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诗并不难理解,一个多情的男子,爱上了有夫之妇,给了她一对耳饰表达情意,女子很感动,便收下了,系在了衣襟上。
最初读这首诗的时候,很自然地以为,这信物就是两颗明珠,穿起璎珞,或者放在荷包里,都是可以挂在身上的。后来才知道,其实明珠是耳饰的雅称,在古代诗句中并不鲜见。
耳饰最早的名字是玦,环形有缺口的玉,出土的实物很多,最久远的已有八千多年的历史。造型简单,佩戴时就是把缺口处卡在耳垂上,固定不掉即可。
那时人们崇尚玉器,相信它有神秘力量,双耳贯穿头部,戴上玉器,生可招福,死可护灵。
后来有了簪珥,笼统说来也叫耳珰。就像簪子下面垂下的流苏,只不过这个是要特别长一些,要到耳际。
说起来是为治一个调皮活跃的姑娘,她太不安分,总是摇头晃脑东瞅西看,一点也没有女子该有的端庄娴静,眼看就该谈及婚嫁了,家人想了个法子,用丝线系上贝壳,垂在她耳旁,她一摇晃就会被“打脸”。对外便称装饰,渐渐也传开了。
为表郑重,与长辈或尊者说话时,要把簪珥除下来,也便有了后来脱簪谢罪一词。
汉武帝的宠妃钩戈夫人,就曾因立子杀母一事,除掉簪珥叩首于门下,可是最终也没有逃脱被赐死的命运。
所有的事都有一个开始,哪怕开始并不能为人所知,无心也好,无意也罢,似被风不知从何地带来的种子,恰好落在了这里,也许本来就是一时兴起。沿着时光往前走,远方永远辽阔,似看不到尽头,忘了身后沙尘堆积,还未来得及回忆,那些原本刻下的痕迹,也要经历残酷的蜕变,没有什么,能永远在那里。
不是你觉得不变,岁月便许它永远。
老话里说,人不如树,树生长得单纯,岁岁年年,只懂节气就够,受了伤也依旧从容,有阅尽沧桑的气度,千年寒暑,它还是年年春发,从不轻易认输。
可树又不如物,一个物件被做出来,生就的一番情意,有明净的记忆,有呵手的分量,有暖心的温度。收放好了更可一直流传。
我爱旧物,只为情深。老物件上承载的印记,永远不会被丢弃,它安于命运,纷乱里不惊惶,盛宠里不张狂,埋在地下,它也只安静地等着。如果与你曾有过一世相守,不管有没有约定,无声里善因已种。几度轮回过后,你早已不记得前生,却在偶然的路口与它重逢,说不出缘由,看不透始终,却在心里的某个地方,一朵素白的幽兰盛开在山谷。你便知道,必是前世故交,缘分未了,它身上的某一段铭文,只你能懂。
看唐代的仕女画,衣服纷繁华丽,装饰花团锦簇,妆容复杂浓艳,一张张看过去,总觉得少些什么,想起电视剧里武则天富贵逼人的样子,原来是没有耳饰。
不管是《簪花仕女图》,还是《虢国夫人游春图》、《捣练图》,里面出现的众多女子,都是不戴耳饰的,这不是画家的遗漏,而是当时的装扮风格。否则那么爱美又肯钻研的唐人,不会不在这上面大做文章。
还是基于孝义的原因,是不允许人们扎耳洞的,大概唐朝的女子也崇尚自由自在,不愿意被束缚,所以弃掉了簪珥。
所以无论是汉代还是唐代,女子都没有耳洞,现在的屏幕不理会这一点,人们也看习惯了,若真拍一部不戴耳饰的汉唐片子,人们反而会觉得奇怪。
昔年长安月下,盛丽繁华,美人如花,我做了一世烟锁的相思客,看过云游的烟火,听过裁冰的情歌,遇过三千醉盏的潇洒,锦瑟酬和,光影绰绰,耳边拂生风马,秋山别画,我执着牵挂,尽管,从未来过。
一个贫苦的姑娘因病双目失明,一个行走天下的游医用银针在她两个耳垂上各刺了一针,姑娘重见光明,游医继续上路,为了感激这份恩德,姑娘就请人打了两个细小的银耳环,戴在耳垂上以示不忘。
古人认为,病邪污秽之气都是得孔而入,女孩体质属阴,尤其容易受到伤害,如果在耳垂上打一个洞,那些不干净的气息就会从“假孔”里过去,这样就能身体康健,平安成长。
总之,有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通过了礼制,宋以后的女子,都是很小的时候就被大人穿耳洞了。
宋代最常见的是耳环,多数是金银所制,小巧的耳垂边精致的一点光,不喧宾夺主,也不摄人魂魄,只是一份娴良温淑,让人心里生出浅浅的喜悦来,人如梨花妙白,眼前都是真的,没有虚化。
冯梦龙在《醒世恒言》里写过,耳饰已经成了女子平常所戴,那些极贫的小户人家,没有金的银的,也要辛苦做几天针线,换几枚钱买对铜锡的来戴上。
电视上也经常见女扮男装的姑娘,因为有耳洞,被有心之人认出来。好像是女儿身的就都得扎耳洞,男人则不会,有了严格的界限。
梁兄也太粗心了,同窗三载,居然从未发现祝英台是有耳洞的。还有女驸马冯素贞,帽插宫花时,大婚着喜服时,身边都是有专人伺候穿戴更衣的,怎么也这么疏忽。
可见无巧不成书,天下事,用到时警醒,用不到时,尽管糊涂。
明朝时有了耳坠,这一点点延伸,却是燎原之火,顿时就轰轰烈烈了,婀娜摇摆着,再也没停下来。
明朝的皇帝一个比一个传奇,这些无赖儿郎的身边也自然少不了热闹,其中的严嵩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奸臣。严嵩被抄家后,所查抄的家产清单列成了六万多字的《天水冰山录》。单耳饰就有267对,其中耳坠占了三分之一。
金厢菊花二面宝石耳坠、金厢珠累丝灯笼耳坠、金厢大红小红大宝石耳坠、金摺丝楼阁耳坠、金玉寿字耳坠、金厢猫睛耳坠、金宝琵琶耳坠、金镶珠宝童子攀莲耳坠……
珍珠、美玉、猫眼、水晶、玛瑙、琥珀、青金、珊瑚、红宝蓝宝……耳坠虽小,眼看也包罗尽了人间所有的珍宝,甚至把景物万象都嵌了进来,花卉瓜果不用说了,楼阁人物也一并收了。
几百个名字看下来,任谁也得目瞪口呆了,要是实物都摆在面前,明晃晃金灿灿,只怕也得先出去透口气,默祷一番。
明清小说里,很多时候都是直接唤它“坠子”,或者“坠儿”。亲切不生分,是那个说海棠依旧的女孩,是那个雪天递过手炉的姑娘。
湖上笠翁是风雅功臣,更是红裙知己,他偏要女子以色待君。“饰耳之环,愈小愈佳,或珠一粒,或金银一点,此家常佩戴之物,俗名丁香。”奢华繁复的,被他称为“络索”。
看《闲情偶寄》总免不了自己笑出声,为他的不留情,连不喜欢也刻画得入木三分,一点薄面都不给,这代称起的,让人恨也恨不起来。
他说,女子一簪一珥,便可相伴一生。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风花雪月都散开,他终生所待,也许就是那个丁香般的女子。
我也是有耳洞的,大一的第一个假期,十八岁生日那天给自己的印记。起因是听同学偶然说起,扎了耳洞,下辈子仍可做女子。这原本是山村里吓唬小女孩的话,她们从小要做家务,带弟妹,什么都是男孩为先,所以羡慕。
我却不愿改变,那样义无反顾,至今无悔,一生惜缘。
平时里并不常戴耳坠,倒是佩“丁香”的时候更多,素银,或者珠贝,伴我古典情怀,得幽忘尘,在丝路花雨里,把旧物上的印痕记取,再铭刻成传说。
它是我,许与自己的信物,直到万古成空。
如此约定。苍天眷顾,苔痕青青,那一份郑重,许下时,心里波澜惊起三生,有泪欲盈。
看窗外,海棠明艳,小荷青青。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
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
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
何以答欢忻?纨素三条裙。
何以结愁悲?白绢双中衣。
约指,这名字真好,安稳里有尘世悠悠,即便在孤程,也不再是无边的凄寒,人也有了盼头,好似一低头,就是相依。
古时起名字,都更注重意和韵,有绵绵之态,不是那么浅显直白,要听弦外之音,懂画外之境,留往来之气,有着隐约迂回的意趣。
约指就是戒指。“戒指”这个词就冰冷了,有了等级,有了管制,原本两情相悦的事,生生给箍成了被动,好似强折的花,无奈输给了命。
它还叫指环。欲呈纤纤手,从郎索指环。这个也是极好的,环,循环往复,生生不绝,比“山无棱天地合”更久,没有尽头。
唐朝那个叫王氏子妇的女子一定也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盼的等的。她与过路的书生李章武相爱,临别时,她送给情郎一枚白玉指环,并以诗诉心曲,“捻指环,相思见环重相忆。愿君永持玩,循环无终极。”
愿君永持玩。我心里一声叹息,往事荒芜。女子心思柔细,想必是有几分预料,这短浅的恩爱,细想不得,只在情最浓的时候,把真心交付了,日后颤颤惊落,心碎只是她一个,也怨不得。
果然,一别再无消息,李章武再一次路过这里的时候,才又想起她。她已经过世,邻人说,忧思而亡。
《太平广记》里,王氏子妇的魂魄深夜现身,与李章武又见了一面。仍是彼此互诉衷肠。她送他人间稀贵的靺鞨宝,他送她白玉簪子。从此告别,各自殊途。
之前定情的指环,再也没有提过,也许,早已不在了吧。
白玉戒指在人间游玩,冷眼旁观,看共赴红尘的一晌贪欢,为爱情做装帧。
多少痴痴的情,空空的约,不由它停留,也不由它奔赴。
山东有个光化寺,信客众多,香火旺盛。一个书生住在禅堂温习功课,每日里禅音佛韵,他也听了不少人间疾苦,打定了主意准备出家。就在这个关键的当口儿,他在寺里遇见了一个美貌的白衣女子,瞬间扰了他的心神,遂款款结情。百般挽留终不可,白衣女子走时,书生送了他白玉戒指,愿她能早日回还。
他跑上重楼,看着心爱的女子渐行渐远,心里尚还依依,女子却奄然不见了。他寻过去,只见地上有一株正开的百合,剥开层层洁白的花瓣,里面赫然就是那枚指环。
书生幡然悔悟,原是自己意念不净,尘缘难了。这应该是修行途中的考验,唐僧师徒都是有仙根的人,西行时也得面对这一情关。然而这一棒喝得有些重,书生恍惚成病,书上说他一旬而毙。
百合,唯白花者可入药。
医者说,是药三分毒。
西方传说里,夏娃和亚当受蛇的诱惑,偷吃了禁果,所以被上帝赶出了伊甸园,离开时夏娃流下的眼泪落在地上,开出了白百合。
白素贞是蛇妖,所以她给许仙的信物是伞。
还有一个故事,说江苏男子秦树,夜里赶路迷了方向,顺着灯火走到一个女子家里投宿,两个人同床共枕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执手泪别,女子送了他一双指环,没有套住他的手指,而是穿过衣带,打结系在了身前。与君一睹,后面莫期。
忽然发现,鬼故事里的书生都是傻大胆,荒郊野外,独身女子的家也敢进,破庙旧园,深夜偏还点了灯烛等红颜。
秦树出门而去,走了数十步,不知是不舍,还是也觉出了不对劲,他回头看时,没有村屋农舍,只是一个枯草遍布的古墓。
他竟然没有看得昏倒,也仍然任指环一步一晃地天天随身带,几日后,大概指环也无趣了,悄悄遁去,只剩空结。
纯属编撰的故事,连雷同的可能都没有,世间没有这种巧合。朗风日下,寻常街巷,爱情也不似乐府诗歌里唱得那么亮烈直白。更多的男婚女嫁不用提及这两个虚幻缥缈的字,只当人生路上必然经历的一个阶段。只要一个合情合理,便是恰到好处。走到同一个屋檐下,朝夕寒暑,相伴白头。
淡荫晓日,静寂相从,往往这样的平凡更能长久,走到最后,让人羡慕。
那枚白玉戒指又一次下落不明,它的每次出现都伴着鬼魂幽灵,虽从未描述过戒指有什么异常,但它必然不像是凡物,总是有些幽暗与虚无,好似就等在疏林拐角处,不动声色地出现,又不留痕迹地消失,而且往来可达三界。
它是红尘客,却又照夜白,说不出这样的戒指是好还是不好,世间之物皆无辜,只是人心在江湖,偏多无情。戒指也不是要试个对错真假,它不过顺水推舟,从容一曲《良宵引》,为匆匆的人,留点随风就散的凭证。它是晚三春的花枝,不牢固,半随流水,半入尘埃。
既是信物,必然与爱情相连,情感一向是俗世烟火里的事,碧落黄泉或天庭都没有,所以白玉戒指的几度出现,也只是离别时沾了一点泪,还是不同与凡间。
凡间的爱情,情为何物可以不分明,但一定有爱恨亲疏,越是入骨也缠绵的事,越难留半分清醒,爱与恨只隔了薄薄的一层烟花,有隐隐的不安。心里的动荡是自己知道的,所以爱情的前面是漫漫光阴,让你看四季风雨,懂花承节鼓,留住爱情里的仁和义。
爱上一个人,决定随他到最终,你选择相信,爱便真实,此后再有什么,都算不上艰难。
承汝一诺,就是琥珀的生死契阔。
鬼神之说,还有通神灵的玉,都是受那个时代的影响,寄予了一点神秘的思考,和无能为力的愿望。今天看来,轻轻翻过,不会多添一点纷扰,然而在曾经,它也是凛冽过春秋,它也是可以信的。
汉高祖刘邦的戚夫人用百炼金打了一个指环,戴在手上,森然能照见指骨,惹得刘邦极厌。
也只是厌,未敢再有别的动作,也许是忌惮这戒指上的妖气。戚夫人的下场很惨,成了后来历代后宫女子的噩梦,吕雉那么残忍地把她做成人彘,可能就是因为怕她会妖术,死了灵魂来报复,所以要置她于魂飞魄散,永无轮回。