笑他是个娘们儿。他白我一眼说这叫友谊。

今天我打电话给她,本想骗她一下,结果反倒被她骗了。她的那一句我喜欢你太像真的了。后来我想,是我预谋了太久,所以才信以为真吧?

她哈哈大笑,我觉得尴尬死了。记得去年冬天的时候我就见过她了,当时我就感觉自己看到了广告明星,明明知道她已经和别人在一起了,但是我还是想看。真是丢人,自己根本配不上人家,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不定人家只是把我当哥们儿,或者就看我是一个不要脸的小混混。

今天过得太不一般了,不是在愚人节,我生平第一次被女人骗了,而且是一句甜蜜的我喜欢你。

林终于考到北京,成为重点大学的高才生,叶去了墨尔本,每天和袋鼠还有荒野打交道。 只有在假期的时候见过林一次,他拉着我去酒吧喝酒,我说我是未成年人,他说怕什么,哥哥罩你。

他在酒吧里一直喝酒,絮絮叨叨说着他大学的生活。他说破学校看着是个重点,其实就是个名气,里面乱得很,教授们统统都是老古董,每天感叹世事无常岁月变迁,听着心烦。

每天逃课,有时遇到一门枯燥的课,一逃就是半个班,剩下一些胆小的女生,但是干什么的都有。但是讲台上的老头依然自顾自讲课,下课铃一响就立马走人,就好像不走学生能把他活吃了似的。

我听了哈哈大笑,那你们还学习不了?

他喝口酒,学什么啊,都是期末的时候抱佛脚,熬几个通宵换几个学分就算了,我们宿舍那帮人都那样。

我撇撇嘴,要是叶在,肯定不是。

他默不做声,举起酒杯又灌了一口。后来他问我,现在你怎么样?

我说,还那样呗,每天一轮轮轰炸,我算是真正体会到你当年不想念的冲动了。

他哈哈大笑,陈年旧事不用提。

后来他喝醉了,开始絮絮叨叨讲一些事情。这时我才知道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可是那个女孩喜欢叶,叶对她也若即若离。只是我知道,其实叶和那个女生曾经在一起过。

林大声说,我知道叶肯定喜欢那女孩,你看我就像个第三者,叶其实都知道,所以他一去不回了,他肯定恨死我了,哥们儿对不起他,真是他妈的太丢人了。

喝完酒,我拖着醉醺醺的林从酒吧出来。冬天的晚上寒风肆虐,吹得脸上生疼,但是我拖着他却出了一身的汗。

在回家的路上我和林遇到一伙痞子找碴,因为擦肩走过的时候撞到了他们。我那个时候大概也喝得差不多了,反而在一旁扇风点火,结果几个人就在路边厮打起来,我被林一把推到旁边,一个人跟那几个痞子拉扯起来。

这时我的酒完全醒了,眼看林就要被那几个痞子踩到地上,我连忙打了“110”。不一会儿警车就来了,那几个痞子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惊魂未定地扶起一脸紫青的林,他睁开眼看着我,第一句话是,你没事吧?

我点点头,你呢?

他微微一笑,还好,幸亏叶不在,否则他肯定又要挨打。

警察让我们回去做笔录,林死活不让我去,说让我回去怕家里人担心,结果他一个人去了派出所。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日期不详

现在开始慢慢回忆起以前了,要是让别人看到我这么矫情,估计牙都要笑掉了。可是这是事实,我确实开始一次次回忆起之前,想到从前的时光,和一大帮朋友在一起,有叶,有宁,那个时候多好啊。

不知不觉就过了好长时间了,现在开始用酒精来麻痹自己,内心有了莫名的难过和失望。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看书上说这是每个人周期性的情绪低谷。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够从这抛物线的低谷回到那片高地?

今天又开了一堂新课,感觉还不错。加油啦!

非典时林死了,叶也一直没有回来。这么多年,我和他的联系也越来越少,最后都沉默了。三个人的关系少了一个,注定不再牢固。 再厚重的感情也敌不过时间,一辈子的记忆都可以被时间消磨殆尽,更何况我们单薄无力的过去?世事就是如此,当新的风景铺展而来之日,便是我们遗忘和封尘过去之时。

我也是在北京念的大学,在这座非典时如坟墓的城市里生活了四年。这里埋葬了林,也带走了他所有的青春时光。有时我会去林的学校看看,想象他曾经如何在这里走过——那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现在家里一片寂静,母亲每天安静地操持家务,我也只有在假期的时候才能回去看她,他们离婚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父亲,听母亲说他去了南方,带着那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人。如果林在世,他肯定会拍着我肩膀大声说,没事哥们儿,以后哥哥罩着你。

毕业之后我迫不及待地到了上海,因为我发现我依然无法融入那座经受了各种挑战的城市。我发现命运真是一种玄妙的东西,它让人看到希望,它也让人痛苦,它让人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它也让人懂得自身潜在的力量。

而让我明白这样道理的,正是林的死。

二零零九年刚刚开始没几天,叶突然来电话,告诉我他要回来过年。他已经在读墨尔本大学的研究生,准备考博士,或许以后就定居那里了。

我点着头,对着电话那头说,好的好的,我一定去机场接你。

他笑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说,等我回去,带我去见见林。

多年之前的请求,今日才得以实现。

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来到楼下的花坛,手里拿着铁铲,一下一下在树下刨,然后从书包里拿出林的日记本,放在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