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无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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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午时 (2)

那天晚上禾然发信息说,记住我们共同走过的岁月,还有你和家人一起陪伴的痕迹。他看着信息怔了好久,最后默默关上手机。有时,当故人即将离去的时候,才发现曾经拥有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之前觉得彼此相伴会是累赘和烦恼,然而现在觉得,离去远比拥有和珍惜痛苦得多。

回家的时候,在机场被告知飞机晚点起飞,那日不是周末,整个机场里空荡荡的,一排排座位上都没有人,只有一个穿着青色保洁服的人在擦地。巨大的玻璃窗外,飞机无声地起起降降,有三三两两的人从我身边经过。这时间里,和平日的那些感受无异。

那日下午,他在机场的候机大厅里走来走去,拍下各种角度的窗户和天空,飞机带着许多人到各种地方去,那些人带着自己的故事和感情前往了一座座的钢铁城市,然后将它充溢起来。这个充满爱和被爱、伤害和被伤害的城市,吝啬得如同不是我们的生存之地,默默接受,没有赠予。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家里的变故,只是感叹年华里那些朝生暮死的大悲和大喜,还有那些痛彻心扉的逝去和消亡,也就是这样由着它们自己自生自灭,独立突兀地绕在这茫茫征途上,一次次装点着本就如水的生。

只是之后发生的事情,应验了他的话。

母亲,我是这样地对不起你。他说。

回到北方的几日,他依然抽空来到了那片土地,等到了这迟来的观望,看到了生命里被牵扯出的印记。他远远地站在山冈的高处,看着身边的铁轨蔓延开去,眼底一片古老的中原土地,满是荒芜的杂草和堆积的稻秆,田地两旁是低矮破旧的村居。有老人和孩子默默走过,耳边簌簌的寒风,吹得脸生疼,天地间连绵地起伏,像是上帝的抚摸,大地几乎消失了生命的迹象,一片荒芜,似一幅苍黄的油画,雁群飞过,留下一声声的鸣叫。他眺望这一幅多年未见的油画,好似与内心重重的心事和近日的周遭重叠起来,是他多年以来,从未有过的怅然和寂静。

这土地上生活的人们,因为做了这样的事情,背负了不同的抉择;又因了这样的抉择,走在不同的路上。似乎有足够的力量和坚韧去抵御这时间的流淌和变故,他们平淡和起伏的生活,是一种归宿和结局。

他的这次回乡,将那些内心的重彩变成了淡抹,没有比这更为充沛的情感了。时间是多么伟大,它维系着所有的过往和悲欢,也默默地指引着我们进入茫茫命运的安排,只是我们的宿命,亦是背负着的无奈,但是我想我们只有按照它的指引去感受这生的沉重,看着故人离去的苦痛,然后感知之后自己的路途。

生命是一场危险的情景游戏,有人沉迷,有人沦陷,每个人都不自知,每个人都有离别。

在这场游戏里,每个人过着像是电影里的生活,看着别人替自己活,替自己死,替自己爱,替自己哭泣、欢笑、悲伤,每个人只是麻木地站在他们旁边,可能会跟随着他们的情绪一起哭泣和欢笑,但是并不自知。他们表演的,是自己的故事。

生命好像是一把尺,每个人都是要被度量的长度,那些人世间各种各样的标准像是标码,而在某个冬日下午看到的那些,都是这把尺上渐行渐远的数字,一点点昭示着岁月的逝去。

每个人总是一边赶路一边忘记着身边的人事,也总是被那些忘记的人一次次地想起,我们应该把生命过得再有意义一些,我们应该在故人离去的时候明白自己想要的东西。我们和身边的人总归是要分开,只有冷暖自知,自知到我们明白如何再去珍惜,跑向无谓的征途。这应是我们该有的选择,也是我们为这选择应该付出的责任。

在那些故人离去无法归来的时候,他看到浅薄无知的自己站在庞大的生面前,他很卑微,他很渺小,他觉得自己好似即将消失,而当别人问起的时候也无法回答,写不下归期。

他知道,最好的事,便是那些还没来得及发生的那种。

在那些曾经的沉重和寂静面前,每个人无法招架,而当慢慢过渡到之后,现在所得的其实根本就是沧海一粟,不值得一提,就连过去的那些人都不再,那些不知道从何说起的经历和心情,也早已经灰飞烟灭,只是我们无法回到过去,也不知从何说起,于是欲说还休。

面对的是赤裸裸的自己,还有那些可能没有依然没有想起的承诺和抉择。

也许每个人的内心装满天地,可是那些天地,是你的曾经和将来么?

大海之蓝

君者皆自厓而返,君自此远矣。——庄周

那一天在梦里,我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那是一排低矮的平房,隐藏在一个钢铁厂无数的厂房后面。烟囱从屋顶上直直地耸起,光线灰暗,每户人家的门都是紧闭,台阶缝隙里生长出茂密的杂草和不知名的野花,一排排房子是红砖仓促砌成,天花板用劣质的塑料布黏合在一起,家里墙壁、屋顶和房门破旧不堪,是长久居住无人修缮的痕迹。我站在门口看见母亲坐在火炉旁,微微皱着眉头看着在摇篮里不停哭闹的婴儿,我知道那是自己。窗外黑色的鸟儿从屋檐下迅疾而过,慢慢飞进了逐渐浓厚的夜色,有隐约孩童的嬉戏声音穿过悠长的小道,叩响这梦中的某一个傍晚。

这样的情景,只发生在我睡梦虚构的场景之中。吞没所有的幻象,却又十分真实。我在此地停留,邂逅一场早已翩然远去的风景,好像一部剪辑明快的电影,却偏偏遇到蹩脚的制作,姗姗来迟的仅仅是那些破碎的情节。

那是曾经给我和家人带过快乐和安慰的短暂的时光,纵然现在都已消逝,可是却一次次在梦中出现,犹如一股掌控着我的巨大力量,从不允许我有违抗和逃避的能力。好似浩瀚的大海,寂静无声,却有席卷一切的蓝。

是的,我喜欢将这一切丰盛的幻象比喻为大海之蓝。

在那场梦里,光线逐渐变幻。那是夏天的傍晚,街道陆续开始热闹起来,住在那里的人都把自家的桌子搬到门口。有孩子倾洒清水来扫除门前一天的灰尘,然后把小凳子摆在桌子周围,从厨房里一盘盘端出晚饭。一家人一边乘凉一边聊天,大声说话,悠闲笃定。街道两旁有粗壮的杨树,已经不清楚年代。夜晚降临,家家户户门口亮起橘黄色的灯,足以照亮自家门前的台阶,各自安定、温暖。只有一家没有这样的光景,我摸黑悄悄推门进去,看到母亲怀中抱着幼小的我,坐在床边,等待着依旧忙碌工作没有回家的父亲。我在梦中看到这般情景,心中怅然。

那确实存在于我的童年里,是我隐约的记忆。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但是那些情景却如此真实,曾经真实地发生在我的身上。街道上阳光灿烂、人声鼎沸,只是母亲的黯然和等待映衬着幽深的世界。心里向往,但是又必须等待,是一种格外焦灼和冷清的气氛。那种感觉至今难以忘怀。然后在梦里它们便会慢慢浮出水面,安静地看着我。

过年的时候回到家中,家人十分高兴。母亲一直拉着我絮絮叨叨说话,内容都是关于家里的事情,让人心生安定和温暖。想来已经独自在外地学习生活了十几年,这一段格外饱满的偶然时光便显得如此珍贵。

父母有着四十多岁中年人的笃定和内敛,办事果断对人诚恳。父亲已经闯荡多年,但是依然朴素节俭,内心善良踏实,现在终于事业有成,有了空暇时间在家中陪伴母亲,读书画画。母亲是中国典型的贤妻良母,没有不良嗜好,抚养儿女,操持家庭,是一种坚定的生活态度。这种传统的待人处事方式,使他们得以愉悦和满足,是一个家庭坚固的根基。也是我将来力量的源头。

现在住的房子是在这个城市唯一的河流旁边。冬天河水已经冻结成冰,想起曾经的无数夏夜在它怀抱里踏过。那时暴雨停歇,我便缠着母亲要来这里散步,大地散发着泥土和植物的清香,是一种淳朴的腥味。

那场梦的后半部分便是这种感觉。我置身于大地百花之中,抬起头,看到这个城市灿烂的阳光,那条河流蜿蜒而过,万物自然地生长迸发出蓬勃的生命力。世间如此空旷寂静,没有人在身旁。

其实,我心里盛放的那片海,你看不到。

有时晚上都会做这样的梦,关于以前的地方和人事。我在梦里像是针在飞快地穿针引线,将那些支离破碎的情节缠绕成白色有韧性的趼。无法意识到自己是在梦里,只感觉自己的身后就是浩瀚的大海,不敢回头,每一次的呼吸胸口都能感觉到疼痛。

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梦里的画面和现实交织起来,如影捕风。

而现在,都是透明的过往,干净的犹如初生的大地。

儿时的学校假期我都在外公外婆家度过,他们都是勤劳质朴之人,生活的年代动荡不安,历史给他们带来的不公最后留下的仅仅是岁月的痕迹。他们和那个时代里每个人一样,勤劳奋进,用自己的双手努力干活,来养活一双儿女。动乱时代给他们的不安和恐惧,自动过滤后他们留下一种隐约反抗和努力劳作的本质。

外婆总是有做不完的家事,早晨很早就起床,我还没有睁开眼,就可以听到她在房子里走来走去的声音,生火、热水、擦拭家具、擦地、做早饭。所有的事情按部就班,妥帖周到。外公则要挖煤扛柴。来到城市这么多年,他们依然保留了在农村生活时要做的事情,并且格外细致郑重。

房子附有一个大的院落,外公围绕墙壁种了植物和花。春季,桃树和杏树开出花开,花瓣会经常落满一地,外婆将它们拾起晒干,然后放入枕头,据说是可以明目养神。夏初,更多的花逐渐开放,院里十分芳香,四处攀缘的牵牛花会蔓延到屋顶。外婆对邻居十分慷慨,经常将盛开的花摘下来送给喜爱的人。秋季会有白色的菊在角落里绽放,朵朵饱满且坚实,外公酷爱菊花,会细心照料,所以花期十分长久。那些景象留在心里,好似无意中成为内心里珍贵的蔷薇,散发着浓烈的清香。

暑假中,附近的农村会有热闹的庙会,而最隆重的莫过于唱戏。唱戏班子这一段时间里在附近几个村庄里轮流演出,唱的是家乡的传统戏剧。其实唱戏班子在几个村子里唱的都是同样的几出戏,《打金枝》《断桥》《屠户状元》《下河东》《富贵图》《白蛇传》都是些经常演出的。但是外婆和几个同龄的老人依然乐此不疲,几乎达到痴迷的程度。我从小被外婆带着看戏,这与现在我的同龄人不同,他们听不懂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腔和念词,看不懂那些亮相和招式。那是儿时走过留给我的遗迹。

听外婆说起有次一个建筑工程完成,晚上请来戏班通宵唱戏,当时只有六岁的我睁大眼睛饶有兴致地看了整晚,丝毫没有困意。也记得某一个夜晚看戏归来,突然暴雨倾盆,我举着伞扶着蹒跚的外婆,一步步踏着泥泞回家。那个时候我八岁。

在那场梦里,夏天雨水充沛,阳光刺眼。外婆家墙头有鸟儿落在上面,偶然回头啄着自己的翅膀。有大簇大簇带刺的花朵在风中绽放。门口是泥泞的小道,上面坑坑洼洼,无人修缮。路的尽头,是一所废旧的学校,有一个孩子拿着小铁锹和塑料泡沫做成的小船,背对着我踮起脚将小船放在池塘里。我在梦里站在学校生锈的铁门前,看着青苔幽幽的池塘里漂浮的小船和兴奋的小孩,有翠绿翅膀的蜻蜓,悄悄落在学校废旧的单杠上。空气沉闷潮湿,是暴雨将至的迹象。我看到外婆踏着泥泞的小道站在学校铁门前高声呼唤我的乳名。

我内心惊讶。那个小孩慢慢回过头,于是我看到了彼时的自己。

儿时的我会在午后,独自去郊外玩耍。那是十分冒险和刺激的事情。绕过废旧的学校,爬上铁轨旁的小路,就可以顺着铁轨到达一座铁桥,外公说这座桥是以前德国人建造。桥下是汾河水,以前每当汛期来临,洪水会没过桥面。

顺着碎石铺就的小路,绕过一段高过头顶的灌木丛,经过一个破败的寺庙,就可以看到东边出现的山路。寺庙里有一尊小佛像,一张暗红色的桌案,上面有香炉和积满了灰尘的供盘,可见已经没有人来这里上香。小寺庙虽然早已经破败,但是依然静谧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