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8号渔船的机舱里发出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比墨汁还黑的浓烟从破烟筒里“突突突”地喷出,船上8个人先前的窃喜之色一扫而光,此时他们的心比55马力的柴油发动机更加玩命地狂跳着。
“你们这帮傻×,快给我停下……再不停下,老子把你们都‘突突’了……等我逮着你,我罚你个倾家荡产……”
高音喇叭骂个不停,骂人的是28号渔政船船长王正仁,他120马力的渔政船紧追1618号渔船已经有半个小时。
“傻×才停下!”1618号船长高满舱大骂,被人像抓贼似地穷追不舍,实在是磕碜到家,要是连句狠话也不说,就实在太熊了。但是柴油机声音太大,他又没有高音喇叭,王正仁根本听不见他骂人,其实听见听不见都无所谓,关键是当着儿子、3个女婿和3个工夫的面,他这个船长不能装熊。
高满舱今年56岁,已经是个半大老头,但他体格倍儿棒,胳膊上的肱二头肌和年轻时一样,还是硬邦邦、紧登登的,像是吃足了奶水的猪羔子。他个头不高,但腰板总是拔得溜直。
别看嘴硬,但高满舱知道,要是让王正仁逮着,麻烦可就大了。罚款是肯定的,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人吃过渔政的苦头,他高满舱就是其中一个,罚个倾家荡产也不奇怪,就是少罚,也得罚个万儿八千,这些钱放在别人身上可能不算啥,但对于他高满舱来说,那就是倾家荡产。可这也怪不着渔政,现在是休渔期,谁让他自己偷海蜇呢。可不偷也不行,先下手为强,要是点儿正,一潮兴许就能捞出个十多万,要是晚下手,连根海蜇屪子[1]也捞不着。
高满舱感谢今天的“坏天气”,现在海上正刮着5级风,5级风在陆地上不算大,但在海上就算不小了,要不是被人追,照规矩,早就该趴锚避风了。但现在这风刮得好,浪头一大,渔政的“海兔子”[2]就不敢放下来,他们只能开大船追。而且风大浪大,自己的船和渔政船都不稳当,28号船虽然快,但只要自己不停船,他就不敢硬贴,硬贴很容易撞船,大家个头差不多,而且都是木壳,这一撞上,可能都得玩完。
渔政又从左边靠了上来,高满舱一掰舵把子,1618号猛地向右一转,又躲开了渔政船。
王正仁越来越火,他发了疯似地狂打舵轮,但这看起来更高级、更先进的舵轮竟没有1618号粗糙简陋的舵把子好使,舵轮转了好几圈,28号才在水中划了一道弯弯的弧线,等它调整到1618号逃跑的方向,本来已近在咫尺的1618号已跑出了40多米。
“非得换成舵轮,真他妈慢!”王正仁怒骂着,开足马力又追了上去。
像这样的场面,在刚才的半个多钟头里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船速有15节的28号,愣是追不上只有6节船速的1618号,主要原因,就是因为这漂亮的舵轮没有那破舵把子好使。
舵把子就是一根2米多长的木头,直径有15公分左右,舵把子从舵楼[3]直接插到船屁股后面的舵上,转弯系统就这么简单。舵把子掰起来还挺费劲,特别是开得快的时候,当然,这对于浑身肌肉的渔民来说并不算啥。可是这笨玩意效率贼高,只要你有劲,想怎么掰就怎么掰,绝对是指哪打哪,舵把子一掰,船转弯很快。但舵轮就不行,起码王正仁手里这个就不行,它油漆刷得崭亮,像个花里胡哨的八角海星,虽然模样中看,但其实就是一个样子货,因为这个舵轮仅仅是通过铁链和齿轮简单地连接着舵,并不是那种油压装置的高级货。这个简单的样子货传动距离长、摩擦大,不仅转起来“嘎吱嘎吱”的省不了多少力气,而且关键是转弯速度太慢。
因此,舵把子一秒钟就能完成的转弯动作,舵轮要多出好几秒,而这几秒钟就是问题的关键。28号渔政船像是一只喝多了的笨猫,跑直线虽然厉害,但一转弯就被甩开。而1618号渔船则像是一只吃饱了的肥鼠,跑得虽然慢,但关键时刻转弯还挺快。
就这样,笨猫和肥鼠在海上继续着它们的追击战,28号被一次次甩开,而王正仁船长只能一边你爹他娘地大骂,一边手忙脚乱地旋转着那漂亮而不中用的舵轮。
其实王正仁也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舵轮不中用,但没办法,这船是公家的,又不是他自个儿的。渔政所所长,也就是他老山前线的战友,现在的顶头上司李有才说:“作为渔业监督管理部门,要注意自己的形象,这形象既包括人,也包括船,这舵轮多漂亮,闪闪发光,跟军舰和远洋轮船的舵轮一模一样……”
一样个屁!这他妈就是绣花枕头。王正仁越想越气,市里为了改造船,拨下来不少钱,但他李有才报的是油压舵轮的价,做出来的却是铁链加齿轮的样子货,省下的钱去哪了谁都知道,就这样的船还想抓偷鱼的?还不如不改造。
王正仁今年45岁,干渔政已经10多年,对明来暗去这一套再熟悉不过,但他只是副所长,他和正所长李有才不知道干了多少仗,但没办法,官大一级压死人,梦寐以求的改造计划变了形。王正仁倒不是怕李有才,他好几次都想去告李有才,但想想当年哥俩一起出生入死,现在自己却要“出卖”战友,他实在干不了这事。算了,他也知道自己脾气太臭,为此还得罪了不少人,索性他也不再去想那些烦心事。他现在是一心扑在工作上,说具体点,就是抓“偷鱼贼”,抓住之后,按规定该罚款就罚款,该扣船就扣船。
只要一上船,到了自己这一亩三分地,王正仁就像回到了当年的老山前线——枪林弹雨、冲锋陷阵、殊死搏杀……
但渔民不是敌人,虽然他们是“偷鱼贼”,虽然王正仁也恨他们,但说到底,王正仁是恨铁不成钢。
“不要偷捕!不要偷捕!休渔期就是让小海蜇长成大海蜇,一船小海蜇长大了,能变成十船大海蜇……”每年给渔船船长开大会,王正仁总是苦口婆心地重复这些话,看似憨厚的鱼老大们也一个劲地点头,可到了关键时刻,几百条渔船还是一窝蜂似地冲进海里。提前一个月偷捕,能长成锅盖大的海蜇,没饭碗大的时候就被捞了上来。
王正仁太了解这些渔民,他们普遍文化素质低,有初中文凭的也没有几个。他们性情豪爽,爱恨分明,要是觉得你够意思,他们能把心掏出来给你,可要是恨上你,也能把你的心给掏出来。这些年,王正仁在海里救过不少渔民,也罚过不少渔民,被救的渔民磕头谢恩,把猪肉半子和锦旗一块送到渔政所,而被抓的渔民则跳着脚大骂祖宗八辈,恨不得把他劈成人肉半子。
要说恨,王正仁最恨那几个带头偷捕的“黑社会”,就是林家哥仨、王麻子、三老黑几个,每年都是他们最先下水。这几个王八蛋把海蜇往回一偷,人心就乱了,滨海镇7个渔业村,600多条渔船,忽地一下子都冲了出来,只有4条船的滨海渔政所怎么管?抓了这个跑了那个,抓了那个又跑了这个,到了那个时候,除非能像孙悟空一样,拔下一绺猴毛变成一大堆渔政船,要不就只能干瞪眼,根本没咒儿念。
王正仁早就想收拾这几个“黑社会”,不管抓到哪个,都给他依法重办,杀一儆百,只要镇住他们,那些一般的渔民就不敢先出头。林家哥仨是上潲林家村的,属海天镇管,王麻子和三老黑都是滨海镇王家村的。王正仁早就摸清了他们的底细,每年这个时候,他都在这几个混蛋可能出现的偷捕路线上巡逻,但很可惜,这么多年,这几个“黑社会”还是年年偷捕得手,一回也没抓着。王正仁很久才整明白,原来这几个“黑社会”都和李有才是“朋友”,自己还傻了吧唧想打埋伏,原来李有才早把自己给卖了。
为此,王正仁又找李有才干仗,李有才当然是不承认,面对怒气冲冲的王正仁,李有才态度很好,而且很有领导风度,他说:“正仁啊,就算你管住了滨海镇的渔民,你管得住海天镇的渔民们吗?你管得住海州市和关北市的渔民吗?你管得住整个渤海湾的渔民吗?渤海湾可不是一格一格的养鱼池,不管是渔船还是海蜇,那可都是畅通无阻,想去哪就去哪,就算你看住了咱滨海镇的600条船,等别的地方把海蜇都捞光了,就咱滨海镇的渔民打不着海蜇,咱俩还不得让滨海镇渔民给活吞了?!”
王正仁没词了,情况的确如此,渤海湾三省一市,海岸线这一圈就像是一个自行车链子,哪节链子断了就全完蛋了。每年打海蜇这几天,整个渤海湾都是草木皆兵,一丁点儿的风吹草动都能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只要有一个地方的渔民下水,消息就会像闪电一样传遍整个渤海湾,所有的渔民都会不顾一切下水开偷,凭渔政这点人力物力,根本阻挡不了红了眼的渔民。
李有才虽然说得“有道理”,但他给“黑社会”通风报信这事还是让王正仁很是恼火,可王正仁没有真凭实据,也只能暗气暗憋。
但今天机会来了。今天是1999年7月20日,离海蜇休渔期结束的8月10号还有整整21天,这胆大包天的渔船居然敢提前半个多月来偷,而且这船还不是那几个“黑社会”,难道又有新出道的王八蛋?
等贴近一看,王正仁火大了,这船把化肥袋子钉在了船号上,虽然看不到船号,但一瞭就知道这不是自个儿滨海镇的船。好你个偷鱼的,不在自己家门口偷,非得跑到我这儿偷,你以为我王正仁好惹吗?!
王正仁火冒三丈,他想起了死去的战友,想起了坏了心肠的李有才,还有手里这个花里胡哨的样子货。
“我×你妈!你们这帮‘黑社会’!我整不死你……”王正仁哑着嗓子指天骂地,指船骂人,他骂得山呼海啸,骂得怒火冲天,骂得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在骂谁。
而此时的1618号船长高满舱火气也不小,他心里也一直在骂,他真想装个高音喇叭,让所有人都听见他的心里话。
高满舱一骂生产队。生产队就是个和稀泥的老好人。1957年,他14岁就上船,1963年,他20岁就开始当船长。在生产队当船长那些年,从帆船到机动船,他手里的船年年都高产,在高家湾村4个生产队的上百条船里,年年都是数一数二的高产船,连“高富贵”这个本名都没人叫,人人都叫他“高满舱”。但有个屁用,给生产队效力整整22年,1979年生产队一分家,公家对自己是一点好处也没有,分家那会儿,只能眼巴巴看着大队书记和村长还有他们的亲戚们便宜分走了大大小小的公财。
高满舱二骂自己的运气。真是邪门了,生产队一分家,自己的好运就到头了,要不就是那些年太高产,把龙王爷给得罪了,船越来越大,但打的货却是越来越少。以前在生产队时,只要自己一出潮,后边就跟着好几条船来蹭运气。自己这边一下网,那些家伙就挨着自己下网,有不要脸的还把网截在自己的上流。等自己睡醒了起网,那些家伙也跟着起网,自己这边网网有鱼,一会儿就满载而归,而那些家伙的收成却比自己少得多。每到那时,高满舱总会不无得意地安慰赶来“托福”的兄弟:“鱼过千层网,网网有鱼。别急,慢慢来,鱼,有的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从79年到99年,还不到30年,就这20年里,自己反倒成了别人安慰的对象。鱼有的是啊,为什么打不着鱼的人反倒变成了自己?想来想去,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最后,算是硬想出了一条道理:自己当年高产,其实也没有什么窍门,凭的也就是运气,但人不能一辈子都走运,三穷三富才到头,可惜,自己的“三富”都给了生产队,“透支”了好运气,剩下的净是“三穷”了。
高满舱三骂同行。海边的船怎么越来越多呢?而且还越来越大!其实他自个儿也知道这样骂人是蛮不讲理,就兴你高满舱买大船、排新船、鸟枪换炮,就不让别人整?所以,这样骂人是找打的屁话。于是,高满舱就只能白白感叹了,渤海湾是很大,自己这一辈子也没出过渤海湾,但海再大,它也是固定不变的大,可船是越变越多,而且还越变越大,肉少狼多啊,想要高产,想要“满舱”,那肯定就难了。想当年,不用说得太远,就是10年前,只要出潮时稍微跑远点,那周围是一个船影也没有,那时感觉整个海都是自个儿的。但现在,一口气跑出40海里,发现前后左右还都是和自己一样找不到地方下网的船。什么世道,连找个下网的地方都难。海变小了,连晚上想睡个安稳觉都难。只要对讲机一开,那里面就传来乱七八糟的鬼叫声,有找人的,有通报渔政抓船的信儿的,还有些没心没肺的小子唱歌,还有吹笛子、吹喇叭、拉二胡的,这帮没心没肺的小兔崽子!里面有本地人,也有外地的工夫,各种口音,乱吹乱唱一气,还说什么开“海上演唱会”!这是打鱼挣钱、养家糊口,你他妈以为是逛庙会、赶大集呢!
高满舱最后骂起了渔政。国家都是好政策,可一到地方就变了味,国家规定每年伏天的休渔期都是6月1号到9月1号,海蜇特殊,因为长得快,海蜇的休渔期一般是7月底到8月初,可渔政他咋就管不住呢?这些年海边的船是多了,但海可不是一穷到底,海里还是有货。就拿海蜇来说,这是一年里渔民收入中最大的一笔。以前,大家伙谁也不敢去偷,都老老实实等到日子再说,那都是因为渔政管得严,谁敢露头肯定被抓,船一扣,你就别想打海蜇。那时候,大家收拾好网具,都在家盼着下大雨,下雨好啊,海蜇一见淡水长得就快。等到正式开打时,那海蜇是又多又大。拿1988和1989年那两年来说,海蜇多得可以一连打上半个月,一潮打上三舱一干[4]也是常事。海蜇大的足有八印锅盖那么大,一个大篓子里只能装上三块海蜇,一个大老爷们都很难抱起一块海蜇。可从1990年开始,这种秩序被打破了。一听福建老客说海蜇要升价,渔民们全都憋不住了,先是林家哥仨、王麻子、三老黑几个“黑社会”开始偷捕,接着小船也跟着偷,最后大船不偷也不行了,去晚了连根海蜇屪子也捞不着了。于是,别说8月初,还不到7月底,海边就闹腾开了,所有的船都开始偷海蜇。这就得说说渔政了,每年都是那几个“黑社会”先偷,可渔政就是抓不着他们,等到所有人都开始偷海蜇,渔政是想管也管不了了。但管不过来也得管,渔船偷海蜇,渔政抓渔船,抓到就罚钱。有船本的少罚点,一般三五千,没船本的多罚,少说也得几万块。从1990年开始,这海蜇就没有一年不被偷的,渔政口号喊得震天响:“保护宝贵的渔业资源!”保护个屁啊?其实高满舱也理解渔政,海蜇太值钱,“黑社会”太鬼,渔政人少船少,就算他高满舱是渔政,他也管不了。其实渔政也不想管,都不偷了,他罚谁的钱去?偷就偷吧,但偷也得有偷的秩序,渔政干脆卖起了“海蜇旗子”。所谓“海蜇旗子”,就是一面红色的三角小旗,上面印着一个“蛰”字。海蜇旗子按马力收费,一马力100块,55马力就是5500块,买了海蜇旗子就不被抓了。挣到钱的船买得起“海蜇旗子”,红色的“偷捕许可证”高高飘扬在船上,但使船的大多数都是穷棒子,现在海里起码有一半的船都没船本。船本都没有,谁还买你的海蜇旗子?买不起就抓吧,反正又不是肯定能被逮着。经过这几年的折腾,国家关于海蜇休渔期的规定成了一句空话,提前一个月偷捕反倒成了惯例。以前海蜇能打上半个月,现在最多也就打上三五潮。三五潮后,连根海蜇屪子也剩不下,就是打上来海蜇,也都小得可怜,脸盆那么大的就算是大个的,很多小海蜇只有饭碗大,看着都让人心疼,真是糟践好东西!渔政啊渔政,你们要管就管严点儿,一个也别放出去,要不就干脆谁也别管,就是抓着我这样的穷光蛋,我也交不起罚款啊!
王正仁和高满舱两个船长就这么大骂着。但骂归骂,对高满舱来说,骂人顶多是痛快痛快嘴,现在最关键的是赶紧溜掉,要是让渔政逮着,就他这啥手续也没有的破船,少说也得罚个两三万。别说两三万,两三千他也没有,他是要钱没有,要命也不给,能把船凑合着开出来已经不错了,所有的本钱都是借的,而且已经没有人敢再给他借钱了。要是万一被逮着,就算卖了家里的三间小破房,也卖不上两三万,就只能扣船走人了。必须跑,说啥也不能让渔政逮着。
其实,虽然王正仁不认识高满舱,但高满舱可认识王正仁。海天镇归海州市管,滨海镇归关北市管,但海天镇和滨海镇一北一南紧挨着,两个渔政所各有4条船,周边的渔民没有不认识这8条渔政船的。而像王正仁这样的狠角儿,更是家喻户晓。高满舱早就听说过,28号渔政船船长王正仁是个“海霸”,天生不要命,他要是听见哪条渔船呼救,不管风浪多大,他都敢去救人,但要是他盯上了哪条偷鱼船,那家伙也一定跑不了,连那几个“黑社会”也不敢去招惹他。
高满舱很后悔当初的决定。他不是后悔自己第一个出来偷海蜇,而是后悔不该来滨海镇这边偷。一看天要起雾,他就这样考虑:趁着大雾天儿,在海天镇和滨海镇中间的三不管地带打上几网,只要几网就行,打上来半舱也好,然后马上走人。等上岸卖了“水子”[5],换了现钱,马上买个海蜇旗子,毕竟抓到了罚的钱更多。
天遂人愿,晌午时候,大雾居然真起来了,于是高满舱偷偷开船溜了出来,在两镇中间的“三不管”地带下了10块网,不到半个点就起网,海蜇确实不少,正当大伙“咵咵”地往船上擓[6]的时候,这倒霉劲的28号渔政船不知道从哪直冲了过来。高满舱当机立断,一刀砍断锚缆,扔下还没起的5块网,带上小半舱海蜇立刻开逃。
王正仁真是名不虚传的“海霸”,他穷追不舍,就像块狗皮膏药,黏上你就甩不掉。这王八蛋开公家的船、烧公家的油,他追人就是为了开心解闷,虽然不能被他贴上,但咋才能跑了呢?
再说王正仁,又追了半个点还是追不上,他真急眼了,没想到这新出道的“黑社会”这么顽固。妈的,不把你逮住,滨海镇的船就都得有样学样,不把你逮着,我就不姓王!
“都别闲着了,给我上船头喊去!”王正仁对着手下的7个小渔政吼道。
7个小渔政都是20左右的年轻人,他们也都是一肚子火,一条渔政船追一条渔船,一个点都追不上,那4条渔政船又怎么管600条渔船!
小渔政李三猛是李有才的儿子,今年20岁,刚当上渔政,他继承了李有才年轻时的血性,而不是圆滑,他抱起一箱啤酒就冲出驾驶楼。
其他小渔政一看,也抱着啤酒箱子跑到了外面。
“你们干什么?”不等王正仁再说,7个小渔政的瓶子已经飞了出去。
“我×你大爷的!叫你偷!”李三猛一个标准的投弹姿势,瓶子划着弧线砸向1618号,“啪”,瓶子在船帮上炸开了花,碎玻璃乱飞。
“‘黑社会’就牛逼啊?”小渔政各个都发了狠,啤酒瓶子炮弹一样满天飞起。
“好!打得好!给我狠狠地打!”王正仁像是回到老山前线,他一给油门,28号又追了上去,两船相距不到10米,小渔政立刻抡起酒瓶子狠砸过去。
“啪、啪、啪……”,玻璃瓶子立刻在1618号上炸开了花,有的还没起瓶,砸得是酒花四溅。
一个瓶子正砸在舵楼窗户上,玻璃被砸碎,碎玻璃崩了一地。高满舱正掰着舵把子,一脚踩上立茬玻璃,黄胶鞋底薄,一下子给扎透了。
血流了一地,高满舱疼得直皱眉。儿子高海生立刻扶住高满舱,大女婿徐刚帮着掰舵把子,二女婿耿东林和三女婿陈卫星还有3个工夫立刻堵窗户、扫玻璃。
高满舱一咬牙,他先和徐刚把舵把子掰到左边,等甩开28号船后,才靠在舵把子上把那块玻璃拔出来。
舵楼里一片狼藉,每个人脸色都很难看。
高满舱紧握舵把子,说啥也不撒手,他知道大女婿使船没问题,但他就是放不开舵把子。他是船长,舵把子是他的命根子,只要他还有一口气,谁也不能从他手里抢走舵把子,渔政不能,半个儿的女婿也不能,只有儿子海生有这个资格,但这小子老实巴交的,根本不是当船长的料。高满舱越想越气,脚一疼,又大骂起来。
3个女婿的情况差不多,都是土生土长的海榔头。大女婿徐刚35岁,跑船10多年,家里穷,没有船,只能跟老丈人一起干,他是船上的“大车”,也就是机械师,一般的机械毛病都能整好。徐刚老实厚道,吃苦耐劳,就是胆子小点,他反对老丈人这么早就出来偷海蜇,但他知道反对无效,所以干脆啥也不说,跟老爷子瞎混吧。
二女婿耿东林30岁,是个有种的纯爷们。他爸以前也是船长,15年前被锚缆绞折了大腿,残废了,家里从此穷得掉底。他跑船10多年,一直给别人当工夫。他有自己的私心,本来不打算上1618号。他心里清清楚楚,老爷子的好运气没了,跟他上船挣不着钱,就算挣着钱,也先给他还饥荒,等轮到自己这儿,基本是啥也分不着。他本想上5914号船。别看5914这船号不吉利,听起来跟“我就要死”一样,但人家是250马力的大船,船长高家旺年轻有为,是高家湾第一个排250马力大船的能人。这些年高家旺挣着钱了,他排了大船,在家里打完海蜇,就直接跑去山东,去年下半年在光城市铁岛镇打黄花鱼,一下子就挣了20万。上他的船当工夫,工钱绝对有保证,比在高家湾这儿高多了。仗着自己船上的活儿好,和高家旺关系也不错,过年时和高家旺商量妥了,下半年上他的船。可没想到,自己经不住媳妇高海红的软磨硬泡,最后还是得跟老丈人混。谁说生闺女没用,老丈人这三个闺女就都不简单。但看来今天要悬,老丈人这船,无风无浪的空船,也就跑7节,打了小半舱海蜇就只能跑6节,渔政那边是转弯慢啊,要不早就给贴上了。
三女婿陈卫星25岁,初中文化,他本来也不愿意上老丈人的船,但他实在是没办法。他体格弱,船上的活儿干得也是毛毛躁躁,没有哪个船长看得上他。别看这样,高家湾这么多船,他看得上的船长也没几个。他老是说:“这些人太落伍了,都是老脑筋,这样能挣着钱就怪了。”他这样说有他的道理。高家湾99%的渔船上除了发动机,就是一个对讲机和水罗镜[7],除了这三样,一点科技元素都没有。他极力建议老丈人买一个“微导”[8],但高满舱说:“啥是微导?别人都不买,咱买它干啥?没它不也是一样打鱼。”陈卫星说了很多微导的好处,但高满舱就是不听。没办法,连微导都舍不得买,至于探鱼器这类更高级的东西,连提也不用提了。其实他也知道,老丈人确实没钱,他和很多穷船长一样,都穷怕了,能省就省。一个微导,最便宜的120型也要5000块。尽管如此,陈卫星还是经常到处打听船上的高科技设备,有时还上市里的书店逛一逛,这是他的爱好,也是理想。拿今天来说,他多希望1618号上有个雷达,那样就能提前发现渔政。想到这儿他自己都笑了,雷达那样的高级货,不知道渔政有没有。
高海生是高满舱的老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他今年刚满20岁,去年高考落榜,就只能来上船。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话不假。高海生天生不晕船,水性好,体格也棒,是天生上船的料。但他性格温和,没有渔民身上那种彪悍,他很少像别人那样骂人,所以又不像个渔民。高满舱常说他:“这是念书念傻了。”其实海生发起狠来也很厉害,只是人们很少见到而已。
高海生对念书还是挺有兴趣的,去年没考上,他也本打算再复习一年,但一来是家里实在太穷,二来,海天镇高中教学质量太差,两个班100多人,历年来,连本科带大专最多也只能考上五六个。要是上外县或市里头的重点高中补习,一年学费起码得一万多,再加上生活费,杂七杂八的,总共最少也要二万块。这对于穷掉底的家来说实在是太难了,高海生张不开嘴。
其实高满舱还是支持儿子念书的,他总是说:哪个学校毕业能当渔政就考哪个学校,到时我儿子想抓谁就抓谁,就是不抓他老子。不管怎样,海生没开口要钱。他说他书念够了,不想再念了,这是违心话。但他也理智地考虑过,自己的基础太差了,从小学到初中,基本就没好好上过学,主要是家里的影响太大,一大家子6口人,房子又小,乱哄哄的没地方看书。再加上还要帮家里干活,渔民的活太多:准备渔具、修仓库、上船打鱼……海生15岁就开始跟着上船,主要是放假时去,有时人手不够,就逃学上船。这样书咋能念好?
现在说啥都晚了,上船就上船,老高家多少辈都是渔民,这就是命!而且船还是自己家的,总比给别人当工夫强。虽然做通了自己的思想工作,但此时的高海生却真想大哭一场,他不是害怕渔政,甚至也不是因为他爸受伤而难过,而是因为他觉得太憋屈。一年前,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高中生,还有考大学的理想,但他现在只能躲在这个狭小的舵楼里,而且还让人家像撵狗一样追。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就连一个人起码的尊严和人格也没有。
不像高海生还在想着人格和尊严这些有高度、有层次的问题,工夫韩天路最关心的是会不会被渔政逮着。不逮着,东家还有希望给我开工钱,要是被逮着扣了船,东家没钱给自己,那才是真正的问题。
黑龙江工夫韩天路身高体壮,今年40岁,他在海天镇当了8年工夫,伺候了8个船长,其中有3年没拿到全额工钱,最少的一年只拿到一半钱。不是东家不想给,而是因为东家确实没钱。来这儿这么多年,他对这些船长非常了解,别看这些人开着大船,一个个吆五喝六牛哄哄,其实只有二成人真挣到钱,有五成是保本,还有三成是打肿脸充胖子,欠着一屁股债硬撑着个大场面。韩天路体格好,不晕船,船长们都愿意要他这样的。他今年家里办丧事出来晚了,等到了高家湾,工夫都招完了,只剩下几家没信誉和穷掉底的船长还没招够人。他最后选择给高满舱干,他知道高满舱,人虽然穷,但是说话算话,就算今年给不足钱,明年要是有钱了,也会给补上。但现在,韩天路的心又悬了起来。从一开始他就埋怨高满舱不该第一个出来偷海蜇,枪打出头鸟,第一个出来,风险太大,而且他知道高满舱没钱给渔政罚,抓到肯定被扣船,船一扣,大家都玩完,高满舱倾家荡产那是肯定的,自己还有另两个倒霉工夫肯定都拿不到工钱。但他也理解高满舱,要是随大流出潮,那当然也是偷捕,可那样咸鱼翻身的可能性太小了。反正也是偷,那不如就偷个大的。高满舱就是个赌徒,而且是个输得红了眼的赌徒,他把他自己的全部身家还有三个工夫的工钱都压到这一把上,要么咸鱼翻身,要么一沉到底。
工夫孔士元是河北人,今年35岁,来海天镇当工夫也有5年了。他之前跑过很多地方,干过很多活。他到海天镇之前,以为天底下没有什么活比在山西挖煤更辛苦、更要命,但等到上了船,他才知道什么叫做一山更比一山高。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晕船的惨相,那回他差点把苦胆吐出来,一船人都笑话他:才3级小风就吐成这样,要是遇到7级风,你小子非得把粑粑给倒吐出来。小煤窑战士孔士元硬挺没下船,坚持干了下来,他发现时间一长自己竟然不晕船了,原来这玩意跟喝酒一样,还能锻炼出来。一个月后,就算遇到再大的风,就算一船人都吐了,他也没事,这回轮到他牛了,他说他是经过小煤窑锻炼的人,海里这点风算个屁。不过,等下一季再来高家湾,再上船,头一个月他还是比谁都晕船,还是吐得连他妈也认不出来,但等过了一个月,他又不晕船了。大伙都知道了他的事迹,于是送他个外号,叫“死去活来”。现在的孔士元正处于“死去”阶段,今天风浪中等,但他还是吐了三回,可他现在顾不上难受,满心盼着老天保佑别让渔政给逮着,这直接关系到自己能不能拿到工钱。
还有一个工夫叫黄德胜,山东人,今年18岁,他不想在家种地,就跟着几个朋友来到东北,要是在以前,这就叫闯关东。第一年来这儿当工夫,稀里糊涂就上了高满舱的船。他现在正处于一种亢奋而气愤的状态中,没想到上船这么“刺激”,跟打仗一样,当然,是只能被人家追着打。他很看不起高满舱,觉得他只会骂人,不敢跟渔政对着干。我黄德胜要是船长,就马上停船,让渔政上船,然后带人和渔政大干一场,不拼个你死我活绝不罢手。1618船上没一个有种的,都他娘是孙子!听说上潲鲶鱼滩的渔民最厉害,船上都有猎枪,只要渔政敢追,他们“当当”就放枪,真是够痛快。唉,现在上了这窝囊船,摊上这窝囊船长,说啥也没用了。黄德胜越想越气,最后,他索性往舵楼旮旯一蹲,生自己的闷气去了。
王正仁掰了半天舵轮又追了上来,高满舱不等他靠近马上转弯,飞来的10多个啤酒瓶子,有一半掉进了海里,剩下的又是“噼里啪啦”的一阵乱响,碎玻璃到处乱飞。
李三猛气急败坏,酒瓶子够不着,他就拿弹弓子射。这玩意是他带来打鸟玩的,按照海上的规矩,在船上不能打鸟,但他不管这个,抓了一把螺丝疙瘩,瞄准了就打。
螺丝疙瘩可都是铁的,能射出50米远,所以1618号很难跑出他的射程。“当”的一声,螺丝疙瘩正好打在1618号的舵楼上,把舵楼里8个人都吓了一跳,还以为渔政真开枪了。
李三猛大喊:“再不停下,给你脑袋开瓢!”
“把后边堵住!”不等高满舱说完,一个螺丝疙瘩刚好贴着舵把子射了进来,正打在耿东林大腿上,耿东林疼得一哆嗦。
“我×你妈!”耿东林急眼了,他操起菜刀打开舵楼门,胳膊一抡,菜刀转着圈飞了出去,方向很准,但距离太远,菜刀掉进了海里,要是30米之内,这一刀说不定就把李三猛给劈到那儿了。
耿东林抓起酒瓶子要大举还击。黄德胜兴奋了,他站起来要帮忙干仗。
高满舱怒了,“给我放下!”
徐刚过来拦耿东林,陈卫星拉黄德胜,耿东林放下瓶子,他一边揉大腿一边骂:“早晚我砍死你!”
黄德胜叹了口气,又坐回了原地。
不一会儿,28号又追上来,玻璃瓶子像炮弹一样拍过来,窗口上堵着水桶,被砸得“咚咚”直响,螺丝疙瘩更是没完没了地射个不停。酒瓶子扔没了,小渔政就抬出一大筐煤块子,煤块子满天飞,砸得1618号黑烟四起。
1618号在“枪林弹雨”中穿行,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追击,渔船上每个人都快受不了了,连老实人徐刚和高海生都有了杀人的心。
正在这个时候,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王正仁正打着舵轮,突然,不知道什么地方卡住了,他摽开膀子使劲掰,但咋掰也掰不动,只听着铁链子“嘎嘎”直响,但舵轮就是不动。
“妈了个巴子的!”王正仁使出了吃奶的劲,只听“嘎巴”一声,紧接着又是“稀里哗啦”一阵响,舵轮终于转了,而且转起来就不停下。掰断了铁链的王正仁被舵轮带着一头戗在地上,脑门立刻撞起一个青包,鼻梁骨差点撞碎,血立刻流了出来。
“看看看!渔政‘鬼打墙’了,在那儿转上了!”“死去活来”孔士元兴奋地大叫,他居然提前复活了。
1618号的人都回头看,28号船果然在原地打起了转儿,它左舷高高翘起,右舷低得离水面就只有半米。船头的小渔政摔倒一片,拿弹弓的李三猛最惨,他靠在船边没站稳,“扑通”一声,一脑袋栽进了海里。
“快扔救生圈……”
“抓住绳子……”
渔政一片大乱,1618号趁机逃之夭夭,只听见后面王正仁哑着嗓子大喊:“你们这帮兔崽子,老子要是逮住你,我崩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