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满舱自然也没有沉浸于悲痛之中,他已经浪费了一个挂流,至于损失了多少钱,他不敢去想,他要把损失全都捞回来。现在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自己这条船上,就像它的船号1618一样,要“顺”也要“发”。第一要安全,不能像高富强一样挣钱不要命,留下一大帮孤儿寡母,那不行,安全是第一。然后还得发财,再不打着海蜇可真不行了,自己一共借了15万外债,其中银行贷款5万,跟亲戚借钱6万,杂七杂八的饥荒4万,这都是带腿的饥荒,最高的有三分利,借人家1万块,一个月利息300块,一年就3600块,有的利息已经变成本金再生利息,这叫“利滚利”、“驴打滚”。但不借不行,没有这钱,船都下不了水。这些外债最长的已经借了6年,有的已经本利平。总之,媳妇周桂芹给他算了一遍,截止到1999年7月20日,也就是他去偷海蜇的那天,高满舱船长欠债本金加利息合计25万。
这些钱只能从海里捞,没别的辙。
高满舱又想起了家里的三间破房子。房子和自己同龄,那还是解放前盖的老房子,一到雨天就漏,总得一边撒盐一边拿滚子压,早就该翻盖了。一家7口人挤在一起这么多年,真是遭了不少罪。孩子们天天打打闹闹,没一个能念好书。不管咋样,稀里糊涂都长大了,好不容易把三个闺女嫁了出去,海生又大了,再隔几年这小子也该娶媳妇了,现在没有和爹妈在一起过的,都得有房子才行。难啊,旧房子都没钱翻盖,上哪儿盖新房子去。还有这三个女婿,都是一穷二白的主,都指望着跟自己挣点钱,当然也有有二心的,这不能怪人家,海里就是个大赌场,每个人都在堵运气,赌场无父子,更何况是老丈人和姑爷。
高满舱突然发现自己想溜号了,他猛吸一口烟,站了起来。
现在是7月22日下午4点半,一个半小时前,才下完网又起风了,风不小,足有6级,还是老规矩,下完网趴锚。现在风小了,得赶快起网。
高满舱给机器打着火,爬出机舱,进舵楼掌舵。其他人各就各位,准备起网。
大锚上船,1618号向东南方开去,现在是白天,视线比较好,滚滚而来的巨浪像是一条条蓝色的大龙,白色的浪花像是巨龙脊背上的鬃毛,无数的白鬃蓝鳞大龙翻腾着,而1618号就像是巨龙脊背上跳跃的小鱼儿。
高满舱突然皱起了眉头,因为他远远地看见前边有一条船正在起网,而他们起的网正是自己的。
“他妈的,这帮王八犊子起咱的网!”耿东林也看见了,他操起一根杠子,气得直敲船板。
所有人都急了,这就是明抢。大家操起网抄子、斧头、钩杆子,都跑到了船头。
高满舱也是一肚子火,他加大油门直冲过去。
偷海蜇的船听见了动静,船上的人连忙把网扔到海里,开船就跑。
1618号是空船,速度快,而贼船显然是装了不少货,跑了10多分钟就被高满舱追上了。
贼船船号0544,应该是高家湾南边林家村的船,两船船头贴船头,相距也就两米,耿东林手疾眼快,一甩绳子套,直接套在了0544号船头的桩子上,0544上一个人拿斧子就要砍绳子。
黄德胜操起钩杆子猛拍了过去,钩杆子的铁头正打在那小子手腕子上,斧子落下,又正好砍在那人脚上,那家伙疼得一屁股坐在船上,他捂着手,抱着脚,嗷嗷地嚎起来。
耿东林很满意黄德胜这一杆子。按理说,工夫是外人,一般很少参与打架,但这小子能给自己帮忙,下手又狠,和自己对脾气。
没想到0544号居然不跑了,他关了机器,所有人都跑到受伤那人跟前。
高满舱也熄了火,他操起根棒子,一瘸一拐走到船头。耿东林和黄德胜一拉绳子,两条船船帮贴船帮,他麻利地系上扣,徐刚也把两船后面的桩子绑到一起,两船现在是彻底连上了,随着波浪起伏,船帮上防撞的旧轮胎磨得“嘎吱嘎吱”直响。
“我×你妈!敢打我大哥!”谁也没想到,0544号船上飞来一把带血的斧子,斧子直奔黄德胜劈来。
黄德胜反应够快,他身子一歪,斧子贴着肩膀飞过,“咔”的一声砍在了船帮上。
“你奶奶!”耿东林双眼冒火,他二话不说,捡起个破礁子,抡起膀子狠砸过去。礁子3两一个,正应手,一下子销在扔斧子那人脑门上,那小子被砸得仰面摔倒,手刨脚蹬了半天才坐起来,他左额角掉了一块皮,血流了一脸。尽管如此,那小子身子直晃,一时站不起来。
“找死啊!”
“干他!”
1618号上的人都急眼了,偷海蜇还这么霸道!打仗亲兄弟,三个女婿还有海生都操着家伙跳上了0544号,黄德胜拔下斧头也跳了过去。海生虽然性格温和,但那得分什么事,被人欺负到跟前,他的狠劲也上来了。韩天路和孔士元操着家伙没动,他们得看看情况再说,他们是来打工挣钱的,可不是来打架玩命的。
0544号也有8个人,倒下2个,另外的6个人可没有再动手,其中5个一脸惊慌,吓得直往后躲,还有一个30多岁的小个子眼珠子直转,他看看受伤的两人,又看看虎视眈眈的耿东林几个,一时没敢说话。挨了黄德胜一杆子的那人40来岁,一脸横肉,他现在最重的伤在脚上,掉下的斧子尖在脚背上凿了个二寸宽的口子,血流个不停。
耿东林这才认出来,挨斧子的大个子是林家村的林德凯,外号林老大;叫自己拿礁子砸迷糊的那个是林德凯的三兄弟,叫林德旺,外号林老三;还有那贼眉鼠眼的小个子是林老二,叫林德友。这林家哥仨都是有名的地赖子。
海天镇没有不知道这三个人的,就算没见过,也都听说过他们的大名。三小子从小打爹骂娘,牲口不如,平时他们偷鸡摸狗、打架斗殴,不务正业。每年打海蜇就浑水摸鱼第一个出来偷捕,渔政从来“抓不着”他们。不过今年他们点背,一连打了4潮也没打上半舱海蜇,这三个砬子[16]急了,他们想,自己网里的海蜇咋都跑到别人网里去了?不行,得捞回来。没想到,他们正捞得兴起,本家追上来了。偷人家东西,他们也心虚,仨小子转头就跑,赖子欺负一般老百姓可以,但他们也不轻易招惹这些穷得红了眼的渔民,何况这些渔民往往都是一家人,人心齐,打架也抱团,而自己雇的这5个工夫可不会为了自己和别人玩命。
没想到跑还跑不了,自己的标志性船号(0544——动我试试)也没镇住本家,竟然让人给撵上了。林家哥三个趴下俩,剩下一个哪敢动手,流氓怕穷鬼,海边长大的人都知道这个道理。
再说耿东林,他也是心头一跳,知道这三犊子不好惹。要是搁在平时,偷网可是大事,就是私了,也得给几万块,要是经官送派出所,事就更大了,不光赔钱,派出所还得罚钱,整大了还可能判刑。但现在不同,这仨王八蛋是偷了自己的货,但自己也是在偷捕,大家都是贼,不可能经官,而想要从这仨混子那儿要钱,那更是不可能。所以耿东林也没搭理那三个小子,扭头对自己人说:“把海蜇都整回去。”
高满舱松了口气,二女婿没胡来,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1618号船员往0544舱里一看,有半舱多海蜇,几个人拿起网抄子就捞。
林老三缓了一会儿,总算恢复了清醒,“都给我放下,我看谁敢动!”他晃晃悠悠站起来,操起根棒子冲了过来。
耿东林一看,火又冲上脑门,“操,偷海蜇你还牛×了!”他迎上去就是一个飞踹。
林老三脑子还是不太好使,反应太慢,耿东林这一窝心脚实实惠惠蹬在他心口上,这小子倒摔回去,一屁股坐在林老大的伤脚上,疼得林老大“嗷”的一声惨叫。
耿东林拿棒子还要再上,徐刚拉了他一下。徐刚也认识林家兄弟,不想整得太狠。耿东林借台阶就下,回头接着擓海蜇。
林老三却骂骂咧咧还要再打,林老大发话了,“老实给我待着,让他擓,谁叫你偷人家东西!”
海蜇被不断地转移,看耿东林没有要停的意思,林老大也有点坐不住了,“我说哥们,留一半吧,那海蜇可不都是你们的!”他说的话不错,里面确实有一半不是1618号的,不过也是偷的。
耿东林也不说话,反倒擓得更起劲,20分钟后,半舱海蜇全部擓完,连一个海蜇脚也没剩,几个人跳回1618号,解开绳子,高满舱开船,“突突突”一阵黑烟,1618号调头走了。
林老大脸色铁青,他咬着牙说:“给脸不要脸,我让你咋吃进去的咋吐出来。老二,喊渔政王船长,就说有船偷海蜇,快点!”
高满舱调转船头,接着去起网。刚才这事,他是真不想和人打架,一来是他以前打的架太多,吃的亏也太多,二来林家兄弟不好惹,这仨小子啥损招都有,跟他们扯不起。但今天这事实在是没招了,眼睁睁看着钱让人抢了也不敢放个响屁,以后就没法在高家湾混了。
1618号把网又起了一遍,与其说是起网,不如说是重新理一遍。35块海蜇网,被0544起了30块,只有5块没起,那30块网被扔得乱七八糟,有的缠成一团,有的和锚搅在一起。
高满舱驾船回家,陈卫星几个人一边摘网,一边骂着林家兄弟的祖宗八代。
船开了两个半点,下午7点半,他们远远地已能看见高家湾海冈,这个时候风平浪静,太阳也没有那么热了。大家理清了海蜇网,总算有空歇上一会儿,有的坐在舱盖上抽烟,有的躺在网上睡觉。船上没有一处干净,不是臭味就是腥味,海蜇黏涎子就像大鼻涕一样到处都是,但躺在冬天的被窝里也没有躺在这里舒服,只是因为累,太累了躺在哪儿都舒服。
突然,“嗡”的一声马达惊响从后面传来,人们都吓得一蹦,回头一看,各个都傻了眼,一个白色海兔子从后面直窜过来。
海兔子就是渔政快艇,玻璃钢船体,烧汽油,最快能跑60迈,没风天抓渔船是一抓一个准,根本跑不了。
高满舱脑袋也“嗡”的一下,他已经看到了后面的渔政大船,是“渔政18”号,这是海天镇渔政所的船。今天不是遇见王正仁那天的“好天气”,现在海上风平浪静,自己又装了这么多的海蜇,这是没的跑了。
海兔子贴上1618号,两个穿制服的渔政上了船,先看看舱里的海蜇,然后直奔舵楼。
“谁是船长?”一个40多岁的渔政问。
“我是。”高满舱赔着笑脸,“领导,辛苦了!抽烟。”
那渔政推开高满舱手里的软包大前门,他从兜里拿出工作证,“这是我们的工作证,现在检查你的证件,把船本拿出来吧。”
高满舱没心看人家的工作证,他还是赔着笑,“船本啊,哎呀,忘带了,就带了船长证和大车证。”高满舱掏出船长证和徐刚的大车证。
另一个20多岁的年轻渔政说话了,“不看这个,就看船本,我看你不是忘带了,你压根就没有吧!”
高满舱一笑,“真是忘带了,下回一定带上。”
老渔政说:“启海蜇旗子没有?”
高满舱:“正准备回去启呢!那天我去过,正好你们不上班,嘿嘿!”
年轻渔政:“哪天啊?是压根儿就没想启吧!”
“哪能呢,上岸就去启!”高满舱点上一根烟,他不想让儿子看到自己太尴尬。
年轻渔政:“不用上岸了,就这儿吧!”他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本子,问道:“多大马力?”
高满舱一笑,“22。”
年轻渔政:“22?蒙谁呀?老实说吧,要不我下机舱一看就知道。”
“别下别下,那地方油了麻花的,别把衣裳蹭埋汰了。”高满舱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记错了,是44的,44马力。”
年轻渔政一摇头,“忽悠啥呀,你是不是看我年轻啊,我上机舱看看去!”
没想到老渔政说话了:“算了,44就是44吧。”
年轻渔政皱皱眉,他看看老渔政,有点不解,他没下机舱,刷刷写了几笔,撕下一张票,“44马力,一马力100,一共4400,拿钱吧!”
高满舱脸上一窘,“能不能少点?”
年轻渔政:“哦,对了,你没船本,没启海蜇旗子偷捕,按规定要罚款2万,一共两万四千四,一块给吧!”
“啥?!”高满舱:“太多了吧,我现在不就是启海蜇旗子吗?”
年轻渔政:“晚了,你要分清,你是先偷捕,被抓到之后才启旗子,这是两回事。”
高满舱苦笑,“小同志,我可没钱啊,家里都揭不开锅了,这油钱都是借的……”
年轻渔政:“别说这些,你要是不偷捕,我们也不会抓你,再说,你不是还有半舱多海蜇吗?卖水子也值不少钱,哭啥穷啊!”
被一个年轻人数落,高满舱心里很窝火,但他不能发作,还是赔着笑,“今年海蜇没那么贵,少点吧领导,一家人都指着这点东西吃饭呢!”
年轻渔政摇摇头,“别说了,按照规定,不交钱就扣船。”说着,就要向后边大船招手。
高满舱连忙拉住他,“别介别介,有话好好说,我不是不交钱,我是真没那么多钱。”
年轻渔政还要说,老渔政拦住了他,老渔政:“有一万没有,交一万立刻走,要不我也帮不了你。”
年轻渔政斜眼看了一眼老渔政,一脸的不高兴。
高满舱看没有余地,再磨叽也没用,于是极不情愿地从兜里掏出一万块。
年轻渔政接过钱,数了数,塞进皮包,他又拿出一面红色的小旗子,重新开了一张票给了高满舱。
两个渔政下了1618号,上了海兔子。
年轻渔政很不痛快,“老李,你咋这么好说话,他不交钱直接扣船不就行了,干啥还帮他砍价?”
老李一笑,“小张啊,给别人留条路也是给自己留条路,别把人逼急了,我不帮他砍价,怕是人家就要砍人了。”
“他敢?渔民还敢打渔政?咱可是代表国家!”小张不服不忿。
老李冷笑,“怎么不敢?看来你是不知道,昨晚大河镇咱有个同行要扣人家的船,结果那个船长急了,两斧子就把咱同行的脑袋给剁了下来。”
“真的?”小张惊讶地张大了嘴。
老李说的是真事。杀人的穷船长叫陈为民,43岁,这不是一个该冲动的年纪,但在被债主逼死和法律处死之间他选择了后者,两斧头下去,他解脱了,父债子偿,他的债务由他20岁的儿子陈海东继承。那个被杀的渔政叫吴云生,他的脑袋被扔进了海里,再也没找到。
渔政老李很有耐心地对小张说:“年轻人,经的事太少啊。也难怪,我年轻时也是血气方刚,啥也不怕,国家有规定,就按规定来。但现在情况不允许啊,咱们人少船少,反正也是管不住偷捕的船,你就不能把人往绝路上逼,别说我是老油条,也别说我得过且过,渔民们都不容易,你按规定往死了罚他,他能不跟你玩命吗?再说,你又不能抓住所有的人,杀一儆百做不到,使劲罚一条船,对人家也不公平。渤海湾啊,整到今天这个地步也不是一天的事儿,你要学会看情况,不能蛮干啊……”
再说高满舱,他还不知道是另一个鱼老大用血的代价为他省了一万多块,他也没咋心疼这钱,这就是命,在海里折腾这么多年,什么都看透了。每出一潮都是在押宝,使船的都是赌鬼,不是赢就是输,昨天高富强输了命,今天我输了钱,比起他,我还是赚了。
耿东林背靠机舱,玩着手里的斧头,他用厚厚的斧刃很有耐性地削着一个竹片,一根尽是毛刺的“牙签”被他削了下来,他放下斧头,叼起了牙签。
可能就是他给了渔政老李一个恐怖的暗示。耿东林古铜色瘦脸,有股人人都看得出的狠劲,除了对媳妇海红笑呵呵之外,他对谁都绷着脸。
海生坐在舱盖上,凝望着大海。此时他心里又烧起了一团火。被人罚钱,爸还得赔着笑脸,那个小渔政跟自己岁数差不多,说起话来却是义正词严,甚至是趾高气扬。不偷海蜇就得穷死,偷海蜇又得被罚走血汗钱,到底还让不让人活?
平等、自由、博爱,那些理念已经远离海生而去,无边无际的大海和这条小渔船将要教会他更多实实在在的生存法则。其实他也不是不知道这些,但耳濡目染十年,也没有设身处地一年感受得深。他还是半个呆学生,总是试图不让心里那片小小的净土被冷酷无情的现实吞没,他还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渔民。
“科学家”陈卫星看出了海生的苦恼,他挨着海生坐下,“海生,你是咱们船上念书最多的人,你应该知道科技进步的重要,你劝劝爸,让他买个微导,有了那个,跑船省油,找网好找,闭着眼睛跑都行,整好了,几天本钱就回来了。”
海生苦笑。他当然知道微导好,对这些先进设备也挺感兴趣,当然,他没有陈卫星那么狂热。
见海生不说话,陈卫星叹了口气,“要是有探鱼器,天天都是鱼满舱,要是有卫星电话,就直接把对讲机扔海里,要是有雷达,早就发现渔政了,还能让他们给逮着?”
海生:“三姐夫,你也太超前了,咱们连大哥大都没有,就是想买卫星电话也没地方卖啊,最多就是有个BB机,至于探鱼器和雷达,就更别想了!”
耿东林:“你三姐夫这还搂着说呢,要是有钱,他能把机关枪、大炮、导弹都整过来,到时候舵楼顶上停直升机,船帮子上再挂一串鱼雷,见到渔政和林老大一个导弹就放过去,炸得他妈都认不出来!”
几个人都被逗乐了。耿东林从来都是绷着脸扯淡,跟说正事一样,这就更增加了趣味性。人们暂时忘掉刚才的不痛快,毕竟,屁股底下坐着半舱海蜇,天塌下来也不怕。
高满舱在舵楼里看着嘻嘻哈哈的年轻人,觉得自己也变年轻了。高家湾的海滩就快到了,就快把钱送到家了!
10分钟后,1618号距离海岸只有1里路,很多船也都在“抢滩”,正在这个时候,高满舱看到前边有一条船干冒着黑烟,就是不动地方,跑到跟前一看,是同村孙有禄的船。满舱和孙有禄也是老熟人。孙有禄的1685号吃水很深,海水离船帮只有一尺高,大鼻子都快扎到水里,不是出事了吧?
高满舱停船,向孙有禄船上的人挥手,“唉!咋的了?孙有禄在哪儿?”
连喊几声,有人把孙有禄从机舱里叫了出来。孙有禄衣服露肉,脸上黑油,跟个小鬼似的,但他脸上除了焦急还有兴奋,他对高满舱大喊:“没事,昨天点正,我打了三舱海蜇,现在船吃水太深,瘫住了,不用管我,你走吧!等涨潮我就能开到边儿上!”
三舱?1618号所有人都惊讶不已,各个都过来看。看来孙有禄还算低调,何止是三舱,连右干堂上还装着五大兜子海蜇,这不就是传说中的“三舱一干”吗?
徐刚直咂嘴,“命太好了,这下发大了!”
的确是发大了。三舱一干是一艘船最大的载货量,这种情况只有在80年代才出现过,而且只有是在打海蜇的时候才有可能出现。三舱一干海蜇能卖多少钱呢?粗略估计一下,水子至少能卖上七八万,成品能卖到15万,用这些钱能再排一条新船。
“尿兴!”高满舱笑着挥挥手,赶紧开船。
孙有禄是和高满舱同龄的穷船长,他这一次确实是要发了,但没有发成功,就差那么一点儿,确切点说,是差了一里路,也就是500米。他咸鱼翻身的美梦做了整整一天半,最后,这个美梦竟是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泡汤了。
其实孙有禄的船搁浅有两个原因:一是海蜇太多压的,这个大家都看得见;二是鱼舱底部漏水,这个后来才知道。等晚上海水涨潮,他的船还是漂不起来,而且连机舱都灌满了水,柴油机和电瓶全都泡了。这下孙有禄急了,他怕海蜇漂跑了,连忙用大钉子把三个舱盖全部钉死,只要海蜇在就不怕,柴油机不怕水泡,修修就行了。封舱之后,孙有禄的1685号已经由一艘一般的渔船变成了一艘不太一般的潜艇,它封存着三舱海蜇安静地沉在海底,茅棚顶上的尖还露出海面,就像是潜艇潜望镜。孙有禄自然没闲着,毕竟这是近边,谁都有几个好兄弟,他指挥找来的两艘船开始拖船。两艘乐于助人的渔船冒着黑烟一个劲地拉,1685号如同犁杖一样在海底犁上了地。就这样,两个在海上硬拉硬拽,一个在海底硬磨,整整折腾了一个晚上,1685号终于被拖到离岸还有200米远的地方,这个地方海底有个小上坡,船卡到坡下,说啥也拉不动了。拖到这儿就行了,起码再干潮时能卸货,孙有禄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等到干滩时,他让儿子找了3驾马车来卸货。马车趟着齐腰深的海水过来,停到船边,就等着装海蜇。可当孙有禄起完钉子打开舱盖一看,他傻眼了,舱里全是水,一块海蜇也没有,起开另外两口舱,也是一样。
海蜇是种特殊的生物,它体内含水量高达97%,要是放到太阳底下,一块大海蜇一会儿就晒得啥也不剩。现在是七月的大热天,又经过这一天一夜的折腾,水里生出来的海蜇又化成了水。还好他的船皮实,柴油机不怕水泡,花了一千块就修好了船,他没有抱怨,没有气馁,就是有人叫他“潜艇司令”,他也是哈哈一笑毫不在乎。孙有禄继续开着他的1685号,继续踏踏实实地做他的咸鱼翻身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