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7月21日凌晨2点,1618号下完网就趴锚了。
海上狂风暴雨,船上的警示灯若隐若现,摇摆不定。风越刮越大,足有8级。这么大的风,没有船敢跑,各个都把大锚往海里一扔,猫到底舱睡觉,也不用担心渔政来抓,他们不可能顶着要命的风来抓船。
高满舱又检查了一遍机舱,确定没有漏水的地方才放了心。他兜里揣着15000块钱,这是昨天,也就是6个小时前,靠岸卖水子的钱。
高风险有高回报,这话一点也不假。他是高家湾第一个把海蜇打回来的人,刚一上岸就围过来不少人。一见到买家,高满舱立刻皱起了眉头,说今年海里没海蜇,这不是吗,费了半天劲,40块网才打了这小半舱。收水子的几个老板一听都眼红了,纷纷提价,从一块五直涨到两块五。高满舱说想自己拿回家矾[9],一个老板立马又涨了5毛,给到3块钱一斤。高满舱这才“极不情愿”地卖给了他,上称一称,正好5000斤,15000块大钞立马点了过来。手里有粮,心里不慌,脚踏实地,喜气洋洋,装着这15000块,高满舱心里踏实多了,这些钱起码够打海蜇的开销。
其实,昨天一起网高满舱就知道,今年海蜇不少,估计能打5潮,要是海蜇都长成了再打,打上10天也不成问题,那真是“一片顶五片”,这个就不用想了,想了也白想。
高满舱没买海蜇旗子,因为现在所有的船都出潮了,到处都是偷海蜇的船,而且大部分都是和自己一样的“黑船”,各个都在浑水摸鱼,哪能总是自己倒霉?就算被抓住,也扣不了船,毕竟兜里还有钱打鬼。
打海蜇是渤海渔民一年一度的盛宴,到了这个时候,比鞋大的船都要下水,连竹排子都出来凑热闹。海蜇值钱,每年都有人撞到狗屎运,几潮下来能卖个二三十万,马上就成暴发户。有些接近报废的旧船、破船,放到海冈上一年都不动,就等着打海蜇才下水,所以,打海蜇这时候也是海难的高发期。
1618号现在趴锚的地方还不是海天镇的海域,当然也不是滨海镇的地界,高满舱可不想再碰上王正仁。现在这个地方靠近大河镇,大河镇河岔子多,出海口附近淡水多,淡水多的地方海蜇长得都大,每年到这块儿打海蜇的船也最多。
但高满舱却担心起了天气,出来时风还没这么大,下了20块网之后,大风夹着雨猛刮了起来。下网的人不停地摔跟头,“死去活来”孔士元最惨,这小子一边吐,一边摔跟头,还得一边干活,整得跟个活鬼似的。大伙齐动手,好不容易才下完剩下的15块网。这鬼天要是不变好,等会连网都起不了,这一“挂流”是白瞎了。
船晃得很厉害,不扶点东西连坐都坐不稳,浪头凿得船帮“咚咚”直响,海水被打上船,又从两边的水槽“哗哗”流下去。怕水进来,机舱门不敢打开,连天窗也只开一条缝,柴油机关了,但余温还在继续释放,机舱里又热又闷,再加上柴油味儿和机油味儿,憋得人心发慌,热汗流个不停。
尽管如此,高满舱也不敢离开这破地方。按规矩,一般摊上大风,都是大车看着机舱,徐刚来过不止一次要换高满舱,海生、耿东林和陈卫星也都来过,他没同意。他是真不放心,这是闹海的天,说出事就出事。自己的船自己清楚,1618号排了4年,不算新也不算旧,平时的风浪都没啥事,但遇到这样的天,可真不好说。船要是出事,就怕机舱进水,机器一泡,动力没了,这船就算完了,所以得有人看着,发现漏水马上用水泵抽,年轻人觉都大,又累了一天,要是睡着了,哪怕就10分钟,可能就啥都来不及了。
海天镇、大河镇和滨海镇这一片,上下潲的船有1500多条,每年少说也得沉3条船,一条船满员时8个人,最少也得四五个人,基本上没有人能活下来,找到尸首就算不错了。就拿三个镇里最大的渔村高家湾来说,高家湾有300条船,最近10年来,已经沉了8条船,死了56个人,只有1个人得救,那人还是因为船是在近边儿出事才被救的。
从龙王爷嘴里捞肉,就得献上活人祭品,这是老辈传下来的话。
为啥海难死亡率这么高?那是因为,遇到海难,如果是风大流大的天,有时眼瞅着对面的船沉下去也不敢靠近,要知道,20多米长的渔船看起来不小,但在海里就像是个破瓢,晃起来是相当的厉害,基本是无重心、多角度地乱晃,最大倾角可达30度,要是硬靠近,两船撞上了,救人的船也得给撞漏了。而大风大流的时候,眼看着落水的人也救不上来,海流很快,一眨眼,人就被流吹出老远,船根本追不上人。再说,就算人穿着救生衣,大浪头一拍,呛上几口水,人就完了。就算没被淹死,渤海海水凉得很,冻也得冻死。所以,遇到海难,要想活命,只能是风平浪静且周围有船相救的情况,否则,绝无生还的可能。
高满舱坐在木墩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机舱里没有汽油,不怕这么一点烟火。他脚上缠着绷带,已经上了云南白药,玻璃扎得不深,没啥事。100瓦的灯泡把不大的机舱照得清清楚楚,中间是柴油机,右边木格里是4块电瓶,其他地方放着皮带、擦机布,还有各种维修工具。这是一个充满油污的小空间,到处都是黑乎乎的柴油和机油。
船晃得越来越厉害,大风顺着门缝和天窗灌进来,嗖嗖的风中还带着雨点,高满舱打了一了冷战。老天爷这是要取人啊。他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机舱,没有渗水的地方,海眼也紧紧地连着柴油机[10]。
机舱没事,高满舱又想起了前面的三口舱,那地方轻易不出事,就算漏水也没那么快,两口大舱都能装下十多吨水,漏点也不怕,发现了漏水再去淘也来得及。而且,从船晃动的情况,他就感觉船漏水没有,要是前舱漏水多了,船头会变低,船晃动的角度和力度都会有变化,久在船上的人都能感觉出来,而高满舱更是比一般人敏感得多。
凌晨3点,雨突然停了,风也小了点,高满舱松了一口气。按说这个点该起网了,要是风再小点就好了,现在可不敢冒这个险,起网船就得走,走起来就得跟浪头顶,自己的船可经不起大浪头拍,要是给拍漏了,一个也活不了,这个“流”算是白瞎了,只能盼着下个“流”时,风能驻下来。
高满舱也有点困了,他靠在满是油污的木头上,叼着烟,半眯着眼。他不知不觉想起了被扔到海里的那些人,那些人里,除了几个新来的外地工夫,其他人高满舱都认识,很多人还都是和他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好哥们。
高满舱心里想:你们沉到海里喂了鱼虾,我高满舱再把鱼虾打上来去卖,当然我自己也吃,你们的老婆和孩子也吃……这就是个循环,自然法则,谁说就得人吃鱼,人掉到海里不是一样喂了鱼?
高满舱正想着,机舱门被拉开,高海生爬了下来。
高满舱:“咋不睡觉?”
高海生:“舱里睡不着,孔士元吐得哪都是,里面不是味儿。”
高满舱:“这犊子,咋不出去吐?”
高海生:“他刚要爬出去就吐了,现在还在舵楼里吐呢,舵楼里一地黄水。”
高满舱深吸了一口烟。自己是穷得名声在外啊,没人愿意上自己的船,都怕给不了工钱,所以只能找孔士元这样的半条命,估计这小子得打完海蜇才能恢复正常,只能等到放虾的时候让他出力了。
高海生:“现在能不能起网?”
高满舱:“风驻了再说。”
爷两个谁也没再说话,因为俩人的嗓子早就哑了。船上干活,柴油机一直都开着,没有消音设备,那声响是相当的大,所以不喊根本听不清,喊来喊去,一船人都跟喝了两瓶酱油似的成了哑脖子,现在是能省点力气就省点力气。
高海生从兜里掏出两袋面包,递给高满舱一袋,高满舱接过来没吃,海生自己吃了起来。
摊上大风,有的人会晕成一摊烂泥,根本动不了,啥活也不能干,你就是把他扔到海里,他也没力气反抗。有的人虽然也晕船也吐,但还能干活,这就算不错的。而不管遇到多大的风都不晕不吐,还能吃饭干活的,那就是渔民中的极品,高满舱就是其中之一。
看着海生吃东西,高满舱忽然高兴起来,老高家世世代代都是渔民,他知道海生也是极品,是自己的种。高满舱把烟头在脚底下一碾,擦了擦手也吃了起来,显然他兴致很高,一边吃一边哑着嗓子说:“92年7月23号,那天我们也摊风了,那风比今天的还大得多,那时船还小,是44,浪头一打,船就像个破瓢似的乱晃荡,下了锚,锚缆把大鼻子磨得直掉沫子。船上8个人都晕船,就我一个人没吐。我躺在茅棚[11]里,感觉船突然一下子动得厉害起来,我爬起来打大灯一照,可不得了,原来是锚缆折了。船上就一口大锚,别的锚根本不顶事,我心想这下可完了。船没有锚坠着,被大风吹得顺着流跑了起来。浪头劈头盖脸地往船上灌,得亏舱盖都锁上了,要是盖没锁,一个浪头就得把舱盖给掀下去。船上虽然进不了水,但就怕机舱里头漏水,可当时机舱里没有人,就算进水也没招,根本不敢出去看,风大浪大,一出茅棚就得给卷到海里去……”
高满舱点上一根烟,接着说:“我就打着大灯,左看看右看看,叨咕着千万别漏。锚缆是半夜12点折的,我就盼着天快点亮,‘南风怕鸡叫’,天亮风肯定小。老天保佑,我一夜没合眼,总算盼到了天亮,风小了,船没事,我出去一看,机舱进了一尺深的水,别的地方都没漏。但船打不着火,一看是电瓶沾水没电了。电瓶没电,连对讲机也用不了。往外一看,海上一个船也没有。不管咋说,船没事就好,大家伙也都放松了,先吃饭再说。可到后屁股一看都傻眼了,两个水箱全都磕漏了,一点儿水也没剩下。没水咋整饭?大伙都没了主意。后来一个工夫说用海水做饭得了,估计就是咸点,连咸菜也省了,咋地都比饿着强。大家伙也是瞎起哄,还真打水整了起来,嘿嘿……”
海生也笑了,“那饭啥味?”其实这个故事他听了很多遍,只是一直没弄清楚海水煮出的饭是啥滋味,不能怪老爸形容得不好,估计这饭的味道只有亲口吃过的人才能知道。
高满舱:“啥味?全都是大葱味,吃一口饭,咬三口大葱,还得吃两瓣大蒜。最后,出主意那小子第一个吐了,吐得比谁都磕碜,嘿嘿……”
高满舱接着往下说,他们等了一天一夜,终于盼来一条船,每个人先灌了一肚子水,再要两桶水煮饭,又借电瓶打着火,这才回的家……
两个人说话比一个人瞎想强多了,不知不觉就过去了1个点。外面的风又小了不少,已降到4级左右,高满舱看看表,一拍大腿,“老天爷开眼,快点叫他们起来,起网!”
海生答应一声,出去叫人,高满舱给柴油机打着火,然后踮着伤脚慢慢爬出机舱,小心翼翼地走进舵楼。
1618号的灯全都打开,左红右绿当腰白,花花绿绿的差不多有20盏。人全都从舱里爬了出来,徐刚站在机舱门口,准备开“稳车子”[12],韩天路从后大桩上解开大本[13],把大本往“稳车子”绕一圈,然后再往后拉。稳车子靠柴油机带动,相当于会转的定滑轮,人越使劲拉大本,稳车子绞大本的力量就越大,人的拉力与稳车子的绞力合在一起,大锚就被拉动。高满舱挂上前进挡,船往前走。徐刚开动稳车子,韩天路往后拉大本,“死去活来”孔士元在韩天路身后把拉过来的大本盘好。耿东林手拿着大灯往海里照,船顺着大本往前走,一会儿就到了下锚的地方,韩天路和孔士元一起使劲,借着稳车子的绞力,150斤的大锚挂着黑色的海泥慢慢地从水里被拉了上来。
耿东林在船头看大锚出了水面,马上向后面挥手喊停,徐刚立刻关稳车子。
紧接着,耿东林、陈卫星和黄德胜一起拉大锚,仨人费劲巴力才把这笨家伙整上船。今天下的是活锚,船拖着锚已经向西北方跑了一段距离,至于跑了多远,只有船长高满舱心里有数,这是他多年海上生涯积累的经验,一般人没这个本事。
茫茫大海,漫无边际,没有路牌,没有灯塔,最多也就是白天看太阳,晚上看星星和月亮。风多大,浪多高,什么日子,什么流,大本下多长,漂了多长时间……这些高满舱心里都有数,他只有罗镜这一样设备,但他照样能完成微导的卫星定位才能办成的事,当船长的,必须得有这个本事。
高满舱一边开船,一边教海生这些技术。海生对这些已是半生不熟,只是精度和熟练度还差一些。
过了半个小时,耿东林在船头摆手,高满舱知道找到网了,跟自己估计的差不多,两个半点把船吹出4海里。
耿东林手往右指,高满舱船往右开,不一会儿看到了网旗子。黄德胜把4米长的钩杆子往海里一捞,网头被勾了上来,大伙齐动手,开始起网。
陈卫星看着起网机,韩天路码礁,孔士元码浮,耿东林和黄德胜捞海蜇。徐刚和高海生也到船头,大家都盼着网里有货,一年的希望全都在这儿了。
明亮的灯光下,第一块网的大白浮子被孔士元慢慢拉上来,1618号的起网机还是第一代的老产品,只有两个轮子,所以只能绞礁子[14],韩天路把礁子绕在胶皮轮子上,拉着礁子这一头。
船换成空挡,靠着惯性往前走,到了腰筋那儿,耿东林突然眉开眼笑,“哎呀,有货!”
果然,网里的海蜇出现在眼前,很多还都活着,海蜇慢慢悠悠地扇动着伞盖,个头还不小。耿东林大网抄子往下一伸,一下擓了个满,网抄子的铁圈有食指粗细,铁圈直径60公分,一网抄子能擓上上百斤的海蜇,正对网抄子把的铁圈上还拴着根绳子,海生拉着绳子头,两个人一左一右一起使劲,一大网抄子海蜇被提了上来。
海蜇往干上一倒,两个人接着再擓,徐刚把干堂上的海蜇往舱里扔。
现在风浪还不算小,勉勉强强能干活,除了黄德胜是个生手,孔士元没完全还阳,其他人都是成手,所以几个人密切配合,干得有条不紊。
大河镇的海蜇确实比昨天那地方的大,一般都有脸盆大小,而且货还多,第一块网就起了20分钟,几乎盖满舱底。
高满舱看在眼中,心里高兴,但他不敢掉以轻心,他一边看着起网,一边观察四周,现在这风,渔政可能会出动,得加小心啊。
对讲机里很热闹,大伙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今年海头儿不错,我还有10块网没起就打了半舱!”
“妈巴子的,我这破地方货少,就整了一舱底,连油钱都不够!”
“我起了10块网,就打着3块海蜇,操,真他妈点背!”
对讲机里像个大集,乱哄哄的,它能收到20海里内的信号,里面当然都是说海蜇,还没有谁说碰见渔政。好啊!今年真的要咸鱼翻身?也该翻身了,那么多饥荒都没还呢!高满舱现在觉得很享受,他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正当高满舱沉浸在无债一身轻的美梦之中,突然,对讲机里有人破了音大声喊叫起来,“我是高富强!我是高富强!有看见我的没有?我把茅棚点着了,看见着火的赶快过来救人啊!我的船漏了,两个舱都进水!机舱也快进水了,快来救我,看见着火的赶快过来,电瓶要沾水了,对讲机快没声了,快点!高家湾的兄弟们,高富忠,你在哪呢?我是高富强,这有8条人命等你来救啊……”
高满舱头皮一阵发麻,富强出事了!他看着“咵咵”擓上来的海蜇,心里一翻个。
“快把网剁开!快剁……”高满舱扔掉半截烟,连声大喊。
前面的人一激灵,以为是渔政来了,耿东林扔下网抄子,捡起斧子,对着第4块网和第5块网之间的锚缆“咔咔”就是两下子。
渔政只逮船不管网,他们没有起网设备,再说也没工夫起网。
耿东林大骂:“妈的,又得跑,咋总碰见渔政!”
但这哥几个四下一看,咋没看见渔政船?
几个人进了舵楼,海生问:“爸,跑啥呀?也没看见渔政!”
“别说话。”高满舱脸色铁青。
众人这才注意到对讲机里的声不对。
“我是高富强!快救人啊!我的船不行了,高富忠,你在哪呢?看见我没有……”对讲机里只有他一个人在喊。
1618号所有人的心都揪揪起来,风都小了,咋还出事了呢?
高满舱拿起对讲机话,“高富强,高富强,你在啥地方?你在啥方位?快说……”
高满舱又大喊了几遍,高富强才回话:“我从高家湾出来,拿220个字跑了三个半点。”
高满舱一听,立刻扔下话筒,调了船头,开足马力跑了出去。
高家湾有高、李、王三大姓,姓高的最多,三大姓的老祖宗都是闯关东的山东人,高富强、高富忠与高满舱(高富贵)同辈,都是没出五服的本家兄弟,虽然是隔了几代的关系,但年纪差不多,又都是在一个屯子里长大,所以关系都还可以。
三个人的情况也差不多,都是穷得掉底,而且高富强和高富忠的船还远不如高满舱的船,他们的船,船龄都超过10年,平时不下水,只是每年打海蜇才来碰运气,这种船安全隐患多,最容易出事。
现在风有4级,浪头也不小,徐刚和耿东林几个人这才知道老爷子的驾驶技术确实比自己高,浪头沟里开船的技术还是高满舱厉害。1618号开足马力,向着东北方驶去。
“高富强,你要挺住,别光喊,快让人淘水!”高满舱又喊了几句。
高富强已经喊得不是声了,“快点!有人没有!这有8条人命!8条人命……”
突然,对讲机里没了声,高满舱心里“咯噔”一下子,他放下话筒,眼睛向四周望去。
舵楼里谁也没说话,徐刚和海生几个都到外面去看哪儿有火光。
高满舱看到一条条正在起网的船,他们都没有要去救人的意思,可能是他们没听到,或是不知道怎么去,也可能他们不认识高富强,当然,也可能是他们认为起自己的网比救别人的命更重要。
半个小时后,高满舱放慢了船速,根据他的计算,高富强的船应该就在这附近,但这儿黑漆漆的一片,没有一个船影,不会是自己估计错了吧?还是……还是他真的沉了?
1618号在原地打起了转,高满舱额头冒汗,不祥之兆袭上心头。
突然,舵楼外的孔士元大喊:“这有人!”
高满舱停船,徐刚拿起钩杆子伸了下去,几个人七手八脚把一个穿着救生衣的人拖了上来。
这人是高富强船上的工夫魏耕山,河北人,和孔士元是老乡。
高满舱脑袋“嗡”的一下子,船真沉了,他让孔士元和海生抢救魏耕山,其他人都到外面找人。
魏耕山脸煞白,昏迷不醒,但还有呼吸,孔士元和海生给他控水、掐人中,一会儿工夫,魏耕山醒了过来。
魏耕山冻得上牙直打下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东北海水冷,大夏天也是一样,而且,连害怕带呛水,一时缓不过劲来。
海生给他灌了一口热水,这家伙一口就吐了出来,“……不喝水……不喝水……”
高满舱大声问:“船在哪沉的?”
魏耕山哆哆嗦嗦,“……不知道……”
问他也没用,高满舱又往前看去,海里一片漆黑,浪头沟里要是藏几个人根本看不见,1618号就绕着这一片转开了,转一圈就扩大半径再转,但转了半天,除了看见几块舱盖、木头和竹竿,就再没看见一个人。
过了半个多小时,天光见亮,所有人的心都凉了。
魏耕山号啕大哭,眼泪鼻涕齐下,海生几个也是眼泪吧嗒。
耿东林抹了一把眼泪,走到高满舱跟前,小声说:“爸,人是找不着了,咱回去起网吧。”
看着波涛汹涌的海面,高满舱没说话,他仍是转圈继续找。
又过了一会儿,耿东林再次说:“爸,咱起网……”
“起个屁!”高满舱给了耿东林一撇子,耿东林低头挨了一下子,他啥也没说,转身出了舵楼。
这时候,魏耕山说话了:“满舱船长,你起网去吧!我们喊了半天就你一个人来,你对高富强够意思了,他们7个做了鬼也不会怨你,我给你证明!”
高满舱没说话,魏耕山接着说:“他们几个没救了,这你比谁都清楚。你摆弄个大船不容易,多少张嘴都指着它吃饭,我也知道你都是饥荒,放在眼前的钱不能不要啊。”
高满舱还是不理,1618号就这么找个不停。
太阳爬出海面,越升越高,9点之后,高满舱抹了一把眼泪,掰直了舵把子,直奔高家湾驶去。
3个半小时后,1618号到了高家湾。远远地就看见海冈上人山人海,人们正忙着卸海蜇,一筐筐、一兜兜海蜇装到马车上,三大套[15]的马车装得满满登登,车老板把鞭子甩得“啪啪”直响,大声吆喝着牲口,马拉、人推,马车一个猛冲,上了沙滩高坡,直奔不远处的库房跑去。库房里的人进进出出,人们片着海蜇,揪着海蜇脚上的黏涎子,一盆盆海蜇平铺到海蜇槽子里,撒上一层盐,再撒上一层矾,再铺海蜇,再撒盐和矾。大人孩子虽然浑身都是脏兮兮的海蜇黏涎子,但他们满脸是笑,他们宁愿永远这样脏下去,永远这样忙下去,因为海蜇槽子里铺的不只是海蜇,而是一打打钞票,一个个希望。
但当人们眼光扫过海冈北边的一群人,他们都不禁收住了笑容。
那群人是高富强的家人,有高富强80岁的老爹高东山、6个妇女和3个没超过10岁的孩子,还有几个帮着干活的亲戚。他们已经听到了消息,只是还不确定,高富强和高富忠搭伴儿一起出潮,没见到高富强,高富忠一定知道,也许他们在一起。
1618号靠岸,高满舱的一家人也赶了过来。魏耕山第一个下了船,他跌跌撞撞跑到了高东山身前,抱住高东山就哭,“老爷子,人都没了……”
高东山身子一颤,老头子眼泪簌簌地流个不停。他抓住一瘸一拐走过来的高满舱,费了老大的劲才说:“满舱,你说……”
高满舱双膝跪倒,垂着头。“二大爷,我没用,我找不着富强。”
高家湾的海冈上立刻传出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声。
事后据魏耕山回忆,当天晚上3点钟,高富强冒着大风就开始起网,他百年不遇地碰到了海蜇群,起了25块网就打了两满舱,他高兴地直唱歌。谁知道风吹浪打,旧船吃不消,开始漏水,咋淘水也淘不净。事先高富强怕出事,所以是和高富忠一起出潮,以便有个照应,下网后两船离得也不远,还能恍惚看见高富忠船上的灯,发现不好,高富强立刻呼叫高富忠,但高富忠一直没回话。直到船沉,高富忠也没来,来的却是高满舱。
后来,人们又知道,那天穷光蛋高富忠破天荒地打了两舱,但他没回高家湾,而是跑到大河镇的码头卖了水子,整整卖了4万块。
高富强死了,没人找到他的尸首,船上另外6个人是高富强的2个儿子3个女婿,还有一个黑龙江工夫。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高家湾的渔民没时间替别人悲伤,死人是常有的事,不是自家人就行,他们要赶着打海蜇、矾海蜇,很多家都是借钱出海,很多人都是一屁股饥荒,他们必须挣钱才行。
海蜇是大海恩赐渔民的礼物,也是诱饵,一夜暴富或尸沉大海,这是渤海湾每一年的都在重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