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湾这里没有码头,滩涂和海冈之间的弧形小坡就是渔船的天然泊位,所以只能趁水深时抢滩。高满舱不仅要抢滩成功,而且要尽快卸完海蜇并退到海里,要不然,船一瘫,只能再等涨潮,这样就要再浪费几个小时。打海蜇这个时候,寸金难买寸光阴,浪费不得。
东风吹,战鼓擂,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高满舱船长开足马力,抢滩而去。
高满舱给到最大油门,1618号奋力抢滩。他这次不会再卖水子,卖水子是实在没办法的事儿。现在,他已经有了“偷捕许可证”,不怕渔政再抓,他要把海蜇矾制成品卖,因为那样能多卖不少钱。他的媳妇和三个女儿还有一帮穷亲戚都在海冈上等着自己,这次,他没让一家人失望。
下午6:50,1618号靠岸,海生从船上跳下来,接过耿东林扔过来的锚缆,麻利地系在了沙滩上的锚缆上。这根锚缆连着一口深埋在地里的大锚,专门用来固定靠岸的船。看海生系好了,耿东林拉紧锚缆,捆到了船的大桩上,船这就停好了。
船上的人把海蜇从舱里擓出来,装进网兜子里,一网兜子能装300斤海蜇,再把网兜子扔到海里。人们把圆鼓鼓的网兜子从海里拖上岸,四五个人再抠住网眼,吆喝着把网兜子抬上马车。
一头骡子拉的马车平路能拉两三千斤,但在这儿不行。这里是沙滩,车轱辘陷得深,阻力大,而且还要冲上一个慢坡,马车最多也就能拉一千多斤。
车老板儿等车上装了4兜子海蜇,立刻用绳子拢住兜子,然后鞭子一抽,大声吆喝着牲口使劲。冲慢坡要几个人帮着推才行。大黑骡子甩起尾巴,四蹄紧蹬,一股冲劲冲上慢坡。
车老板叫周耕山,是高满舱的大小舅子。除了他的车,高满舱的媳妇周桂芹还临时雇了一辆三大套。周桂芹可是个精明人,她看现在正涝潮,一问船上有多半舱海蜇,她知道,要是卸货慢一点儿,可能船就得瘫到边儿上,于是她马上雇了这个三大套。
三大套的车老板儿叫刘老黑,来高家湾已经4天。他15岁的三儿子刘小黑今天骑车子来“帮忙”。说是帮忙,其实多半是想来海边看热闹,对于一个农村孩子来说,新鲜的渔业生活比平淡的农居生活的吸引力要大得多。
刘老黑的家在高家湾西边30里外的柳屯。柳屯是个农业村,每家的耕地都不多,因此,没有谁家能养三头大牲口。拿刘老黑的三大套来说,就是一支临时组建的“联合国军”:驾辕的大红马是他自己的,拉旁套的两头骡子是他二兄弟和三兄弟的。
7月是农闲时节,牲口闲着也是闲着,凑到一起组成三大套,到海边拉脚挣现钱,不少庄户人家都这么干。
拉海蜇是刘老黑一年里最爱挣的钱,这钱来得痛快,拉一兜子海蜇5块钱,他这三大套,一趟能拉10兜子,也就是一趟50块,而且都是现钱,绝不赊账。
刘老黑把大鞭子在空中一甩,清脆的鞭声响彻海冈。驾辕的大红马十分灵性,它竖起耳朵警觉地转了转,鬃尾一甩,四蹄挠开,拉旁套的两头青骡子也使真劲,不用人推,三大套一个冲锋就上了坡。
看热闹的人直吧唧嘴,“看看人家这三大套,真冲!”
“那驾辕的大红马好,十马九假,这个马可不假,使真劲啊!”
刘老黑一笑。看热闹的有行家,马不假,那是赶车的有本事,还不是我调教得好!
周耕山的马车和刘老黑的三大套一前一后到了高满舱家的库房。男人们吆喝着把兜子卸下车,再抬到库房里面,打开兜子,把海蜇倒出来,兜子扔上车,马车接着再去拉。
一大舱海蜇能装30兜,这多半舱刚好装了20兜子,两驾马车两趟就拉完了。
时间紧迫,别人卸海蜇的时候,海生和陈卫星往船上搬干粮,3箱汽水、2箱面包和1箱饼干上了船。
下午7:40,天色渐暗,高家湾海冈上的路灯刚亮,1618号的海蜇卸完了,干粮也都装上了船。
解开锚缆,高满舱开始倒船。现在船的龙骨已经挨着泥滩儿,船已经是半瘫不瘫。高满舱加大油门,三个铜叶的螺旋桨飞速旋转,海水翻腾,螺旋桨下的泥滩儿瞬间被冲出一个大坑。半分钟后,1618号终于挣扎着退了下去,高满舱长出一口气:“再过1分钟,可能就瘫住了。”
刘老黑父子给高满舱拉了两趟海蜇,一共16兜,拿着80块钱,刘老黑挺高兴。这钱好挣啊,到高家湾4天,头两天拉网、上锚,这两天拉海蜇,4天下来,一共挣了750块,等海蜇打完,挣上1000多块肯定没问题。
刘老黑觉得鞭子不够响,他想给鞭子换一根新鞭梢,但他手指头太粗,咋解也解不开。
刘小黑抢过鞭子,“爸,给我整吧。”
刘老黑:“你咋还没走呢,赶快骑车子回家,没看天都快黑了!”
刘小黑几下子就换了新鞭梢,“我不回去了,天黑了看不清道,待会儿骑沟里咋整。这疙瘩多热闹,我跟你干活,明天再走。”
刘老黑想想也是,但他还是不愿儿子在这乱七八糟的地方待着,“热闹?可不热闹,一会儿看你困了咋整,这疙瘩可没地方睡觉。”
刘小黑一笑,“我跟你睡车上。”
刘老黑:“车哪能闲着,整不好我得干个通宵,再说,车上多埋汰,能睡觉吗。”
可不是吗,马车上都是海蜇黏涎子,花花绿绿的,要啥色的有啥色的,跟大鼻涕开会似的,别说躺这儿睡觉,看着都恶心。
刘小黑:“那我就躺沙滩上,那边有不少人都睡沙滩上。”
刘老黑叹了口气,他从烟口袋里拿出一张烟纸,放上一小捏烟丝,双手捻了两圈,一根卷烟就捻成了型,舌尖舔一下烟屁股,烟纸借助口水的黏性粘住,再揪掉烟头的小揪揪儿,一根自制的卷烟夹在了刘老黑指间。
刘小黑给老爸点上火,爷俩靠着马车,看着热热闹闹的高家湾海冈。
天刚刚见黑,等船的人们已经笼起一堆堆火,火堆里烤着苞米、土豆,火堆旁蚊子少,人们都聚在那儿唠嗑。
小孩们点着木棒当火把,到处乱跑。有更淘气的还在木棍上缠上塑料袋,点着后到处滴油,一边跑还一边喊:“点天灯!点天灯……”
滴在沙滩上的液体塑料会接着烧上几秒钟,温度很高,一个光脚疾走的小孩没注意,一脚踩上了“天灯油”,疼得他直跳蹦子,他抱起脚一看,脚底板烫了个大泡。
“小崽子,我销不死你!”被烫的小孩边骂边追,沙滩上一片大乱。
刘家爷俩看得直乐。海边的孩子可不都是没正事,现在就有不少孩子在拣海蜇。高家湾本地人一般家里都有船,他们的孩子很少干这个,就是没船也不会去拣别人家的海蜇。渔民也好面子,那样可掉价。所以,拣海蜇的大多都是外来户的孩子。
散落的海蜇脚、碎海蜇肉,反正零零散散的破烂儿都被浪头打到岸边,只要海蜇肉在浪花里翻腾一下,哪怕只露一下头儿,马上就会被孩子们的网抄子给捞上来。就是看不到海蜇,网抄子也不会闲着,反正就是在海水里捞来捞去,捞到啥算啥,除了驴粪蛋儿,捞上啥都值钱。
在卸海蜇的渔船周围,总会围着一圈拣海蜇的人,从网兜子挤下来哪怕是钢镚儿那么大的海蜇肉,也会迅速被孩子们给抢走。要是兜子漏了,捞海蜇的也会毫不犹疑地去“捞”,即使被骂,他们也不会停下,每年因为这事儿打架的可不少。
别小看这不起眼的一块海蜇脚、一丁点儿海蜇肉,积少成多,打海蜇这几天,一个小孩少说也能捞上几百块钱。
刘小黑毕竟还是个孩子,玩心大,看看这儿,看看那儿,看见小孩们抓蛐蛐,他也跟着在沙滩上抓了起来。
“赶车的,海里头有海蜇拉,干不干?”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小伙子问刘老黑。小伙子是1679号船长高富仁的二儿子高海鹏,他刚从海里走上岸,连头发都是湿的。
刘老黑问:“船在哪儿呢?水深不深?”
高海鹏往海里一指,“在那儿呢,也就半里地,我刚下船时水定脖儿,现在涝潮,车能过去了。”
刘老黑一皱眉,“这个太远了,一兜子给20吧。”
高海鹏很爽快,“行,走吧。”
刘老黑很高兴,没想到接着个大活儿,他放开划杠[17],大鞭子一甩,赶车就往海里走。
“爸,我也去。”刘小黑也上了车。
刘老黑一瞪眼,“下去,没看那水多深,是你玩的地方吗!”
刘小黑只能下车。他爸的大鞭杆子不仅打牲口,急眼了儿子也照打不误。
三大套下水,刘老黑和高海鹏坐在车上,水声“哗哗”直响,刚走出50米,海水就没了车板,两人动也不动,湿就湿吧,这一天也不知道要湿几回。走出100米,海水有80公分深,差不多淹到车丫子。
刘老黑突然感觉身后有人影晃动,他回头一看,不知道刘小黑啥时候上的车,这小子怕沾水,从后车沿子悄悄坐到了左边车丫子上。
刘老黑急眼了,“赶快滚犊子!”
刘小黑一呲牙,“爸,这老远我不敢回去,我保证下回不来了!”
刘老黑真来气了,他不想儿子来,是怕出啥危险,在岸上看看热闹就得了,跑海里头折腾个啥啊。
高海鹏赶紧给打圆场,“行了,来都来了,跟着走吧,别到处瞎走,海里可不是闹着玩的地方。”
刘老黑肚里闷了一口气,他两腿一蜷上了车,左手挽住滑竿绳,两手把大鞭杆往车上一拄,人站了起来。
刘小黑也站了起来,因为海水淹过了车丫子,屁股一沾水是真凉,但他站不稳,只能猫着腰,双手扶着车丫子晃晃悠悠。
刘老黑毕竟心疼儿子,虽然他知道一会儿浑身都得湿,但他还是一伸大手抓住了小黑胳膊,“跟来是干啥。”
小黑终于站直了身子,虽然还在晃,但他终于可以平视甚至是俯视这个水上世界。
现在天色越来越暗,但近处还是能看得很清楚。马车在瘫住的一条条渔船之间走过,船上都打着了灯,蓬头垢面的渔民干啥的都有:有的一口面包就着一口汽水,狼吞虎咽;有的叼着小烟,哼着小曲;有的正在大声吆喝着卸货;还有的吹喇叭、吹笛子……
船上的对讲机里传出乌拉乌拉的声音,小黑真想去看看对讲机和水罗镜都是啥样,在他眼里,海上世界真是有意思。
小黑又低头看,水里乱七八糟的啥都有,有酒瓶子、塑料袋、破鞋,还有……刚拉出来没变形的粑粑。
在这满是垃圾的水里,迎面走过来3个人,一个大人带着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孩,海水到小孩胸口,他们3个人拖着一个足有5米长、2米宽的大网兜子,至于网兜子有多高就不知道了,反正里面鼓鼓囊囊的都是海蜇。
小黑一咂嘴,“哎呀,得有多少斤啊?这也能拉动?”
高海鹏嘿嘿一笑,“这一兜子,2000斤吧,在水里怕啥的,都漂着呢,别说3个人,要是水够深,一个人也拽动了,我一个人连3000斤的都拽过。”
小黑:“那今天你咋不自个拽?还找车干啥?”
刘老黑黑着脸,但高海鹏很愿意和小黑逗话,他往小黑脸上撩了一把水,“我打得多不行啊,两舱海蜇,哪有那老些网兜子,没等拽到岸边就得瘫到半道,没看现在正涝潮吗。”
虽然是夏天,海水还是挺凉,但小黑很兴奋,他见到了以前从没见过的场景,听到了以前从没听过的事情。
高海鹏坏笑,“一会儿下水小心点儿,海蜇专蜇童男小鸡鸡,蜇坏了以后找不着媳妇,找到了也生不了孩子。”
小黑尴尬地笑笑,“拉倒吧,蒙谁啊,要像你这么说,海边的人早就绝种了。”
高海鹏笑了,刘老黑也笑了。
突然,小黑说:“咋回事?!车咋漂起来了?”
高海鹏:“有啥奇怪的,你这是木头车,又不是铁车。”
马车终于到了目的地,虽然在涝潮,但一来这条船大(185马力),二来货多,船吃水深,所以,在这条船这儿,海水还有1米5深,正刚到刘小黑的脖子,到大红马的耳丫子。
大牲口一般都不怕下水,只要水不没过它们的耳朵,哪怕它们仰着头、翻着眼,也照样能拉车。
刘老黑抹车,把车停在大船边上,这水太深,在装车之前,他得让儿子站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高海鹏倒是挺热情,他把刘小黑往船上推,“走,上船看看,别白来一回。”
这正是小黑想要的,他身上都是水,费了老大的劲儿才爬上船。他也不客气,从船头跑到船尾,机舱、底舱、前舱看了个遍。
船上的人开始装车,不一会儿工夫,车上就装了10兜海蜇,漂浮的马车也沉了下去。刘老黑开始上绳子,装车可是件技术活儿,水这么深,要是绑得不结实,丢了货可赔不起。
小黑下了船,跟着刘老黑往回走,高海鹏也跟着押车。
海里没有路,但海滩平坦,咋走都行,刘老黑大鞭子一甩,“啪啪”直响,三个大牲口走了起来。
跑出才50米左右,突然,左边的青骡子一下子扑到了水里,像是一脚蹬空掉进陷阱一样。
刘老黑刚要搂划杠,但马车惯性太大,大红马想往右拐都来不及,它也失了前蹄,一头栽了下去。
刘老黑脑袋嗡的一下子,不好!船窝子!
所谓船窝子,就是瘫住的船为了退到海里,猛开螺旋桨在泥滩上打出的锅型大坑。深水处的大船窝子看不见,非常危险,那就是“陷马坑”。一般来说,一天过去,浪头就能把船窝子打平,但总有人倒霉,没等打平就掉进去。
今天刘老黑就是这个倒霉蛋,而且这个船窝子非常深,肯定超过1米,再加上齐胸深的海水,窝子底到水面得有2米多,左边的大青骡子一下子就没影了。大红马搂不住蹄子,也掉了进去,它拼命挣扎,但3000斤的重载压着它,它使劲往上仰头,耳朵尖和鼻孔刚露出水面,但马上又给压了下去。右边的青骡子还算幸运,它蹄子刚踩到坑边儿就跳了出来,但这骡子惊了,它“咴咴”直叫,连蹦带跳,但两个伙伴和一架大车坠着,它跑不了,也拽不动车。
刘老黑吓得没脉,他赶紧去解大红马的“肚带”。肚带捆马肚子,“褡应”加鞍子扣住马背,要卸车只能先解开肚带。但肚带扣在水里,不好找,刘老黑费了老大劲才摸着,等解开肚带,大红马还是出不来,马车前倾,褡应压着马背,它哪能动弹。
刘老黑猫腰,肩膀顶住车辕子,咬牙使劲往上顶,高海鹏和小黑也过来顶,三个人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车辕子终于慢慢抬了起来,但等刘老黑回头再看,大红马早就不动了,至于掉下去的青骡子,更是死定了。
短短二三分钟,刘老黑的三大套死了两头大牲口,加起来得有小一万块,这相当于一个农民之家一年的纯收入。而且,这不光是钱的事儿,骡子和马都通人性,就跟家里的一口人似的。老黑站在水里,一动不动,而小黑已经大哭起来。
消息很快传到了岸上,人们嘘唏不已。高满舱的大小舅子周耕山是养牲口的人,他知道骡子马对于庄户人家的意义。“唉”,他摇了摇头,“这一年,因为船窝子得死好几头牲口,还有踢到水里的锚,戗到水里淹死的,这海蜇真是不好拉啊!”
高满舱的媳妇周桂芹有两个兄弟,大的这个叫周耕山,小的叫周耕林,还有一个老妹子叫周桂英。
周桂芹娘家在离高家湾50里远的西山沟里。她们的村子叫大枣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业村,要不是周桂芹嫁给高满舱,老周家说啥也不会想到会和海沾上边。
34年前,那时高满舱还是个22岁的帅小伙,他给生产队排船,到大枣村买树,因为偷吃了周桂芹家院外的大枣,被周桂芹给逮着了。其实山里的大枣不值几个钱,但周桂芹性格泼辣,得理不饶人,非得让高满舱赔钱。高满舱看这个山里妹子又可气又可爱,他说“要钱没有,要鱼有的是”。两个人就这么斗了半天嘴,后来,桂芹他爹出来打圆场,还帮着高满舱买了一棵大槐树。
从那以后,高满舱时常会想起俏皮可爱的桂芹,而桂芹也常常莫名其妙地想起那个一身傲气的帅小伙。
高满舱打鱼厉害,搞对象也不差。按照当时的规矩,他托人帮着说亲。虽然两家老人觉得渔民和山民实在有点不搭调,但两家老人对对方的孩子都很满意,就这样,大海与高山相会,两个人结了婚。
这么多年,虽然日子过得是罗锅上山——钱紧,还拉了不少饥荒,但两人还算恩爱,很少打架,他们生了海霞、海红、海云三个闺女和海生一个儿子。
周桂芹的两个兄弟还有妹夫沈建军也跟着高满舱上过船,但仅仅是上了一年船,三个人就彻底跟船说拜拜了,而且,周耕林发誓再也不想看见海水。这有两个原因,一是那一年船赔钱了,而且赔的不少,相当于一个农民几年的纯收入;二是有一次船摊风了,差点沉船,周耕山被吓坏了。
对于上船这种既要钱又要命的活儿,很多农民世家是很反对的,他们没有那么大的赌性。他们宁可汗珠子掉地上摔八半儿,一分一毛地去挣小钱,也不愿意把全部财产和身家性命全都压在大海这个变幻莫测的巨大赌盘上。
周氏兄弟回家务农,他们养猪种地,栽植果树,土里刨食,饥荒没几年就还清了。周耕山每年还是要来帮着打海蜇,当然是只帮地上的活儿,上船那是绝对不去。而周耕林说啥也不去海边,他说一看见海水就做噩梦,毕竟,差点丧命喂鱼那年,他才17岁。
弃船登岸的第三个人是周桂芹的妹夫沈建军。上了一年船,过了一把瘾,他也觉得自己不适合上船,但他觉得海边这块很有商机,于是他在海冈上开了一个小小的渔需部,开始了他的商人生涯。谁也没想到,这小渔需部很挣钱,几年下来,沈建军两口子比那些高产船的船长也差不了多少。但随着另外几家渔需部的开张,以及越来越多的欠款收不上来,他们的生意也没以前那么红火了。
今天,来帮忙打海蜇的除了赶马车的周耕山,还有他13岁的二儿子周学锋。沈建军让周桂英看着渔需部,他和12岁的儿子沈跃也来帮忙。再加上周桂芹娘四个,地上有2个男人、4个女人和2个孩子,一共8个人。大老爷们只有两个,剩下的不是妇女就是孩子,但可别小看这8个人,海蜇是好不容易从海里打回来了,但到最后能卖多少钱,甚至能不能卖上钱,全要靠这8个人。
去年,高产船船长高富德海蜇没少打,整整矾了两槽盖子和两槽海蜇脚,卖上十万八万肯定没问题。但等到开卖时,高富德却傻了眼,4槽海蜇全都烂了,手一捏就稀碎,一分钱也没卖上。究其原因,是盐放少了。盐放多了,海蜇出水厉害,掉秤;而放少了,弄不好就烂了。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怕老婆的高富德啥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地抽烟,但主管矾海蜇的媳妇何凤英却哭得死去活来,“咣咣”拿脑袋直撞墙。
类似的事情经常发生,还有库房漏雨烂海蜇的;有窗户太大,阳光太足把海蜇晒烂的……所以,“海上部队”大风小号地把海蜇打回来不容易,但“地面部队”矾海蜇的任务同样艰巨,在人民币到手之前,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高满舱家的海蜇虽然每年打的都不算多,但因为老婆孩子都很细心,这些年也积累了一定的经验,所以矾出的海蜇质量一直都不错,不仅没矾烂过一次,也没浪费多少盐和矾,而且海蜇矾得肉嘟嘟的,是既瞅着好看,还不掉称,老客给的价钱也都算是高的。
高满舱1989年盖了高家湾海冈第一个小仓库,那一年,海蜇高产,小仓库的五个槽子全部装满,后来堵住过道,连过道也成了槽子,就是这样,还是装不下,逼得高满舱在自家院子里挖了两个大坑,铺上塑料布,当海蜇槽子用。
第二年,为了怕货多没地方放,高满舱在小仓库后面盖了一间大库房。这个仓库太大了,里面有10个齐胸高的大槽子,长宽各2.5米。为了用淡水方便,还在一里路外打了一口井,装了水泵,水管直接通到大库房,这些投入可是花了不少本钱。可这个大库房盖好了,却又打不着那么多海蜇了,直到2006年被强制拆掉之前,大库房也没有装满过1个槽子,似乎老天爷就是要拿高满舱穷开心,变着花样逗他一个劲地瞎折腾。
不管怎么,今天还是打回了多半舱海蜇,妇女和孩子都忙活开了,片皮儿、泡矾水、倒窖,一切紧张而有序。到手的钱不能丢了,周桂芹和三个闺女手脚麻利,两个小孩也都懂事,而且他们小哥俩好斗嘴,一边干活一边闹,斗得大人们也都笑个不停。
库房排成两大排,各家都在整海蜇,洗海蜇的脏水、倒窖的废水从各家仓库流出,直接流到路中间,再加上流不出去的雨水,路中间泥泞不堪,但这废水绝不会滋生蚊蝇,因为里面有大量的盐矾,什么也活不了。
现在正值盛夏,门口的大灯引来了无数的飞蛾和蚊子,人们一边干活,还得一边打蚊子,被蚊子叮了,不敢使劲挠,怕挠破了沾盐水,所以只能用手蹭两下,有的干脆把海蜇汤抹在露肉的地方,让你叮,先喝点海蜇汤再说。
片海蜇要坐在小凳上,最容易被蚊子叮,两个小孩受不了,就端盆把片好的海蜇往矾水槽子里倒,等槽子里的海蜇都压成一堆,两人再跳进槽子,光着脚丫把海蜇搅拌均匀。
沈跃一边蹬着海蜇,一边说:“哥,你说外国人吃海蜇的时候,能不能闻到臭脚味?”
周学锋:“闻不到我的,闻到你的了。”
沈跃不解,“那为啥?”
周学锋:“因为我天天洗脚,你三天才洗一回脚,外国人能闻不出来吗!”
沈跃:“你才三天洗一回脚呢!”
大人们都笑了,周桂芹:“周学锋这小子可不像他爸,真能白话。”
海蜇盖子泡矾水到了1个小时,小哥俩又开始倒窖,他们把海蜇盖子一个个捞出放在盆里,再端到齐胸高的槽子沿上。
海霞、海红和海云把盆端到另一个槽子沿上,槽子底已经铺好一层大粒盐,高海霞手一甩,一个海蜇盖子就像飞盘一样飞出去,“啪”的一声扣在了槽子犄角,海蜇就这么一块接一块地抛出去。一层海蜇很快铺完,然后再端来一盆大粒盐,“哗哗哗”地扬满整个槽子,看起来就好像咸盐不值钱一样,再接着就是一层白矾。
一盆海蜇、一盆大粒盐、一盆矾、一盘脏水,每一盆都有二三十斤,谁也不知道一晚上端了多少盆,倒窖的小哥俩累得腰酸背痛,大人们要换他们出来,但两小子还逞上了能,说啥也不出来。
就这样,一直干到半夜12点,除了海蜇盖子没倒窖之外,基本没啥活儿了。到底是孩子,逞能归逞能,一过12点,周学锋和沈跃都困得受不了了。俩人爬出槽子,上眼皮和下眼皮直打架,仓库里乱七八糟,别说找个地方躺会儿,就是坐都没地方,于是两人一边儿一个靠在门口,十几秒后,两人都闭上了眼睛。
海红偷摸一指这哥俩,小声说:“看看,站着睡着了!”
但刚睡一会儿,双膝一软,沈跃醒了,他挺直身子,翻了翻眼皮,接着再睡。
沈跃刚睡着,周学锋双膝一软,也醒了,他挺直腿,咽了口唾沫,接着再睡。
小哥俩你睡我醒,你醒我睡,看来真是困急眼了,要是给他们膝盖上捆条扁担,估计他们能站着睡到天亮。
突然,外面刮来一阵大风,小哥俩打了个寒战,都给冻醒了。
周桂芹看看表,“涨潮了,这么大的风是要闹海啊。”
海红笑着对小哥俩说:“咋不睡了!”
看着大人们都笑嘻嘻的,周学锋揉揉眼睛,“不睡了,这样睡没啥难度,我找根绳子挂起来睡,向杨过他媳妇学习。”
哥俩出了仓库,上海边儿去撒尿,海冈上已经没几个人了,火堆的残灰被风吹得直迷眼睛。
现在海水正涨潮,再加上大南风,岸边的浪头也跟锅里的开水一样翻腾起来,大浪头一米多高,再往下一拍,水花飞溅。小哥俩面朝大海,冻得直哆嗦,两根没毛小鸡鸡迎风抖动,使了半天劲,就是尿不出来。
突然,沈跃手往前指,“哥,你看,那人干啥呢?”
原来,高富林的1633号船停在岸边,高富林的儿子高海志正攀着泊船的锚缆往船上爬。锚缆到船上有20米,高海志手脚并用,已经爬了18米,再捣两下就能够到大鼻子,船随着浪头一起一伏,锚缆也一会儿弯,一会儿直,高海志跟演杂技似的,看得小哥俩心惊肉跳。
周学锋一使劲,终于挤出了几滴尿,“这小子胳膊真有劲,杨过他媳妇也没在海上睡觉……”
还没等周学锋说完,突然,那拉得笔直的锚缆竟然折了,高海志大头朝下掉了下去。
周学锋吓得一下子没了尿,“救人啊!有人掉海里了……”
沈跃也大叫起来,裤衩都忘了提,他光着腚就往回跑,“救人啊!有人掉海里了!”
风大浪吼,周学锋喊了半天船上的人才听见,岸上也跑过来几个人,但大伙往海里一看,浊浪滔天,哪有人影。
高富林眼泪唰唰地淌,要不是有人拉着,他非得跳下去找儿子,船上的人打着大灯,拿着杆子在水里捞来捞去,没人敢下水,这么大的浪头,谁下去都得玩完。
就这样,人们一直折腾到早上6点半,那时已经干潮,人们终于找到了高海志,原来他就在船的大鼻子底下,他一身黑泥,双手攥拳,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