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切终将过去,浮华散尽,能够留存的还是兄弟手足之情。
这么久以来,张自忠虽然境遇一落千丈,到了人尽奚落的程度,但从未当着别人的面掉过一滴眼泪,如今却再也控制不住了。
他抱着萧振瀛大哭起来:我对不起团体,对不起大哥(指宋哲元)!
萧振瀛想知道的是,你当初为什么要去北平。
的确,每个人都想知道,那一直是一个藏在许多人心中的谜。
张自忠提到了一个人,那个出卖29军的潘毓桂。
潘毓桂当时告诉我,宋哲元已经接受了日本人的所有条件,可是日本人又认为军队已不听从宋的命令,所以要我代替,这样我才赶到北平,代他控制局势,但没想到局势会演变到那种样子。
张自忠不能够启齿也无法解释的是,在“被鬼所迷”的情况下,他是否也曾有过取宋自代的念头。
听到这里,聪明如萧振瀛已经全都明白了。
这是汉奸的阴谋,潘毓桂是什么东西,他的话你能听能信吗?宋哲元从未接受日本人的条件,过错在你一人身上。
张自忠如梦方醒。自己上了当,却还替人数钱,何其愚哉。
等清醒过来,错误却已无法挽回,假如当时萧振瀛在身边,也许不至于如此糊涂吧。
张自忠痛哭着对萧振瀛说,我这颗心可对天地日月,现在是百口莫辩,但是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死在战场之上,用以自白。
这个时候,萧振瀛一定是暗暗地松了口气。
张自忠禀性纯正,过去受人利用,一时迷途,如今既知错能改,则一切犹可转圜。
更重要的是,萧振瀛了解他这位兄弟的军事才能,眼下正值多事之秋,急需抗倭良将,岂可不为国家惜此人才。
但他同时也知道,张自忠犯的过不是一般的过,事情要想有所转机,非常之难。
当时即将受到处分的29军将领一共有两个,除了张自忠,还有刘汝明。
处分张自忠,缘于丢失平津,处分刘汝明,则是因为后者是张家口失陷的主要责任人。
都是丢城失地,但程度上有很大不同。后来南京政府的处分令上也说得非常明确,张自忠是“放弃责任”,而刘汝明只是“抗战不力”,因此,刘汝明罪责较轻,最后仅为“撤职留任”。
然而哪怕再难,萧振瀛也会去做。
他现在没有别的凭借,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对兄弟对朋友的一片苦心孤诣以及纵横捭阖的聪明才智。
趁政府的处分令还没下达,萧振瀛急赴南京,以便在那个最重要的人——“蒋委员长”面前为之说情。
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张自忠自己也得想办法。
虽然萧振瀛没有在回忆中提及,但很显然,从这时候起,他已经开始给张自忠支招了,教他下面如何一步步去做,否则的话,很难想象,本来在交际言辞方面素不擅长的张自忠之后会突然像变了个人一样,指哪儿打哪儿,而且皆切中要害。
萧振瀛走后,张自忠即前去求见韩复榘。
这恐怕是萧振瀛要他去见的第一人,这个人虽然之前已经无情地拒绝了见面请求,但又非见不可。
因为张自忠的事,光靠萧振瀛自己在蒋介石面前说情是不够的,内部外围都还必须有一个强大的游说声浪,而最重者,乃在于借助老西北军的团体人脉。
韩复榘这里,是一个突破口。
如果把张自忠换成宋哲元,后者在吃了闭门羹后,是无论如何不肯再上门的,就像老西北军落败时,他已经走到太原还不愿去求阎老西一样。
张自忠去自然也是硬着头皮,但即使萧振瀛不讲,他也明白,如今真的只能自己救自己了。
在山东省政府门前报上名姓后,副官即进去通报。照理,这时候张自忠只能在门外等待,然而谁都知道,这种等待将注定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张自忠跟在副官屁股后面就走了进去。
很不礼貌,但没有办法。
老远就听到韩复榘在屋里高声嚷嚷,还是那一套:搞卖国勾当的人,我跟他有什么话好说?
话很难听,可是再难听也得听着,张自忠鼓起勇气,接上话茬,大声应道:向方(韩复榘的字),是我。
韩复榘没想到张自忠会直接闯进来,避无可避,但仍然不想给对方面子。
你卖你的国,咱们之间没什么可谈的。
那语气,仿佛之前两人从不认识,现在则一个是超级汉奸,一个是民族英雄,泾渭分明,势不两立。
张自忠平心静气地说:不是我要卖国。
一听此话,韩复榘停住了脚步,从鼻子里嗤了一声。
如此说来,难道是我韩某教你卖国的?
张自忠从怀里取出那份宋哲元当年给他的手令。
韩复榘一看就看出了问题,他惊讶地发现这是宋哲元的亲笔手令,根据这份手令,“政委会委员长”等职务都是宋哲元本人亲自交授张自忠的。
这说明什么,说明宋哲元很可能要为此担责,而张自忠没有责任。
由此是不是也可做一判断,即张自忠也许很快就会官复原职,未来前途仍然不可限量,现在对他这种态度,就等于以后自找麻烦了。
很多人都以为韩复榘是草莽将军,其实这是把他与另一个山东的狗肉将军张宗昌给弄混了。
张宗昌也许很草包,韩复榘却绝不草包,不然的话,你能想象他一个大老粗,会极力推崇梁漱溟的“乡村建设运动”,并将山东造就成为“乡村建设模范省”吗?
这人机灵着呢,也很会借机行事。
立刻,他就又换了副嘴脸,开始痛骂宋哲元。
明轩(宋哲元的字)这家伙,自己卖国,还让别人给背黑锅,也忒不地道了,荩忱你怎么能听他的呢?
张自忠急忙说,事情不是这样的。
宋哲元和我,原本都是想同小日本大拼一场的,可是29军损失惨重,援兵却迟迟不继。我们一合计,是了,这是蒋介石想借抗战之名,来消灭我们杂牌军,以排除异己。
我俩当时是这么分析的,为了抗战牺牲一下无所谓,但如果牺牲于“排除异己”那就太不值了,于是宋哲元就手令我代其驻京,以便把所有部队都撤到保定。
总而言之,言而统之,我们绝没有卖国,目的是“为将来全面抗日储蓄力量”。
张自忠这段言不由衷的话说完,我不知道大家听时有没有一种感觉——太能讲了!
从张自忠以前的经历来看,他并无此好口才,似乎仍然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此番“雄辩”皆出自萧振瀛之策划。
当着张自忠的面,韩复榘也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来保存实力,逃避作战,还能找到如此冠冕堂皇的借口,竟然归结到“为将来全面抗日储蓄力量”上去了,太强悍了。
张自忠的话,其实是搭准了韩复榘的脉,他可不整天想的就是如何“储蓄力量”吗。
假使宋、张是错的,须受到严惩,那他韩某人今后……
我们其实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啊。
明白了这个理后,韩复榘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你们这样干,很高明!
他转而对张自忠客气有加,不仅请吃饭,还主动替对方筹谋,说要把冯玉祥找来帮忙。此时冯玉祥正要去六战区上任,济南这座庙是必拜的。
韩复榘是个聪明人,这种时候,帮宋、张说情,也是在帮他自己说情。
其实在历史上,无论是张自忠还是萧振瀛,与冯玉祥的关系都不好。
当初老西北军与晋军交战失败,张自忠曾投晋军,这导致冯玉祥一度对其不予信任,并夺去了他的带兵权,后来由于冯治安的力保,才慢慢地得以重新执掌军队。
与之相比,萧振瀛与冯玉祥之间几乎就是死敌。到老冯正式就任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后,曾派手枪队搜杀萧振瀛,原因就是萧不但不予“合作”,还到处告他恶状。而萧振瀛则以为,国破如此,你一边在公开场合口口声声大喊爱国抗日,一边私底下还偷偷摸摸惦记着要重组老西北军,以与中央分庭抗礼,实在不顾大体,所以我该告的状要告,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后来六战区被撤销,除了仗打得过于糟糕以外,与萧振瀛在蒋介石面前进言亦有不小关联。
全面抗战以来,冯玉祥战绩虽不怎样,然而在国民党内的形象一直是最坚决的主战派,如果这个最坚决的主战派兼六战区司令长官都能站出来说句话,对挽回张自忠的声誉无疑会起到别人难以替代的作用。
冯玉祥会帮这个忙吗,以前可能不会,但现在一定会,除了他要借重韩复榘,不能驳其面子外,也需要重竖老西北军掌舵者这杆大旗。
这是张自忠必见的第二人。
果然,在收到韩复榘的请托后,老冯便毫不犹豫地给蒋介石写了封亲笔信。
在这封信中,他破天荒地用了一个典故,这个典故不是出自《三国演义》,却是出自《圣经》。
没办法,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没有赎罪忏悔这一说,《三国演义》里对不忠不义只有一种解决办法——杀,不是他杀就是自杀。
比较起来,还是老外有人情味。
在《圣经》中,耶稣的徒弟彼得前来告状,说他老是被人欺负,他为此一直隐忍不发,如是者三,已经宽恕了对方七次。
他问师父,还需不需要再宽恕下去。
这是一个很无厘头的问题。
耶稣真是伟大,他继续无厘头下去。
宽恕七次就够了吗,不够,我对你说,不是七次,要70个七次,也就是490次才行。
冯玉祥是基督将军,不是佛教将军,其实类似的说法,在佛经里面也能找到。
老冯建议,宽恕张自忠,因为后者有良心,有血性,只要叫他继续带着队伍打日本,一定会尽其本分。
应该说,后面这句话,确是冯玉祥发自肺腑之言,老西北军这么多战将,他看人还是挺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