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无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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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午时 (1)

鸡栖于埘 君子勿劳 河清

当你无法再告诉我只言片语,当我无法再为你以默句托付,请一定记得,当年困惑难取舍,亦真亦幻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

八段锦

这是关于回首的记叙,当你一直选择奔波在路上,是否还会站在起点看看你的道路?印记,风景,人事,记忆。不为那些失去的重逢,只为遗忘着纪念。

有时候读一些文字,就会想起那些生命里出现过的印记。他出生在北方,那是一个别人说起煤比人多的地方,有灿烂如同信仰一样的阳光和黄土坡上嘹亮的民谣。有时他十分想重新回到那里,就如同曾经他想用尽全力离开一样。那里贫瘠皲裂的黄土地,那些终日干涸如同手臂一样支撑着大山的河床,那些皱纹如沟壑憨厚老实的农人,那座屹立在山头朝北坚固的老房,都在一瞬间回到了脑海里,像是从来没有离去。

他给禾然打电话,心里难受得很,像块铅堵着,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便想回家去看看。

电话那边一直没有说话,只有微微的呼吸声,最后她轻轻地说:“该来的总会来的,这样也好。”

他想重新回到北方,那是内心深处一种平实厚重的感情,好似怀抱着一整片被沐浴过的土地。它们由来已久,于身体里起伏不定,就好像是大海有生命力的潮状呼吸,包括记忆深处的那些阳光、土地、歌谣、乡村,都在岁月的抚摸和亲吻下亘古不变,就这样停留在了心里,一过就是那么多年。

好像是一瞬间有了光,于是照耀了心里从未亮起的角落,点燃了沉睡多年的归心。

夏末的傍晚,依然灼热的阳光照射进家里。他静静坐在床上收拾行李,双手微微颤抖,内心紧张而激动。他想起曾经触摸过那片土地时的感觉,生硬的、熟悉的、安心的,那是停留在身体每一寸末梢的踏实。因为有这些时刻的存在,回去和离开竟然相隔了这么长时间,那是多久没有出现过的情愫和依恋。

总是会有一段时间,会有那些急切被人渴望想要知道和明白自己的情绪和心情,对那些所谓的结果抱有过分单纯和幻想,还有那些对幻想又过分相信的那种回忆。

禾然发信息告诉他,她刚才走路经过了一条街道,忽然觉得眼前有一束温暖的光,于是抬头,看到几树花从面前的矮墙里探出头来,抖动着红色的花瓣和绿叶,心里突然觉得惊喜,如同一段美丽静默的邂逅。

他看到信息,微微一笑,然后关上手机。他要登机了,两个小时,他就要回到北方。

那前往的是家的方向。

他曾经向禾然描述过许多梦境。曾经一段时间经常梦到自己处于茫茫天地之间,浓雾笼罩在身旁,他探手去摸,前方都是看不到的高墙,依稀有一条狭窄的小道。他摸索着向前走,感觉自己在一条未知的路上,突然天地开始摇晃,小道变成深邃的峡谷,一双手从背后无声地将他推了下去,在即将喊叫出声的时候,他突然惊醒。额头上都是浓密的汗水。

还有就是一条马路,来来往往的车流和行人,他站在路的中央,没有红绿灯,没有交警,一辆辆急速的车从他旁边飞驰而过。突然一辆公车向他冲过来,他转身奔跑,在即将被撞到的时候,又吓醒了。

还有一些梦境,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天很高,周围没有人,大声喊叫都是寂寂的回声。他朝着广场的边缘奔跑,可是怎么都跑不过去,天地变换倒置,路面在不断延伸,突然画面转换,他战战兢兢地抬头,头顶是黑压压的云,脚下变成了一片黑色的海。

这仿佛是你一直在寻找着出路。禾然平静地告诉他,你感觉不安全,并且无法抉择。

那些梦境过后,他总是感觉疲惫,像是刚刚做完一场剧烈的运动,恍若是真实的幻境,他和内心的想法狭路相逢。醒来才知道,那是他与自己的一场对抗,分别站在了不同的角度,完成了彼此交换和洗礼的过程。

离开故乡短短几年,从少年蜕变成了青年。也许还是太年轻,心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臆想,生活里充满了不快乐和矛盾,要说伤心,其实也仅仅是不值得一提的事情。我们现在还依旧单薄,一切看起来的大悲大痛,其实不过是存在于我们的内心之中,凭空捏造独自想象。因为对现在的不确定和对之后道路的枉然,总会做一些自欺欺人的事情来慰藉自己。

他觉得自己已经成熟了很多,但是总免不了的依然想回头看,忘却不掉的那些回忆和过往,像是一副副的枷锁,紧紧扣着自己。他虽然对那些不眠的夜晚和几个好友发生谈笑大口喝酒的日子记忆模糊,但是那种感觉与自己愈来愈近。这份没来由的靠近,与他学生时代莫名的伤感初衷一致,当初的生活便是如此。安稳、快乐、洒脱、自在、无拘无束。

飞机在一万米的高空,周围都是半睡半醒的人,空姐提醒过一会儿就要到达目的地,他探头从窗外望去,黑夜里的云顺着机翼瞬息而过,渐渐地可以看到星点的灯光,他拿起相机,拍下了居高临下的那座故城。

我回来了,北方。他在心里默默地说。

他从候机楼出来,看到站在人群里的父亲,他快乐地招招手,拿着行李快步的走到父亲面前。他已经比父亲高出半个头,执拗不过,父亲提着他的行李大步向前走,依稀是多年前的模样。他四周看看,随口问,妈妈呢,她没有和你一起来么?

父亲停下脚步,看着我,低低地说:“你妈妈住院了,她病了好久。”

记忆里的田野都是收割时的景象,一片金黄和忙碌,远处焚烧着稻秆,一阵阵的烟雾飘上天空,覆盖着一层淡淡的灰色,有刺激的辛辣但是好闻的气味,那是粮食的味道。偶然会路过一些背着小孩的妇人,手里提着篮子,想必里面装的是大饼和水,送给那些依然在田地里收割的男人们。

他和父亲在回家的路上,脑海里一直出现这样的场景,父亲一路上给他讲家里的事情和母亲的病情。她已经连续发烧了半个月,任何药物都尝试过了,拍片子是腹部淋巴肿大,并且长有一些肿瘤,怀疑是恶性,但是位置特殊,无法直接进行手术切片。所以依然进行着保守地治疗,但仍不见好转。

他静静地听着父亲几乎没有感情的叙述,看着窗外已经沉睡的城市。他刚刚打开手机就有信息进来,是禾然的。她说梦到梦到他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路边都是紧闭的门和岔口,她醒来觉得蹊跷,于是询问是否出了什么事情。

父亲说,你见到你妈妈什么都不要说,她现在不知道,以为只是比较严重的感冒。

他点点头。

这不是他所想所念的归途,出乎意料,他感觉自己身边空无一人,落空的不仅仅是当初那种莫名的兴奋和惆怅,还有那份归心,一些要回来说的话,还有希望。

他觉得自己就要爆炸,就在这短短的回家路上。

回到家中,母亲端坐在沙发上,消瘦了很多,额骨明显突出。他坐过去拉住的她的手问她怎么没有在医院,她说特意回家来等你,话还没有说话就开始剧烈咳嗽。他轻轻拍着她的背,父亲在忙碌着倒水放行李。他看着这个依旧没有变样的房子,差一点就要掉下泪来。

北方已经特别冷,刚下飞机他就感觉冷风从裤腿一直往上吹,所幸家里有暖气和空调。他扶着母亲回到床上,母亲叮嘱父亲拿水果和零食。母亲依然在发烧,一直欷歔这次感冒真是麻烦,很多事情都还没有做。

他转过身偷偷地擦了下湿漉漉的眼,然后继续和母亲说话。时钟指向凌晨两点,父亲过来提醒该休息了,明天还要去医院。母亲点点头,他帮母亲盖好被子,道了晚安,轻轻带上门出去。

坐在客厅里和父亲讨论着母亲的病情,他提议应该带着母亲到北京或者上海的医院去看看。父亲摇摇头说专家都是那里请过来的,都在尽力,也不想大动干戈让母亲怀疑。他看到一个袋子,拿出来看里面是一块两米长的半成品十字绣。父亲说这是你妈妈给你结婚时准备的,绣好就裱起来可以挂在家里。她天天晚上戴着老花镜在绣,已经半年多了,绣好了一块,这是第二块。

他捧着那块绣着杜鹃牡丹的十字绣,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掉了下来。

这是过于突然的来到,之前毫无征兆和预知,它们的背后像是多年之前就已经在预谋的一段故事,待到合适的时候来到了身边。他对于此,是黄昏的时候等待在一片收割稻田上,看着苍茫落日时的诚惶诚恐;是在深夜里看一场无名的电影,待到结局之后依然停留在屏幕上的黯淡伤神;是整个下午都坐在藤椅上发呆,时光慢得像母亲手里的十字绣,一点一点拼凑出了往日人事的模样;是那日回到故乡,看到了病重的母亲和憔悴的父亲时再也忍不住的泪水,还有陡然升起的责任,和一份突如其来的担当。

他记得《圣经》里说,没有好人与坏人,只有善念与歹念。

但他依然相信,无论是怎样的意念,都应该得到救赎和原谅,也应该帮助那些无辜受害和伤病的人。一如自己的母亲。

因为他知道,母亲选择的是一条善良的道路,理应得到善意和美满的结局。

高考毕业后去海南,在一片陌生的海滩上驻足,周围空无一人,清晨空气里有微凉的湿气,前面的海很平静,他坐在沙滩上,看着天空中低垂的浮云,好像世间有意给了一片无人的天地。母亲在远处大声叫他回去吃早餐,在回头的一刹那,他依然是一个贪恋风景和美好事物的懵懂少年,惊讶于世间的诸多变迁和事故,而当他转过头义无反顾地离去之后,世间依然是世间,而那个少年,早已经事过变迁,变了模样。

每一个人都在这条路上或折或返,没有理由地来去,无从解释的流连徘徊或者一路向前。

生命终于开始以另外一种形式慢慢轮回再次流转。他想起去年的假期和禾然走在北京的街头,半夜出门坐着地铁去长安街,为的只是与那些孤独的灯比肩,等遥远的星唤醒自己一直沉溺于幻想中的心。

依稀记得那一夜和禾然坐在天安门旁边的长凳上,戴着厚手套和帽子,那几日降温很厉害。广场已经封闭,偶然有闪着警灯而过的巡逻车从身边经过,警察摇下车窗一脸戒备地上下打量我们。禾然抱歉地对他们笑笑,说我们一会儿就走。

他忽然觉得这几年自己一直都在路上急匆匆地走,遇到过无数的人和风景,已经丰盛到自己都无法盛下。如果有幸能够见过这个世间最为深刻的风景,那么也可能是一闪而过。如果真的曾经触碰过心灵,那么肯定会有比别人更多的勇气,更多的理由和分辨力,拥有了这些,也会更加容易地去选择适合自己的路,然后继续上路。

在家的几日他每天很早起床,买菜、收拾家,给母亲做饭、送饭,替父亲跑腿、交纳押金,扶着母亲穿梭在医院的各个部门做检查、化验、抽血。看着母亲日益消瘦的脸庞和父亲渐渐红肿的眼,心里就开始慢慢泛起辛酸。那是多年未有的感触,一点一滴涌上了心头。

用了很大的力气说服父亲晚上回家,由自己来陪着母亲过夜,看着父亲渐渐远去的背影,眼眶一次次红了,但是忍住不掉下眼泪。回到病房给母亲说说故事,然后看着她睡着,自己再带上门出去,坐在病房旁边的长椅上,开始给禾然发信息。

禾然说,不要问我,没有人告诉你这条路怎么走。

他说,我知道,但是我没有准备好。

这几日的夜晚,天地茫茫,一片森然,从医院病房的窗外望去可以看到大朵堆积着的云,仿若心中无法挥去的阴郁。有时他独自走在医院无声的花园里,身后是一片温热的灯光,抬眼是满目静默的月色,低垂照耀,如梦如觉。

他开始明白为何之前心里莫名惶恐和添堵,本因一脉的血统,应了心心相印这句话,由此想来便决定回家,这是冥冥所指。在他的漂泊和不定时,远方的一丝变迁都会通过这方血脉好似无声电波一样扶正和提醒着这一切,只是他不自知。

这将是一场梦,或者它曾经是一场梦。

几日之后,父母催促着他离开,结束假期重新工作,他犹豫不肯。他是想停留下来陪伴他们,看着母亲养病、痊愈,哪怕有更坏的结果,毕竟可以相依相伴,但是父母不同意,再三要求。无奈,他只好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